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那女子清脆的聲音沉吟一下,道:「好,我隨你去看看。」說完轉身進來,在夏雲初身下竹榻上某處輕按一下,竹楊倏忽下沉,竟陷入了地下。另一塊木板很快升起,掩住了人口。
夏雲初眼前一暗,方知自己是被她藏了起來。那女子小聲自語道:「這般就算川兒偷偷派人來找,也斷不敢撬了我的地板去。」說完拍拍手,似乎很是滿意。
一時外邊靜了,只有陣陣藥香依然故我,不絕於鼻。夏雲初被藏之處雖是地下,卻隱隱有光透人,空氣也流通。
他靜靜躺著,心中思緒煩亂,不一時只覺頭疼欲裂,居然昏睡了過去。
再醒時,已是晚間,那女子正一個人背對他坐著悠悠出神。
動動手腳,已能動彈。身邊小櫃上一碗清香撲鼻的淡紅色濃粥冒著熱氣,細聞之下辯得出紅棗蓮子氣味,卻混了某種不知名的藥味,幽幽略苦。
那女子回過頭,本以為他會發怒吵鬧,甚至摔了碗去,倒沒料見他已自己端了那碗喝起來,不由微微驚奇。微笑道:「上午用藥迷昏你,你不氣?」
夏雲初淡淡道:「氣便有用嗎?若是有用,我這便大發雷霆。」
那女子不由菀爾:「這倒是。可你知道我是去烏衣教,也不想問我蕭紅嶼死沒死?」
夏雲初忽然手一抖,碗中米粥險些灑了出來些許。他抬頭,心中隱約猜到這人對自己和蕭紅嶼的事必是清楚,心中又是悲涼又是憤怒:天下人都知道自己情慾熏心,被那人所騙又怎樣?
低頭咬牙道:「是,我很想知道他那種人什麼時候死。」
那女子點點頭,淡然道:「你從此放心吧!他被你那劍刺得失血過多,已死了。」
夏雲初的手不動了,半響放下碗,心裡便只一個聲音小聲重複:那人死了,死了……你終於殺了他了。忽然一大口淤血猛地噴將出來,正吐在那粥碗之中,碗中淺紅頓變紫黑。身子一軟,再撐不住,再次昏了過去……
迷糊中察覺人中處有細細刺痛,睜眼時卻見那女子手中銀針在穴位上抽離。見他醒轉,長出一口氣道:「這淤血終是吐了出來,否則只用藥來引怕是不行。雖說你這一急難免傷肝,可總比鬱結在心的好……也不枉我用這話激你。」
夏雲初猛得一震:「你……你說你在激我?」
那女子微微一笑:「對啊,紅嶼那孩子身子壯得很,一時還死不了。我去看時雖被鏈子鎖著,精神也不濟,可胸口傷處已包紮了,你不用擔心。」
夏雲初心中百般滋味齊湧上來,方才聽說他死了時的一腔裂痛立刻沒了依托,咬牙道:「我擔心什麼?!我只可惜上次沒能多刺幾劍。」
那女子悠悠歎口氣:「其實……你如此恨他,若是因為他騙你便罷了,我也無話……可若是恨他奪你師門《心經》,卻大可不必。」
見夏雲初冷冷不語,那女子又道:「我索性也告訴你些事,省得你瞎猜度。天下只這《素雪心經》能解水行舟走火入魔之症,可偏他性子傲,當年一件舊事……令他絕不會自己去取這《心經》。我在他身邊這些年……」
說到這,語氣幽幽有些低落:「看他受那走火入魔折磨愈來愈厲害,心裡很是難過。知道紅嶼和綠川那倆個孩子向來忠心,所以便將此事悄悄告訴了他倆。望著一旦經書到手,水行舟雖必是生氣,但也會終受不了誘惑。你要恨,便也恨我一份。」
夏雲初心中驚訝,靜靜看著她不語。半晌淡淡道:「與你無關,換了別人……必也想救自己身邊至親友人。」
那女子微微一怔,端美面上有了驚奇:「你的性子,倒真與川兒大是不同,難怪紅嶼他……」停了停,搖頭輕歎。
一會又道:「就連那「磁音丹」,也是我送了給嶼兒的……說到底,你所受一切,也可說是我一手造成。你既然不怪我,我倒真希望你也能諒他……畢竟各為其主,都有難言苦衷。」
夏雲初淡淡道:「我也知在你們心裡,用盡手段都是常事。可但凡世事,總有是非公理,難道一句苦衷便可強取豪奪、無惡不作?」
那女子輕歎口氣,「我也知你很難諒那存心瞞騙,傷害侮辱之事,罷了……這也原是命數。」默然轉身在牆邊按開一道暗門,道:「天也晚了,你我各自歇著吧。我年紀雖大了,可仍耳聰目明,若發覺你想走,到時候可就不光是迷藥招呼了。」
夏雲初不語,身上傷痛處處,縱是有力氣去逃,又能去哪裡?人世蒼茫,近有堯綠川環恃,遠有師門不容,天地之間,竟無一處容身之地。
那女子聽他不言語,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道:「對了,紅嶼托我傳句話給你。」
夏雲初頭也不抬,半天方嘶聲冷冷道:「你讓他死了那份心吧,我便是死了,也斷不會……」語聲頓住,說不下去了。
那女子「咦」了一聲,道:「你以為他說什麼?他只要我告訴你:你大師兄確是他殺的,要你好生地活著,將來或許才能替他報仇。」
夏雲初一楞,蒼白面色上紅色逼了上來,心中又羞又恨:夏雲初啊夏雲初,明明是那人志得意滿一句挑釁,你還以為是關切叮囑不成?慢慢調整呼吸躺下,再不看那女子深究眼光。
迷糊間睡著,卻總是睡不安穩。夢中總是有那人的樣子無處不在,一會兒笑吟吟在桃樹下立著吹簫,等到近前一看卻又渾身鮮血;一會兒又在似乎換了在山洞中兩人無盡雲雨,正情迷問那人冷笑離去,剩他一人受那痛楚折磨。
夜半時忽然從夢中驚醒,額頭皆是虛汗,卻忘了夢中細節。
怔怔在暗夜裡靜等天明,直到窗外晨光漸亮,啼鳥早鳴,也再沒能閉上眼睛。
一會兒那女子從暗門後裡屋出來,見他眼中血絲,也不點破。又煮了昨日那種藥粥叫他喝了,兩人相對坐著,兩人都是少話的性子,各有心思,默默無話。
中午時分,那女子從外面進來,靜望夏雲初一會,近前忽然開口道:「我昨日去,沒見著水行舟,這就再去。你可願一道?」
夏雲初一楞,久聞那烏衣數教主水行舟的名字,從江湖傳聞中看似個魔頭,可從蕭紅嶼口中說來又是仗義救人的俠士,倒似有多種面目。自己這近來所受,說來倒全因他而起。
可就算這般,自己見他能做啥?冷冷道:「又不能把我師門《素雪心經》奪回來,我去自取其辱嗎?」
那女子烏黑眸子一轉,神情竟有些調皮:「我是問你——想去見紅嶼嗎?」
夏雲初霍得站起身來,神色冰冷:「雲初打擾這兩日也夠了,就此別過。」想想又道:「你我萍水相逢,我不怪你設計之恨,也不謝你相救之恩。至於我以後死活,也不勞操心。」
轉身咬牙下床,正要動身,那女子微微一笑,在他身後道:「就知道你必要彆扭。」
手掌一伸,舉手便向他腦後襲去。夏雲初聽得清楚,正要回頭去擋,卻驚覺身上不知何時已毫無內力,這一擋,卻軟綿綿的有如兒戲。
眼睜睜看著自己足下一軟,摔在地上,他又驚又恨,忽然想到說不定就是蕭紅嶼授意,這一去必然要是落人他手,眼前一黑,幾乎氣得昏死過去。
可那女子見他跌倒,並不饒他,又在他週身各處加了數指,又點了他啞穴,方罷了手。
一路上被那嬌小身形的女子挾在肋下穿山越嶺,夏雲初只覺心中越來越涼。想到蕭紅嶼身中一劍後那句「若我不死,也要你履行你的諾言」,更是認定這又是他的主使。
可心經已得,他還要捉了自己做什麼?
腦中忽然全是最初時被他酷刑折磨,床第羞辱之事,心中更是想了偏差,一心便覺得此番被擒,必是那人厭了先前的柔情把戲,又或是忽然恨起自己刺他那一劍,要在自己身上換了方法討回……昏沉間越想越是偏激,便存了死志,只待見了那人後一旦有機會,也不怕找不到一個尋死的法子。
看路形,似乎正往毫州城郊而去。不多時,卻已到了一處廟宇前。
這寺廟立於郊外,雖門庭破敗花漆凋落,但倒佔地不小,寺門上提三個大字,看得出字體方正勻稱,雄渾拙樸,頗有大家之風。
夏雲初被那女子帶人寺中放下,只見廟中正中銅臥佛端莊凝重,金粉雖已黯淡無光,但在這無人野廟中俏無聲息立著,卻有雄壯蒼涼之意。
廟中空無一人,那女子靜靜在主殿上立了一會,臉上神色漸漸傷感。半晌四下打量一下,將夏雲初拉到大殿側邊一排十八羅漢佛像後,找了一尊妥善藏好,方重新來到殿中怔怔站著不語。
夏雲初被他藏在那羅漢後,目光正可透過那羅漢手肘處一點空隙看到大殿上情形。半晌那女子靠上殿中一側圓柱,一雙妙目中漸漸閃爍晶瑩淚光,似是想到了什麼極傷心的舊事。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忽然一個高大身影悄無聲息現在門口,靜靜望著那女子背影。夏雲初一驚,這人足下無聲,氣息內斂,顯是功力極高。
半晌那身影輕輕跨進殿來,到那女子身後,一隻手輕輕搭上她肩頭:「茗兒,來了很久嗎?」 』
原來那女子卻叫柳茗。她身子一顫,回過頭來,眼中淚珠更是滾滾而落:「水大哥……我……我心裡好生難過。」
夏雲初心頭大震:看來這人必然就是那烏衣教教主,水行舟了!不由凝神細看,卻見這人年約五十上下,身形卻如年輕人般挺拔傲岸,只著了件再普通不過的淺白的麻袍。可一雙眼睛卻冷峭有神,立在這五米臥佛前,居然不覺渺小。
不自覺地望向門外……蕭紅嶼不是也該一同前來嗎?
那水行舟眼望柳茗,神色漸漸也是一般痛楚:「二十多年了……你可知我每天都這般難過?」
柳茗癡癡望著他,點頭道:「我知道……我明白自從哥哥死後,最痛苦的……其實是你。或許……那個人也一樣痛苦。」
水行舟面色忽然變了。眼中是強忍不住的尖銳痛苦:「不要再我面前提那個人。若不是他,我早和楓兒攜手山川,他又怎麼會死?」
柳茗微微歎氣:「我知道你們三人之間的事,外人本難下定語……」
怔怔想著,眼中儘是傷感:「可是誰對誰錯,二十多年後再來爭論,又有何意思?我哥哥終是不在了,每次想到他死時含笑的樣子……我的心都疼得緊。」
水行舟默默將她的肩膀摟的更緊了些:「你那時……只有十幾歲吧?若非事發突然,本不該讓你見著你哥哥他自盡之狀……」說到這,忽然別過臉去,神情傷痛。
柳茗眼中淚珠落得更快,卻始終忍住了,只是無聲無息垂淚。
水行舟看著她,終於慢慢將手撫上了她臉龐:「茗兒,你知道嗎?你哭的時候和你哥哥很像。我記得他也總愛這般只是流著淚,卻不肯發出一點嗚咽……」
柳茗微微笑了,臉上淚光和著笑意,竟然更美:「我哪裡比得上哥哥?年輕時雖然無數人讚我絕世美貌,可就連我家中老僕……都道我還比不上哥哥十之一。」
水行舟也淡淡笑了,寵愛地搖頭:「傻瓜……和你哥哥比做什麼?有時我想,楓兒許不是凡人,否則怎會有那種絕世風華?」
夏雲初在羅漢後聽得滿心不解,似乎這兩人是在說一些陳年舊事。而那主角,卻是這女子的哥哥。只有一事頗為奇特:這世上比這女子年輕時姿容勝過十倍的男子,真的有嗎?
☆ ☆ ☆
此掌一舉,殿中人全是呆了。那柳茗出身醫家,武功原本平平,一時間根本救之不得。
堯綠川在一邊心中大急,再顧不得水行舟平日積威,猛然撲上,舉起胳臂,正將身子橫在蕭紅嶼前面:「教主開恩!」
「喀嚓」一聲脆響,那掌正中堯綠川手臂,竟已將他臂骨擊折。只聽他悶哼一聲,冷汗立時浮上如玉般俊面,頹然倒向一邊。
水行舟一頓,手收回了半空,牙縫間絲絲冷意冒了出來:「好……連你也敢違我!」
堯綠川不敢看他,強忍住疼痛,慌忙跪下:「屬下絕不敢!只是此事也有川兒一份,求教主一併治罪,分了左護法一半責罰!」
蕭紅嶼急怒攻心,心中又氣又痛,低喝一聲:「綠川,你走開!」轉頭向水行舟道:「教主莫聽他胡說,此事從頭至尾均是紅嶼一意妄為,他不過略知一二。」
水行舟冷哼:「綠川,你做的那點事以為我不知?前日既然他肯一人背了,我也懶得再追究……可現在……」手掌疾抬,已中堯綠川身上穴道:「數規森嚴,可饒你,卻沒法饒他!」
這水行舟自從多年前心愛之人死後,行事日漸隨心所欲,性情更是變幻無常。
多年前偶然遇見蕭紅嶼一家遭難,原本只是一時看不得名門正派背地裡做那無恥勾當,臨時起意。說到行俠仗義,卻也勉強,此際心一旦狠將上來,卻再堅硬不過。
眼望蕭紅嶼,那掌便要再拍了下去,夏雲初在羅漢後看得一清二楚,看著那人淡淡一笑閉了眼睛,想著他方纔那句「我這條命也該還另一個人了」,心裡忽然有如刀割般,氣血一陣翻騰,身子雖不能動,喉間那口血終於不受控制全數噴將出來,激射在面前佛像背後,只聽「噗」的一聲輕響。
「什麼人?」水行舟耳側稍轉,立刻發現異動,手下一慢,顧不上再殺蕭紅嶼。
大喝一聲躍上佛台,見了夏雲初,不由也是一怔。緩了緩,劈手將夏雲初抓過扔下殿來。
夏雲初被他大力一擲,正摔向蕭紅嶼身邊,這一摔衝力極大,正中蕭紅嶼胸口,直撞得他臉上神色大變,悶哼了一聲。
怔然望著懷中那蒼白面上清澈眸子,蕭紅嶼有那麼一刻恍惚——只以為這便死了,卻沒想這兩天日日想著的這人此刻現身,不由似幻似真。
看著他唇邊鮮紅血跡,忽然想到他這口血可是在他將死時吐了出來,心中一喜,緊緊摟住了那單薄身子,全忘了身邊眾人,低低道:「你見我要死,這般傷心嗎?」
夏雲初身在他懷中,恍眼見他胸口那處有血跡滲出,心中也不知是恨是痛,不願再看,只是閉了眼。
心想這一屋子人中除了那柳茗,都是如狼似虎,落入他們之手,遲早不過一個死字,又有什麼?
柳茗的眉頭,微皺了起來。原本只想帶夏雲初偷偷看上蕭紅嶼一眼,卻沒想被人發現了去。
堯綠川眼望兩人渾若無人般摟在一處,臉色更是變了。冷冷咬緊了牙,卻不知是臂上疼痛,還是心裡煎熬。
水行舟冷眼看著蕭紅嶼又驚又喜的神色,再看看那另兩人,皺了眉頭:「看來就只我一人不認識了?」
柳茗輕歎口氣:「水大哥……他便是白雪派棄徒夏雲初,那《心經》就是……他身上得來。」
水行舟一震,眼中神情忽變,死死盯住了夏雲初,慢慢近了前,將他從蕭紅嶼懷中拽起。
蕭紅嶼一驚:「教主!他……」
水行舟不理,伸手連點數處解了夏雲初週身穴道。冷冷盯住他,忽然舉手一掌握住他手腕,狠狠一拙:「說!你和你那卑鄙師父怎麼設了這個天災無縫的局?」
夏雲初右手手腕被他內力一握,舊傷頓時鑽心。可心中早有了受辱被折磨的準備,暗自忍痛之下,絲毫不讓臉上現了出來,靜靜道:「你說什麼,我不懂。」
「你不懂?你和陸行風那廝弄了這假經害我,還敢說不知?!」水行舟面上神情狂怒,手下加勁,直握得他手腕骨骼微微作響。
殿中眾人面面相覷,皆是呆了。
柳茗微微蹙眉:「水大哥,你說那經……是假的?」忽然想到方才水行舟說過已練了此經,心中驚悸無比,再說不出話來。
「是!若非練了那假經令我經脈逆走,功力大消……」水行舟再忍不住,低聲恨道:「以我內力,這人能藏身到現在也不被我發覺?」
柳茗呆呆望他,正要說話,眼光忽然轉向門外,神色大異。
門外,已不知何時多了條人影,緩緩跨進殿來。
「師弟,你猜他知不知呢?」那人平平道,語聲聽不出大悲大喜。
水行舟緩緩向他一望,鬆開夏雲初手腕,狂怒的神色忽然也收了:「大師兄,你總是現身了。這些年每逢楓兒忌日,我倆雖都必到此處,卻也總是避了開,怎麼今年你提了前?」
夏雲初呆呆看著門口那五十餘歲老者:「師父,你……怎麼?」心中忽然有些事漸漸串在一處,一股從未有過的害怕湧將上來,利時竟不敢再深想。
「我怕再見不到你,所以來為你送行。」陸行風淡淡道。
「果然是你。陸行風,你好毒的心,好狠的局。」水行舟點點頭,「沒想這麼多年,你居然忍到今日才下手。」
「不忍到今日,你怎麼會稍稍鬆懈?」陸行風嘲諷一笑,「更何況你所練雪融功這些年方日漸難熬,留到此際出手,才有把握讓你受不了引誘……」
盯住水行舟面上神色,他微笑:「真本《心經》原只有配合你那雪融功練習方有保駕之用,常人練了,卻只能強身健體。這偽本……也一樣,常人練了害處不大,可你練了,卻可致命。」
水行舟死死盯住他,心中一時萬念皆灰。
早在兩天前練了那心經時便已隱隱察覺憂患,可那假經篡改精心,饒他聰明絕頂,也是練完數個周天後才發覺經脈逆走,再想回頭,已無力回天。
此時聽到陸行風親口證實自己離死不遠,更是一時間如雷擊頂。
陸行風淡淡轉向了柳茗:「茗兒,一向可好?我知你從來都是向著你水大哥的,卻不管我當年和你二哥問也曾有過真情……這多年來,我雖很想照顧你,卻也怕你嫌棄於我,自是沒見你幾面。」
再看水行舟死灰般面色,心中快意無比,惡毒的話再不想隱藏:「怎麼,師弟你練了我精心篡改的那偽本《心經》,還不明白你巳時日無多了嗎?還是你怕柳茗他們傷心,不敢告訴他們?」
柳茗低低驚呼一聲,秀美眉宇問有了震驚:「陸大哥,你說什麼?」慢慢醒悟,霍然轉向水行舟:「……你……你怎樣?」
水行舟默然半晌,對她微微苦笑:「不錯,我伯你擔心,也怕……紅嶼綠川他們倆內疚,就沒告訴你們。那《心經》確是假的。」轉身去看陸行風,神色漸漸淒厲:「沒料你竟和你徒弟出此卑鄙花樣,要置我死地。二十多年了,原來你一刻未曾消過害我之心!」
旁邊蕭紅嶼堯綠川對望一眼,心中震驚莫名。蕭紅嶼更是忽然望向了身邊夏雲初,眼神古怪陌生。
夏雲初一動不動聽著,只覺得心裡越來越涼。忽然想起那日在山中獨自練習時輕微的走火人魔之象,原來並非偶然。
恍惚又想起很多事來,腦海裡卻像有什麼在堅決牴觸,不願把它們理清。
「是,我想你死想得日夜不安……這些年來,你仗著僥倖練成這雪融功,以至你烏衣教聲勢漸大,在江湖無惡不做,逍遙乖張,你可知我心裡有多恨?」
陸行風語聲漸漸嘶啞:「每次聽到江湖上言道你這二三十年來呼風喚雨,我便恨得日難下嚥,夜難安寢。楓兒死了,我的心也死了。你又憑了什麼活得如此逍遙自在?!」
「陸行風……怎麼你以為這些年,我過得很好嗎?」水行舟淒厲道:「楓兒死了,誰的心不是一塊去了?」
「水行舟,可你至少還有個柳茗在你身邊陪你說說他,我呢?你可知這二十多年,從不曾有一個人可以聽我傾吐心中痛苦相思?」
陸行風靜靜仰頭望天,眼中淚水終於落了下來:「許是思念太勤,我這幾年竟然漸漸記不起楓兒的樣子,記不起他一顰一笑……你可曾嘗過這種滋味?任你再想再痛苦,卻想不出他的面貌?」
水行舟冷冷看著他,眼中痛苦更甚:「我也一樣恨你,若非你當年設計奪了我掌門之位,這一切都根本不會發生……可我恨了這多少年,卻從沒去找過你。」
陸行風平和慈祥面上,不知何時已換了種夏雲初從沒見過的怨毒,嘿嘿冷笑道:「你不來找我,還不是因為當日在楓兒臨死前發了誓?若非如此,以你練那雪融功的能力,怕早已將我食肉寢皮了吧!」
水行舟眼望著他,神情儘是憤恨:「你當日不也發誓說絕不與我為敵?」
「……我有與你為敵嗎?哼,我不過教了我徒弟一本假經書,是誰見之動心,是誰強取豪奪來著?」陸行風嘿嘿冷笑著,又道:「我們只說不親自對付對方,可沒說別的。我今日設了這圈套害你經脈完全逆走,數月內必要死於非命。卻沒親手殺你,你又能怎樣?」
柳茗身子晃了一晃,便要摔倒。堯綠川看得仔細,慌忙扶住。
「我能怎樣?我能殺了你!」水行舟心中激憤再憋不住,自己當年偷了本門秘笈受那走火人魔之苦數十年,到最終也沒奪回心愛之人,本就痛苦不堪。此刻終於受多年仇家設計,反要平白丟了性命,如何不恨?
縱身一躍,那驚天動地雪融功已遍佈掌心,向陸行風當胸便掃。及到近前,忽見他嘴邊一抹譏諷微笑,心中忽然醒悟,再想收掌已來不及。
這一掌,正結結實實打在陸行風胸口。直擊得他身子直飛起來,撞上一丈後銅鐘之上,直撞得那古鐘嗡嗡作響,「哇」得一口血噴了出來。
夏雲初一聲驚叫,慌忙奔去,望著師父慘狀,心中痛惜難當。
水行舟一招得手,卻不見欣喜,反而又驚又怒:「你……你激我殺你!」
☆ ☆ ☆
陸行風嘿嘿一笑,舉手去擦嘴邊鮮血,神情愉快:「是,你果然受不得激……當年你我在楓兒面前發誓,說絕不親手對付對方……否則便罰違誓那人輪迴幾世……也再碰不到楓兒。」
低低垂了頭,他臉上皆是笑意:「現在我贏啦……是你親手殺了我。我等著這些年,早就想去見楓兒了,就是不見你死……我不甘心。」
轉頭去看夏雲初,臉上慢慢帶了絲歉疚,將嘴附在他耳邊,用了極低之聲道:「雲兒,為師對不起你……這個局,從一開始就是為師設的。」
夏雲初怔怔聽著,身子卻漸漸發抖。
陸行風急急喘息一陣,又低道:「不找個理由趕你下山,怎能引這群烏衣教妖人窺探你身上這假《心經》?若不做的逼真,又怎能讓水行舟信它?」
夏雲初的膝蓋終於一軟,慢慢跪倒在地。
心中所有猜測此刻證實無誤,看著二十年來一直如父親般尊敬愛戴的師父,沒有憤怒驚訝,卻只覺滿心裡都是說不出的害怕。
從幾年前師父選中自己教他這《心經》時,一切就已是苦難開端。那時只道師父看中自己品行,卻不知那時師父心中所想,就是要借他之口,把這假經傳到水行舟耳中……
思及至此,一切疑問已昭然若揭。
原來當日大師兄是被師父所傷,又在他脅迫下,才指認自己。也只有師父,才能令大師兄縱有苦衷,也絕不敢說……
懵懂間,就已早注定日後含冤,注定了手筋被挑,更注定了要被蕭紅嶼他們刑囚逼供,受這身心皆殘的無盡苦楚……
原先總有口氣撐著,只道事情既是冤屈,總有一日能還他清白,師門也總有一日能為他重開。舊時師慈友恭,無憂無慮的單純時光在他心中,卻成了最後一方棲息之地。
一時之間,心中所有最後的希望也落了空,什麼冤屈,什麼昭雪,原來只不過是黃梁之夢。
原先堅持著受那折磨屈辱,不吐露這師門秘笈,竟也成了冷冰冰笑話一場。
忽然想到大師兄趙風死時面上驚訝不信神色,心底徹骨的寒冷上來,他的聲音發著抖:「師父……在客棧裡,大師兄是你殺的?」
蕭紅嶼一震,飛身直撲過來,緊盯住了陸行風。
一直承認趙風之死是自己所為,是為了激夏雲初活著為他報仇。此刻忽然聽到這句,卻也想弄清實情。
「是……那時那情形,不由我不殺。我最怕他心軟,口風不緊……」
「哼……我當時就覺得古怪,只是卻沒想到這層。」蕭紅嶼冷冷插活:「那日你和一幫弟子進來,雲初剛說大師兄幾個字,你便已道是他殺了趙風——你又沒近前,怎知他已死了?」
他神情惱恨:「再說,你要作戲殺夏雲初時,隨手抽的卻是身邊弟子的劍?!半夜出事趕來,不帶自己的兵器,像是武林中人嗎?!除非是你自己劍上有血!」
再一細想,於當日之事更是明瞭:「原來你來得比我更早,看到我跟著夏雲初前後離開,便殺了趙風,在眾人面前作戲要殺雲初,也是知道我絕不會袖手不理,否則他一死,你這苦心可全白費了!」
陸行風靜靜看了他一眼,心中已轉了數個主意。從開始夏雲朗被逐下山後,所有行蹤基本都在他掌握之內,蕭紅嶼與夏雲初之間種種,他也基本明瞭。
眼看著這蕭紅嶼雖是重傷在身,卻仍掩不住俊朗逼人下一股狂佞邪氣,想到他烏衣軟左護法的身份,竟是說不出的嫌惡。
這些年他心態早已扭曲,再想到這人和夏雲初間曖昧情愫,更是妒恨交加,忽然便恨不得天下人都和自己一樣情無所依才好。淡淡一笑:「水性舟手下,的確心思縝密。可惜這麼聰明,卻……卻識不穿我師徒這場戲中戲……」
夏雲初聽得他最後一句,心中一時迷惘。轉眼碰上身邊蕭紅嶼狐疑目光,忽然有那麼一絲瞭然。
再怔怔望著師父眼中一閃而過狡點神色,心中如同裂開了般,卻木木的再不覺疼痛——到了此刻,師父仍不放過一個打擊他們的可能。
……轉眼看著身邊這兩人,一個與自己二十年來情同父子,一個這幾月來癡情全心以待,到頭來……他們都笑吟吟各取所需,只剩自己孑然一身,落了個身殘心死。
……心中忽覺萬念俱灰,世間事再無不可。
慢慢唇邊漾了笑意,他輕輕道:「是,師父……饒他們……再聰明,也不知我們這是計中計。
眼光,卻轉向了蕭紅嶼……
☆ ☆ ☆
對上蕭紅嶼眼光,看著那深沉眼底中神色瞬息萬變,卻已失了探究之心。
陸行風聽得他這句,眼中微微有了讚許得意之色。掙扎從懷中掏了出樣東西來,顫顫放在夏雲初手中:「這掌門權杖……你拿了趕去本門……我臨來時已對他們說過,將來有這權杖之人,便是下任掌門。」
急急咳嗽幾聲,又道:「雲兒……為師這個局中,你功勞最大……現在你做了掌門,也是補償。」
轉眼看看蕭紅嶼,又微笑加了一句:「這也是……當初應了你的報酬……」
夏雲初靜靜望著手中權杖,唇邊笑意更深:「是……謝師父恩典。」
陸行風呆望著他,又怎會聽不出他那「恩典」二字中濃濃的心灰意冷之意?自知將死,慢慢想到小時候把夏雲初撫養長大的依稀舊事,心中也有了絲難言的痛。他想說些什麼,可終究不知如何開口早在多年前,這個計劃就已成形,隱忍至今,也早無了初時猶豫內疚之感。
當初選定夏雲初之時,是認定他在眾弟子中最是外柔內剛,意志堅定,必不會輕易說出心經,讓水行舟他們起疑。但夏雲初竟能真的抗得過烏衣教中人狠厲手段,倒反差點誤他大事,好在最終蕭紅嶼也是意志堅定,不得手不罷休,方成了此計。
一切既是命定,現在再說愧疚之語,倒是笑話了。
忽然一大口血再噴了出來,陸行風眼中亮光漸漸熄滅。
不再看殿中眾人,眼中看著四周熟悉景物,他微微一笑……雕欄猶在,朱顏已改。這些年每逢春季百年借口採買藥材來此處憑弔,現在終於可以和柳楓葬身同一處,他已別無所求。
想到了二十多年前也是在這裡,柳楓為了勸阻他和水行舟為自己再起拚殺,終於自盡在他倆面前。
恍惚記起那白衣少年將手分別放在他師兄弟二人手裡,面上笑意溫潤安詳,輕輕道:「水大哥,陸大哥……我這一生,注定負了你們二人厚意啦……我只恨自己沒有兩顆心,好平平分了去……」
任自己和水行舟再悲痛欲絕,那少年的手溫,還是漸漸涼了,身上鮮血,還是慢慢干了。
這大殿上大紅漆柱上斑駁舊痕,是當日柳楓胸口噴出的血跡,干了留下的嗎?
現在終於可以去見楓兒,且又令水行舟中了自己毒計,自是再心安不過。方纔所中那掌早已震斷他心脈數處,心神一鬆,終於死在夏雲初懷中。
殿中眾人靜靜而立,只夏雲初一人跪著。
不知多久,夏雲初慢慢起了身,細細將那權杖收入懷中,向殿中眾人淡淡道:「有人想殺我嗎?
若有,這便取了我的命去。若沒有……我便走了。」
殿中堯綠川目光閃動,大聲向水行舟道:「教主,這人方才也承認是和他師父串通一氣來害您,就讓屬下殺了他吧!」
蕭紅嶼怔怔看著夏雲初,忽然上前死死握住了他的手:「你說……說你師父是胡說的,你根本不知內情!」聲音嘶啞,竟似無比害怕。
夏雲初聽著他那輕顫語聲,心中忽然說不出的快意。微微一笑:「騙了你,我也無法……師父早答應我過了這一劫,便將掌門之位傳我……今日得償所願,也不枉我受了些苦。」
目光挑戰般望著水行舟,便想著那人也一掌打死了自己,豈非最好?
水行舟冷冷看著陸行風屍體,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這多年來每每想到他和自己爭奪楓兒之事,都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可現在真的如了願,卻又感覺有些蕭索淒涼。
塵歸塵,土歸土,那段風花雪月的舊日情事中,如今只剩了自己一人活著,忽然竟嫉妒起死去的陸行風來。長長清嘯一聲,也懶得再為難這小小白雪派弟子,緩緩揮手:「讓他去吧……與他無關。」
夏雲初慢慢轉身,再不看身邊眾人一眼,向殿外行去。直直走到門檻處,卻壓跟沒看見腳下,正被絆了一下。
踉嗆穩住腳步,自行去得遠了。
蕭紅嶼眼望他單薄背影在門外漸行漸遠,忽然心中一陣說不出原由的濃濃心慌,咬牙道:「教主,請准屬下稍去片刻,回來後……再領死罪!」
水行舟心灰之下,也不想再理,點點頭道:「你去吧。」
蕭紅嶼大喜,慌忙轉身出門,急向夏雲初背影追去。
方行數步,察覺腳下輕飄飄的全無力氣。
幾日前夏雲初那一劍所傷本就極重,若非烏衣教中靈丹妙藥眾多,加上柳茗親手調理,早已連行動也是困難。此刻足鐮沉重,胸口憋悶,也顧不了教規,忙運力扯斷鐐銬,用盡全力急追。
不多時,前方已現出夏雲初身影,非往毫州城內而去,卻是在那山間行走,慢慢向山頂而去。
蕭紅嶼遠遠跟著,看著他足下飄忽,所行路徑越來越偏僻,心中驚悸莫名。
遙遙看著夏雲初一腳踏空摔到一處坑窪中,他的心狂跳起來:這個人的樣子……似乎根本沒在看著腳下的路。
想衝過去,卻終是不敢。夏雲初的身子在那地上一動不動趴著,看不清他臉上神情,似是昏了一般。
很久之後,他的身子終於動了動,掙扎起身,繼續向前方漫無目的踉嗆行去。
蕭紅嶼心中一鬆,足下放了輕,只默默跟著。
可為何跟著,要做什麼,自己卻也是不知。
天色漸漸晚了,夕陽正從山麓西邊冷冷照來,暮春時節,傍晚仍有些蕭疏的涼意。
不知何時,蕭紅嶼恍然發覺二人已到山頂之上。無語跟到這處,一眼望去,山頂荒草青綠逼人,叢生得一片生機盎然。
一陣獵獵山風刮來,吹得不遠處夏雲初身上衣袂翻飛捲動,蕭紅嶼怔仲望著,恍然覺得那山風似乎便要將他清瘦身形吹了去,再不復返。
荒草掩映,蕭紅嶼瞧不見夏雲初身前,便是一片懸崖。
卻不知哪裡的奇特預感,令他心中只是慌亂交加,看著那身形,終於輕輕上前,將手搭在他肩頭:「夏雲初!」
這一句剛叫出口,已忽然發覺幾尺之外懸崖陡峭,驚得臉色突變,手下一拉,急急將他拉出數尺:「你要幹什麼?!」
夏雲初心神恍恍惚惚,只記得來時被柳茗挾著經過此處有道懸崖,為何一定要來這裡,一路茫然著也未嘗細想。
此刻忽然被他一喝問,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問已到了這絕壁旁。
微微皺眉,看著蕭紅嶼道:「你們教主後悔了嗎?叫你來殺我?」
蕭紅嶼咬牙:「不是,是我想跟著你。」
「你要跟著我……做什麼?」夏雲初苦苦想了想:「……你惱我騙你?」
半晌聽不到蕭紅嶼回答,只能看見他眼中痛苦之色漸漸升起,他微笑:「我這就要去做掌門了……心裡不知多高興。你若不想殺我,便放了我吧……」
蕭紅嶼眼中的痛苦,更重。
緊抓住夏雲初肩膀,他大力地搖晃:「你胡說!你根本不知內情……也是方才才明白一切!」
夏雲初定定望他,任他將自己晃得如風中落葉,也不掙扎。慢慢眼中有了嘲諷:「蕭紅嶼……你真有趣。難道這世上,就你一人會演戲嗎?」
「好!好!」蕭紅嶼冷冷道:「你有種!這便隨我走吧!」
「走?去哪裡?」夏雲初茫然看著他。
「夏雲初,你聽著。日前我讓你刺那一劍,欠你的,也算兩清了。」蕭紅嶼冷冷瞇起了眼睛,「我也懶得理你真假,可既有膽承認害我教主,從今天起,你便留在我身邊,用你一輩子來贖罪吧!」
「贖罪?我有什麼罪?」夏雲初輕輕道,微微笑起來,聲音低得像是夢囈。「我不過是想當掌門而已。」
「你休想!」蕭紅嶼厲聲道:「你這一生一世都得困在我身邊,還想什麼別的美事?」
困在他身邊?夏雲初唇邊浮起慘笑:「是困在你烏衣教刑室裡,還是……你床上?」
蕭紅嶼窒住了,半晌冷笑一聲:「哪裡都一樣。有區別嗎?」
夏雲初唇邊的笑,仍是漂浮著,悠悠看了看他胸前血跡淋漓的傷口處紗布:「蕭紅嶼……以你這樣,還能擄了我去?」
蕭紅嶼頭腦也是漸漸昏沉,方才得知水行舟因練了這假經,竟會導致斃命,自己這數月來一番心血,沒料也是成了陸行風手中一顆棋子,反害了自己恩人,心中早已混亂無比,如何不悔恨驚惱?
再聽夏雲初一番言語,心頭驚怒齊起,再也忍耐不住。狠狠用力一推,將夏雲初推倒在地,死命將身子壓了上去:「你倒看看我這樣,能不能擄了你?」不顧自己傷口用力會否進裂,右手大力一扣,將夏雲初雙手已抓牢縛在頭頂。
夏雲初身子一僵,不自控地戰慄起來。日前為抵抗情慾時,大腿上自己劃傷之處被他一壓,痛得鑽心。
方才用盡心力演戲,為了什麼,似乎自己也是不知。可此刻終於木木的灰了心,只覺再不想費力掙扎……從始至終,自己又何時逃得過他的掌心?
不,不光他,是逃不出這些人的掌心……
靜等半晌,身上卻無動靜,緊箍住他手腕的那隻手,也漸漸放了輕。
兩人躺在這半身高草叢間,風聲過耳,天地間,彷彿只剩了他二人。
蕭紅嶼靜靜看著身下那人,忘了再有動作。夏雲初的眼睛雖迷茫大睜著,卻繞過他肩頭望向某處不知名所在,並不真的看他。那癡癡眼光,讓他心寒,更心痛。
無意間望見自己緊握住的那手,忽然心中驚跳:他的右手!自己又弄痛他了!
慌忙鬆了手,正要拉夏雲初起來,夏雲初的身子,忽然動了!
……拼盡全身力氣,向著眼前蕭紅嶼胸口傷處一撞,正撞得蕭紅嶼傷口鮮血長流,頓時痛得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聲,滾到了一邊。
畢竟失血過多,蕭紅嶼傷重內力大消之下,伸手再去抓夏雲初時,已毫無了章法。
再看夏雲初,已起了身,身形輕移,飄飄然立在懸崖邊上。
抬頭見了這場景,蕭紅嶼原本失血蒼白的臉色,更成了從沒有過的煞白。「夏雲初……你過來。」
語聲出口,不再是凶狠霸道,卻帶了絲他自己也不曾覺察的溫柔引誘。
正想悄悄前移,卻見夏雲初的身子,也隨之微微後退。
這一驚,他再不敢妄動,語聲也發了顫:「好,我不靠前……你也別動。你……過來,那裡危險。」
夏雲初怔怔看著他,輕輕搖頭:「不,我不要……你是蕭紅嶼。」微微皺了眉頭,神情頗是苦惱:「我再不要落到你手中……」
心中迷迷惑惑的,竟有些糊塗,把平日裡絕不會宣之於口的話也倒了出來:「……你會用針扎我,用火烙我,逼我說那《心經》。可我真的不能說……不能。」
他忽然打了個冷顫,喃喃道:「其實……其實我很怕痛。你不要再逼我,我怕……怕會受不了啦。」
蕭紅嶼身子一顫,從來都只見夏雲初傲氣沉靜,此刻忽然聽到他這般軟弱淒然,心似絞在一處,低低道:「不會,我再不會那般對你了,你信我……」
夏雲初只是微微搖頭:「我不信你。這世間,我只信一個人……」眼望遠方,神色淒苦:「可他死啦,是我親手殺死了他……」
蕭紅嶼的心,收緊了。此刻再混亂,也看出夏雲初心智已有些糊塗。
咬了咬牙,壓下嗓音,他微微一笑:「雲弟,是我。你仔細看看……我是余飛。」
夏雲初一怔,終於把眼光望向了他。
夕陽下,那人臉上微笑仿如記憶中那個月夜,初摘下面具時一樣懶散魅惑,如春風秋水。
心中有塊地方恍然一動,很多刻骨舊事一一浮上心來,細細纏繞。
蕭紅嶼靜靜盯著他,目光不敢稍離。暮色漸漸四合,最後一抹夕陽掃在夏雲初發間臉上,染了層淺色金黃。
癡癡望著這似曾相似的一幕,蕭紅嶼腦中忽然想起那次清晨自己衝出石室時,看到的……也是這番景象。
可那時他臉上,是何等安靜羞澀中又帶著快樂欣喜;不似現在般,淒苦無助裡是深深無望。
「大哥……是你嗎?」他臉上有剎那光彩,掩住了傷痛,似乎便想迎上來。
可怔怔地,忽然又停了,彷彿已想到了什麼。「你騙我!余大哥被我一劍穿心,早就死啦。」
蕭紅嶼眼中,也有了微光在閃動:「我知道……我知道你傷了他,你也很難過。可他絕不會怪你的……你忘了嗎?」
夏雲初瞧著他,不語了。山風陣陣襲骨,心中迷惘漸褪,慢慢想起所有的事來……眼前這曾傾心愛過的男子,真心也好,假意也罷,終究是與自己無緣。
慢慢向後再退一步,看著蕭紅嶼驚悸面色,低低道:「你是誰,都無所謂啦……」
想了再想,心中無限纏綿上來,終於還是不捨:「大哥……再叫一聲雲弟吧,我很想聽……」
蕭紅嶼癡癡望他,心中隱約驚懼,卻忍不住低低應了一聲:「雲弟……」
面前那人,由衷著微笑起來,臉上光芒初綻:「余飛也好,蕭紅嶼也罷,雲初都曾真心喜歡過你,這便夠了……」
轉身閉了眼,再不向後流連顧看,飛身一縱,身子已輕飄飄落下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