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手,扔掉空空如也的鐵盒,紫冥輕舒了口氣,伸著懶腰,笑道:「大功告成——」
「少主,你既然決心救他,先前又為何多生事端引那兩人爭鬥?害得那位公子險些送命……」中年文士無奈地搖著頭,望著仍圍在軟榻邊的兩人。
「燕南歸,你這是在教訓我麼?」紫冥一翻白眼,神色卻無絲毫不悅,反嘻嘻一笑:「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在他心裡哪個更重要一些罷了,才好決定將春蠶植入誰體內……你莫忘記,這春蠶也是毒蠱,若不慎放錯了,可是會叫人生不如死的。」
他說到最後已是一臉嚴肅,燕南歸微微一歎,也不便再說什麼,心下卻頗不以為然,少主才智固然出眾,可惜行事總帶幾分邪氣,不過也只能怪他自己教導無方……
紫冥眼光一閃,似已知他心思,嘴角揚起:「你不用自責,我天生就是這個脾氣,有好戲豈能不看?哈哈。可我倒是沒想到他居然自裁,好在他身負重傷使不出力,血流了不少,卻只是皮肉傷,倒讓那兩個傻子白白哭了一場,啊哈哈哈……」
大笑聲飄蕩滿院,凌霄和孟天揚不約而同扭頭瞪著他,恨不得將這惟恐天下不亂的紫冥痛打一頓,剛才竟敢害得他兩人驚到魂飛魄散,此時還在說風涼話。
微一聳肩,紫冥悠然道:「瞪我作甚?我救了你們心愛之人,該感激我才是。」
孟天揚哼了聲,不去理他,回頭替沉睡中的司非情擦去頸間漸漸凝固的血跡,敷上金創藥。紫冥眼睛一轉:「他最後掛念著的人雖不是你,你也不該對我不理不睬啊,嘻嘻……」
一挑眉,孟天揚正待發作,紫冥卻已朝著凌霄笑道:「凌霄城主,我答應你的事已經辦成了,你可得盡快去京城取下我要的人頭才是——」
他話音未落,只聽頭頂一聲長笑:「何必那麼麻煩?你要我的命還不容易?只怕你不捨得殺我罷了。」
朗朗大笑響徹空中,一人輕飄飄自牆外樹頂躍入院內,華服金冠,舉手投足之際貴氣天成,一雙黑眸顧盼間,銳利如鷹,緊盯在紫冥面上,竟對餘人視若無睹。
「你怎麼來這裡了?」紫冥臉色甚是難看,一掃笑容,冷冷後退兩步。燕南歸也不覺動容,移步擋在紫冥身前。
「紫冥,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一年前你不告而別,以為能逃得過我嗎?呵呵,我龍衍耀想要的人,自然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的。」
傲然昂首,龍衍耀突然身影一晃,已繞過燕南歸站在紫冥面前,鼻尖幾乎要貼上他臉龐,在他耳邊用只有紫冥聽得見的聲音低笑道:「你以為在身上藏滿毒物,我就碰不了你了麼?你還真是幼稚,呵——」一伸手,便攬住他腰身。
「放肆——」一聲怒叱,卻是燕南歸發出,他雙掌一錯,按向龍衍耀後心。龍衍耀竟不回頭,肩頭微晃,已摟著紫冥飄出丈餘,笑道:「你家少主都未出聲,你緊張什麼?哈哈,啊————」
笑聲突轉驚呼,血光一閃,紫冥疾退三尺,袖裡寒刃倏地消失,冷眼看著龍衍耀:「你再糾纏不清,我下一次也不必顧忌誓言,一定親手殺了你。」
龍衍耀回手一抹胸前鮮血,笑容不改:「你的劍法越來越厲害了,呵呵,我療好傷再來找你。」足尖輕點,越牆而去。
他倏忽來去,一下沒了蹤影,只有笑聲遠遠隨風飄進:「還有,你要殺我便自己動手,千萬別不忍心,叫他人代勞,哈哈哈……」
「呸,鬼才不忍心殺你,若不是,若不是我發過誓,哼哼」紫冥氣得滿臉通紅,見凌霄冷淡如冰地負手佇立,他一咬牙:「這人頭我自己來取,不用勞煩城主了。」
凌霄不置可否,孟天揚卻嗤笑起來,紫冥眼一橫:「笑什麼?哼,我救了他,你還欠我一份人情呢。」
孟天揚一愣,心想倒是沒錯,紫冥嘿嘿笑道:「我這人喜歡爽快,也不用你說什麼大恩大德,今後一定湧泉相報這些廢話,燕南歸,你替我看看這風雅樓有什麼好東西能入眼的,就當我救人的酬勞吧,想必樓主你也不會小氣吧,哈哈……」
他要人報恩,竟比追債還緊,孟天揚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燕南歸微微一笑,突然指著七少爺:「那就請樓主將他贈與我家少主吧。」
七少爺在一旁早已瞧得眼花繚亂,猛地聽到這一句,不禁怔住。紫冥已先叫了起來:「我要他來做什麼?」
燕南歸眼光落在七少爺面上,又泛起些許恍惚,見七少爺露出狐疑戒備表情,回過神來:「少主,這少年樣貌與主母生前有幾分相似……」
紫冥啊了一聲:「是嗎?」他甫出世,母親便撒手人寰,從未見過母親模樣,但知燕南歸必不會相欺,上下打量著七少爺,親近之意油然而生,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可不能任他在此受人奴役——」
驀然躍近七少爺身邊,一按他後頸穴位,面色頓寒,他自進院後,便不曾聽這艷麗少爺出過半點聲音,早覺蹊蹺,哪知竟是被封死了啞穴。雙眸不由瞇起,誰竟敢加害這與他亡母相似之人?一把拉起七少爺的手:「我瞧你在這風雅樓也必不得意,不如跟我回苗疆,我自有辦法讓你重新開口。可好?」
回苗疆?!七少爺一震,直直看著孟天揚,卻見他正與凌霄半跪在榻邊幫司非情拭著身上血跡,連頭也未向這邊抬一下。默默半晌,七少爺眼一閉,兩行淚水潸潸而下。
「你哭什麼?」紫冥皺起眉頭。
舉袖一擦眼淚,七少爺再度看了孟天揚一眼,轉身向院外走去,一路頭都不回地走得極快,紫冥一呆之後,同燕南歸一齊跟了上去。
直到三人走遠,孟天揚站起身,目光閃動,無聲歎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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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飛舞,迷亂人眼。一片蒼莽中,漸漸捲起迴旋氣流,裹著冰雪激轉,勢道越來越強勁,隱隱夾著風雷呼嘯奔騰之聲。連站在九重軒前的月奴也被這百步開外的氣旋刮得身形不穩。
突然一記清脆的冰裂聲,氣流頃刻消散,露出漩渦中心雪白黛青的兩個人影,腳邊的雪地已被先前真氣掃得乾乾淨淨,被絞碎的冰屑紛紛揚揚不停飄落。
盯著自己細長秀氣的手掌看了好一會,司非情垂落手,呆呆道:「我的手劍真有這麼厲害麼?」
凌霄正替他拂著發上冰屑,見他呆愣的樣子,薄唇一彎:「你回來也有三個多月了,練多了自然會有進步——」
「可也沒有這麼快啊?」司非情還是不太明白,雖然他回凌霄城後一直在苦練,但怎麼也不可能和凌霄戰成平手啊!而且不是今天這一次,自從兩個月前凌霄首次陪他用手劍過招起,十有八九都是平手……
肯定有問題!司非情抬眼,積壓了許多天的疑問一下噴發:「凌霄,你是故意讓我的吧?每次你都沒使出一成的力,對不對?……」
冰寒的眼染著濃濃笑意,凌霄輕輕笑了兩聲:「沒錯。你不喜歡跟我平手麼?……」
呃?帶上醉人微笑的俊美容顏令司非情好一陣目眩神搖,半天才回神,卻騰地漲紅了臉,簡直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他當然喜歡能跟凌霄打平,因為……
「司非情,從今日起,我就陪你過招,不過得有個綵頭才有意思……不如這樣,你若能戰平我,晚間便隨你做主,否則,可要聽我的話。」兩個月前,凌霄一本正經地同他作了約定,當時司非情也不明就裡,愣愣地答應了,第一次自然慘敗,而當天晚上,他總算明白了凌霄的意思,凌霄要了他整整一夜,直到他聲嘶力竭地不斷求饒才作罷,害他連躺兩天都下不了床……之後他自是拼盡全力和凌霄過招,居然也幾乎每晚都可以擁著凌霄入夢……
啊啊——回手捧住發燙的臉,司非情不敢再看凌霄俊美面容,他究竟怎麼回事?只不過想到昨夜與凌霄的交纏,竟似乎有了慾望……現在可是大白天啊——
「在想什麼?」凌霄忍笑拉下他捂臉的手——這司非情,明明跟他回來時早已恢復了記憶,但如今卻似乎比失憶時更呆,還常常莫名其妙地害羞,叫他好氣又好笑。
「……沒,沒有……」打死他都決不能讓凌霄知道他在想什麼,司非情腦裡亂烘烘的,不自覺地小聲嘀咕:「都是你每次讓著我害的……」話剛出口,他就懊惱地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果然,凌霄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似笑非笑地道:「讓著你不好麼?還是你那麼喜歡輸給我?恩?」
面已經紅到能滴出血來,司非情看著眼前的凌霄,哪裡還似在藏花館時最初見到的那個冰冷絕情的人。他一頓足:「我不是喜歡輸給你,不過我也不喜歡你次次都讓著我,這,這個,我的意思是,是,這個……」
「哈哈哈……司非情,你到底想說什麼?……啊哈哈……」凌霄終是按捺不住,大笑聲震得群山回鳴。
「我,我,這個……」羞赧無措到了極點,一眼瞥見竄上峰頂的人影,司非情登時像見到救星一樣撲了過去,歡然道:「孟天揚!今天怎麼這麼晚才來看我?」
「有些雜事耽擱……」孟天揚放下手裡的長形布包,一把托住司非情飛撲過來的身子,寵溺笑著。
又來了!月奴瞪著不遠處一臉笑如春風的孟天揚:「主人,這風雅樓主每天都來找公子聊天,九重軒都沒了往日清淨了。」
凌霄淡淡一笑:「既然公子喜歡,就由他去罷。」
可是,也未免來得太勤了吧?月奴有些不服氣地咬著唇,天知道,主人帶司非情回來後,那孟天揚居然將風雅樓的總堂也遷來了天山腳下,而且每天風雨無阻地跑來九重軒……
「對了,孟天揚,你每日都在這裡陪我好多時候,沒耽誤了總堂的事吧?」司非情欣喜之餘,也略覺不安。
「不怕,我倒是擔心這冷冰冰的人哪天受了刺激,又會對你做出什麼事來?當然要每天來看看才放心,哈哈」他故意說得大聲,凌霄冷峻一哼,負手走過一旁。
司非情臉一紅,待要替凌霄辯解,孟天揚微笑續道:「再說,我好歹也算是你姐夫,若有人欺負你,儘管告訴我便是,不用顧忌……」眼光一瞄凌霄,見他面如寒冰,不禁大笑。
「孟天揚……」司非情囁嚅著,孟天揚笑聲漸低,似是自言自語:「我若真是你的姐夫就好了……」
心不由自主悸動,觸及孟天揚眼中無限愛意,司非情更是無言應對,隔了片刻,才小聲道:「你在生我的氣麼?」
孟天揚凝視他澄淨無垢的雙眸,半晌,微微一笑:「說不生氣是假的……不過,只要你高興,什麼都無所謂……」
——在看到你頸中鮮血飛濺的一剎那,我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要你死!你愛不愛我?你是不是喜歡上了別人?這些對我來說已毫無意義!我只要你活著!只要你還活著,就什麼都好,什麼都無所謂……
溫煦如春風的笑容……司非情怔怔凝望,忘了言語……
輕吐氣,孟天揚笑著一摸他面頰:「我發現你近來越來越會發呆了,呵呵,該不是成天對著那冰塊一樣的人,連頭腦都凍僵了吧?……」
有麼?司非情疑惑地一眨眼。那邊廂凌霄已冷冷道:「孟天揚,你過來!」
孟天揚一笑,慢吞吞走了過去,司非情兀自想著孟天揚的話語,終究不太明白,一甩頭,轉過身,卻見不遠處凌霄和孟天揚正在竊竊私語,居然還一臉和氣的樣子。
他張大了眼睛,這兩人何時變得如此好相處了?
待孟天揚笑嘻嘻地走回,司非情奇道:「你們方才在說些什麼?」
偏首瞧了司非情一會,孟天揚突地露出一個古怪笑容,湊上他耳畔低低笑道:「那冷冰冰的人想來也不懂什麼溫柔體貼罷,呵呵,他是向我請教抱你時,如何讓你舒服一些……」
什,什麼?——
司非情腦間轟的一炸,愣愣瞪著孟天揚,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滿臉緋紅,飛起一腳就朝他踢去。
孟天揚哈哈大笑,一側肩躲過,見司非情又羞又惱,強忍笑意道:「好了,好了,你不喜歡聽,我就不說了,呵——」打開先前上山時帶來的布包,裡面卻是一張古琴。
「……孟天揚?……」司非情紅暈稍退,隨即為孟天揚塞入他懷裡的古琴一怔。
「我昨日收到家書,說是朝中有變,家父身為御史,恐受牽連,便要我回去商議,我也確實幾年未曾回家了……只怕要過得數月,才能再來天山看你——」
啊?司非情一陣不捨,情不自禁拉住他衣袖,孟天揚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放心,我辦完事就立刻來凌霄城,這琴便先放你這裡,我到時彈《碧宵吟》給你聽,乖乖的……」
司非情噗嗤一笑,孟天揚自然知他笑什麼,雙肩一聳:「我這附庸風雅樓主也就只會那麼一首曲子,呵呵,你將就些罷。」一揚手,翩然下山。
孟天揚……唇角含笑望著錦衣人影漸漸遠去,司非情盤坐冰地,輕輕摩挲著膝頭古琴,卻別有一絲淡淡惆悵泛上心頭——
不是原來的焦尾琴,也無法再教孟天揚彈琴了……
細長的指尖劃過琴弦,讓自己心動又心痛的感覺……
驀然雪白的衣袖穿過腋下,雪衣人跪坐司非情身後,環抱住他——
「凌霄?……」
「我想聽你彈琴……」凌霄握著司非情的手按上古琴:「可以的……你彈不了的那根弦,我來替你撥……」
凌霄……
微垂眼簾,沒有再說話,慢慢地,生澀的琴音斷續響起風雪之中——
多久沒有撫過琴了?多久沒有聽過琴了?心為之迷,魂為之醉……
琴聲漸漸純熟流暢,宛若清泉細細淌進心田,隨風縹緲,伴雪飄舞,與人共纏綿……
圓月不知何時已上天心,清冷皎潔的銀芒灑落雪白黛青的人影,如煙如夢……
夜涼如水,月華似水,琴亦若水涓涓長流,繾綣直至天地盡頭。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