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櫻站在家門口,或者應該說,「曾經是」自己的家門口,面容哀傷地看著一群人忙碌地把房子內的東西往外搬。
他們的房子被法院查封了。
終於,落到什麼都沒有的地步。
小野剛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
小野峰還好,聽到法院查封的消息,難過幾天後,又重新振作起精神,現在每天在外頭奔波,找一個暫時能讓大家落腳的地方,先把日子過下去再說。
內田則說在法國有個朋友需要他的幫忙,所以三天前便去了巴黎,今天下午就會回來了吧?
她站在大門口很久,但是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人把曾經屬於他們的東西一一搬走。
她甚至待到最後,看著檢察官在門口貼上封條。
就這樣,什麼都沒有了。
但沒有那些大家族的包袱,也許對他們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們還年輕,可以重新開始,一切都不會太遲。
小野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喃喃地說:「一切都不會太遲……」
只是她到現在還有一個很大的遺憾,就是她最親愛的三哥小野桔,已經快半年沒有和他們聯絡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傻哥哥……你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呢?」
***
東京新宿 Scarlet Rage 酒吧
這是一座在內行人口中頗富知名度的同性戀酒吧,這裡的「貨色」絕對是東京最齊全的,不管是哪一種類型的男人,在這裡都可以找到,並且合客人的意。
但是這間酒吧並不經營色情業務,儘管他們有為數相當多的俊美男子,但是他們都只是在酒吧裡坐台而已,如果客人看中意想要有進一步的交易,那得看這些男侍者的意願,酒吧絕對不會強迫他們接客。
當然,也有一些人就是故意來這裡尋找一夜情,但也有不少人在這裡認識許多同好,進而產生更深一層的關係,最後把男侍者給贖出來的例子。
在酒吧裡當侍者的男人,都必須和酒吧簽上五年的合約,這期間所賺的錢全歸酒吧所有,他們的飲食起居則全部由酒吧負責,並且聘有專人訓練他們的舉止儀態,使他們成為更稱職、更討人喜歡的侍者。
酒吧裡的成員並非全部都是同性戀者,有的是因為逃債、有的是因為一時失意或是失戀、有的則是因為其他因素,才會來這裡當男侍者。
酒吧裡每個月都會票選當月最受歡迎的男侍者,自從半年前橘出現之後,每個月前三名都一定會有他,這兩個月甚至還蟬聯冠軍寶座呢。
「橘,真有你的,這個月又是你第一名了!」模樣清秀的阿楓拍了拍橘的肩膀。
橘的表情僵了一下,隨即擺出非常職業的笑容,雙眼看著阿楓,似笑非笑。
饒是阿楓見過這麼多男人,見到橘這樣似女子柔媚又不做作的眼神,也忍不住吞一口口水。「哇,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啦,我會受不了!」阿楓乾脆伸手遮住橘的眼睛。
難怪客人們一見到橘就像失了魂一樣,光看到他那雙眼睛就被迷得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了嘛!
橘低下眼眸,沒有回答。
已經半年了,回想起半年前做過的那些荒唐事,他還是忍不住一陣心痛,痛他幾乎要站不起來。
會來到Scarlet Rage其實也算是巧合。
那天晚上,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被一群流氓騷擾,還被強拉進公廁裡,眼看他就要被那些流氓們當場非禮,兩個見義勇為的男人見狀,幾下拳打腳踢就把那些流氓給趕跑了,而且在警察來之前,把他給拉進這間酒吧裡先避避風頭……
他們問他家在哪裡,要不要通知他的家人?
但是他沒有回答,於是他們也就由著他去了。
過了兩天,他決定要留在這家酒吧裡,把這裡當作他的家。
他們問他的名字,他只說他叫「橘」。
***
這天晚上,酒吧依然熱鬧無比,不少客人就是衝著橘來的,一進來就迫不及待地尋找他的身影,但他們今天晚上卻注定要敗興而歸了。
「喂,你想到底是誰這麼大手筆,居然把橘包下一整個晚上,那可要花不少啊!」阿楓吐吐舌頭,想到那筆大數字,今天晚上酒吧經理一定會連睡著都在笑吧。
「誰知道,有人運氣就是這麼好吧!而且橘條件那麼好,有人肯為他花大錢是理所當然的,你幹嘛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一個和阿楓年紀差不多的男孩笑他。
阿楓嘟起嘴,「我嫉妒,不行啊?我來這裡這麼久了,都還沒有人肯包我一晚上呢!」
「還說,要是真有人敢包你一個晚上,他絕對會被『某個人』給轟出去吧?」
阿楓瞪他一眼,「住嘴啦!不要提到那個人。」
「可是你來這裡不就是因為……」
「住嘴啦!」阿楓毫不留情地拍了他腦袋一下。
男孩只好乖乖住嘴,但心裡卻還是不斷嘀咕,分明就是因為那個人一直不來找他才在生氣的吧。
***
今天晚上包下橘的客人,在酒吧最高級的會客室裡等著。
這間會客室一向只有酒吧的VIP才有資格使用,因此橘也不敢怠慢,他在門口梢梢調整了一下心情後,打開門——
「您好,我是橘,今天晚上請多多指教。」
背對著他的高大男人緩緩轉過身來,茶色鏡片後的眼眸一刻也沒放過地盯著橘由平靜轉為震驚,再轉為驚慌與憤怒的神色。
「你……」
怎麼會是他?
真條陌為什麼會知道自己在這裡?
***
橘,就是小野桔。
那天離開真條陌的家之後,他一直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著,也不敢回家,只覺得自己沒有臉再去見自己的家人。
於是他就這樣一直走著走著,直到天黑了,他被一群不懷好意的流氓騷擾,甚至被帶進公園最陰暗的角落……但是他沒有反抗,甚至連話都沒有說一句,整個人就像是行屍走肉一樣,根本對眼前發生的事情視若無睹。
後來有人解圍救了他,還把他帶到一家很奇怪的酒吧。
酒吧裡面完全沒有女人,都是男人,而且泰半都是相貌俊美的男人。
那些救了他的人問他要不要緊,要不要通知家人,小野桔只是搖搖頭,他根本不想讓家人知道自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不想回家,也不能回家。
於是他就待在那裡。
過了一天後,他藉著冷眼旁觀,摸清楚了這家酒吧的經營內容,原來這是一個Gay Bar。
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一直要隱瞞的秘密,最後卻誰都隱瞞不了,可笑的命運最後居然還把他安放在這裡。
既然他是同性戀,既然他只喜歡男人,為何不乾脆就留在這裡算了?
於是他成為「橘」,留在Scarlet Rage裡,而且在很快的時間內成為酒吧裡的紅牌。
因為酒吧晚上才開始營業,他白天幾乎都在睡覺,晚上才醒來工作,天天日夜顛倒,他都已經忘了上次見到白天的陽光是什麼時候了。
也許是因為工作忙碌、也許是因為每天一醒來就已經是黑夜,他感覺不到日夜交替,因此他慢慢地沒有時間概念,只知道工作、睡覺,睡醒了就繼續工作,反正食衣住行都已經有人為他安排好,他根本用不著操心。
就這樣匆匆過了半年,他像一隻蝸牛一樣,縮在自己的殼裡,不與外界接觸。
然而,就在他以為這種安穩的日子能繼續過下去的時候,真條陌居然找到他了。
「真條陌?」他的聲音顫抖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隨著真條陌高大的身影一步步地往他逼近,他咬著唇要自己鎮定。
鎮定、鎮定!自己為什麼要怕他?
「或者我應該稱呼您一聲——費羅伊先生?」
真條陌皺起眉頭。
「還是我應該叫您一聲『哥哥』?」
「夠了!」
小野桔閉上嘴,雙眼卻依然不服輸地瞪著真條陌。
他不能輸,他已經慘敗在這個男人手下一次了,他不能再次崩潰在他面前。
他一定是來笑他、來折磨他的吧?
想他小野桔,曾經是東野集團的少爺,最後卻淪落到Gay Bar陪酒?這不是太好笑了嗎?
「離開這裡。」真條陌霸道地命令。
「離開?」小野桔冷笑一聲,「我可以請問您,有什麼資格要我離開?憑您是我的哥哥嗎?」
小野桔狠心地在真條陌狠狠撕裂過的傷口上拚命撒鹽,為的就是要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再相信真條陌說的任何謊言。
他已經受夠了,他無法再承受另外一次的背叛。
「你見到我就只有這些話好說嗎?」
「難不成要敘舊嗎?可是據我所知,我們以前的關係可說是天理不容,不是嗎?我沒想到您還願意提起呢。」
「住口!」真條陌一個箭步上前,舉高了手想給小野桔一巴掌,但他最後還是忍住,慢慢把手放下來。
小野桔的身子在顫抖。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他正極力壓抑著自己即將要爆發的情感。
他為什麼還要來?難道他傷害自己一次還不夠嗎?
他就那麼喜歡踐踏他、看著他痛苦的模樣嗎?
***
真條陌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他有一肚子的話,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本來好不容易找到小野桔,他應該很高興的,但一聽說他居然在Gay Bar當男侍者,而且還是裡頭的紅牌,他突然生出一股無端的憤怒,恨不得放一把火將那間該死的酒吧給燒了。
他的小野桔怎麼能去那種地方工作!而且還是那種專門服務男人的地方?
在酒吧觀察幾天後,他親眼看見眾多男客人為小野桔爭風吃醋的模樣,也見到許多男人對小野桔露出覬覦的好色表情,氣得差點上前把那些男人統統揪到酒吧門口痛揍一頓。
但是最讓他心疼的,還是小野桔的笑容。
儘管他的笑容很溫柔,看起來也很真誠,但真條陌卻一眼就看出來那是裝的,他一點都不快樂。
都是自己害他不快樂……
都是自己害他到這個地步的……
一想到這點,真條陌的氣勢便陡然消失,只能悶悶地坐在酒吧的角落喝悶酒,一雙像是要噴火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些纏著小野桔不放的男人。
那時候,有個眉目清秀的男孩走上前向他搭訕,真條陌滿腦子都是小野桔,連對方長什麼樣都懶得看上一眼,但是男孩不氣餒,反正來這裡喝悶酒的客人他看多了,只要真條陌不趕他走,他就可以繼續留下,時候到了照收鐘點。
於是男孩一直說些有的沒的,在那些一大長串的話裡,有幾句突然吸引了真條陌的注意力。
「橘真是替我們酒吧賺了不少錢呢,不過到現在為止,我還沒見過有人包下他一整晚。」
包下小野桔一整晚?
對啊!他之前怎麼沒有想到?
只要他能包下小野桔一個晚上,他就不用這樣躲在角落喝悶酒了吧?
「包下他一個晚上要多少?」真條陌冷冷地問。
「咦?客人?您真的要包下橘一個晚上?那可是天價耶!」
因為價錢太貴了,所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包下橘一整個晚上過呢!
「廢話少說,到底多少?」
「先生,您等等,我去請經理過來。」
經理過來後,先是客氣地說了些客套話,但真條陌根本不想聽,直接開門見山地問:「到底要多少?」
經理微微愣住,然後說出一個數字:「兩百萬日幣。」
「我包了。」
這時不只剛剛那個男孩驚訝萬分,連經理也說不出話來了。
***
兩百萬日幣,包下他一個晚上。
真條陌認為值得。
即使要他傾家蕩產,他也願意。
但是,眼見心愛的人就在面前,他卻無法將自己的心意明白地說出來,又教他如何不著急?
「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小野桔沒有回答,而是坐在沙發上,隨手點起一根煙。
他以前不抽煙的。
這一切都是做給真條陌看的,他要讓真條陌知道,即使在他面前他也能臨危不亂,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任意隨他踐踏的小野桔了。
他吐出一口煙,好整以暇地等著。
「你和我不是親兄弟。」
小野桔手上的煙掉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全身顫抖,正當真條陌擔心他是不是情緒太過激動時,卻見到小野桔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真條先生,這真是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小野桔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真的很好笑。」
小野桔好不容易止住笑,抹去臉上的眼淚,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看著真條陌。「你以為這樣就能騙到我嗎?你以為我還像以前那樣好騙嗎?相信你說你會後悔,相信你來找我是因為你喜歡我、忘不了我,然後相信你不是我的親哥哥?我們之前的關係都是正常的?哈哈哈……」
小野桔已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太可笑了。」
真條陌緊緊握著拳頭,臉色鐵青。
真正可笑的應該是他才對。
小野桔剛剛說的話,還有那不相信他的大笑聲,都像刀一樣銳利地砍在他的自尊上。
他的確是後悔了。
他念念不忘小野桔,用盡一切力量找他,的確是因為他仍愛著他。
而他和小野桔沒有血緣關係的確是事實,但是小野桔卻完全不相信,反而回過頭來肆意地嘲笑他。
「我沒有說謊,我說的都是實話。」真條陌大吼。
「我不相信,我再也不會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句話!」小野桔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他心裡現在只有仇恨與憤怒,完全沒有愛情的存在。
就像當年的真條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