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雙目,夏雲初有那麼一瞬間不知身處何處。
滿目的白茫茫一片,不是雲霧遮眼,也沒有簾幔重重,卻是未曾有過的無法視物。
驚悸下不期然舉手擦拭眼睛,右手手腕上傳來的隱約疼痛和無力,喚醒了心底另一份認知。
——這右手,早在多日前被逐出師門趕下雪山時,筋脈已經斷了。
可眼睛……昏迷前的記憶湧了出來,客棧裡那微笑著端水進來的店小二劈面灑來的白色粉末,若是以前身手靈活時或許可以躲過。
可那時,已只能眼睜睜看著漫天白霧迷住了雙眼,伴隨著刺痛,然後……就是醒來此際的眼中蒼茫。
不是漆黑一團,卻是滿目的白,和夜晚間接觸過的暗色不同,卻更加讓人沭目驚心。
伸手摸索身邊的床鋪,是硬涼的駭人。側耳傾聽四周,亦是寂靜得彷彿回到了自幼長大的翠竹環繞的青山綠水間。
忽然的,他的心跳有點加速了,是回到了雪山中了嗎?
這硬木的床鋪,這靜得遠離喧囂的安寧……是嗎?是嗎??
是師父或是師兄弟他們救回了自己?
終於有人查出事情的真相——是的,他該相信這一天這麼快就到來的。
熱淚似乎便想有些奪眶而出,夏雲初口中喃喃:「師父……師父!」
慢慢立起身,無意識地想摸索抓住些什麼,床頭卻是空空一片,連個小櫃也無。離開床沿遠了一點,身子便再沒了依靠和支撐,這種陌生的感覺讓他有些猶豫,可想了想,仍是繼續向正前方行去——門在哪裡?找到了門,起碼可以開門告訴別人自己已醒來了。
猛然間,身子撞上了一件事物,挺立在那裡一動不動,也無聲息。
是人!
手筋已斷,可內力仍在,可以他的耳力,醒來這麼久,竟沒發現屋中另有他人?
緊繃的神經忽然得到刺激,夏雲初驚了一下,舉手想去格開,可手,卻淬不及防的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抓住了。
「醒了嗎?我在邊上看你很久了。」一個全然陌生的男子聲音在他耳邊突兀的響起,冷冷沉沉的,十分好聽,卻帶著點如觀好戲的波瀾不驚。
自小習武的本能讓夏雲初在剎時手腕下沉,輕抖肩膀,想要卸去那隻手帶有明顯敵意的鎖拿,可隨著右手脈門的一陣酸麻,對方的手一纏一反,競已輕輕巧巧搶住了他雙手變招的先機,牢牢地如鷹攢弱鳥般拙住他雙手,隨即在他右腕舊傷處惡劣一按,叫他痛得混身一顫,力氣頓時散得如石沉大海。
「就算你右手沒廢,雙目未盲,以你一個小小白雪派棄徒的身手也不敵我蕭紅嶼的一根手指,何況此時此刻?」戲譫的口氣中帶著絲不耐的嘲諷。
雙目未盲……夏雲初身子一震,自己的眼睛真的已盲了?
不,不……他茫然的努力睜大了雙眼,卻不知此時自己失去焦距的眸子裡,流出的是怎樣一種無遮無攔的脆弱無依。
可那脆弱在短短的一刻問就褪了,他不再徒勞地試圖掙開那人的掌握,沉住氣,淡淡地道:「閣下何人?傷我雙目,擄我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蕭紅嶼緊緊盯住他,心裡有那麼一點訝然——原以為隨口拋出的雙目已盲四字,已足夠讓一般人的意志丟盔棄甲,可眼前這個冒清目秀、長身玉立的青年在片刻的失神後,竟已穩住了心神,還能從容發問。
「你不怕?」他微微有些好奇,抬手一推,並不憐惜地將夏雲初摔回了床上。
身子撞擊上硬床板,有一剎那的疼。夏雲初忍住不適,微笑;「雙眼若真盲,該是毫無光感的黑漆一片,可我此刻仍能感知有光,應該是還有救。」
「說的不錯。」蕭紅嶼冷哼一聲,沒料到這小小白雪派弟子,看上去文弱纖細,又形同廢人,竟有如此膽識。「傷你眼睛的是我下屬,他用的是不會立刻致盲的「散明粉」,兩日之內,若有解藥,自然是能恢復如初,可若……兩日內不上解藥,便再元復明的一日。」
悄無聲息地如同鬼魅般欺身上前,他冷冷地一把握住了夏雲初的下巴:「乖乖識趣,把我要的東西給我,自然讓你重見天日。」
頓了頓,他冷笑:「忘了告訴你,這兩天內,你眼前的光感會越來越弱,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絲亮光為止。那時縱然華佗再世,怕也無回天乏術了。」
「閣下到底何人?所要的又是何物?」掙不開那人的掌握,索性不動,讓心中羞憤一絲也不流露出來,夏雲初平靜地開口。
「呵呵……蕭紅嶼的名字在江湖上的確沒多少人知道,可若說烏衣教的左護法,不知你知不知道呢?」
耳邊那人陰惻惻的話讓夏雲初的心一震——烏衣邪教!
雖然不曾在江湖上有過多少閱歷,但近二十年新近崛起的這個名聲詭異甚至狼籍的邪教,他總是知道的。每每聽下山回來的師兄講到的江湖趣聞異事,關於烏衣教教眾的行事乖張戾氣,手段陰狠毒辣,還有便是傳說得邪乎的左右二護法素來擅長採花之術,姦淫擄掠如同家常便飯。
「我要的,只是白雪派中只你一人得傳的白雪派《素雪心經》,你開口背誦一遍,我即刻為你療眼治傷,保你毫髮不失。」
……夏雲初心中一陣驚奇——這邪教護法費了周章抓了自己,要的是這並非武學秘笈、也非什麼驚世奇書的《素雪心經》?
師父當初傳此心經給自己的時候,也曾明言這心法不過是有益身心修煉,有助內力緩慢提升,對武功並無多大建樹,且練習起來頗耗耐性。若非覺得自己在眾弟子中性子韌性耐力頗佳,可能長久修煉下來有所裨益也未可知,怕也不見得就單單只傳了他一人。
可日久修煉之下,果然並無異處,不過是修心養性的一些法門罷了,更沒聽說江湖上有人覬覦這個,卻為何被此人盯住強要?
想起當日被驅逐下山時師父的痛心眼神,他心中驀然一痛,自己被指做下那種驚天駭世之事,要是換了別的弟子,師父應該早已以門規處死,可偏對自己下不了手。
雖是被師父親手挑斷右手手筋,可師父顫抖劍尖良久遲疑的神態他記得清清楚楚。
……那刻的血光,飛天而起,劇痛中他閉上了眼,不再看師父痛心不忍的臉,不再用逡巡的目光找尋大師哥的身影,昏迷前依稀聽見師父最後的厲聲訓誡「今日不取你性命,不廢你內力,只逐出門去——若敢在江湖上做出半點有辱自雪派門楣之事,為師再取你這孽徒性命!」
……師父,徒兒不會。
夏雲初點了點頭:「原來為這個。《素雪心經》雖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可好歹也是我白雪派不外傳的秘笈,雲初承蒙師父青眼傳授,自然當全心全力保它不至落人外人之手,卻不能滿足閣下了。」
話音未落,下巴上的那隻手不已加了三分內力,成功地令他那張俊美的臉上因疼痛而有強忍的扭曲。
「不過是個因為利慾薰心而劍傷師兄,終被掃地出門的棄徒,也敢對人擺出個忠心師門的樣子?
哼!名門正派中弟子,果然一個個口是心非,令人做嘔!」看著眼前那雙雖無焦距卻依然清澈無塵的眼睛,蕭紅嶼臉上儘是懶懶的不屑:「好,開始總得擺點姿態出來,卻不知這副大義凜然寧死不屈的樣子……要多久才能被人卸得下來?」
「是先給你點時間考慮呢?還是現在開始就試試烏衣教逼人說話的手段?」蕭紅嶼眸光冷然,精光轉動。若是夏雲初能睜眼視物,定可看到他眼中令人膽寒的殺氣一現。
可惜夏雲初看不到,所以幾乎是沒有停頓地,他便又微笑了,敵散的目光遙遙望向某處:「不用考慮了,我的主意不會改。就是死了,也絕不能如你這等妖人所願。」
既已知今日沒有善終的道理,他口下也不再留情,妖人二字,倒並不全因此時氣憤,大半是因為平日裡聽慣了這樣的叫法。
蕭紅嶼不怒反笑,哈哈大笑兩聲,拍手示意門外候命的幾名教眾進來:「拖他去刑室,要見得到光的那間——。隨便拿條帶倒刺的皮鞭慢慢招呼著,等我過一陣去看。」
不知被強拉著帶到了什麼地方,夏雲初只覺得出片刻的拉扯之後,雙手被冰涼的鐵鏈牢牢鎖在頭頂的柱子上。柱子應該是鐵製的,指尖觸處,是凹凸不平微帶冷意的鐵疙瘩。
記得那人說什麼要見得到光的一間刑室,看來……是這裡了,隱約有溫暖的光從一邊灑在身上,雖然看不見光源處是門是窗,但他感覺得出那是陽光。
上衣被粗魯地撕扯下來,肌膚貼上了身後直直的鐵架。
意料中的疼痛隨著呼嘯的皮鞭落在他身上時,他還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覺得出那鞭子上生有倒鉤,火辣辣的起落問有溫熱的液體很快在身上黏黏流淌,血腥的氣味開始一點點蔓延著。
自幼習武雖也吃了不少苦,可這般赤裸裸的鞭打卻從未嘗過。縱有和師兄弟們調皮犯錯的時候,也不會被這般責罰,更何況,師父對自己一直疼寵居多。
思緒飄回了成長的那片雪山,每年三四月,山上的雪化了之後,青翠的顏色便開始顯山露水。清洌的雷水匯人溪澗,有溪邊沿岸的桃**落在上面,那是他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們習武練功時最愛流連的所在。
可明年這個時候……師兄弟們還會想起自己這個人嗎?
淚慢慢流了下來,在他的腮邊滴落。不關疼痛,只為委屈。
他扭開了頭,將臉對著陽光照射過來的方向,不知道自己臉上的淚在陽光下閃著晶瑩耀眼的光……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重新看到日出日落?昏迷過去前,有一刻,他這樣不捨的想著。
☆ ☆ ☆
在屋外的小亭裡獨自坐著喝了幾杯酒,蕭紅嶼抬頭看天,烏雲壓頂陰色逼人,沉的像要滴下淚來。
一陣風過來,直吹得亭外的烏臼樹的枝葉嗚咽亂響,方纔還晴空萬里的天空已片刻間失了顏色。
那問刑室裡的夏雲初此刻忽然不見了光線,會否大失心智呢?他冷冷地想,手中的竹葉青一傾而盡人了喉間,不知是不是心思不在品酒之上的原因,清冽醇香的酒味竟似不如往日。
想到那青年在床上甦醒後發覺身處異境的那份冷靜,還有明知目盲後的處變不驚,他忽然有絲心煩——那小小的皮鞭,會不會太怠慢低估了他?雖然還沒人能在他蕭紅嶼的手底下抗得過去,可對這人和他身上自己勢在必得的東西,怕是要使些非常手段了。
「衣上酒痕詩裡裡字,點點滴滴,盡足淒涼意……「一聲漫吟悠然響起,那人,也在同時間輕聲長笑,衣袂夾著風聲做響,飄然落座。
「蕭大哥獨自飲酒,為何不叫綠川同來?」
蕭紅嶼抬眼看著眼前那人張狂中帶著艷麗的臉,修眉斜飛入鬢處,自有一分勾人心動。
也不理他,只自顧自地在琉璃盞裡斟上滿滿一杯,剛要送到嘴邊,眼角一掃,正看到那人劈面疾伸來作勢要搶的兩指。心中微怒,肩膀一側,手卻不歪,酒杯平平飛起,落在另一隻早有準備的手中,仰頭一飲而盡。
「要喝酒,自己去倒。」他冷冷道。
「可我就愛喝大哥口中剩下的,如何?」堯綠川微笑,「往日又不是沒嘗過大哥的剩酒,今日何必動怒?莫非?」他眼中波光流動;「那白雪派中弟子不像大哥想的好對付?」
「你知道了?」蕭紅嶼不看他,哼了一聲。「這夏雲初縱然我不抓,你也必會動手。想來你也跟他幾日了?」
「左蕭右堯,「逍遙二子」的心思,原本就是心有靈犀。」堯綠川不置可否地笑:「方纔我已經去看過那人——昏了過去。聽說曾被挑斷手筋,難怪身子骨弱些。」
「昏了嗎?」蕭紅嶼淡淡問:「看來比我想像的還不耐痛。」
「大哥錯了。雖是昏了……可聽行刑的屬下說,從頭到尾,也沒聽他哼過一聲,只是把嘴唇給咬破了。」堯綠川嘻嘻地道。
蕭紅嶼目中神色不變,微笑:「是嗎?這倒有趣。」
「有趣?大哥不覺得遇到了個麻煩?」堯綠川眼中似笑非笑;「依我看來,怕大哥那些尋常手段在此人身上不起作用呢!不如交給小弟問出來,在教主面前一樣算是大哥的功勞。」
「綠川啊綠川,有什麼手段是你會——我卻不會的?」蕭紅嶼冷笑,目光卻冷然。
「比如……」堯綠川悠然道:「床上的手段。」
「對——你會用強,我卻不喜。」蕭紅嶼長笑:「非不能,實不屑也。」
「大哥錯了,床上之事,用強不過是增添情趣。」那人惡劣地笑:「何況那些初時口中叫嚷最不願的,往往最是食髓知味呢!」
蕭紅嶼不答,再斟了杯酒,悠悠舉到嘴邊:「好酒,應慢品。情愛之事,也是一樣。囫圖吞下的,有何趣味?」
堯綠川也不再辯,轉了話題:「大哥覺得夏雲初是好對付之人?」
「兩日之內,我自有辦法叫他開口。」蕭紅嶼淡淡道。
「是嗎?不如……」堯綠川眼珠骨碌一轉,面上帶笑:「我倆下個注睹,我賭大哥兩日之間,問不出那人的話來。」
「賭什麼?」蕭紅嶼抬頭看他,眼中儘是嘲弄:「忘了上次鐵樹門掌門之女,可是我贏了芳心。」
「世間男子,接得下大哥十招的,也許能找得出幾人。可這世間女子,能擋得住大哥微微一笑的,卻原本找不到一個。小弟自然心服。」堯綠川妖魅帶笑的面上詭笑一閃:「可和大哥並肩笑傲江湖這些年,我一直好奇……想大哥這般男子若是在人身下,卻該是何種風光?」
「綠川……」蕭紅嶼並不動怒,深深歎息:「我保證就是你死了,也絕見不到。」
「既然如此,我們便賭這個。堯綠川眼中詭笑更甚:「大哥敢嗎?」
「怎麼賭?」蕭紅嶼唇邊微笑一現。
「若他開口,我輸。若他撐得過兩日,你敗。輸了這賭注的……便心甘情願陪對方一夜。大哥不敢便罷了,就當小弟沒說過。」
「不用激將——你輸定了。」蕭紅嶼點頭:「這賭,我接受。」
「大哥果然爽快。」堯綠川將臉輕輕湊了近來,語聲放低:「就是我輸,也是甘願。」
蕭紅嶼想了想,再微微笑著接道:「可惜我不喜與男子親熱,你不是不知——你輸了,我自然叫你陪我一晚,不過是要綁了你灌了春藥,教你在一邊瞧我與女子親熱。」
言語三兀,哈哈長笑,飛身向亭外一縱,衣袖卷處,已將青石桌上的雕花瓷酒瓶收入袖中:「這次,我連剩酒也不留與你。」
縱身離了那小亭,蕭紅嶼快步向後堂行去。烏衣軟在中原各處皆有行宮,每處更是佈局一致,雖然是初次來到這裡,他對刑室所在也極是熟稔。
剛到那間照得見陽光的刑室門前,便已有一名身穿玄衣的教眾迎了上來,衣角下方有塊銀色印記,是教中左護法屬下李進,必恭必敬回道:「左護法,那白雪派弟子剛被打昏了,屬下正叫人拿冰水潑醒了他。」
蕭紅嶼輕輕點頭,「昏迷之際,可曾說過什麼?」
「只曾經不停地叫過「師父,不是我……氣除此之外,便再沒別的。」李進回道。
蕭紅嶼皺了皺眉頭,抬腳進了刑室。
鐵架上,夏雲初被冰涼刺骨的冷水兜頭一潑,悠然醒轉。
「恩……」無意識地**了一聲,生生的被冰水強拉回了意識,他的身子有些不可自抑地發抖。
身上的冷比不上心底的:眼前已是一片昏暗,昏迷前眼中仍可感知的光線此刻卻無影無蹤——自己昏迷了多久?留給自己的時間已到了盡頭嗎?
當時抱著一死的決心,對眼盲的恐懼似乎並沒有多大,可這時,忽然連一絲光亮也感覺不到,這樣的折磨忽然大到了佔據了身心的全部,讓人幾欲發狂。
可他咬住了嘴唇,並不開口向身邊的人詢問——聽得見四周有人的呼吸,卻不見他們繼續鞭打或其他的折磨。
蕭紅嶼瞇起眼睛,不動聲色地盯了他片刻。
赤裸的上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完好,鮮血流淌在自皙的肌膚問,可是因為是習武之人的緣故,那身軀雖清瘦,卻不贏弱,隱約的肌肉因為疼痛緊繃著,彷彿默示著主人清秀面容下的某種堅韌。
之所以特意把他放在此間,卻並非黑暗不見光線的地方,便是更能令人覺得出眼前越來越暗,離眼盲越來越近的恐懼來。
眼盲也許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接近眼盲的那種恐懼。
被這種恐懼嚇到怎樣的欲瘋欲狂,蕭紅嶼曾清楚地見過三四人,而那三四人,無一例外地說出他想要的一切,甚至還多。
可就是如此,卻未曾見架上這人驚恐失態。
「眼睛便要看不見了……真的不怕?」蕭紅嶼冷冷道。
夏雲初一震,是那個人的聲音!
沉默了半晌,他將目光轉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淡淡笑了:「我怕。」
「哦?」蕭紅嶼濃眉一挑,唇邊有絲得意。「那便說出來,此刻敷藥治眼還來得及。」
「怕歸怕,可還是不能說。」夏雲初閉上了眼,似乎雖然看不到對方,卻仍不願與他相對。
這閉眼下的蔑視,蕭紅嶼看的清楚,冷哼一聲,心裡的怒氣也生得飛快。
眼光看向了一名身材矮小的手下,他冷然吩咐道:「把上衣脫下,用鹽水浸透了拿來。」
不出片刻,濕淋淋的上衣被送了進來。
「給他穿上,記得把每一顆盤扣部扣得緊緊的,莫落下一粒。」
幾名教眾應聲上前,飛快地將夏雲初的身子從鐵架上解了開來。一人死死按住了他的一隻手臂,另兩人不由分說地,將那浸透鹽水的衣服硬生生套在夏雲初那遍佈血污傷痕的身上。
扣子,緊接著被一顆顆鎖上。
夏雲初直痛得一陣痙攣,「啊……」得大叫一聲,隨即死死地再度咬住了嘴唇。
那衣服原本就比他的身材小上一號,此時強穿上身,每一寸莫不是緊貼身上,每一道新鮮的傷口都在同一刻瘋狂做亂,齊齊肆虐。
不出一會,他額頭的汗已密密滲了出來,唇邊一縷鮮紅的血跡蜿蜒而下。
抵抗不住那鑽心劇痛,神智正要昏沉,卻被人在「大椎」穴上輕輕一點,立刻便又清明起來。
「這樣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法子,我還有幾十種。」耳邊冰涼的聲音提點著,「若真不怕,便輪流試試,反正離兩日還長。」
「妖人……」夏雲初薄唇顫抖,自幼在雪山長大,很少與外界接觸,就連罵人的話也不曾多學多說,此刻心中又恨又苦,卻竟不知該怎樣用言語宣洩心中痛恨。
「還敢嘴硬罵人——的確有趣的緊。」蕭紅嶼淡淡道:「再拿銀針來,把他十根手指一一刺穿了。」
冷冷看著澄亮的長針慢慢的扎進了那修長的十指,血珠從刺入的地方紛還而落,他好整以暇的抱起了雙臂,看了一會,心中莫名的煩躁:「讓他慢慢享受吧,待到想開口的時候,再來回報。」
李進躬身應了,心裡也是不由詫異:似這般讓左護法親自出馬逼問,這夏雲初身上的東西不知是何等重要?更奇的是耗了這半日,卻不見逼拷奏功。
江湖行走多年,硬漢子見的多了,這文弱少年初時看上去溫和,可身上的硬氣卻始料未及。
「若是想昏,就像我剛才般點他大椎穴弄醒就是。這種法子不行,就二換到他願意開口——可要是弄死了,你們自己賠他性命。」臨走之前,蕭紅嶼一字字交代。
一日既過。
到了傍晚,李進再次來報,神色間不由帶了惶恐:「回左護法,屬下無能,已將平日裡常用的拷問之法用遍……那人卻始終不肯開口。」
蕭紅嶼冷冷看著他,不語。
李進心裡忽然有些害怕,再道:「不是屬下偷懶,實足……到了後來用重手法點他大椎穴,也是無用了。便是勉強醒來,神智也是極不清醒,片刻也就又昏了過去。」
想到這一日一夜間架上那人慘狀,心下不由暗寒。
「昏了,就再弄醒。」蕭紅嶼冷哼一聲:「去把他手指的指骨給我一根根掰斷了,反正也是廢人一個。」
「是!」李進心中一寒。
正要轉身,聽得身後蕭紅嶼又道:「就只弄斷他已廢的右手好了……左手暫時不用動。」
「哈哈哈……」門外笑聲忽起,「大哥到底還是憐香惜玉,竟捨不得再傷那人左手。」
蕭紅嶼懶懶望向珠簾外的堯綠川:「兩日之期尚差半日,你就忍不住來探虛實了嗎?」
「不錯,一想到那小小白雪派弟子競如此爭氣,小弟這一日間也不知暗笑了多少回。」堯綠川嘴角含笑。
蕭紅嶼凝目望他,忽然一笑:「綠川,現在我也忽然很想知道……像你這般頑劣的性子,若是被人以彼之道還諸彼身的話,會否嘔得吐血?」
「大哥指什麼?綠川不懂呢。」那人嘻嘻地笑。
「——我原本不想碰你,可現在……卻想看看你若在床上被人用強,還能不能像現在般……笑得出來?」
蕭紅嶼悠然道。
堯綠川神色一變,正色道:「若是被別人,當然笑不出來。可若……」臉上忽然媚笑一起,「用強的那人是大哥你,就笑得出來。」
蕭紅嶼忍不住大笑:「如此說來,我主意倒定了。今晚無論如何,也要看看烏夾教右護法怎樣在床第間忍痛帶笑?」
「大哥要看,也得有那手段贏那賭注。」堯綠川繼續微笑:「不然,可就換我看大哥了。」
「手段嗎?」蕭紅嶼眉頭一挑,「……不如你這就隨我前去,看我如何叫他開口?」
「正好無事,那就去也無妨。」堯綠川點頭。
兩人跨進那刑室,屋頂上一條長長鎖鏈傾瀉而下,已換了姿勢將夏雲初雙臂反鎖,足尖著地的吊在正中。
那和地面接觸的一點,已積了一灘暗色的血泊,看不出干了沒有。
蕭紅嶼慢慢踱到他面前,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
那眼中,雖已映不出外界的事物,卻有一刻的清澈明淨。
像是被眼前的黑暗提醒了此刻的境地,他很快又閉上了眼睛,神色疲倦而無奈。
多久了?這般被劇痛折磨到陷入昏沉,再被某種截然不同的痛楚弄醒,已不知有幾次。
初時還試著用數數分散注意,可現在,已忘了先前數到第幾次。
好在最近的幾次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想必不久,這苦楚也該到盡頭了吧?
「還有五個時辰,你的眼睛就再不能恢復了。」耳邊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讓他飄忽的意識猛地聚集。
緊接著,左手被人輕輕握住,一一撫摸著他的手指:「右手手筋已斷,指骨也折了,想不想試試連唯一完好的左手也被廢掉的滋味?」
那個人,又來了。
蕭紅嶼……蕭紅嶼。
在心中默默念著這個初次聽見的名字,他忽然很想親眼看看這冷酷聲音的主人的真實面孔。
眼見就要死在這人手中,卻連仇人的相貌也不曾知道。
就和被挑斷手筋逐出師門一樣,連個辯解的機會也不曾有過。
他苦笑了一下,卻牽動了唇邊的傷。
「在想什麼?」
下巴被那人強有力的手抬起握住,骨骼在一瞬間被捏得輕微作響,似乎不滿意他對那提醒的輕視。
胸中有股陌生的氣息在衝撞,讓他能夠努力集中力氣。
夏雲初淡淡道:「不用反覆提醒……若是怕這些……也不會撐到現在。」
身前那人一頓,似乎被他的回答窒住。
「怎樣,縱然再有兩天時間,大哥你的這些手段……怕是也全然無用了。」另一個清亮的陌生聲音在稍遠處飄來,帶點魅惑的輕佻。「不如交給了我,試試小弟的別樣法子,保證叫他在床上傲氣盡失,乖乖把我們要的全吐了出來。」
「堯綠川——你給我住口!」蕭紅嶼冷喝一聲,心中怒氣陡升。
難道……今天就真的被這不知死活的小子害得要輸了那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