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還一片死寂的築波山,已經成了人間地獄。各種從來沒有見過的魔物充斥了整個山谷,駕馭它們的,有形貌俊美的高等魔族,也有凶悍醜陋異常的低等魔物。
而和他們面對面正在浴血奮戰的,都是他非常熟悉的面龐。同盟的獵人們!
就在他們身邊不遠處,一個身形類似大蟒的魔獸正呼嘯著張大了嘴巴,向著對面一個獵人猛地咬去。腥臭的氣味立刻噴了出來,剛剛拔高身形躲過的那個獵人,忽然身子晃了一晃,似乎被那帶有毒氣的腥臭味熏了一下,那隻大蟒就像一陣颶風,利箭一樣的毒信子已經捲到了那個獵人的臉!
芮康的眼睛,已經敏銳地看到了這一切,猛地低下身體,他放開了千島夜的手,身形急撲向了那隻大蟒,拳隨身到,一聲擊中肉體的悶響,那隻大蟒的身軀被他打得向一邊狂倒而去。
可它口中的毒信,卻已經纏到了那個獵人的手臂……一陣輕微的絲絲聲,那個獵人的左臂被那巨大的拉力帶動,脫離了身體。鮮血狂噴,那個獵人輕哼一聲,踉蹌地倒在了地上。
剛在心裡驚呼一聲,幾滴溫熱的血跡,就濺到了近處的千島夜臉上。忽然覺得心裡一陣想要嘔吐,他愣愣地呆在了那裡。
「過來!」芮康在叫。
他深深吸氣,忍住快要嘔吐的感覺,衝了過去。
那是一個年輕的小獵人,有二十歲嗎?最多了。望著他昏迷的側臉,千島夜咬牙從身上找出特意備好的傷藥,手忙腳亂地敷在他的傷口上。那是同盟重金配備的極品傷藥,果然有效,洶湧的失血很快變成了微小的血沫。
「小夜,對不起了。我不能守著你,我得離開一下!」芮康的眼泛起了紅絲,扭頭就向最近的激戰處衝去。到處都是慘烈的對戰,微微環視一下,就能看到遠方黑壓壓的戾氣還在向築波山不斷地聚集。同盟的夥伴們,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倒了下去!
身後沒有回答,千島終於沒有再耍小孩子脾氣,他心中一鬆。腳下的高低起伏不定,他猛然下沉,向一處鼓動著想要冒出地面的地方重重一跺,靈力貫注在腳下,穿透地面。
一聲淒慘的悶叫從地下發出,泉湧般的血水立刻滲出,應該是重量級的魔物受了重傷。
四下一望,眼光望見了一團熟悉的花白頭髮——荀老教官,他也親身上陣了?飛身向著那邊衝去,他就手擊碎了一隻身邊竄過的魔獸的鼻樑。
白髮蒼蒼的苟教官的身前,一個魔族正在和他激戰。有著慘白的臉色和高高的顴骨,那個魔族的眼睛裡有種讓人不舒服的亢奮。不知道他們已經激戰了多久,芮康撲過去之前,正看見老教官和那個魔族的手掌狠狠擊在一處。
「砰」地一下暗紅火光閃過,老教官的身體在那火光中晃了晃,花白的頭髮飄搖著,隨著他倒下的身體翻飛起來。而他對面的魔族的臉,也被那火光映得分外冷酷。
踏上一步,他伸腳踏住老教官的胸。
「住手!」芮康狂吼一聲,心底一沉,腳下用盡全力飛躍過去。
猛然回頭,那個魔族獰笑著,迅疾無比地伸手扭住了老教官的脖頸,微微的「喀喳」聲聽在芮康耳中,卻像是平地的驚雷。閉目用力一吸,那個魔族趕在芮康狂撲而來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不!」芮康嘶吼,那個魔族的行為他很熟悉,那是高等魔族在直接吸食人類精魂!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魔族再次低頭,卻有一道金色的閃光忽然竄過,以匪夷所思的閃電般速度,躍向那個魔族。
華麗而迅猛的攻勢,像來自山林中最自由的冬日寒風,迅猛而凌厲。出其不意被這金光襲到身前,那個魔族驚詫間來不及再對老教官下手,閃躲時,已經被那隻狐狸冷冷咬住了手腕。
風教官的契約獸!
而這時,芮康的掌風終於急掃而到,那個魔族大約稍稍估量了一下形勢,嘿然冷笑,急力甩脫金毛狐狸的利齒,退後幾丈,消失在森林深處。
「老師,你怎麼樣?」芮康沒心再去追趕,含著眼淚撲在老教官身前,手下並不停頓,急急結印加力,封住了仍在絲絲縷縷外洩的精氣。
神情萎靡地抬頭看看他,老教官一向精神的紅潤臉孔,佈滿灰敗的顏色,那是精魂散盡、快要不能維繫生命的跡象。
「阿康……是你。」
「老師你別說話。」芮康含淚,「我帶你離開!」
「不用了……你去追那個魔族!」老教官的神情嚴厲起來,「他是魔族的長老伍德,已經殺了我們同盟的很多同伴……除了你們這些金牌級別的獵人,別人……都不是他們的對手!」
固執地拚命搖頭,芮康臉漲得血紅。他怎麼能就這樣丟下老師啊!
「走吧,去戰鬥。」身邊,一個淡漠的聲音響起來。「別忘了現在他不是你的老師,而是今晚這邊的指揮官。」
含淚搖頭,芮康看著身邊不知何時出現的人。
月色劃過一道古銀般的華彩,風教官清冷的青銅面具下,只有熟悉的眼睛閃著堅定的光。
面對著他淡淡的目光,芮康沉默半晌,終於含淚點頭:「是,教官。」
在同盟裡這麼久,他深深明白,此時留下來照顧他而不去支援戰友,無疑是對一個老獵人最大的蔑視。
小心地將已經昏迷的老教官抱到隱蔽的地方,他低聲對風教官道:「一共只有四個魔族長老對嗎?我剛剛已經擊倒了一個。」
「很好。」風教官低沉的聲音漂在黑氣氤氳的空中,沒有起伏。「情況不太明朗,好在血族那邊的危機解除了。剛才那邊的分隊發來了信號。」
「咦?那幾個傢伙很行啊!」芮康大吃了一驚,三號和七號帶往血族那邊的人手比這邊還少呢,沒想到已經解除了那邊的危機!
「所以他們已經趕來支持了,馬上就到。」風教官道,銳利的目光終於掃向了一邊。看著那只孤傲默立的金色狐狸,他眼光深沉。還是趕來了嗎?
他忽然開口:「過來。」
沒有聽話,那隻狐狸冷冷看著他,清晰無比的語聲從嘴角說出來:「主人,你說過今晚不要我在你身邊的。」
「哦?」風教官看著它,眼中有種奇異的神色,「那你怎麼會在這?」
沉默地看著他,他的契約獸牙齒閃著寒光:「或許是巧合路過,或許等著給老熟人收屍。」輕輕磨了磨牙,它淡淡冷笑:「在同盟裡這麼久,除了你,還有幾個人我也會很想幫著收他們的屍。」
赤裸裸的威脅和挑釁啊。不知怎麼,聽到金色狐狸這句話,風教官眼中卻有種明亮的光彩。
「是嗎……」他低語,嘴角輕揚。「好吧,我後悔了,准許你今晚跟在我身邊。」
四下裡形勢不明,雖然知道今晚將是整個魔族力量大增的時間,但是就連低等的魔物都暴走到這種地步,還真是不妙的很。
伸手攬住那隻狐狸,他頭一次不顧外人在身邊,親暱地摸了摸狐狸的金色頸毛:「假如我今晚回不去,我會比較喜歡你咬斷我的喉嚨……」
一邊的芮康驚訝地看看他們,這種主人和契約獸,還真是詭異的關係啊!就在這時,他和風教官忽然都身形一頓。
……身邊,腳下,到處有種強大而邪惡的力量在悄然萌生,雖然無聲無息,可是卻瞞不過經驗豐富的獵人的感官。
似乎齊齊感應到這股力量,四周興奮的魔族們也都有剎那的呆滯,緊接著,臉上和眼睛裡,都露出了狂熱而興奮的表情。
「我們都忘了,魔王……今晚一直還沒現身呢。」風教官低聲道,瞳孔悄然縮緊。
像是呼應他的提醒,築波上最高的山峰,在夜色裡忽然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
沒有任何聲音引導,沒有任何跡象吸引注意,可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那個方向傳來的巨大氣場。轉頭看去的時候,黑黝黝的山頂上,一個不辨眉目的高大身影已經靜靜佇立在那裡,俯視著築波山上短暫的寧靜。
隔的很遠,沒人看得清那人的臉,可所有人似乎都感到了那個人身上散發的冷意,似乎是在看著完全不足以當成對手的敵人們,不屑而譏誚。
魔族之王奧伽。
挑起這場征戰的始作俑者——除了他,沒人有這樣的氣勢和傲慢。
可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卻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身影。就在奧伽高大的身影旁邊,還有一個少年的剪影,筆直地立在他身邊。
倒吸了一口涼氣,芮康相信所有在場的同伴們都和自己一樣,心底都掀起了巨大的波瀾。那個遠遠的、單薄卻挺拔的剪影,是那樣的熟悉,每一個同盟的獵人們都不會認錯。
那是獵人學校裡曾經最年輕的金牌獵人,沒畢業就已經名列第五的少年,星赤嗎?
遠遠凝視著那個熟悉的身影,風教官的身體繃直了。
看不清那張少年的臉上有什麼表情,只能想像那是一如既往的沉穩中略帶稚氣。眼睛一定還那麼亮,就像十幾年前自己把他從染血的襁褓中抱起來一樣。
可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卻已容不得他再沉浸在片刻的恍惚回憶裡。
原本已經風雨欲來的整座築波山,已經悄然地被一股巨大的邪氣佔領,驚人的變故,正在發生。
一道無比森冷的光亮,在奧伽身邊幽幽燃起,圍成一個正圓,緩慢的,向著四週一圈圈侵襲擴大。
那是魔族的邪靈之力凝成的包圍圈!
猶如無聲的潮水,那道圓圈的四周不斷擴展,正悄無聲息地在山谷裡蔓延著,形成一張天羅地網,邪惡地向著外沿所觸及的一切生物攀延。
那道邪氣所過之處,就連鬱鬱蔥蔥的樹木,也悄然失去了綠色,在暗夜裡也能清楚地發覺,它們已經迅速地枯萎下去。
逐漸加大的靈氣包圍圈在血肉的滋潤下,越發變得明亮而邪惡,囂張地向著山谷中獵人們和魔族激戰的戰圈一寸寸推近……芮康的臉色變了,身處在山谷的前沿,他和風教官所在的地方首當其衝,處在了那道邪惡而強大的靈力包圍圈中。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清楚明白每個人身上開始承受什麼樣強悍的壓力——就連他這個身手不凡的金牌獵人,都已經被這道靈力壓迫得呼吸困難,每一道血管都在突突跳動,每一寸肌膚都繃得緊張無比。
而他們的身邊,幾乎都有虎視耽耽、眼神邪惡的敵人!
沒有人後退,可是,在沉默的環境中,終於有人發出了一聲輕哼。
那是一個獵人的聲音。本來已經被奧伽的靈力逼迫得辛苦萬分,而就在他苦苦抵抗的時候,身邊隱藏的一個魔族驀然出手,撕裂了他的咽喉。
他身邊的同伴警覺想要救護的時候,身形卻在壓力下變得慢了幾分。這種緩慢在瞬息萬變的戰鬥中,本來就足以致命。幾乎是同時,那個獵人竭力壓抑的慘呼也響在了山谷裡……
一旦開了頭,越來越多的激戰再次燃起。芮康的身邊,那個重傷了荀老教官的魔族長老伍德去而復返。
「我們的王現身了。」嗤嗤的笑聲從他薄薄的唇中流淌出來,就像死神的諫語,「我保證這是你們見過的最強大的力量,要不是六百年的積攢,所有人都無緣一見。」
「去死吧你!」芮康怒吼,渾身的肌肉驀然繃緊發動,積累半天的憤怒終於可以傾瀉而出,隨著他絲毫不見緩慢的雷霆一擊,向伍德的身上襲去!
嘿嘿冷笑,伍德的身影轉眼騰在半空,在奧伽的靈力下,魔族不但不覺得吃力,反而如魚得水。
一邊的風教官,沒有立刻參戰,他的眼睛,異常的明亮。
和上次交手時遇見的不同,那次是直線形的筆直推近,這次卻是像水波中的漣漪,以正圓的形狀往外圍擴散——很顯然,這樣需要調集的靈力更高更多,可這一次,卻似乎更加源源不斷,充沛無比!
六百年一個輪迴,今晚是魔族力量的至高頂點,果然!
沒有人注意到,風教官的身體忽然飛起,不退反進,向著山頂奧伽站立的地方,決然縱去!
只有他身後一直靜默的金色狐狸,臉上忽然出現了一抹震驚的神情。
他幹什麼?!上次一戰,聯合他和三號兩個人的力量,也根本就是完敗而回,那個魔族的力量,決不是任何一個人類的獵人所能戰勝!而今晚,那人的靈力顯然更勝一籌,他難道看不出來!
咬咬牙,它忽然也飛身躍起,就在那個男人躍上第一棵樹幹時,追上了他,狠狠咬住了他的褲腿。
那張青銅面具下的臉,赫然回頭看著它。
「放開……」
不要去……或者帶我去。那只靈獸的碧綠色眼睛,頭一次露出了某種哀傷而奇異的神情,似乎是不願說出口的懇求,那是他和它之間才能懂的話語。
目光慢慢變得溫柔,風教官舉起手,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伸手揭下了臉上的青銅面具,他柔和英俊的面孔顯露在染著血意的月光下。
下巴上那道深深的疤痕,也在月光下暴露無疑。
「碧仞……不要跟著我。」他低低喚著自己契約獸的名字,「這是我和那孩子之間的事情。」
目光閃爍,那隻金毛狐狸沒有動。
「假如我能活著回來,我答應你一件事。」他微微一笑,「我將永遠不再戴這個面具。」
狐狸細長優美的身體,輕輕一震。
「你隨時可以再次咬破這道疤——」那個男人的笑容一點點漾開,雖然這麼多年一共也沒見過幾次,可依然那樣熟悉。「拿走我的命,換回你的自由。」
說完這一句,他已經舉起手,劃裂了自己的褲腳,身體躍上了更高更遠的樹梢,向山頂奔去。
「嗷!」他的身後,那隻狐狸忽然銳聲呼嘯了一聲。
身形一頓,風教官停在了不遠處,終於最後一次回頭,看著它。
不,是他!
那隻金色的狐狸,在被他收服的十二年間,頭一次主動變了身。黑漆漆的夜色中,銀白的月光下,婆娑的樹影裡,那個驕傲清冷的少年,安靜地注視著他,翡翠色的目光閃動,如夢如幻。
風教官靜靜呆立在那裡,腦海中鮮明的記憶忽然如同潮水。之前唯一的一次見到它變身,是在那場收服的激戰裡,它誤認為他已經被自己撞下懸崖之後,以為總算擺脫了那個可怕又可惡的獵人,它疲憊不堪地跳進了山泉,變身成了一個少年,正準備洗去一身的血污。
卻在回頭的一剎,看見了正一步步蹚入泉水的自己。
「假如你回來,我也答應你一件事。」那個少年狹長的美麗眼睛,閃著人類不具備的、獸類特有的野性和輕靈。「我將就這樣,不再變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