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一縷暗淡的夕陽之光懶懶地從窗口斜射進來,無聲無息。
病房裡沒有開燈,李劍浩沉沉地趴在床邊。連著兩天心力交淬,他有點撐不住了。
從入院到現在已有兩天,林雨明仍沒有真正甦醒。好在高燒被藥物強行壓住了,他的生命跡像似乎也在一點點復甦。
門,輕輕開了。一個人影在門口躑躇了一下,終於放輕腳步,進了門來。
李劍浩本就睡得淺,恍惚中聞到一股隱隱的血腥之氣,機靈了一下,醒了過來。一眼看到眼前高大的身影在夕陽的逆光裡站著,他差點嚇地驚跳起來。慌忙擰亮手邊的燈,找到鼻中那股血腥氣的來源,他更是猛驚一下:「程旭!……」
看著程旭淺藍色襯衣上大大小小的血跡,是新鮮的。他皺起了眉頭:「你……受傷了?」
「沒有。」程旭簡短地答,「剛剛殺了個人——就是帶頭傷林雨明的那個。」
「哦——」李劍浩楞了,雖然恨死了那幫侵犯傷害林雨明的人渣,但聽程旭這般輕描淡寫地說殺人,還是有點不適應。
「你出去——這裡不歡迎你。」他強硬地道,心裡又開始惱恨:殺了那些人又怎樣?!
程旭沒動,目光默默地轉向了床上的那人,半天,才向著李劍浩低聲道:「讓我呆一會……一會就好。」
李劍浩有些發怔,聽慣了他強勢而冷酷的發號施令,此刻程旭語氣中的那種求懇與悲傷,是從認識他以來從沒觸過的。
「沒殺光那幫人之前,我不敢進這門……」程旭像是在向他解釋,又像是自語。「今天,就讓我看看他,行不行?……」
他的聲音竟有些發抖,這更讓李劍浩僵住了,想起這兩天來自己將他拒之門外,他竟也就一言不發地在房門外枯等的模樣,更讓他不知怎麼再拒絕。
見他沒有再激烈反對的意思,程旭慢慢走到床的另一邊,沒有椅子,他茫然地皺了皺眉:站著,離他的臉是多麼遠啊!……俯下身,他跪在了床邊,癡癡地、貪婪地看著那張兩天來夢縈魂牽的臉。
左邊臉上的浮腫已褪了,只留一片淡青的淤痕。清秀逼人的模樣也基本恢復,但仍憔悴得厲害。他的目光轉向了林雨明的手,很想很想握住他,感覺它的溫度,可是……他竟不能。
幾天不分晝夜的點滴打下來,那兩隻手的手背血管處,已是密密麻麻的一片針眼。
他的手指輕輕觸上了林雨明的指尖,一陣電擊般的感覺從那白皙的手指傳過來……他垂下了頭,終於開始無聲地沉痛地啜泣起來。
李劍浩看著他腦後的黑髮,看不見他的臉和淚,只能看到床單邊不一會濕了一片。
他的心竟有點軟了,鼻子酸酸的。這個人——應該也不比自己好受吧?……
忽然地,程旭相觸的那指尖微微動了一下,他訝然抬頭,正迎上林雨明顫動的睫毛下微微睜開的眼光……那一刻,他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
怔怔地死死盯住了那眼中的微光,他不敢稍動。
林雨明的手指又動了一下,彷彿想抬手撫摩眼前那張消瘦的臉龐。可是……我為什麼動不了呢?……他苦惱地想。腦中仍混沌地迷惑,思緒也浮浮沉沉的抓不牢。看著程旭襯衣上斑斑血跡,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是的,他還是趕來了,所以……他滿身的血,所以……他也死了?
「阿旭……我們都死了麼?」心裡這般想著,他的嘴中呢喃著,虛弱地吐了出來:「我……還是……沒能救你……」
清楚地聽到他每一個字的程旭,忽然覺得仿如雷擊。原先的猜測在這一刻豁然證實:他……果然是為了救他!
「沒有……我們都好好活著。」他哽咽著,擦去眼中的狼狽淚水,想把近在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你在醫院裡……昏睡了兩天了。」
醫院?……林雨明茫然地看著他,又看向了另一邊的李劍浩。忽然地,腦海中缺失的記憶慢慢地開始複述蘇,而頭腦越清醒,心卻越發地下沉,再下沉……
那晚……和那晚之前的一切。
程旭心驚膽戰地看著他的眼睛,那裡面處初時的迷茫與漸漸起的驚悸、痛苦與絕望,無一不在提醒他:他已經想起了所有的事。
伸出手去,他不顧一切地握住了那隻手,可林雨明在那一刻忽然全身顫抖,用盡力氣沙啞著叫了出來:「不要碰我……」
程旭額上的汗冒了出來,驚惶不定地連忙放開了他的手:「好,我不碰!……」他的聲音又急又痛,竟也啞了。
李劍浩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滾開!他不想見你!……雨明,你別激動,我去找醫生來。」
「不……李劍浩,你讓他走……」林雨明仍然不停地顫抖:「求你……」
「我去叫醫生……你留下來!」程旭踉蹌起身,頭也不回地衝出病房。
……
不知過了多久,林雨明身上的顫抖終於漸漸平復。「李劍浩……」他虛弱地開口。
「怎樣?……」李劍浩心裡一跳,慌忙把耳朵湊近了過去。
「扶我……去洗澡,」林雨明無力地睜開眼,絕望的神色流了出來,讓李劍浩看得忽然想流淚。
「我覺得……身上好髒……」他喃喃自語。
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想,李劍浩只覺心都絞了起來。「不行……醫生說你現在打了石膏,絕不能動。還有身上的傷口不可以沾水。」他強忍心痛,溫言解釋。
「不行……不行。求你……扶我去……」林雨明哀哀地望著李劍浩:「不去……我會死的。」
「雨明……你不要這樣。」李劍浩再忍不住,哭了出來:「你現在真的不能動啊,你手上還在打吊針!」
林雨明木然地看向自己的手,忽然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將手向後一掙,針頭應聲脫落……小小的血珠飛快地從針眼處流出來,殷紅得如同一顆淒艷的紅寶石。
「好了,不再吊針了……讓我去。」他喘息著,身上的傷口隨著他的動作忽然一切叫囂起來,昏沉的感覺又抓牢了他。
「你幹什麼?!……」李劍浩和剛衝進門的程旭同時狂叫起來。隨行的一個醫生急忙上前:「病人怎麼了?」
「他醒來……非說要洗澡。」李劍浩痛苦地說。
「那怎麼行?傷口會感染!再說斷臂不能動彈。」醫生斷然拒絕,看到那脫離的針頭,轉身對護士吩咐:「再給他扎上,千萬別讓他再激動。」」不要……醫生,」林雨明的額頭上全是密密的汗,神智開始昏沉:「我已經好啦……我只是覺得全身都髒,想去洗個澡而已……求你了……」
醫生歎了口氣,想起他入院時的狀況,隱約明白了他的堅持源自何因:「拿鎮靜針劑來,0.125毫克強效的那種。」
「不……我不要!」林雨明的眼中閃動著驚悸求懇的光:「為什麼……你們這麼殘忍?……」
「夠了!……」程旭猛地大步走上去,死死盯住他意欲躲閃的眼:「早在你入院的那天,醫生就幫你全身清洗過了!……我告訴你,沒有人覺得你髒,你自己更不可以覺得!……」
林雨明漸漸失神的眼睛望向了他,卻好像沒有聽懂他的一個字……
片刻,一個護士急急地小跑進來:「醫生,鎮靜劑配好了!」
「按住他,我給他注射!別讓他再亂動把傷口掙裂。」醫生簡單地命令。
程旭和李劍浩對視一眼,一邊一個地伸手按住了林雨明的肩膀……清楚地,他倆同時感到了他肩上忽然傳來的劇烈震動。
「放開我!……不要……」想掙扎,卻換了兩人更大力的按捺,他的神智已經不再清醒,那種刻骨銘心的、被牢牢按住任人侵犯的記憶頃刻間襲遍了他的全身——無法動彈分毫,無法立刻昏迷……就像此刻一樣,肩膀和四肢被人按的死死的,前身被銳痛籠罩著,卻不知這苦楚會延續到什麼盡頭。
李劍浩按不下去了……林雨明的肩上全是繃帶,他一按之下,竟有小片的鮮血從潔白的紗布中飛速滲透出來。他猛地鬆開手,大叫:「醫生!等一等!」
程旭向他望了一眼,怒哼一聲,無暇去理他,快速分出另一隻手來,更加用力地按牢了林雨明的肩頭。冷汗,從他的鬢角一顆顆落下來,可他的手,卻堅定有力……
看著針液被緩緩地推入林雨明的臂彎,看著他終於閉上失焦的雙眸沉沉睡去,程旭幾近虛脫的鬆開了手。
望著李劍浩,他的臉上浮起一個慘烈而傲然的微笑,聲音輕得如同夢訖:「不管怎樣,我得告訴你——這輩子,我是不會再放開他了。」
***
不知是不是醒來後受了刺激的緣故,那次短暫的甦醒並沒帶來預期的好轉。隨著天氣漸熱,任是用盡了抗菌消炎的藥物,小面積但持續的感染還是發生了。
隨後的一個多月中,林雨明一直大多處在昏睡之中。
偶有清醒的時刻,卻也不再如上次般有激烈的動作與要求,只一味地沉默……見到有人在病房中,也往往自顧自地閉上眼,叫人分不出他是在沉睡還是不願睜眼。
偶爾地,他會和李劍浩說說話,但對程旭,卻再沒看過一眼。
李劍浩和程旭之間,似乎也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默契談不上,只是李劍浩不再趕他出病房,而程旭也絕口不提那天對李劍浩半通知半宣戰似的話題。
好在林雨明感染的情況在一天天緩慢地好轉,手臂的斷骨也在一天天好起來,正好和程旭的胸骨全愈基本同步。李劍浩看在眼裡,不由在心裡苦笑:倒像是兩人間有什麼感應似的。
只是早在前一陣,林懷謹的生命走到了盡頭。腫瘤在手術中沒法子切除乾淨,油盡燈枯本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他彌留之時,林雨明也正在昏迷之際,父子終是沒能互見。
沒有人敢告訴林懷謹實情,只有一味地欺瞞與遮掩,而林雨明那邊,李劍浩更是沒敢透露一個字,有時問及,只有說是他情況雖不好,卻也無礙。
這日程旭從外面回來,進了林雨明的病房,見他仍靜靜閉著眼睛,以為他睡著了,便一個人立著,默默的凝視。
覺察到有人,林雨明輕輕睜開了眼,這些天他精神已好了很多,身上的傷也多處於收口癒合的階段。似乎沒想到看到的會是程旭,他沒有準備地便看見了他那滿眼的紅絲和邋遢的細細胡茬,怔怔得一時移不開眼睛。
毫無徵兆地,他低聲開口問:「我父親……是不是死了?」
程旭腦中一陣迷糊:他知道了?強迫著自己冷靜下來,他看著林雨明的眼睛,澀聲道:「是……」
林雨明閉上了眼,雖然早已從李劍浩不自然的支吾中猜到了十之八九,但乍聞之下,竟還是鑽心般的銳痛。半晌,他慢慢地睜眼,聲音中透著冷淡的絲絲絕望:「你們……一起騙我。」
「不……」程旭的冷汗冒了出來,「是我叫李劍浩千萬不能告訴你的,你別怪他。」
見他仍冷冷不語,程旭索性全豁了出去,咬著牙道:「18號你父親的後事就全辦完了,我親自經的手。」
他親自經的手?……林雨明望著他,唇邊掠過的笑分不出是嘲諷還是哀痛:「我要不要……多謝你?」
程旭痛苦地扭過頭,臉上硬朗的線條有點扭曲。病房裡的空氣凝固了,兩個人之間似乎不再有氣體流動般地僵硬。
似乎過了很久,林雨明終於幽幽歎了口氣:「程旭?……」
「嗯?……」他轉頭看他,眼中不確定地驚慌,似乎預感到他這聲輕喚下的風雨欲來。
「從今天起,你我兩不相干了。」林雨明定定地看他:「我既不欠你,你也不必再來看我……」
「不行!」程旭驚跳起來:「我……我還欠你,所以我們之間,永遠不會兩清!」
「那是你欠我父親的,與我無關。至於這次……」他皺了皺眉,眼中有痛楚一斂即散:「是我自己命不好,怪不得你。」
聽著他淡然的語氣,程旭只覺得心底某處地方絞在了一起。「明……」他掙扎開口:「記得你上次說過:程旭,從現在起,換你欠我了……這是你親口說的,所以——現在你休想推翻!」
看著林雨明那清澈但無神的眼睛,他一字字的道:「請你——讓我用一輩子來還欠你的債。」
還債?……林雨明怔怔聽著,似乎沒立刻理解。很快的,他輕輕微笑,像是懂了他的意思,那笑意,卻讓程旭沒由來的覺得陌生。
「想還債麼?不用一輩子那麼多,老價錢——再給200萬就好了。」他淡淡地道,聲音輕卻清晰:「這個價錢,足夠買到我的身體,或是……一條命了。」
看到程旭如同被人猛扇一耳光的表情,他的臉上依舊平靜:「對了,我忘了我現在髒的很——你要是覺得不值,自己看著給。」
「林雨明——你給我聽好!」他的聲音因為憤怒和痛苦而發抖:「我知道你現在沒法原諒我,可我不准你再胡說八道。我要討債,沒人逃得掉——我要還債,也絕沒人沒阻止!」
林雨明靜靜聽著,嘴角的笑意更深,那是嘲諷——程旭,你何其霸道!時至今日,你仍不給我一點選擇的可能!
「那麼……你打算怎麼還才能心安?」
程旭死死盯住他,語聲堅定地像是在宣告一個事實:「我想了很久——法子只有一個。我會用盡一切辦法讓你愛上我,留在我身邊,我不允許你再因為我流一滴淚,更不會流血——從今以後,只有我為你付出……這樣一輩子,夠不夠?」
一輩子,夠不夠?……夠不夠?聽著他最後一句無比溫柔的引誘,一剎間,林雨明心中百轉千回的難以決斷。不……他模糊地意識到一件事:他們之間——已經沒有路了。
他倒吸口氣,將眼中忽然瀰漫的淚霧生生逼了回去。
「程旭,要怎樣你才放手?」他無力而倦怠地問。
「不放!沒有可能——」程旭狠狠咬牙,彷彿靠這樣才能掩飾他的色厲內荏下的毫無把握。「我保證不再用暴力,不用強迫,只用真心。我不信你永遠不動心!」
「我愛李劍浩,你休想拆散我們。」林雨明冷冷看著他,面無表情。
程旭不語,呼吸卻異常地急促了起來。「你肩上的傷好了?」他突兀地問。
「好了……怎麼?」林雨明困惑地答。
「那麼……」程旭輕輕地、快速地伸手按住了他的雙肩,讓他在自己的固定下無法動彈。忽然地附下身去,將雙唇吻上了那近在咫尺的蒼白**,溫柔,卻不由分說……
林雨明在他這忽然的襲擊下似乎懵了,顫慄著,他的身上全無力氣……任憑那甜美如春風、輕柔如羽毛的雙唇在他因虛弱而略顯乾燥的唇上輾轉吮吸,無盡索取,同時給予。
直到淡淡血色從唇上透出,像是直接從對方的唇上暈染而來;直到所有掙扎從意識中褪去,就像是完全的心甘情願……
就在這最後的一吻裡沉淪吧,不要醒來。
覺察到身下那人從渾身僵硬到漸漸接受,再到主動迎合,程旭只覺全身的歡喜似乎都要破繭而出。
終於依依不捨地停止了這個吻,看著林雨明,他滿眼的喜悅,聲音柔和的近乎虔誠:「現在,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
最後的美好真的短暫,林雨明模糊地想著。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那張英俊不凡的臉,他想再多看一會那上面不可多得的溫柔和快樂。原來一直沒怎麼見過呢……
深深吸了口氣,他想:不知道馬上自己要說出來的話,會不會讓那張臉上的表情瞬間扭曲呢?
「程旭……我很佩服你。」他同樣溫柔地開口。
「怎麼?」程旭有些不明所以的疑惑。
「你居然可以吻得下去。你知不知道——我的嘴,曾經被那幫人怎樣的侵犯過?……」
滿足地看著程旭猛跳起來、悲痛欲絕的神情,他用盡所有的力氣讓自己僵硬的笑帶點柔和:「所以說,不要再逼我,否則——你會後悔……」
程旭只覺得全身從方纔的春天之間掉進了冰窖,清楚的覺出了林雨明那句平淡話語下隱隱的威脅含義,便這一句,已使他完全不敢再強勢進逼——什麼時候起,那個溫和的人虛弱更甚,可他倆之間的強弱之勢竟已倏忽改變。
「好……我說過不逼你。你該累了,我先出去。」他狼狽地站起身,不敢再觸碰那個話題。
走到門口,他驀地轉過身:「雨明……」
林雨明的睫毛似乎輕顫了一下,依然閉合著,沒有睜眼。從程旭的這邊望過去,燈光下眼窩處有片不明的陰影。
「今晚,我要去做一件事。假如能有命回來……」他遠遠地看著床上的林雨明,彷彿想在腦海中牢牢鐫刻下他此刻的容顏:「我再來找你。假如回不來——就再也不會有人逼你了。」
推開門,他筆直得走了出去,楞住了。
李劍浩斜斜地依在門口,神色古怪地看著他。
「你全聽見了?」程旭皺眉。
「對。全聽到了。」他點頭,兩人一時都無語。
「程旭……」李劍浩似乎欲言又止:「你今晚又要去殺人?」
「對,殺雷風洋。拖了這麼久,我等不下去了。」他沒回頭,背對著李劍浩,「有句話想對你說——假如我不再來了,請你一定……好好對他。
李劍浩沉默著,半天嗡聲嗡氣地道:「放心不下他,就自己回來。」
程旭轉過身,黑亮的眸子在燈光下閃動,探究地看著他:「如果我回來,會不惜一切代價要回他,你不害怕?」
「不怕。我只怕你死了,不給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李劍浩微微挑起細長的眉,唇邊的堅定和驕傲,卻不輸給他。
***
肖飛覺得今天動手仍非常不妥。
這些天為了不放過一個當日對林雨明下手的東興雜碎,原本勉力維持表面和平的洪幫和東興,已是把火拚明打明的擺在了桌面上。
開始抓那幾個小嘍囉倒沒傷神,可那個馮五怎麼說都是雷風洋手下的一名得意頭目,一聽說洪幫的人紅了眼似的找那天的事主,自然不會大意。成日裡不見蹤影不說,偶爾進出也必是隨從弟兄帶了一堆,叫洪幫這邊頗費了心思要抓人,卻一時沒辦法。
肖飛表面上沉穩依舊,心裡卻也早已暗急。
雖沒有人怪過當日他沒接手機,但他自己心裡……卻總堵得慌。
每每想到林雨明那天生死不明地躺在倉庫的地上衣不蔽體的模樣,再看到程旭一臉憔悴地從醫院回來,他總恨不得親手把那馮五活捉了來,拋在程旭面前,讓他親手剮了那人。
總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瞅了個空子,他親自帶了二十多個手下在馮五的小公館裡堵到了人。馮五知道洪幫是下決心要找他,身邊也是隨時帶了火力。
但一來他在明洪幫在暗,二來肖飛是鐵了心要再不放過這次機會,雙方對峙了近半個鐘頭,東興終究沒能等到援手趕來,七八個人哪能敵得過這邊二十多條槍?等死傷基本持平之後,馮五總算是被肖飛一槍撂到大腿,眼前又沒了兵卒,活生生被抓回了洪幫。
大約也知道自己落到這次興師動眾的洪幫手中決討不了好,畢竟都是刀口上舔血上打滾過來的,馮五竟也死活不肯在口頭上服軟。嘴裡不乾不淨的一直亂罵,肖飛聽得心煩,一口惡氣上來,在程旭趕來之前便一刀割了他的舌頭……
可今天晚上,他們是要去直接堵雷風洋。
這一來,無論成功與否,在暗流洶湧的江湖上,都將不可避免地掀起最大的兩大幫派間的腥風血雨。
若是一舉奏功倒罷了,不成功,不是雙方都元氣大傷,讓別的小幫派趁機崛起,就是……自己這邊的傷亡。
想到這裡,他面無表情地暗暗摸了摸槍,心裡卻忐忑——現在就迫不及待地動手,真的不是好時機。
但這場惡仗是遲早要來的,兩幫近來的情勢因為洪幫強硬要人的姿態已勢成水火,而且——程旭已經實在等不下去了……
看著程旭大步地走了進來,他吸了口氣,迎了上去:「槍只和人力都調好了,我們現在出發?」
「不,不是我們。這次我帶人去,你留下來看後方——家裡不能不留人。」程旭道。
「不行!」肖飛一口拒絕:「這次我也去。」
「肖飛——萬一有事,幫裡不能連個主持大局的人都沒有。」程旭定定看他,這次行動說來有他自己意氣行事的嫌疑,他絕不想肖飛也跟著犯險。
「阿全已經能獨當一面了,有什麼問題他能處理。」肖飛寸步不讓。
「肖飛……」程旭無奈地看著他堅持的眼神,聲音低了:「你知道這次有凶險。」
肖飛淡淡地笑了:「阿旭,有凶險的時候很多,我們好像都是一起過來的……」
「我說不行就不行!不要忘了這裡誰說話!」程旭的聲音拔高了,隱隱有絲怒氣和煩躁:「你留下——我不說第二遍。」
肖飛沉默了,在弟兄們面前,這時候他絕不能挑戰程旭的權威。
「好——我知道了。」他悶聲答,彷彿接受了程旭的命令。「你自己小心。」
望著程旭和兩名貼身保鏢離開的背影,他忽然攥緊了手,雖然知道他們會和外面一幫早做好準備的弟兄匯合後,再直撲雷風洋就餐的那家餐館,但心裡一種沒由來的不安還是濃重地升了起來。
***
從那天程旭離開,已有整整三天,他沒有再出現。
雖沒和林雨明直接談論過這件事,但李劍浩心裡卻越來越又驚又疑。想到程旭臨走前那些話,直令他把最壞的結果也一一想了個遍——雖仍對他以往所做的事不能釋懷,可真要是那個變態死了,好像還是有些不忍。
病床上的林雨明一直沒問過他什麼,卻從那天起輾轉反側整夜不能入眠。
這天午後,李劍浩從外面買了些水果進來,見林雨明定定的盯著天花板,知道他又是沒有午睡,不由心裡歎氣——從他出門,林雨明就在看那個方向。
默默洗了幾個柳丁切了,放在病床前的小櫃上。
「李劍浩……他死了,對吧?」林雨明忽然開口,眼睛仍木木地望著天花板。
「沒有!」李劍浩心跳加速,「你別亂想,那個人威風八面的,誰傷得到他?」
林雨明緩緩把眼光從天花板移開來,靜靜地看他:「你又在騙我……上次我問你我父親的事,你也這麼騙我……」
覺察到那話中隱約的責難,李劍浩有點想冒汗,天氣果然越來越熱了,他想。
「這次真的沒騙你。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有點慌亂,想到那人不會憑白無故得便消失了,他實在是找不出幫他解釋的理由。
林雨明不語了,不知想些什麼似的眉梢動了動。半天才又道:「今早醫生來會診查房,說我基本沒事了。我想出院。」
「不好。再多住一陣徹底調養好,急什麼呢?」李劍浩急忙說。
「不用了……呆了這麼久,聞到這裡的味道,我總想吐。」林雨明淡淡地說,語氣卻堅持。
「好——我明天辦出院手續。」李劍浩點頭。
沒聽到他堅決反對,林雨明有點意外。轉眼看他滿臉掩飾不住的擔心,一股難言的酸澀和內疚升了起來:這些天只沉浮在自己的思緒裡出不來,竟沒顧到身邊的這個人也為自己擔了多大的心。
起身下床,他披了衣服,向病房外走去。徑直來到走廊盡頭兩名日夜不離的保鏢面前,他站住了。
他清醒後不久,就被程旭轉到了這家偏僻的醫院來,派了幾班人輪流的看著,走廊和住院部大廈外面幾處都安了或明或暗的人手。
見林雨明靠進,那兩人忙立正站好,直直看他。
「你們老大……是死了麼?」他單刀直入地問。
「沒有……他只是忙。」其中一個支吾著,「幫裡事忙。」
林雨明無言的點點了頭,忙……難道還要繼續問他忙什麼?
「不管你們是不是騙我,如果他真沒死的話,麻煩告訴他——我明天出院。」他道,不為人覺察地輕輕咬唇……假如他明天不出現,必然是他死了,他無助地想。
忽然一股子噁心欲吐衝上喉嚨來,被他及時壓了下去。
***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李劍浩便辦好了手續。
在收拾乾淨的病房裡,兩人乾坐著,雖然沒說要等什麼,但都明白在等什麼。
一直到了十一點,林雨明站了起來:「走吧……」他的聲音飄乎的沙啞,忽然起身的時候,差點被床邊的椅腿拌了一下。
李劍浩無言,提起了大小兩個背包。
走出了醫院大門,兩個保鏢寸步不離的送了出來。
一看到門口處停著的那輛黑色加長房車,林雨明似乎搖晃了一下。
識得那一直是程旭坐的車,他的心跳在一瞬間象戰鼓在擂……他是否安然無恙?!
車門開了,那個令他這四天來食不下嚥,睡不安寢的熟悉身影跨了出來,似乎在這裡等了他一上午,又像是等了一生。
接近正午的陽光從頭頂照下來,開始明晃晃的刺眼。讓人面對面地站著,也看不清彼此眼中的內容。
「臉色那麼差,為什麼……不多住幾天?」程旭終於開口,凝視著他對面瘦削而挺拔的身影。
這樣風似乎也能吹倒的身體,其實不適合在這麼大的太陽下久呆的,他想。
林雨明不語,久久看著他。半晌淡淡自嘲的笑了……原來他沒死。林雨明啊林雨明,從此——你也不必再為這個人的一切操心了吧?
「上車吧。我帶你們去個地方……」程旭再道。
林雨明猛驚了一下,去哪裡?……再次的囚禁?
李劍浩握住了拳頭,飛快地把他拉在身邊。
程旭望著他們相依的身影,慘然一笑:到了今天,他們仍以為自己會用暴力的脅迫。也難怪,對他們,自己也算毆打羞辱、囚禁傷害無所不用其極了。
「肖飛死了……今天,是他出殯。你們願不願意……送他最後一程?」看著兩人震驚的神情,他的心忽然又像有根針慢慢插了進來:「前些日子,他對你也算照顧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