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會議基本上是新人和老成員之間的互動交流,我無聊地靠在椅背上,看著前排的沈亮和中午才認識的小傢伙並肩而坐,有說有笑外加手舞足蹈。
「小迪……」明顯就是沈亮的聲音,那傢伙就喜歡這樣,一熟了就開始玩暱稱。
比如南昕和他認識還沒三個小時,就被他很噁心的叫做了「小南」,我也沒能堅守住,在半天之內被他叫成了「小靳」,要不是及時地給了他幾下讓他閉嘴,估計他連「靳靳」都能叫出來。
都快二十的人了,還被慣以「小」字輩的稱呼,實在是恐怖……不過看舒迪同學笑嘻嘻的樣子,顯然還是很受用的。
南昕和蕭寧坐在我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盡扯廢話。
光聽那種弱智到負數的對白,就讓人不禁很懷疑他們是怎麼通過測試,混到基地裡面來的。
抬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眼睛用餘光到處瞟了瞟。
何也那隻小烏龜剛才還坐在最後一排一直埋著個頭,怎麼現在不見了?誒……反正也不關我的事,就連今天晚上把他領到這裡來,也是拜託南昕去做的——被他聽完我的抱怨現場版以後,我可拉不下那個臉再去作親切狀。
「其實那個傢伙……我說何也,雖然長得比較『謙虛』,性格也強了一點,但我還蠻喜歡的!」把他領過來以後,南昕還在我耳朵邊神秘兮兮地來了這麼一句。
「你喜歡啊?那好,我們換人帶,把蕭寧交給我,你來帶那只臭烏龜!」我笑嘻嘻地回了他一句,南昕同學立刻很識趣的緘默了。
喜歡?哼!明顯是佔了便宜還賣乖!蕭寧那麼聽話又懂事的小孩,我才喜歡呢!
「咯咯……」又是沈亮和舒迪默契的笑聲。
討厭,出手晚了一點,乖巧的小孩都沒有了。
實在是無聊到了極點……我一聲歎息,站起身來。
「南昕,我還有實驗沒有完成,先回實驗室了!」
「啊?現在?可是晚一點這裡會有東西吃啊……你真的要走嗎?」南昕這傢伙,一開口就知道拿最有殺傷力的東西誘惑我。
「不吃了,那個東西很趕!」沒心情留在這裡是一回事,另外我也算是說實話。
阮裴前輩交代下來的課題,我今天晚上必須多少弄點眉目出來。
「嗯,那個……」衣角忽然被人拽了拽,我扭頭,何也蹙著他那兩條蠟筆小新眉站在我背後。
「有事嗎?」聲音緩和了幾分,我乘機找台階下。
「你現在是要去生化實驗室嗎?」
「嗯……」邊回答邊覺得自己很淒慘。
「可以帶我一起去嗎?」
「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聽說這裡的設備很好,我想過去看看!」因為很認真的表情,何也的眉毛又蹙緊了一點,我能感覺到身邊的南昕身體又開始抖,想必是在忍笑。
「不用那麼著急吧,以後機會多的是!何況一會這裡還有東西吃……」我邊說邊嚥了口唾沫,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只有新人進基地時才會準備的美味。
「帶我去!」這次已經是言簡意賅的三個字,連個表示撒嬌或者徵求意見的「吧」、「嘛」之類的語氣助詞都沒有。
果然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小孩!我瞪了他半晌,然後扭頭,「走吧,不過晚上餓了可沒東西吃!」
***
偌大一個實驗室,大半夜只有兩個人在開工的場景以前並不是沒有過,不過大多時候是我和南昕。
南昕其實是個很有趣的人,雖然看起來是那種乾乾淨淨的貴公子樣,但只要是人少到他可以拋棄形象的時候,就連沈亮那種毒舌也只有被他糟蹋的分。
都是從小由孤兒院打拼出來的孩子,在因為有特殊天賦而被這裡收容之前,每一天都是在生活的最低層匍匐著努力爬行,向上帝的仁愛之手靠近,誰也不會真的比誰弱上多少。
所以我喜歡他陪著我——在做那些越來越殘酷的生化實驗時候分神鬥嘴,說一些喋喋不休的廢話,其實是對對方一種心照不宣的安慰。
這也就是為什麼,當實驗室裡的人換成了不能與之說廢話的何也以後,我很鬱悶的原因。
試管A開始加熱,這個過程大概要持續二十分鐘,我抬頭,何也已經繞到了左邊的第三張實驗桌前面。
「這種試劑,是可以讓神經麻痺的嗎?」
「差不多……準確地說是讓神經永久性癱瘓,你是怎麼知道的?」
「以前看過類似成分的分子式……」他用很單純的口吻在向我問話,只有天知道我實在是不想回答。
可能對他來說,那些試劑或許只代表著一個個化學元素的合成物,可是在我眼裡……腦海裡開始浮現各種動物被藥物注射以後的扭曲形狀,還有那些被迫到極限以後的淒厲叫聲。
胸忽然發悶,我感覺有點想吐。
「南昕!」有點暈的叫了一聲,慣性地想找個人說話,把那些噩夢一樣的記憶給抹去。
半晌沒有回應,我才意識到在實驗室裡的另一個人是何也。
他那麼小的年紀,敏感而好奇,根本還什麼都不懂,什麼都還不知道……
「那麼這個呢?」他舉著半瓶淡綠色的液體湊到我面前來,「是可以讓骨胳迅速軟化的藥劑嗎?」
平時的實驗,和南昕已經有了磨合過後的默契,雖然所有的試劑都會精確到百分之一毫升地去配置,但是作用到生物體身上到底會是怎樣一個結果,我們都會強迫自己不要去想。
過小的年紀而親眼目睹過一次又一次的動物實驗後,我們都已經學會把自己的記憶分成很多份,想要逃避的那些都打包封存。
被現在這樣赤裸裸地詢問,還真的是第一次。
何也一臉好奇的認真,等待著我的回答。
看來他對生化課題是真的很有興趣。
看著他湊近的臉,我頭「嗡」的一聲就悶悶地震了起來。
我想起那只用來做實驗的貓,在這種藥水注射以後的十分鐘,被軟化的骨胳再也負擔不起肌肉的力量,然後淒厲地慘叫著倒在桌上軟成了一團。
沒有人可以想像,一隻支撐力量完全消失的貓變成一團肉球,在皮毛的包裹下滾來滾去的樣子,我和南昕都是當場就吐了起來,而沈亮則是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進我們的實驗室。
那種場面,我們永遠不想再見第二眼!
「從分子式和反應的方程式來看,這種試劑讓骨質從軟化到分解的過程應該在半個小時以內……還有那種橘色試劑……」
「好了好了,何也,等到明天阮裴學長來了以後,你可以把你的分析說給他聽!今天我們就到此為止好不好?」我舉手作投降狀。
他果然很配合的閉嘴,沒有再繼續。
我知道他對我的態度一定很有意見,但是,原諒我實在不想受這種精神折磨。
後半截的沉默讓實驗室的氣氛變得很詭異。
雖然一言不發的何也讓空蕩蕩的實驗室就像是我一個人在工作,但實際情況是,有他在那兒瞪著比我一個人待著更糟。
至少我一個人工作的時候還可以很沒形象地大聲唱歌,在他面前我可丟不起那個臉。
「走吧,今天就到這裡好了!」實驗並沒有達到預期結果,但今晚我已經決定放棄。
改天還是和南昕一起過來吧,他守在這裡有種奇怪的壓迫感,讓我不能放鬆。
「就走了嗎?」
看樣子居然還意猶未盡?我無力地申吟一聲,趕緊鎖上門,然後迅速轉身離開。
***
躺在床上一直滾到快凌晨兩點,我還精神很抖擻地睜著眼睛瞪天花板。
具體原因是因為肚子裡面一聲接一聲的叫喚。
好餓……自我催眠了老半天,還是沒法睡過去。
最可惡的是,從實驗室回來的路上還收到南昕的一通電話,非常詳細地給我描述了一下,晚上為了迎接新人食堂裡特別準備的大餐。
我才聽了兩分鐘,就把手機電池直接拔掉了。
南昕這個該死的混蛋!我決定開始數羊,可幾分鐘以後,我發現數這種生物只會讓我產生更旺盛的食慾。
然後我決定改數試管。
可是,連這種平時很能讓我昏昏欲睡的東西,今天也像是失去了效應。
可惡!我幹嘛和自己過不去?放著盼了好久的大餐不吃,居然無比神經地跑到實驗室去,而且被那隻小烏龜守在旁邊,還什麼都沒做成!撓了撓腦袋,我乾脆翻身坐了起來。
仔細在房間裡找找吧,說不定還能翻到什麼可以填肚子的東西。
眼光在靠牆的櫃子上瀏覽了一下,自己也知道那種希望極其渺茫。
裝雜誌的抽屜……沒有。
裝實驗用具的抽屜……沒有。
裝襪子的抽屜……嗯,就算有也不能要……整個翻箱倒櫃的過程持續了十一分鐘零三十七秒,收穫為零。
我很挫敗地重新坐到床上去。
以前在孤兒院的時候經常吃不飽,尤其是犯了錯以後,通常就會被懲罰一天不能吃東西。
大概我對食物的飢渴症就是從那個時候萌生的。
不過那時候如果被逼到極限,也能用點小手段開了鎖去廚房偷點東西出來吃,現在到了基地,每棟樓都是很嚴格的管理,為了跑去食堂而破壞密碼鎖,好像也太誇張了點。
不是沒被南昕教育過要有儲存食物的好習慣,而且我也的確算是很積極地在履行。
但事實證明,沒有什麼食物能在我的房間裡「儲存」到第二天,再多的東西也能被我找到借口一天吃完。
然後南昕和沈亮都會打量著我一直偏瘦的身體,懷疑那些食物到底被我的胃轉化到哪裡去了。
嗯……大概那些營養都變成了天才智商的源泉吧……正在百無聊賴地胡思亂想,忽然聽到門口有很輕的一陣腳步聲。
我的耳朵馬上就豎了起來。
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人會在走廊上走來走去?整棟宿舍樓是全封閉管理,這個時候爬起來反正是出不去,難道是哪個無聊的人浪漫情結髮作,要到窗子那裡去看月亮、看星星?腳步聲越來越近,像是移到我的門前。
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把耳朵湊了過去。
有人在門外輕輕地喘著氣,像是很猶豫的樣子,半天沒有接下去的動作。
要是南昕或者沈亮,還不早已經把門敲得震天響?我大概知道是誰了……
「有事嗎?」很迅速地把門打開,我盯著門口被我的忽然出現嚇得有點呆住的何也作嚴肅狀,只是半分鐘以後,才發現自己穿著格子睡衣、頂著蓬蓬頭、再套著毛毛拖鞋的樣子,實在和努力想經營起來的嚴肅氛圍不和。
「嗯……那個……」他抓頭,像是在努力措辭。
那個?每次都這樣叫……我一早就告訴過他我叫席靳,他完全不記得嗎?想著蕭寧每次都很尊敬的那聲「南昕學長」,或者舒迪那聲甜甜的「小亮……」,我就恨得牙癢癢。
「幹嘛,快說!」沒耐性陪不可愛的小孩一直耗在這裡。
「嗯……你、你這裡有沒有吃的?」他像是鼓了很大勇氣,抬起眼睛亮晶晶地看我。
憋了半天竟是這麼一句話,我暈倒!「不是早就和你說過嗎,晚上餓了可沒東西吃!」我一邊瞪他一邊悄悄捂肚子。
他開始皺著眉頭咬嘴唇。
那麼單薄的樣子,看上去還真是滿可憐的……像他那麼要強的小孩,這個時候跑過來要吃的,大概也是在內心激烈鬥爭老半天吧。
看他那麼瘦,在孤兒院的時候一定也是嚴重的營養不良。
可怕的飢餓感,我還是能體會的!「那……你想吃點什麼?」我歎了口氣,俯下身子問他。
「肉!」這一下的回答倒是飛快,聲音也大了很多:「臘腸,牛肉,排骨……內臟也可以!」
啊?內、內臟?
「沒、沒有嗎?」他好像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聲音重新小了下來:「那麼……雞蛋?要不,蘋果也行!」
標準好像在飛速降低……不過,我還是只能攤手說抱歉。
「我這裡……這些好像都沒有!」
「那……你有什麼?泡麵嗎?」他居然依舊對我抱有希望,可是如果有泡麵,我還會翻滾到現在不去睡,陪他在這裡夜聊嗎?
「泡麵……也沒有呢!」對著他一臉的期待,我居然還有了點小小的罪惡感。
他的眼角挑了起來,好像意識到我這裡沒有什麼資源可以提供,剛才的一番對話根本毫無意義。
冷冷地掃了我一眼,他轉身回去。
天作證剛才問他那些只是出於同病相憐,我絕對不是故意要耍他的。
雖然是個沒禮貌的傢伙,但是來基地的第一天就淪落到要餓肚子,還真是挺慘。
大家以後畢竟還要在一個組幹活,讓他對我抱有這種壞印象好像不大好,而且問題最關鍵的地方在於,我也實在不想餓著肚子等到天亮了。
「嘟……」關門回屋我開始撥手機——永遠開機等待我的折磨是南昕最好的習慣。
「幹嘛……」睡意朦朧的樣子還不得不撐起來接電話,南昕真可憐。
「我餓了,南昕!」言簡意賅的幾個字,但已經足以讓他瞭解我在大半夜騷擾他的原因。
「好了好了,你下樓來好了,吃的給你放在窗台上,你拿了就趕快滾,今天晚上不准再吵我!我和蕭寧聊天到很晚,剛睡下沒多久,很累啊!」嘟嘟囔囔的抱怨,然後是很堅決地掛機聲。
嗯,估計他警告完這一大串,睡意也去得差不多了。
我衝著顯示著南昕名字的電話螢幕親了一下,然後趕緊屁顛屁顛下樓去拿吃的。
和南昕同住在一棟宿舍裡,上下不過隔了兩層,這也是他為什麼常常慘遭我荼毒的原因。
沈亮就經常拍著胸脯,對於和我住不同的樓而表示慶幸。
南昕實在是個好人,而且有讓我喜歡的細心和貼心。
大大的袋子裡有牛肉罐頭、火腿腸、鳳梨罐頭,外加兩個很大很紅的蘋果。
每一樣都能把我的胃伺候得舒舒服服,然後睡個巨香的好覺。
我躺在床上掏了個蘋果出來用力咬了一口,真脆!和剛才的慘狀一比較,還真是天上人間!剝開一條火腿腸拿到鼻子底下聞,想把幸福的感覺拖得長一點。
等一等……火腿?剛才那小孩好像對這個很有興趣,我現在倒是在這裡大快朵頤。
他剛來,根本什麼人都不認識,又是被人嫌惡的脾氣和長相,現在一定餓得前胸貼後背地在床上打滾。
對飢餓的體會,我可是比任何人都要深刻。
算了算了,就再做一次好人好了!我把牛肉罐頭都放回袋子,再把大部分火腿腸和鳳梨罐頭也裝進去,然後開門走到隔壁。
不知道他看到這麼豐盛的一堆吃的,還會不會那副死表情。
「何也?」我輕輕敲門,壓低了聲音叫他。
這個時候不安分睡覺,被管理人員發現了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門內有「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響,卻沒有人回答我。
我手上用力,門竟是被我推開了一小條縫。
居然沒關門?那傢伙到底在搞什麼?
「何也我這裡有吃的……我進來了啊!」先把來意報明以免有不必要的誤會,我舉著那個裝食物的袋子,然後趕緊閃身進門去。
不大的房間裡空蕩蕩的沒有人,除了床上多了層被單以外,像是什麼都沒有整理過。
三個黑色的大包包放在牆角,我目瞪口呆地看著。
一直被他掛在脖子上最大的那個包包拉煉拉開的一點,有半個狗頭從裡面露出來,瞪著兩隻滾圓的眼睛,飢腸轆轆地看著我。
我終於知道他一直緊張著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