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陣(上) 第八章
    離觴是個啞巴,天生弱質,不適習武,所以被封凌從荒郊撿回的那天開始,他就一直形影不離地待在封凌的左右,被他保護著而生活,成為了封凌的影子。

    就是這麼個天生有缺陷的孩子,卻是玲瓏剔透,聰明至極,除學武之外,任何事物都是一點就通。因此,短短的幾年之間,他雖是連劍也無法握穩,卻成為了穆朝風最心愛的弟子。

    更何況,他這樣晶瑩純雅的一個人又有什麼必要學劍呢?

    有封凌百依百順,呵護備至地對他,就已經是他身邊最鋒利的攻擊武器。

    畫雪梅,修園圃,書丹青……學武之人無暇去做的雅致之事,卻都被他無聲無息地做來,每一樣都精彩至極。

    但離觴真正最專注的,還是彈琴。

    或許啞巴彈起琴來,比常人更能敏感地感受到音律的可貴。十四歲那年,離觴在山間一曲彈罷,已經能夠引得聞者駐足,百鳥朝鳴。他的心似乎比凡人多出一竅,竟是能夠輕易地對外物的心思產生感應。

    於是,一年以後,封凌費勁心思地尋遍江湖,給他帶回了名冠天下的天蠶琴——那就意味著,離觴在成為天下第一的琴師之際,也同時擁有了天下第一讀心師之名。

    常人眼裡只見音弦的天蠶琴,到了真正的知音手裡卻是可以勘破任何人心思,比長劍更有力的利器。

    這樣的場面,並沒有多少人有緣得見,只是青和悠悠轉醒過來的第一瞬,眼光所及的,正是幾步之外的天蠶琴,以及坐在旁邊的離觴帶著滿是不忍的表情。

    莫言……你終究還是要用這樣的方法對我……

    眼光緩緩轉了一圈,陽光充足的屋子裡,站在離觴身後的是掛著憐憫表情的是封凌;靠在門邊,握著劍柄,正狠狠盯著他的,憔悴又痛楚的是顧真;另外,那股就在他左側,熟悉的迷迭香氣……不用扭頭,他也知道是誰……

    「好了,他醒了,離觴……可以開始了!」

    莫言的聲音……莫言,落雲到底怎麼了?

    你就這麼恨我嗎?

    輕輕搖了搖頭,離觴扭過頭去,朝著身後的封凌打了幾個手勢。

    封凌點了點頭,沉聲開口:「莫言,離觴的意思,讓你再考慮一下。讀心之術極是傷身,青和……他現在這個身體狀況,若是強行施為,太過凶險。

    「而且……而且我和離觴都以為,落雲之事,未必就是青和……」

    話音未落,顧真已經顫身而上,「封凌,你的意思,是要懷疑落雲那個樣子還要說謊嗎?從小一起長大的不過我們六人,離觴不會劍術,莫言內力全失。如果不是他,難道還是你我嗎?更何況,莫言也說……」

    「何況,我也說過,七日之前下山之事,青和他有對我說謊……」

    最後接過話頭的是莫言,即使極力裝作平靜的樣子,話語之間的哽咽還是每個人都能聽出。「所以,現在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他既然不肯說實話,那離觴你也就不用和他客氣了……」

    離觴垂下眼睛,又是一陣緊繁的手勢。

    封凌輕輕地歎了出來:「莫言,離觴問你,真的確定了嗎?」

    長長的一陣沉默,每個人都在等待著。

    青和輕輕地一笑,將眼睛閉上——莫言,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有你這樣的沉默,我已經很高興了!

    烏黑的長髮被拉起,青和一聲悶哼,天蠶琴上七根烏黑色的琴弦飛起,一端挽在離觴手中,另一端已經深深地從青和的後腦紮了進去。

    離觴五指輕揚,竟是同時奏出三音。泛音亮如珠玉落盤,散音沉如鐘鼓入夕,另一股走手音繞樑而上,竟是越高越見清亮。

    七根琴弦交錯而動,青和已經痛苦得抱頭滿地翻滾起來。

    讀心術的第一步,不過是要用痛楚將腦中所想的堅持擾亂,全盤崩潰的情況下,才能乘隙而入,直達人心。

    只是青和天生堅韌,硬氣非常,這番苦楚只怕不是一時半會就能了結。

    隨著青和的叫聲從尖利到嘶啞,最後幾乎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一直翻滾著的身體也抽搐著開始乏力。封凌輕咳了幾聲,有些不忍地把臉別過去。

    「喀嚓」一聲,拚命掙扎之下,青和的指甲生生斷在青磚之中的聲音。

    「莫言……」神智模糊之中,他竟是喊不出別的聲響,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叫著這個名字:「莫言,你救救我……」

    為什麼這個時候,你還想著向我求助……難道你竟是忘記了,把你帶到這裡來的人就是我嗎?

    濕熱的液體從莫言的眼眶流出,順著鼻樑,流入嘴角,鹹得發苦。

    離觴眼看如此,略略一個猶豫,手下動作稍緩,莫言已經一聲暴喝:「離觴,不許停,彈下去!」

    又是半炷香的急緩間奏,青和頭髮散亂,嘴唇全破,已經無力再做任何掙扎;離觴扭過身體,對著封凌微微點了點頭。

    「好了,離觴說,現在可以開始問他了,他現在神志已經全亂,只會說實話而已。

    「不過顧真你情緒太過激動,還是不要開口,讓莫言來問就好。還有,不要一下就問他太過尖銳的東西,畢竟青和現在已經心脈大傷,再有他潛意識裡依舊加以抵抗,後果是難以設想……」

    略微頓了頓,封凌的聲音低了下去:「不過這樣看來,青和心中的確有隱藏極深的難言之事……畢竟我第一次看到離觴用了這麼長的時間……」

    「青和……」莫言顫聲開口,恍惚之間他意識到,他是第一次這麼正式地叫這個名字,以前……以前就算再生氣也好,再拌嘴也好,他都是叫「烏龜」的。

    「青和,你先回答我,你說你七日之間下山是去見師父……是騙我的是不是?」

    「是……」

    「那你下山,是做什麼?」

    「我……我不能說……」

    「那,你下山以後見了什麼人?」

    「我見了落雲……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為什麼要我殺他?我們一起長大,我不能殺了他,不能……」

    淡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卻讓每一個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顧真肝膽俱裂,劍已經出鞘,而莫言早已經抓住青和的肩頭,拚命地搖晃了起來。

    「你殺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你做的,你回答我是不是你做的!」

    離觴拚命地打著手勢,示意莫言不能這樣對待青和,否則會損至心肺,可連封凌也被青和口中吐出的那幾個句子所震驚,無暇去在意離觴到底要說些什麼。

    本已經毫無防備能力的身體被莫言重重晃動著,被詢問著的又是他萬般不想回答的問題,靜默半晌,青和一口鮮血噴出,染紅了莫言的半邊脖頸。

    只是莫言現在已經完全被痛楚燒紅了眼睛。

    「青和,你少給我裝,你起來,告訴我……告訴我是不是你對落雲下的手!」

    話到最後已經滿是重重的哭腔,青和的身體越來越涼,已經軟在莫言的懷中。

    「我不能……不能殺了落雲……」掙扎著,翻來覆去的就是這一句,夾雜著一股又一股的鮮血,嗆不成聲。

    「好,好!這個你死都不說是不是?那青和你告訴我,你還有什麼瞞著我,還有什麼瞞著我!」

    「莫言……你冷靜點!」

    「封凌,你閉嘴!離觴,你問他,剛才封凌說的那個他藏在心裡的秘密是什麼?他一直瞞著我的到底是什麼?」

    「莫言……恐怕……」

    「封凌,這裡沒你的事!離觴,我讓你問!」

    扭頭和封凌對視一下,見他極緩極緩點了點頭,離觴低低一歎,手腕一轉,琴音瞬間如萬馬齊喑,洶湧而來。

    青和本已經慢慢平靜下來的身體,頓時又激烈抽搐起來。

    和著離觴急促的琴音,這次是封凌詢問的聲音。

    「青和,你有什麼東西是一直瞞著我們的……」

    封凌、離觴從十歲開始就生活在一起,長至如今,已經是極有默契。兩人心靈相通,封凌這開口一問,琴嘯相和,厲害之處更是倍增。

    青和的喉中悶喘之聲不絕,七根琴弦更是越顫越厲害。顯然是他內心深處最秘密的一處即將被挖取,此刻正做著最後的掙扎。

    離觴心下驚惶,朝封凌搖了搖頭,示意再這樣下去,琴估計就要支持不住。

    事到如今,封凌的好勝心也被激起,不顧勉強下去青和會心神大損,一隻手貼上離觴的後背將真氣輸入,另一隻手扣上琴弦竟是開始與他合奏。

    只一個離觴,天下已經沒幾個人能夠撐過,封凌這一插手,除非青和立刻死在那裡,否則無論如何,隱藏得再深的話也是要說的。

    「青和,回答我,你到底還瞞了我們什麼?」

    終於,勉力抗拒了很久的唇微微張開,嘶啞地將音節一字一字地蹦了出來——那是青和一直隱藏在心靈最深的地方,本該是一輩子都不會說出的秘密。

    「我……我……」

    話才出口,天蠶琴大震,七弦之中,搖光、雁羽已斷。

    封凌冷哼一聲,手下真氣更盛,像是非要比出個高低一般。

    「莫言……」

    龍齦斷。

    「你不要討厭我……」

    玉軫斷。

    「我……我……」

    承露斷,無香斷。

    天蠶琴七弦已斷其六,只剩最後一根龍涎尚在勉力支持,而青和心中的秘密,依舊不得重點。

    眼見離觴的額上已有密密的汗珠滲出,疲憊至極,封凌乾脆牙一咬,抽過腰間長劍朝著最後一根弦重重斬去。

    天蠶琴七弦俱損,琴音大哀,青和身體劇烈地一陣痙攣,心神皆損。

    而眾人苦苦等著那一句話也終於完整而出。

    ——莫言,你不要討厭我……我,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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