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很快走到了盡頭。
抬眼望去,已經可以看到景落雲和顧真所居住的木屋,在薄霧中露出隱隱的一角。
莫言揉了揉鼻子,挑起眉梢,迅速地加快腳步。
如果一個人閒的時間太久了,大概就真的會變得很無聊。以前功力尚在,和落雲、顧真較量對陣之時,又怎麼會有空去回憶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過,若是坐下來,好好地享受一頓落雲的拿手好菜,思維能夠重新活躍起來也說不定……
想著各種久違了許久的美味,和落雲、顧真見到他時候大呼小叫的驚喜表情,莫言的笑容不自覺地揚了起來。
天色並不算太晚,木屋前的小院卻是靜悄悄地,沒有半個人影。
這個時辰,按照慣例,應該是顧真和落雲在相互喂招啊,難道許久不見,這兩個傢伙也開始學會偷懶了嗎?
吸著鼻子嗅了嗅,沒有期待中的飯菜香氣,卻是有股奇怪的藥味隱約而來。
烏鰻草,雪薊,穿山甲,藜黃……小真在研究什麼新玩意,難道有人要死了嗎?
怎麼用的都是這麼些大熱大寒,用來吊氣的東西?
一邊覺得有點奇怪,一邊揉著鼻子打了個噴嚏。看著房門緊閉半天都沒有要開的意思,莫言隨手試了試,發現並末緊鎖,乾脆使勁推開,大模大樣地走進去。
「落雲,小真,我……」呼喚的聲音才發到一半,迎面而來的一道寒光已經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電光石火之間,被訓練多年的潛能讓身體本能般地向後急撤,雖然內力全失而使得速度遲緩,但總算讓劍尖的部分離開了心臟,避開最致命的部分。
「小真?」看清偷襲者的臉之後,莫言更是驚呼出聲。
眼前的人,赤紅著雙眼,頭髮散亂,面目憔悴,哪裡是他記憶中什麼時候都風度翩翩的顧真。
「小真……顧真,我是莫言啊……你,你怎麼了?落雲呢?」
眼看顧真對他剛才那聲驚呼置若罔聞,隨即擺出的又是進攻的姿勢,莫言心下駭然,只能用手緊握住劍刀,任由劍鋒劃破掌心,促問出聲。
「莫言……落雲?」
像是被某個詞擊中了心裡最柔軟的地方,顧真勢若瘋虎般的進攻終於停了下來,眼睛一點點抬起,像是要把莫言的模樣拚命辨別認清一般。
一股巨大的驚恐,隨著顧真毫無焦距的目光,瞬間湧遍莫言全身。
「小真,落雲呢?你跟我說,落雲呢?」
「落雲?」半晌的靜默,顧真像是終於將莫言認出,身體卻猶如力氣被抽乾了一般,順著牆沿緩緩癱軟下來,「落雲,在裡面……」
話音才落,莫言已經將裡屋的門重重踢開,急衝進去。
簡單狹窄的房間,並沒有太多的繁複擺設,所以只一眼而已,已經能夠看到落雲正靜靜地臥在床間。
緩緩起伏著的胸膛,緊閉著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在薄薄的眼皮處灑下一片淺淺的陰影,那是莫言從小就很熟悉的,落雲安靜而溫和的睡顏。
並沒有料想中血流遍地的慘烈場面,這一片安靜得過頭的氛圍中,卻總有什麼不大對勁。
輕輕的「咯吱」一聲,顧真也推門走了進來,痛楚的目光落在景落雲的臉上,像是再也不願意挪開。
「小真,落雲他……他是病了嗎?為什麼我叫了他半天,他都不起來呢?」
小心翼翼地問出聲的句子,卻根本沒有任何人理會。顧真只是站在那裡對著景落雲深深注視著,像是要把一輩子的容顏都看透似地。
心下一凜,莫言緩步上前,牙一咬,將覆蓋在景落雲身上的薄毯猛地扯開。
手腕,手肘,肩膀,腰臍,腳踝,膝蓋……所有的關節處,都被一層又一層的白布裹著,而裸露在外面的肌膚,都已經慘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猶豫著把手指搭上落雲右手手腕處,只想試著觸一下脈搏跳動的節奏,才一相碰,莫言已經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劇烈顫抖起來。
「莫言你不用再摸了,七天之前,落雲他……他全身上下,所有關節的地方,經脈都全部被挑斷了……」
經脈……全斷?
顧真,你在說什麼?
「對方是在故意折磨他,明明一劍就可以殺了他的,卻偏偏留了他的性命,很耐心地刺穿他的鎖骨,打折他的脊柱,再一處一處地挑斷他的手腳處所有的經脈……」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人怎麼對落雲……這麼溫和又好脾氣的景落雲?
「各種折磨人的手段都用盡以後,對方大概是擔心被報復,臨走之前用極陰柔的內力在落雲的後腦打了一掌,不會要他的命,卻只留下一天比一天更厲害的疼痛折磨,和永遠的昏迷而已……」
嘴唇哆嗦了很久,莫言慢慢地跪在景落雲床前,顫巍巍地一點點摸上景落雲可能是永遠都醒不過來的那張臉。
「落雲……」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像是稍微大聲一點就會把人給震碎似地。
你……你怎麼可以一直昏迷,怎麼可以手腳不再動呢?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偷懶的時候,你會做好吃的哄我早起練劍;無聊的時候,你就由著我的壞脾氣,陪我溜去後山散心……你的手腳就這樣不能再動了,誰來陪我做這些事情呢?
「莫言,你就算真的要難過,也不用急在現在……告訴我,以落雲現在的功力,你以為還有什麼人可以先是一劍橫穿他的胸口,讓他絲毫沒有還手的餘地,接著把他傷到這種地步呢?」
「什麼?小真你在說什麼……」混亂痛楚的心情,在顧真冷冰冰的問句中狠狠地震了震,像是想到什麼關鍵所在,莫言難以置信地對上顧真的臉。
「七天之前,我陪師父去山上採了幾味藥,回來之時,一切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我有驗過落雲的傷,讓他受制於人的,是猝不及防的當胸一劍。以落雲現在的功力,若非毫無戒心,又怎會讓對方得手?」
「小真你的意思是……」
「莫言你別打斷我,我還沒有說完……那人先廢落雲武功,再損其經脈,他以為落雲從此不會再醒,而他所做的一切就不會為人所知。可是,莫言……他還是低估了一件事情……」
一行清淚從顧真的眼中流下,說話的聲音已經啞不成句:「他低估了,落雲對他的感情……
「我耗盡了所有的珍貴藥材,時刻不離地守在落雲身邊給他輸入真氣,我要的不多,只要他告訴我那個把他弄成這樣的人的名字而已……終於,老天聽到了我的企求,讓落雲在徹底昏迷之前說了一句話。
「莫言,你以為落雲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什麼呢?」
「……」
「他緊緊地抱著我,他並沒有認出我是誰,潛意識裡,他以為那些折磨還沒有結束……所以他流著眼淚掙扎著對我說,『我們……我們一起長大,那麼多年,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你?』」
晴天霹靂一般的震響,讓莫言的腦中片刻之間「嗡嗡」地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音。
「我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那麼多年,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你?」
落雲……落雲這就是你陷入永遠的昏迷之前,拼了命也要告訴我們的嗎?
如果真是這樣一個人害你如此,心靈上的痛楚,遠遠比身體上的折磨更甚千百倍吧?
可是,那個人……那個人……
「莫言,用劍能到如此程度,精妙到分毫,廢掉落雲全身經脈卻沒有一下多餘招式的,現今天底下不到十人。」
「是!」
「而這所有人中,落雲所見過,能識別得出的,不過四人……」
「是……」
「這四人當中,封凌劍屬純陽,要人斃命絕不拖泥帶水,那種陰柔狠毒的招式他做不來。」
「我知道……」
「然後事出那天,我和師父二人採藥桐虛山,沒有片刻分離。」
「嗯……」
「所以這最後一人……」
顧真的聲音到此截住,莫言手指泛白,眼睛一點點閉緊。
「別說我現在還死不了,就算我真的死了,怕是莫言你也會繼續失望下去……你和落雲劍氣不和……就算換搭檔,也換不到他那裡去……」
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他是輕笑著說完這個句子,他怎麼會那麼胸有成竹?
他哪裡來的那麼大的信心?
他難道早已經料定了,自己和落雲不可能搭檔在一起?
「從七天前起,我就想好了,不會再有別的答案……這段時間我日也等,夜也等,等著他再次出現!所以莫言,無論你知情與否,說什麼也好,勸什麼也好,落雲的仇,我是一定要報的!」
說什麼也好……勸什麼也好……
小真,你以為落雲都這個樣子了,我還會攔著你為他報仇嗎?
只是,你的那句「不會再有別的答案」……你真的就那麼確定了嗎?
從事發當日到如今的種種事實來看,顧真的定論的確不容置疑。自己一直不去想那個最後的名字,真的是因為想要冷靜地考慮周全,還是……還是因為害怕,一心想要逃避而已?
頭腦之中一片混亂,朦朧之間是兵戎相擊的鏗鏘之聲,落雲蒼白一片的睡顏也在雜亂的思緒之中恍惚起來。
隱約之間,莫言唯一能夠想起的只是——七日之前,那不正是青和為了連他也不得而知的秘密原因,而匆匆下山的日子嗎?
***
莫言畢竟還是下山去了。
提到落雲和顧真的名字時,他一臉掩藏不住的笑意,離開的時候,更是沒有半分猶豫和停留——瞎子也能感受到那是發自內心的期待和喜悅。
原來他竟是那麼厭煩待在這裡。
該死的……青和低低地啐了一聲,有些困難地慢慢披衣坐起身來。
脊背的地方被杜曜長劍所傷的創口,竟是比想像中更為嚴重,讓他連躺下都很困難,只能趴在床上,以壓迫心臟的姿勢略加休息。
心臟的地方一旦被壓迫,必定會做噩夢,這是從他第一次殺人見血開始,就持續不變的慣例。
只是,住在山上的這幾年,那樣的噩夢已經慢慢很少出現了。
習慣了有人在臨睡之前和他說說話,雖然大多數時候只是讓他恨得牙癢的冷嘲熱諷,也習慣躺上床以後,隔壁的房間裡散出淡淡的迷迭香——
那是莫言為了換他的命,而在身體上烙下的終身印記,什麼時候只要聞到這個味道,他都能夠安下心來。
只是今天晚上,空空蕩蕩的木屋中只有他一個人待著,大概是怎麼都無法睡過去了。
「如果師父他老人家喜歡看我們兩個相親相愛的模樣,我定不會拒絕表演給他看的,可我實在忍不住還是想說一句心裡話給你聽,那就是——青和,我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的……討厭你!」
臨走之時隨口拋下的一句話,卻又在這個冷風呼嘯的夜晚,重新迴盪在青和耳邊。
莫言……和我不得已而待在山上的三年,你整日到處閒逛,什麼都毫不在乎的樣子,內心深處,想必早已是無聊到了極點吧……
我的出現,廢掉了你的武功,毀掉了你的前景……要說你的心上沒有一點恨意,誰也不會相信。
恨,可以不在乎,可是,莫言……你是真的討厭我了嗎?
思緒紛擾,明明是冷風嘯嘯的夜晚,卻有莫名的念頭讓青和心煩意亂起來。
「莫言……」眼睛微合地低低喚了一聲,握慣了利器的手卻是一點點地順著自己的小腹滑落下去。
敏感的地方被冰涼的手指一點點觸碰,驟然而來的涼意讓青和不自覺地輕抖起來。
這個地方,在那個夜晚,他的腰肢被緊緊箍住之時,有被莫言重重地親吻過……
「你……結束了?」眼看青和的眼睛一點點地慢慢睜開,滿心的尷尬之下,莫言只能冷冷地搶先問出這一句。
而青和,在漸漸認識到眼前是怎樣一番場面時,臉色也迅速由淺紅轉為慘白。
一塊絲絹扔在青和身前,莫言把身轉過去,「先弄乾淨,然後出來,我有話問你……」
頓了一頓,眼看青和依舊怔怔地坐在原地沒有半分反應,莫言冷哼了出來,「動作快一點,我大半夜的趕回來,可不是為了看你做這種事!」
莫言他那樣又是不屑,又是鄙薄的神情……自己最不堪的樣子竟是被他全部看到了!
那樣的眼神,好冷……
已經是深夜時分,他明明今天中午才下的山,去找顧真和落雲,怎麼這麼快又回來了呢?
難道是,關於景落雲和顧真……他終於還是知道了嗎?
猛地一個激靈,青和伏著牆迅速站了起來。
「說吧,你有什麼話問我……」
院落之中一片冷清,莫言的長衫在山風中飄出蕭瑟的痕跡。青和整理好一切緩步走出時,已經恢復了平日裡淡漠的神情。
誰也想不到,淡到沒有血色的一張唇,會呻-吟出那麼熱情的聲音。
「烏龜,你告訴我,七日之前你下山幹什麼?」
「你什麼時候開始有興趣管我的事?」
「少廢話,你告訴我!」
「如果我不想說呢?」
「你必須說!」
領口的地方被猛地拽緊,眼前猛然放大的是莫言那張又是憤怒,又是緊張的臉。
他……猜到了什麼?
還是……什麼都知道了?
應該不會……如果都知道了,他不應該還會這樣問……既然如此,那就賭一把好了。
微微嚥了口唾沫,青和沉聲開口:「七日之前,我是應約去見師父了……」
烏龜你騙我……你居然騙我!
七日之前師父和小真在一起,沒有片刻分離,你當我不知道嗎?
你連這個都騙我,那落雲……真的是你?
真的是你嗎?
抽搐的臉在月光下變了形狀,讓青和也不禁駭然起來,「莫言,你怎麼了?」
「烏龜……你,你和我說實話,怎麼樣都好,你……你不要騙我!」
青和的印象中,這是莫言第二次用這樣的軟弱哀求的口吻和他說話——第一次是在三年前,求他不要下山的時候。
「我不騙你,我的確是……」
「夠了!」
重重的一聲喝斥,莫言已經又是痛恨又是憤怒地把手放開,低垂下去的頭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
泥土的地方輕微地「啪答」一下,是眼淚滴落的聲音。只是莫言的頭再次抬起來的時候,所有的水跡已經被憤怒的火焰蒸乾。
「青和,是你對落雲下的手!」決絕的,毫無懷疑的聲音。
「什麼?你說落雲?他怎麼了……」
「就在七日之前!」
「我沒有!我……」
「我已經給了你機會,你卻是騙了我,現在……青和,你說的任何一個字我都不要再相信了!」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莫言,雖然剛才我是有騙你……」
「怎麼,你終於要承認了嗎?」
嘴巴張了張,看著莫言冷笑著的神情,青和忽然意識到,自己再說什麼都已經沒用了。
「你既然不信我……好!莫言你殺了我吧!」腰上的琉璃隨手拋到地上,青和嘴唇微顫,狠狠地閉上眼睛。
「你當我不敢嗎?」
「嚓」的一聲,琉璃出鞘,已經重重地抵上了青和的喉間。
如冰一般透明的綠色襯著脖頸上淡淡的經脈之色,月光下看來竟是別樣地美麗。青和的脖子倔強地仰著,竟是不做任何反抗。
重重地幾下喘息,莫言的手抖了好久,終究還是狠不下心去。
「這樣殺了你,想必你也不甘心。青和,你別以為這樣不說話就行。我這就帶你去見離觴……他會有辦法讓你說實話的!」
見離觴?
用天蠶琴讀心?
不!莫言你不要這樣對我!
巨大的恐懼湧遍青和的全身,讓他難以置信地睜開眼睛。
抗議甚至告饒的話才要出口,莫言手指一彈,青和鼻尖只嗅到一陣輕香,意識已經迅速地消去。
莫言……莫言你不要這樣對我……
什麼都再也無法說出口,苦澀的眼淚落下來以前,青和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