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從他推開的窗子裡灑進來,銀白色的,帶著些金黃的光圈,斜斜的宛如通往雲層的天梯。
岑因玨身上裹著件長衫,衫子長長的下擺便在灑滿了月光的風裡輕捷地舞動起來,靜默而絢幻。
他回頭看了一下床上熟睡著的男人,峻冷的面容在此時顯得安寧無比,他歎了口氣,看過最後一眼之後,他盡量悄無聲息地向外走。
「要偷偷溜走嗎?」
在門口,他猝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韓凌羽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目光如炬地盯著他。
岑因玨說:「我給你留了封信,我要回長安一趟,會回來的。」
「為何不直接告訴我?怕我不放你走?」韓凌羽走過來,赤裸裸的。
岑因玨有些害怕地後退兩步,嚥了口唾沫:「不……」
這種心事很難講,唉。
「我可以任你予取予求,你知道為什麼嗎?」韓凌羽捏住他的下巴問。
岑因玨搖搖頭。
「呵……」韓凌羽目光陰沉,「因為我知道你不愛我。」
岑因玨的眼睛瞪大了,多麼奇怪的男人?!多麼奇怪的理由?!
「我喜歡看別人背叛自己時的感覺。」韓凌羽笑起來,「你的心裡一直裝著太子殿下,也只有太子殿下,卻又不能和他在一起,勉強和我在一起,背叛自己的內心,是什麼滋味的?」
岑因玨想往後縮,可是渾身冰涼,男人的臂膀鐵一樣緊箍著他。
腦海裡忽然浮現出男人說過的話:「江湖上人們叫我『魔鬼』。」
從腳底升起一股一股的寒意,岑因玨覺得頭皮發麻。
「你心目中那個神聖的太子殿下,實則弱得像只病雞。」韓凌羽繼續著惡毒的話語,「都不知道你迷戀著他什麼。」
岑因玨咬緊牙關。
「識相的就別去找他,等著他的只有死路一條。」
「你胡說!」岑因玨終於忍耐不住了。
「胡說?難道你自己心裡不明白嗎?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小傢伙,你怎麼就看中了他呢?」
「我要走了。」岑因玨有些瑟瑟發抖。
「不送。」韓凌羽很乾脆地退回床上,抱住被子,繼續打算睡下去。
岑因玨反而久久地發呆,他看著這個奇怪到不能再奇怪的男人,自己怎麼就認識了他呢?
「有些思想準備,我怕到了長安你會徹底傷心的。」韓凌羽在被子中發出沉悶的冷笑。
「什麼?」
「好自為知吧。」
「哦。」岑因玨抱緊雙臂,還是覺得有些冷,明明是初夏了呀!
◆ ◆ ◆ ◆
是一種慣性,岑因玨策馬沒有先進長安城內,而是去了行宮。
當抵達時,已是幾天後的清晨。
那些僕人見他來了,雖然有些驚訝,卻也維持著一貫的波瀾不驚,他問:「殿下在嗎?」
僕人指指內室。
於是他示意僕人退下,自己悄悄走過去,想給太子一個驚喜,當他伸手準備扣門時,卻陡然被裡面傳來的低啞而淫糜的申吟聲音給止住,那聲音宛如魔音鑽腦,讓他一下子僵成木石。
就在他進退維谷的時候,外面傳來兵荒馬亂的聲響,他赫然回頭,便看到穿盔戴甲的中央禁衛軍衝進了院落,為首的是金吾大將軍。
他直覺事情不妙,還沒等他有所動作,禁衛軍已經一腳踹開了內室的門,裡面聽到聲響急忙穿衣服的人正穿得七零八落,趙道生乾脆躲進被窩裡,動也不敢動。
李賢面對這些禁衛軍,先是一怔,隨即披了衣服下床,聲音平淡地問:「出什麼事了?」
金吾大將軍走前一步朗聲道:「奉天後口諭,太子李賢好色、與奴僕趙道生狎暱,影響惡劣,敗壞我大唐風氣,損害皇家威嚴,導致宮闈混亂,下詔立案拘捕太子,搜查東宮。」
李賢臉色一沉,沒有說什麼,他歎了口氣:「好,我跟你們走。」
走到門口時,他愕然。岑因玨站在那裡,宛如寒風中的枯葉,幾欲泣血的複雜表情。
萬萬料想不到會在這種情形下重逢的兩人就這樣怔怔地看著,神色蒼茫。
李賢閉了眼,轉身朝外走,罷了罷了,這也許是最好的,讓因玨恨他吧,唾棄他吧,讓他死心吧……
「明允。」
他剛邁了兩步,卻聽到背後傳來的顫抖聲音,他止步,回過頭來。
岑因玨走過來,離他兩尺之隔,然後猛然揮手打了他一掌。
『啪』的一聲,震驚全場。
李賢卻笑了:「因玨,每次你見我的方式都這樣與眾不同。」
岑因玨一字一句地說:「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轉身離開,步履沉重卻相當快,背影決絕。
李賢淒然一笑,喃喃地說:「終於一切都要了結了吧……」
◆ ◆ ◆ ◆
事態宛如脫韁的烈馬,直朝著萬丈深淵衝過去。
岑因玨回到了家,父親看他的神色很奇怪,皺著眉頭,讓他想起自己的親娘當年,是不是就受到這樣的待遇?
自己的親人劫難中脫險,卻沒有一個人為之歡欣,只有懷疑再懷疑的目光。
命運真會捉弄人,岑因玨苦笑著想,多麼離奇,他居然再次赴了娘親的後塵,當年,娘親為了救那些尊貴的夫人們,而自己,為了救自己的王子,可是他們的犧牲沒有得到一點點好的回報,反而讓一切越來越惡化,越來越糟糕。
「爹,請您帶我去覲見聖上。」他跪在父親腳下,卑微地乞求。
「你又要鬧什麼?」父親大人的雙眉愈加緊鎖。
「爹,這事攸關太子殿下的性命,我一定要親自覲見聖上。」岑因玨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條路了,不管多麼苦,他都要進行最後一搏。
其實,他的心裡不太明白李賢目前的作為,他不知道在自己心中英明神武的殿下為何僅僅短短兩月不見就成了這等模樣,他為什麼要這樣糟蹋他自己?這樣自毀前程……
父親大人的臉色變得凝重:「你說什麼?」
「我殺了明崇儼,請您把我綁到聖上面前,否則,會連帶了家族所有的人。」岑因玨面容冷肅,他知道自己的家人最怕什麼。
「孽子!」父親大人的硯台砸過來,砸到眼角上,鮮血嘩一下流下來,他的眼前血紅一片。「你又做了什麼?!你你你!你真要氣死我!」
「這事越早越好,否則大難臨頭就後悔莫及。」岑因玨冷漠的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孩子。
「來人哪!把他給我綁上!」父親大人已經嚇得渾身抖如篩糠,他已經不知如何是好。
◆ ◆ ◆ ◆
長安。
太極宮。
高宗的頭痛隱疾再次發作,面色如土,他勉強坐在皇位上看著跪在下面的父子。
「岑因玨,你說的可全是真的?」
「萬歲,罪臣所言句句是真,正諫大夫是為我所殺,非關太子任何事,請萬歲處死罪臣,放過太子殿下。」
「你為何要刺殺明崇儼?」高宗撫著額頭,想著這總算一個好消息,不必犧牲自己那個最疼愛,卻怎麼也保不住的兒子了。
「這全是罪臣的一己之私念,一時糊塗。」
「一時糊塗就能隨便殺人了?!」高宗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抬起頭來!」
岑因玨抬起頭來,高宗看了再三:「可惜了你小小年紀啊。朕明白,你是想為太子肅清道路吧?」
「萬歲英明,這都是小人的錯,真的不關太子任何事。」
「不關太子的事?」後面傳來一聲輕鬆的笑,然後一陣香風撩過,一位高大明麗的女人從幕後走出來,她拍了拍手,金吾大將軍走進殿來:「臣叩見萬歲,天後。」
「起來回話。」武後擺擺手,「說,你搜到了什麼?」
「回天後,禁衛軍在東宮馬廄裡發現了幾百套盔甲。受審訊的太子寵奴趙道生亦承認是太子派人害死了明大人,太子意圖謀反。」
武後歎了口氣,一臉的惋惜與慈悲,她對高宗說:「陛下,您看呢?」
「事態有疑。」高宗鎖緊了額頭,「會不會有人意圖謀害賢兒?他已經是太子,為何還要謀反?這與理不通。」
「陛下,您應謹記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之理。」武後依然是慈愛而悲哀的表情,眼神卻堅定不移,「太祖太宗皇帝開創的這皇皇大唐基業,可千萬不能毀在我們這些子孫手中啊。」
「天後,萬歲,刺殺明大人的是小人,不關太子之事!」岑因玨一再地申明,可心底的黑暗一再地擴散,他已經有感覺大勢已去。
「他是朕的兒子啊……他是朕的兒子啊……」高宗喃喃地說著,又抱起了頭,「啊……朕的頭好痛!太醫!太醫!都死哪去了?」
「萬歲,您放心,我會網開一面,放他一命的,賢兒也是我的孩子啊。」武後說的很娓婉,然後揮手示意內侍與太醫攙扶高宗皇帝退到後宮。
「喧:太子李賢貶謫庶民,幽禁於長安翊善,同謀岑因玨殺人償命,三日後於午門外斬首示眾,以肅法紀!宗正卿大義滅親,重重有賞!」
◆ ◆ ◆ ◆
幽禁李賢的翊善房正對著大明宮,在大明宮裡面,住著太平公主以及他的那些兄弟們。
大明宮裡面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喧囂、歡鬧,小時候手足情深的場景已成了昨日黃花,在他們的長兄李弘被迫引鴆之後,李賢又淪落到如此下場。
大明宮裡變得有些陰冷,只是,冷不過翊善房。
岑因玨被獄卒押解進來,謝下了身上的枷鎖,算是暫時放了他自由,他有些驚訝,看著站在院子正中的昔日太子。
「是我求母后的,最後三天讓我們在一起。」李賢的眉目中竟沒有絲毫的愁雲慘霧,神清目朗,恍若多少年前,他初次成為太子,他們初次相見。
那時的李賢是集文韜武略、雍容華貴於一身的皇太子,他卻不驕、不狂、不霸。
他的政治主張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他要的『不是疆土而是人心』。
他的理想是把大唐建成人間天堂:『那時的大唐,沒有饑荒,沒有戰爭,沒有弱肉強食,沒有敵對國家,百姓安居樂業,國家相助通好;那時的大唐,是天下最富饒、最安定、最令人嚮往的地方。』
那時的岑因玨是比現在更年小的小小少年,用著明亮的雙瞳熱切地喜悅地看著他,為他的一切理想而熱血澎湃。
岑因玨也有理想,他的理想是永遠站在太子的身邊,希望他能如願,登上帝位,造福蒼生,那時他依然會在他身邊,他永遠不要官爵,他永遠不要名位,他也不要用自己的rou體去玷辱那神聖的天之子,他們可以做朋友,做知己,做任何一切,但不能做情人,他知道那將是一條毀滅之路,李賢的人生之旅容不得一點點瑕疵。
他知道,任何理想的實現都需要付出犧牲,巨大的犧牲,那麼,犧牲低俗的情慾又有什麼值得惋惜呢?
誰也不懂得小小年紀的他怎麼會懂得這麼多,但是他就是看得很明白,所以他一再地拒絕自己的情不自禁,一再地拒絕李賢的熱情如火。
可是……
可是為什麼結局還是這樣的?
他們一直大口大口地喝酒,似乎想把這些年的克制與壓抑都喝進去。
岑因玨最先撐不住了,在他暈倒之前他還很清醒地說了一句話:「殿下,我很開心……」
話音剛落,人便癱在地上。
李賢忙忙地放下酒杯,上前把地上的人一把抱起,像抱著一團雲,手上輕飄飄的,腳下也是輕飄飄的。他意識到自己也有點醉了。恍恍忽忽地走進房間,把岑因玨輕輕放在床上,然後搬過一張椅子坐著,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身體止不住地越靠越近,越來越低的角度讓他無法支撐自己,最後竟然趴在了他的身上。
也許是身體接觸時的震盪驚動了床上人,他忽然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眼神雖然迷離,但他仍然看到有一張臉幾乎緊帖著自己的臉,這是怎麼回事?他的頭痛得厲害,腦子亂成一鍋粥。
上面的人倒是清醒了不少,事實上當他的身體接觸到岑因玨的那一刻,他的酒已經醒了大半。——本來他的酒量就比那個醉得躺倒的人好。
他看見少年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他用迷離的眼神打量自己貼近他的臉,看見他似乎很困惑的樣子。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讓他迷亂,也許是酒精起作用了,他發現他的臉變得越來越柔和,他紊亂的心弦被他撥動得更加凌亂。
終於忍不住吻了他的唇。他的唇火熱柔軟,帶著淡淡的溫馨,就如他的笑容,淡淡的,卻能讓人深深沉醉和回味。手便開始慢慢游移,從脖頸處輕輕滑入衣服……
他突然明白了少年說過的不愛他的理由:因為你是男人。
這不僅僅是簡單的一句話,這句話後面是他們的生命無法承受之重,是重重的危難,重重的殺機,重重的死亡邀約。
可是啊,可是……他終於擁抱了他的男孩,並且無怨無悔。
他能感覺到少年的淚水,可是岑因玨把臉埋在他的肩膀,倔強的不讓他看到。
可是,他依然看到了淚水在夜色中的崩潰。
他的,和他的,一起崩潰。
心裡變得滿滿的,不是沉重的負擔,不是死亡的恐懼,而是幸福的感覺,帶著淚水味道的幸福,竟這樣翩然而至。
「當明天來臨的時候,請您殺了我……」夜色中,岑因玨的聲音幽幽地泛起來,「我不要三天,一次就夠了,太奢侈……」
「嗯。」李賢溫柔地答應了,「睡吧,從今以後,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當明天來臨以前,我會殺了你,然後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