上午約好時間的出殯儀式由神甫按時主持,他們一行人趕到的時候,已是完成了。墓園裡大中午的,沒有什麼人,初夏的蟬鳴已開始漸起,在不遠處的樹木間不停嘶叫。
只有他們三人在新豎成的墓碑前默立著,洪幫前來送肖飛的弟兄都已祭奠完畢,在遠處站著。
看著墓碑上嶄新的照片上那微笑的臉龐,林雨明的淚水無聲無息落了滿臉。仍然像初次見面時的那天晚上一樣,這個人笑得溫和而懶散,彷彿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似的。
恍惚間,他記起了那晚這人見自己發抖而隨手為他披上的衣服,記起了他麻利地在自己口中塞了紗布,轉頭戲謔地對程旭調笑:「現在他沒法反抗啦——要不要我替你把那幫兄弟再叫進來?」……記起了他歎口氣,狡黠一笑,把匕首遞到自己手中:「架到我脖子上吧……」
身子有些發顫,似乎想跌倒。旁邊一隻手臂伸過來,緊緊攬住他的腰。想起前些時在去醫院的路上,程旭曾這樣扶住他支撐不住的身體,他訝然回頭,卻迎上李劍浩痛惜的眼眸。
「他怎麼……出的事?」李劍浩黯然開口,和肖飛接觸不多,但他清楚記得他給過自己的為數不多的幫助。
「……他替我擋了整整一排子彈。」程旭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似的飄忽:「那晚和東興火拚,他趕來援手。」
不知多久,程旭轉頭看著他們,眼光掠過李劍浩攬在林雨明腰際的手,痛得木木的心卻似乎沒有力氣再做反應。「你們走吧……肖飛知道你們來送他,應該會安心些。」
李劍浩和林雨明默默無語,只點了點頭。
「準備去哪?……」他澀然問。
李劍浩一楞,本想出院後先去新租的房子落腳,原本和林雨明合租的房間已退了,為的就是不想再讓程旭找到。
「程旭……」林雨明覺得心裡有處地方鈍鈍地疼:「以後我們不相干了,不要再問我……我和李劍浩去哪裡。」
程旭怔怔地聽著他決絕的話,那「不相干」幾個字忽然地扎進了心。不甘如掙扎求生般叫囂著浮出心湖,讓他想作困獸最後的一拼。狠狠盯著李劍浩眉頭一挑,他飛快扣住林雨明的一隻手,一下將他拽離了李劍浩的扶持,「把他借我一會!」
凌厲地盯著被他拽到身前,蹙眉咬牙卻不做反抗的林雨明,他清楚地感到從他纖細手腕上傳來的沉默下對立的氣息。他……到底該拿他怎麼辦?!
「知道嗎?我真想——」他的眼眸裡透著全身僅餘的凶狠與強硬:「就這麼不顧一切把你抓過來,再找間屋子困住你,拿鎖鏈捆住你……」他的聲音忽然放輕了,凶狠散去,哀痛與溫柔並起:「直到……讓你看得見我的真心。」
林雨明靜靜看著他,眼中似乎有晶瑩的光芒倏忽一閃,在刺眼的陽光下,卻看不清。
「程旭……」他溫柔地開口:「你不敢的……因為我說過,你會後悔。」
「對!……你說對了,我的確不敢。」他慘笑:「無論我多想留住你,我卻不敢。」完完全全的無能無力讓他透不過氣,他忽然發現強弱輸贏已定。
「所以我只能最後求你一句: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和李劍浩重新競爭。只是……不要現在起判我出局。」
聽著一向強勢地聽別人求他的程旭說出了那個「求」字,林雨明的心忽然顫動了一下。
有那麼一絲久違的溫柔心動好像在復甦,可這復甦,也同時喚醒了另一些記憶……不,是所有的記憶。
如此傷害過自己的他,和那般被別人傷害過的自己,真能還有路可走麼?……
不,不要了。
「不……不要了。」他把心底那句話低低說了出來:「想補償我,就讓我……和李劍浩走。」
程旭癡癡地看著他,慢慢地,一寸寸地放開了緊緊扣住他脈門的手。墓園裡籠罩的悲傷氣氛與對面兩人並肩站立的無形壓力一起壓著他,他已覺力不從心。
三人立著,不知怎麼,李劍浩開始敏銳地覺出剛才充盈在程旭身上的凌厲之氣在一點點散去。
「你們走……快點,不然我也許會後悔。」程旭澀然開口,神態從沒有過的無助和疲憊。
李劍浩一驚,心裡明白這是他們的唯一機會。點點頭,他拉起林雨明的手臂,快步向墓園外奔去。
行到幾十步開外,程旭的聲音忽然遠遠的傳來:「等等!……」
李劍浩感到身邊那人的身子一僵,回過頭去兩人齊齊看著他,心中百般滋味各有不同。
「李劍浩……既然相愛,就一定好好待他。」
那是臨別前,林雨明聽到他口中的最後一句話,卻不是對他說的。
***
看著那兩人相攜而去的背影漸行漸遠,程旭慢慢地在肖飛的墓碑前坐下,望著那張再熟悉親切不過的臉,他淚眼朦朧,心痛如絞:「肖飛,我有點恨你……恨你和林雨明一樣,讓我欠了你們,卻都不肯讓我還。」
瀟灑微笑的肖飛,漫不經心的肖飛;在自己額上半開玩笑印下一吻的肖飛;拿著刀在街頭和自己一起廝混的肖飛;槍林彈雨中從容應對的肖飛……
無數的肖飛在眼前那照片中撲面而來,四天前那個晚上的一切更在腦海中纖毫畢現。
…………
「肖飛!回去你等著家法伺候!」他一邊舉槍,一邊厲聲發狠:「叫你不准來,你就是敢違背我的命令!」
「怎麼處罰?三刀六洞還是挑腳筋?……只要你下得了手,我都認了。」身後和他背對背立著的人懶懶道,手下卻不放鬆,雙槍連發,堪堪擊中了餐廳拐角的兩人。
程旭氣結,心裡暗自發急。舉手擦去臉上被崩濺的點點鮮血,他清楚知道一場惡戰下來,雷風洋雖因措手不及被自己如願打死,但雙方都已殺紅了眼卻是事實。
雖然自己這邊的人馬因有備而來先佔了優勢,但東興的人得到消息已立即傾巢而出,畢竟這是事關兩幫生死存亡的惡戰,隨後趕來增援的東興幫在二當家的帶領下也個個瘋狂反撲……
能不能全身而退,根本就是未知數。不過肖飛帶來這些新增的援手,真的的確為已方的勝算大大提高了把握。
——就像現在,雖然餐廳裡到處鮮血淋漓,斷肢亂飛,分不清到底哪方的傷亡更慘重,但程旭憑著敏銳的判斷,他嗅得出還是洪幫佔了最後的上風。
槍聲漸稀了,開始變的零星,那也是洪幫剩下的人在解決僅餘的東興頑徒。
肖飛暗暗鬆了口氣,看來自己的預感又對了。若非拚死帶人強衝進當時火力密集的這家餐廳,天知道最後在屍體堆裡最後提著槍補射的人——是洪幫還是東興。
餐廳裡的槍聲終於停了,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慢慢收起了槍。
「阿旭,回去罰我在刑堂關三天好了,不要三刀六洞——我怕疼。」他笑吟吟地轉向程旭。每次他不聽程旭的話擅作主張,程旭幾乎都要撂下狠話來,卻沒一次兌現過。
「對,你怕疼!從以前拿刀砍人的時候,你就說你怕疼!」程旭冷哼,心裡卻暖暖的一動,想起幾年前,他倆混在弟兄中拿著西瓜刀在街市砍殺的光景。
那時候肖飛穿著耳洞,常喜歡戴著希奇古怪的耳環。每次衝突起來,他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後方去不見了蹤影。等到自己砍得手酸腳軟時,他才笑嘻嘻冒出來。比誰都狠的一刀一刀收拾殘局。
事後問他開始去了哪裡,他總會一臉無辜地告訴你:「貼身肉搏人家會揪我的耳環,我怕疼……所以我先去把耳環摘了再回來打過。」
「回去我——」他的話卡在了喉間,詫異地望見對面的肖飛眼中急劇升起的恐懼,那眼神掠過他的肩頭,向他身後疾射而去。
後面有人!……程旭心中一震。回頭、或掏槍,應該都已來不及,能讓肖飛作出如此反應的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對方槍已出手瞄準!
怎麼辦?向左還是向右滾倒?!一剎間,幾種判斷已在他心中翻了個遍。
便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對面的肖飛已無暇多想,驀然出手,手掌正面向他推來。忽然而來的大力正中他前胸,將他的舊傷擊得一陣劇痛,身不由己就著推勢直直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連發的槍聲應時而起,全數打在了再也無暇閃避的肖飛身上……程旭眼睜睜地倒下,看著身前的他胸口上忽然開出的絢爛花朵。一時間,四周似乎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只有滿眼的紅色越開越大。
幾個大驚失色的洪幫弟兄飛奔而至,齊齊出手,把在背後偷襲的一個東興頭目打成了蜂窩。剛才搜尋一遍,那人竟一動不動地裝死躲了過去,偷眼見程旭正在眼前,殺紅了眼之下,也顧不了許多了。
「肖飛!……」程旭狂撲過去,眼見著那幾槍密密的擊中肖飛前胸一片,大股大股的鮮血從他身上如泉湧般流了出來,他只覺一陣眩暈。一種熟悉的巨大驚懼襲上心頭,猶如那次見到林雨明一頭撞在石柱上一模一樣。
肖飛微微皺起眉,神智依然清醒。看著面前程旭手足無措,淚水奪眶的模樣,他忍不住低低咒罵了一句:「別他媽的哭的……像個女人。」
「你……別說話,我們這就去醫院。」程旭哽咽,心裡恍惚知道這傷的嚴重。看著肖飛口中隨著說話湧出的大股鮮血,他只是想:血這樣流下去,可怎麼辦呢?……
肖飛努力擠出個微笑,身上開始漸漸有些麻木。想起似乎很久以前,程旭衝過來,想也不想地伸手幫他擋了一刀的情形。不過那時候是血光四濺乾淨利落,不像現在……自己身上的血似乎一點點往外奔著。
「阿旭……這次算我還你的。以後別老仗著……以前替我擋過刀,就老對我……擺老大威風……」他掙扎著把每個字吐清楚,眼中依稀閃過一絲調笑的神色。隱隱感到口中有拈膩的液體不斷流出,順著下巴和脖頸流向了上衣,這讓一向愛潔淨的他微微蹙眉,意識開始飄忽起來。
「知道了……可你不準死!我不想倒過來欠你。」程旭咬牙,剛想抬起他的身子想動,血竟像小河般加速流淌。看著肖飛臉上的笑漸漸變淺,眼中的光芒越來越弱,他的心飛快地、無止境的下沉。
「阿旭——有句話想對你說……」肖飛只覺得胸口幾乎不太疼了,身子卻越發不像自己的。看著程旭近在咫尺的臉龐,他恍惚起來。想了又想,他微微地笑:「上次你說做夢……夢見我吻你——那不是夢……是真的。」
***
又是一年春來早。
阿全看著面色陰鬱望著窗外發呆的程旭,抬腕看表,不得不上前打斷他的沉思:「老大,時間不早了。晚上的飯是叫人送來,還是出去吃?」
程旭收回了目光,看著阿全。這人當初是肖飛親手提拔的,年紀比他和肖飛還大些,做事一向勤勉,且有頭腦。自從肖飛不在了之後,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他很快讓阿全接手了肖飛的位置。
——以前肖飛常派他做事,看著他在身邊出入,好像有些恍惚的時刻,會讓程旭覺得肖飛其實只是在別處忙,所以派了別的手下來暫代他。
「還是去碧風塘的西餐廳吧。」他有些意興闌珊地道。
「是,我去訂老座位。」阿全恭敬地答,那位子的訂餐號碼他已極熟,一個人的時候,老大幾乎全去那吃飯,他實在不清楚那的口味到底有什麼好。
車子開到的時候,已經過了晚餐的高峰時間,程旭一個人默默地坐在熟悉的靠窗座位上,要了一份牛排。阿全和另兩名手下在另一角找了座位坐了,各自用餐。
看著46層高樓外的華燈乍亮,他的心空空的。春天到了是不假,可鬧市區的四周幾乎見不到太多的綠色,隨處可見的盆栽植物是絕沒辦法和直接種在地上的花草樹木比的——無論是枝葉的繁茂程度還是勃勃的生機。就像別墅後花園中的那幾株廣玉蘭樹,要是換了栽在的盆裡,不出一陣,必然沒了樣子。
想到玉蘭樹,他的心像有根針又插了進來。那個人的影子竟是無時無刻地會襲上心來。這麼久過去,無所不在。
看著對面空空的座位,他自嘲的笑。在心裡自言自語:「肖飛……沒法子,我還是會想他。可那次放了手,我知道我便再沒了勇氣……和資格。」
不知道那個人和李劍浩一起……現在過的好不好?想到李劍浩,他眼前浮起那人上次急匆匆跑來的樣子。就是在這裡,肖飛接了他的電話,而自己從他口中,知道了林雨明的父親根本沒死的消息。
眼角的餘光覺察到對面一個人徑直走過來,停在了自己桌前,居高臨下地,不走了。
他微怒地仰起頭——全身僵住,手裡的叉子徹底停在了半空……
李劍浩!怎麼可能是他?!……一瞬間,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覺到幾個手下無聲無息地圍了過來,他眼神一掃,阻止了他們的行動。
李劍浩順著他的眼神看了看那幾個人,嘲諷地一笑:「還是喜歡帶著一堆人出來?——也難怪,仗勢欺人也好,為非作歹也罷,總得有人聽差遣。」
程旭抑制住心中異動的情緒,放下了手中高舉的叉子。重重向後一靠,他強作鎮靜:「對啊,揍人的時候,我多半不喜歡自己動手。」
兩人對望著,同時想起你來我往的舊事。——算起來,好像誰也沒討到便宜。
「來這吃飯?……」忽然想到那個人也許就在附近,他心跳猛然加速,急急抬頭向四週一望,沒有別人。
看到他眼中的失望,李劍浩冷冷道:「他不在,別找了。」
「哦……」他不自然地收回視線,心情跌到谷底:「你近來……過得怎樣?」
「一般。」李劍浩的回答摸稜兩可。
「那麼——他呢?」程旭鼓起勇氣。
「誰?」
「你明知道我問的是誰!……」他咬牙,火忽然升上來。看著眼前那雙丹鳳眼中嘲諷的神情,他來專門來消遣自己的?!
「你還關心他麼?我記得分開後,你好像從來沒找過我們。」李劍浩冷哼。
「我……」程旭心中似乎又絞了起來,「去看你們卿卿我我?」
李劍浩探究地看著他眼中的痛楚:「你吃醋?……」
「對!我吃醋——怎麼樣?」他厲聲道,突然的醋意和恨意躥了上來:「所以我警告你,滾回你的林雨明身邊去!惹火了我,信不信我一天之內掘地三尺找到你們,找人把他抓回來?!……」
李劍浩輕輕笑了:「程旭——」他拖長了聲音:「你色厲內荏。」
程旭只覺頭嗡地大了,被說中心事的窘迫的惱怒氣得他想一拳擂上對方的臉。忽然,小小的狐疑冒了出來——他來,決不會無聊到只是為了向自己示威挑釁吧。
「你吃醋就好。我只怕你不再吃醋了——」李劍浩自嘲地輕笑:「既然這樣,你帶人去把他抓回去吧!」
「你說什麼?……」程旭怔住,聽不懂他的意思。
「我是說,我放棄和他在一起,請你——接手。」他定定地道。
程旭面無表情,腦中飛快咀嚼著他這突如其來的話語,慢慢地,他眼中的冷冽之意升起,放在桌下的手指關節捏得「啪啪」做響:「你是說,你厭倦他了,不愛他了……還是你敢嫌棄他?」
「隨你怎麼想。」李劍浩別過臉去,眼角一跳:「你要是不想接手,我這就走。」
「接手?……你當他是什麼?!」程旭又急又怒,低吼一聲。想了又想,他壓下語聲,「給我一個理由,否則——」他冷冷的語調透著低沉危險的氣息:「你別想順利走出這個餐廳。」
「好,我給你一個恰當的理由!」李劍浩重重點頭,忽然的妒火還是一瞬間野火燎原,把原先自以為的瀟灑燒得七零八落。
他心中又酸又苦,只想急切間找句話打倒眼前這個男人:「自從那次出事以後,他就害怕床事,根本不能和我親熱!我是個有需要的男人,我受不了了!……這個理由充不充分?」
看著程旭忽然間又羞又窘的表情,同時升起的快意和悔意讓他頹然:原本的設想可不是這樣!
「李劍浩,你聽著——」程旭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要是因為這個,我可以立刻拿把刀來,叫你永遠也別再想有需要?……」
李劍浩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不說話了。兩人間的氣氛開始驀然僵硬。
不知多久,程旭重新開口,口氣卻意外的求懇:「……既然你原來那麼愛他,為什麼不多給他一點時候?」他臉上的痛苦與難堪交織著:「如果你都不能讓他幸福,那麼……我又能做什麼?」
他的目光茫然無助地緊緊盯住李劍浩:「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自己是你才好!……」
李劍浩靜靜看著他,神色說不出的古怪:「你錯了,程旭——」
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希望變成你才對……這樣他每晚在噩夢裡呼救時,喊的就該是我的名字了。」
「你什麼意思?……」程旭心中狂跳,修長的十指絞在一處,青筋暴露。
……
另一邊桌上的幾個人緊張地看著這邊的動靜——自從那個年輕人跑來坐下,約莫已有大半個鐘頭。
讓他們不錯眼珠的是:很久以來,好像都沒人看過他們老大在短短時間內,臉上有這麼多表情了。
小劉張大了嘴巴,側過臉看著阿全:「全哥……你看老大今天遇見什麼人了,怎麼一會兒功夫,臉上又是難過又是發惱,現在又癡癡呆呆的?」
阿全也有點發怔,喃喃道:「我也沒見過。」
「啊——老大笑了!」另一個手下忽然小聲驚叫起來:「我覺得老大現在簡直是精神煥發,笑得特別好看哎!」
……
「他愛我?……你確定?」程旭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像在雲端。怎麼李劍浩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天籟呢?
「我確定你是個混蛋!」李劍浩恨聲道,滿嘴苦澀。
他咬了咬牙齒:「見到他之後,記得我叮囑過的事……他現在胃很差,不要讓他吃涼的;還有天一冷他就會咳嗽,一定要給他加衣服;好在他一直很聽話,只要你記得提醒,應該就沒事了……每晚他做噩夢的時候,你一定要及時叫醒他。還有……」
他說不下去了,茫然地閉了嘴:我在幹什麼?這麼瘋了一樣拋來自尊壓下驕傲跑來,把賭注壓在程旭這個充滿冒險的籌碼身上,真的能救回那個一天天消瘦,一天天不自覺的慢性自殺的人麼?可不這樣,還能有什麼其他的法子呢?……
他的心痛了起來,強忍住瞬間的猶疑:「還有最後,不要急著和他……親熱。他怕那種事——怕得會昏過去。」
「……李劍浩。」程旭沉默半晌,才輕聲叫,眼中神情複雜。
「怎麼?要謝我?不必了。」李劍浩澀然一笑——原先想好的灑脫姿態壓根兒就是扯淡,他在心裡自嘲。
「假如有下輩子,我把他讓回給你……」
「不想生生世世麼?」李劍浩淡淡一笑。
「下輩子,我該還另一個人了。」程旭定定地道,「可這生,我知道該怎麼做,應該還不晚。」
***
大嶼山側。山清水秀的鄉鎮。
林雨明從打工的出版社裡出來,慢慢向家的方向踱去。下午排版的事很快就做完了,剩下的時間有點頭疼,便一直在發呆,似乎社長和主編也就見慣不怪了。
一陣早春的風吹來,不甚清冷,卻讓他微微地瑟縮起身子,下意識得拽緊了肩上仍略顯學生氣的背包帶。身上的淺月白毛衣洗了一次之後,不僅沒變小,怎麼還略微顯大了些呢?……他腦中漫無目的地想。
家離出版社很近,便是他每日這麼慢吞吞心事重重地慢步,二十分鐘竟也到了。
院子小小的,是平房,屋前屋後都有大片的空地,和四周的院子隔了開來,十分的乾淨又清靜。而且廚衛俱全,價錢又合理——並非他們好運,只是大嶼山和市區的地價委實是天壤之別。當初李劍浩一眼看中,他便也可是可否的點頭。
臨近家門,他看到了微啟的院門。李劍浩回來了?他心中一動。
四五天前李劍浩說要回城裡看幾個朋友,走後卻一直沒有電話來,這讓他老是隱約地不安。
推來院門,他輕輕進了院子。屋子裡靜靜的,已是傍晚,李劍浩為什麼不開燈呢?……
屋門也是虛掩,他走了進去。側耳一聽,廚房裡果然有輕微的響動。
「李劍浩,你回來了?……」他微微提高嗓門。
……看著猛得從廚房裡一下子衝出來的那個人,他忽然一陣眩暈。眼前一懵,身子在一瞬間僵硬得像是千年化石……
***
腦海中原先已經排演過幾十次幾百次的重逢場景,在程旭看到眼前那個消瘦的身影的那一剎,全都煙消雲散。
混合著茉莉花香和泥土氣息的微風潛了進來,在不說話的兩人間悄然遊走。拂上林雨明漸漸顫慄的肩,拂上他清澈中混雜著震驚的眸子……
突然的,林雨明手中的背包愴然落地,飛快轉身,他向著門口狂奔而去。沒行數步,身子就被一雙臂膀強有力地死死拉住,從身後環抱了上來。
「明……是我!……是我是我……」程旭喃喃地低語,感到手臂中那人纖細得似乎一折就斷的腰肢瘦弱更甚往昔,他的心麻木得疼。從背後越過那肩頭看過去,入目的是淺色毛衣V字領下單薄的如薄刃般的鎖骨。他怎麼可以……可以這樣只用一個照面,就讓自己悔恨得要死過去呢?!
懷中的人身體沒有記憶中的柔軟,卻僵硬著不動分毫。
很久很久,林雨明背對著他,自嘲地微笑了:這裡原本是我的家啊,我逃什麼呢?自己竟然會這樣的沉不住氣,真是沒用呢……微微掙扎,換來的是意料中更緊的、帶著顫抖的激情環抱。
「放開我……」他低低地道,語氣一如過去般溫和,聽在忐忑不安的程旭耳中,卻讓他驀然心驚,慢慢地,他鬆開了臂膀。
轉過頭對著他,林雨明的眸子裡閃著清冷的光:「李劍浩呢?你把他怎麼了?」
「在你心中,我就是會『把他怎麼樣』,對不對?」程旭看著他,心裡的悲哀在一點點擴大:「是他找到我,告訴我你在這裡……」
看著林雨明震動的神情,他從身上掏出一封信:「這是他給你的——他說,他是不會回來了。」
林雨明茫然地接過展開,看完。
忽然地,他笑了,那笑容越溢越滿,卻出奇的悲憤:「程旭,能不能請你告訴我,你們倆個人——當我是什麼?……貨物?」
「不!……不是的。」覺出他們的舉動可能會帶去的傷害和誤會,程旭膽戰心驚:「李劍浩和我只是愛你,愛得完全不知道怎樣才好……不要怪李劍浩……」他痛楚地吸了口氣:「做出這樣的決定——他一定很難受很難受。」
「我們……都當你是稀世珍寶。」程旭輕輕低語。
「程旭……你見過的珍寶都這麼——骯髒?」他輕笑,眼中卻若有若無的鄙夷,那鄙夷,竟不像是對程旭。
那神色看的程旭心中猛顫,他……已經開始知道怎麼讓自己在一秒之內無法接話。
林雨明怔怔看著他,頭開始模糊地疼……這個男人想怎樣?一句「愛你」就想抹殺自己拚命忘卻的辛苦?
他眼中的怔忡看得程旭忽然冷汗直流,雖然明白這是一場不知怎樣才能打贏的戰爭,但他此刻明白對方的堡壘堅固得出人意表。
「你走——不然你會後悔。」林雨明輕輕強調,方纔的驚惶和錯愕已收了起來,換上的,是不明深淺的冷漠。
那句威脅毫無實質內容,卻讓程旭頃刻間重拾一年前的無力。他狼狽地退後,竟像是完全地被嚇住了。
半晌,他澀然道:「好,我走……」
邁著沉重的步伐,他走了出去。
林雨明倔強的不看他的背影,見他意外的不再癡纏,他有些不知所措——那個人從台北跑來,會如此輕易放手?
慢慢的沿著門癱軟下去,他開始任憑自己的淚水蔓延。
天不知何時黑了,他不想開燈。就著這樣坐倒的姿勢,他竟漸漸睡著了……
***
第二天很早,林雨明便醒了。從地上起身時,身子因為坐著睡了一夜而酸痛地厲害。
他站起來,恍惚中想到程旭昨天從廚房裡跳出來的樣子。慢慢走到廚房,他久久看著。
廚台上的一個碗裡有打好的兩個雞蛋,黃燦燦地晃眼。切菜的案板上有正切了一半的黃瓜和韭菜,切口參差不齊,長短不一,不知道那個習慣拿西瓜刀的手是弄了多久才切出來的。
他看著那些經過一夜已有些打蔫的蔬菜,淚流出的同時,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把案板拿起來,將它們倒進了垃圾桶。
再沒有吃早餐的慾望,他胡亂地洗臉,背起背包出門——去上班,今天需要排版的書該到了。可是……那個人會不會到出版社糾纏呢?以他的手段,在這樣的小鎮找他,該是一件簡單到可笑的事。
打開院門,他的身體又僵住了。看著程旭從地上一約而起,雙眼紅絲的狼狽模樣,他第一反應就是砰得關上門,可忍了又忍,他冷冷得轉開了眼,饒開程旭,逕直地向前方走去。
「林雨明!……我這次來,絕不會再像一年前一樣放手。不管是死纏爛打,是苦肉計,還是霸王硬上弓,說不得我都得試一試!……」身後傳來的語聲響亮堅定,充滿了一夜無眠後不該有的高亢,又帶著他熟悉的一絲絲霸道和不甚熟悉的無賴。
走了幾步,有心不理,不見身後有動靜,他停了腳步,隱約明白程旭是要在這一直等著自己了。
他猛然回頭,衝回了家,又氣又急的胡亂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現金,出門走到程旭面前,直直看著他:「你不走,我走。——要是你再敢跟來,我死給你看。」撩下這句不知所謂的威脅,他頭也不回得轉身。
程旭僵在當場,他又拿這個威脅他!……而自己,偏偏就是怕死了他這樣的威脅!難道永遠他就只能被他這句話嚇得不敢做任何事?!
「林雨明……我哪兒也不去,只會一直在這等。」他恨恨發話,「你有種,就永遠不要回來!」
林雨明靜靜地背對他立著,紋絲不動。
不久,他大踏著步,消失在程旭目光再也送不到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