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脆響,慘白的臉立時腫起清晰指痕,耳際狂鳴,司非情卻連呼痛的力氣也沒有了,頭一偏,輕輕咳著血,勉力張開酸澀的眼皮,茫然看著一臉怒容的俊雅男子,那不是孟天揚麼?……怎麼不見凌霄?……
殷紅的血,發白的唇,刺痛了孟天揚雙眼,懊惱地一擰自己大腿,手已不自知地摸上紅腫的面頰,拭去司非情嘴邊血跡,輕喟無語,明明氣極,可那記耳光竟比打在自己臉上還痛……
突來的一巴掌之後又變得溫柔起來,司非情呆呆地反應不過來,眼光游離著,驀然見到牆角花奴屍身,心遽然一揪,低喘道:「怎麼,怎麼回事?……你,你又怎會在這裡?……」
孟天揚也不答話,默默擦淨司非情下頜最後一絲鮮血,直視他明淨無塵的雙眼:「你不願意見到我麼?呵,他把你從我身邊搶走,我當然要出這口氣——」雖是在笑,卻滿含艱澀。
司非情腦海昏昏沉沉地,也不太明白孟天揚在說什麼,但那辛酸的苦笑入耳,他胸口益發壓抑,咳了聲,甚是疑惑:「……你是說凌霄嗎?咳,不是,不是你請他帶我來這裡治病的麼?……他哪裡,哪裡有搶?……」
他一連說了好幾句,已疲倦之極,微微垂下眼瞼,無力再說什麼。孟天揚張著嘴,倒似從未見過司非情這個人一般,好一陣發愣,陡然一拳打上床沿,餘力震及司非情傷口,肋骨斷裂處奇痛,他忍不住低低申吟。
「好,好……」指著司非情,孟天揚臉容扭曲:「原來還是我錯了,哈哈,也對,是我請他救你的,哈哈哈,是我自作自受……」仰著頭,笑得幾乎流出眼淚。
「……孟……天揚?……」雖不清楚孟天揚為什麼會大笑,可那似乎帶著無限悲愴的笑聲讓司非情難受得幾近窒息,唇瓣微啟,一縷血絲沿嘴角淌落。
狠狠抱起綿軟乏力的司非情,孟天揚吻咬著他嘴唇,熱熱的血流進口中,也辨不清是司非情吐出的血,還是被他咬破了唇滲出的血,只知道腥鹹的滋味順喉而下,一路苦到心底……
你究竟要我拿你怎麼辦才好?雙臂摟得更緊,孟天揚一分分舔盡司非情唇上鮮血,嘶聲道:「我該怎麼辦?你說啊——」
大力到疼痛的擁抱,肺裡的空氣彷彿都被完全擠出,司非情眼前驟黑,竟自暈了過去。
孟天揚一驚,忙抵上他心口,摸到他微弱心跳,鬆了口氣,長歎一聲,也不知該恨該憐。
正暗自神傷,聽得門外一個女子聲音輕輕喘息,他一抬頭,見是昨日被他震傷的月奴。
「……他,他怎麼啦?……」月奴扶著牆壁費力走進,她一直在自己房內臥床養傷,適才風雅樓下屬殺入時未曾迎敵,倒免遭殺身之禍,半昏半醒間聽到內室有動靜,便掙扎著入內,見司非情一動不動地躺在孟天揚懷裡,一急,連咳不停。
默然凝望著懷中氣若游絲的司非情,孟天揚一言不發。
月奴盡力壓下翻滾氣血,搖了搖頭道:「你不要傷他……咳,他是失去了從前的記憶,才,才會這樣對你的,咳咳,你……」
孟天揚全身顫了一下,緊盯月奴:「你說什麼?什麼失去記憶?」
「我家主人想留下他,可他卻一心要離開這裡,回去風雅樓……咳,你沒有看到他額上那道傷疤麼?那是他被逼到無奈想自行了斷,自己用香爐砸的,可惜醒來後,他卻忘記了從前一切,還,還喜歡上了主人,你,你別怪他……」月奴撫胸微喘。
心神已被這突至的意外震到一團混亂,孟天揚垂首,果見司非情額角有條淡淡疤痕一直伸入髮際,他手指微微顫抖著撥開頭髮,那隱在發間的傷痕卻極深,可想而知當時一擊是何等用力……他嘴唇翕張,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一片驚惶中,只聽月奴續道:「……他那手指也是為了,為了要護住你送他的琴才斷的……」
指尖深嵌入肉,孟天揚牢牢盯著司非情臉上紅腫的掌印,突然一聲低吼,一巴掌摑上自己面頰,登時高高腫起。他轉頭瞪著月奴:「你卻為何要告訴我這些,不怕我遷怒你麼?」
月奴一怔,隨即微露苦笑:「是,我不該背叛主人,告訴你這許多事情……你殺了我吧……」麗眸閉起,輕聲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昨日瞧見你的眼淚罷……」
——想不到,你這個可惡的風雅樓主竟也會傷心流淚……
孟天揚半晌無言,最終輕歎,拉過床上絲被,小心翼翼地裹起司非情,抱著他向外走去,經過月奴身畔時一頓,沉聲道:「我不殺你,等凌霄歸來,若要報這屠城之仇,你叫他盡可去風雅樓找我,諸般恩怨正要做個了結。」
腳步聲越行越遠,月奴身體一晃,沿牆跪坐,頭一低,數點淚水濺上衣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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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裡?司非情緩緩睜眸,困惑地環顧四周,很熟悉的擺設,卻不是九重軒……那天他醒來後,就發現自己已被那孟天揚帶下山,他身負重傷也無力抗拒,只得任由孟天揚抱著他往東行去。一路上也不曉得吃了多少丹藥,卻始終時暈時醒……只是此刻,身在何處?
房門一響,孟天揚捧了藥碗進來,微笑道:「你醒了?藥剛熬好,過一下再喝吧……」放下碗,在床邊坐定,見司非情張著眼睛不作聲,他心裡暗歎,面上笑容不改,柔聲道:「你不認識自己原來住的臥房了麼?這裡是風雅樓的總堂,你之前在此都住了好久……你好好想想……」
難怪覺得很眼熟……司非情腦間倏地又是一陣暈眩疼痛,喘了幾聲:「我頭好痛……凌,凌霄呢?為什麼都看不到他?」勉強抬手,抓住孟天揚袖角:「你告訴我——」這一路行來,他已問過無數次,孟天揚卻一直緘口不答。
孟天揚斂了笑意,默默地握著他冰涼手掌,司非情等了片刻,聽不到他說話,好生失望,輕輕抽回被孟天揚握在掌中的手,望向床頭燭花愣愣出神——
蒼白的孱弱不堪的容顏,怔忡的滿含憂慮的眼神,孟天揚無奈苦笑著,明知司非情是失了記憶,心頭仍如針扎般痛了起來,目光移上他額頭傷痕,一閉眼,悠悠吐了口氣,重啟眼簾,溫和一笑:「他去替你找治傷的藥了,過得幾日就會來此,你不用著急……」
司非情聞言情緒稍定,雖覺孟天揚的話有些牽強,卻也無精力多想。孟天揚撫著他臉頰,心下憮然,這些日請遍大江南北名醫,也無一人能救得司非情……他灑下重金,幾乎將所有藥鋪裡珍藏的靈芝丹參盡數購了回來,也不過多續一段時日罷了……
我最後還是完成不了你的心願,沒法讓你健康地活下去……喉嚨一熱,眼裡酸酸的,竟似要落下淚來,孟天揚舉袖擋住自己臉,雙肩微微抖動著——司非情……一直以來,我都以為等你病好歸來,就可以和你一起活下去了,但我萬萬沒想到,你的病確實好了,可你卻仍將在我面前逝去,而且有一半是我給你的傷……
我真的好不甘心,你此刻還念念不忘那個害得你斷指失憶的無恥之人!我也好想讓你回憶起從前和我在一起的一切!可既然你頭痛,你想不起來,我,不會逼你的……我不要你在離開人世前再感到痛苦。
凌霄一定會來的,就算他不來找我報仇,我也會用盡一切方法讓他來此,這樣你就可以見到他了,你高興嗎?……我不想讓你帶著遺憾失望死去,儘管我恨他!
是的,我恨凌霄!我絕不會放過這傷害你,欺騙你的人!我絕對要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不過那都是在你離去之後的事了……
端過藥碗,扶起司非情,孟天揚微微笑著:「該喝藥了——」
苦澀的藥汁流進喉間,司非情微愣注視著孟天揚,那溫柔的、可親的,像春風般和煦的笑容……
他見過,從前見過好多次……
花菲草長的西湖邊,俊雅男子一掌擊退狂奔駿馬,扶起踉蹌倒地的他,便是如此溫文地笑著……
華麗舒適的馬車內,也是同樣的人,面含同樣的笑容,久久凝望著他……然後車簾放落了,隔斷了彼此視線……
孟天揚,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們原先在一起的場景嗎?是我去凌霄城之前的回憶嗎?可我,總覺得還漏了些什麼,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唇輕張著,藥力和傷痛卻同時發作,司非情垂落眼簾,在孟天揚懷裡漸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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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陽光自紗窗透進臥房,照著司非情慘白如雪的面龐,微微染上些許血色,卻也將肌膚下的青筋血管映得分外清晰,整個人都似已僵硬,唯有鼻翼輕動,生命彷彿正隨著每一口呼出的氣息流逝。
孟天揚挺立床前,雙眼瞬息不眨地望著奄奄一息的司非情,驀地裡渾身戰慄起來,越抖越厲害,最終承受不住般慢慢半跪下去,頭埋入臂彎裡,逸出幾聲沉悶的嗚咽——
從五六天前起,那些湯藥補劑便再也無法奏效了,司非情成日昏睡如死,偶爾醒來時,會盯著他看,嘴唇略動,似乎想說什麼,可往往還沒發出聲音便已又暈了過去……
司非情正在漸漸逝去,就在他的眼前……肩劇烈兩下震動,淚急速染濕衣袖——司非情,我曾說過要好好照顧你,可我卻挽救不了你的生命,你,會不會怪我?……
「……孟……孟天揚……」細到幾不可聞的呼喚傳進耳裡,孟天揚一震,剎那間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但隨即在袖上拭了眼淚,微笑著抬起頭。
「司非情……」輕摸著近日內迅速消瘦的臉頰,孟天揚心裡又是一陣錐痛,忍住哽咽,柔聲道:「是有哪裡難受嗎?還是餓了?……」
孟天揚!司非情直直盯著他俊雅溫和的面容,胸口鼓蕩卻說不出話語——這些天,我居然斷斷續續想起了好多我們在一起的情形,你第一次吻我……還有,在藏花館,我摟著你的脖子親吻你……
以前的我不明白,可現在我知道,你應該是愛著我的,對不對?而我卻那樣狠狠地劈了你一劍,你一定很痛……對不起……
如果我早點想起這些,我絕不會對你出劍的……可是,我仍然會擋在凌霄身前,因為我不想他受到任何傷害。我明明知道,天下恐怕沒人能傷到凌霄,但我還是忍不住衝了上來……也幸好我擋在中間,凌霄的手劍才沒有斬中你……
你會不會生我的氣?你對我那麼好,那樣照顧我,可我卻喜歡上了別人……我也不清楚為什麼,可我真的很喜歡凌霄,在我失憶醒來時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哀傷的、默默流淚的他,就為他心疼,想安慰他,想讓他快樂起來……這,算不算是喜歡?
凌霄為什麼總會時不時露出憂傷笑容?此刻又在哪裡?……不知不覺,心神已飛到了凌霄身上,司非情呆呆凝望著窗外明媚日色——沒有冰雪,沒有寒風,這裡不是天山,不是九重軒……
「……想出去曬曬太陽嗎?……」見司非情出神看著窗外,孟天揚站起身,吩咐一直守侯門外的雲蒼去準備軟榻。他倒是疏忽了,司非情在房中悶了多日,想必極不舒服罷。
取過張薄毯覆上司非情冷冰冰的身子,孟天揚輕輕抱他起床。
……
身體被小心放落鋪滿厚厚墊褥的軟榻,明朗陽光令司非情一時不適應地瞇起眼,片刻才緩緩張開——熟悉的院內景致,記憶中,他也曾躺在同樣的榻上,任太陽暖暖照在身上……只是當時才方入夏,如今卻已是秋天了吧……
虛弱的神情憂鬱的司非情,孟天揚沉默著,突然似想到什麼,精神一振:「非情,我去下就回來。」
司非情仍自怔怔,也未留意他來去。神思恍惚間,聽到腳步聲近,微抬眼,不由一愣,卻是在凌霄城時服侍過自己起居的那個艷麗少年,正端了碗參湯給他。
這少年怎麼也被帶了回來?司非情瞧著七少爺,也不張口喝湯,猛然間那寫著孟天揚名字的遍地白紙浮現腦海,心似乎豁朗——
七少爺見他不喝,將瓷碗放在榻邊小几上,垂手退到一邊。
記起來了!是七少爺!是我向孟天揚要求帶上他一起去凌霄城的七少爺!許是臨終前的迴光返照,司非情眼裡竟流轉著神采,毫無血色的臉也微透紅暈,記憶的碎片紛飛而至,盤旋飄舞著充塞了他全部頭腦,他輕輕喘息著,手指無意識地揪緊自己衣衫——還差一點,他肯定還有一些事情沒有想起來,一些最重要、卻被遺忘得最徹底、藏匿到心底最深處的事情……
模糊的、奇怪的影子在腦海不住翻騰湧現,如湖底碎冰般掙扎著要浮出水面——
「非情——」溫和親切的呼喚響起,司非情全身一凜,轉首看孟天揚抱了張古琴含笑走來……
啊!是了,我想起好多次這個場面,卻始終看不清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原來是琴。
是琴!!!
他睜大了眼睛牢牢盯著古琴,孟天揚還道他傷痛發呆,坐到榻沿,微笑道:「氣不氣悶?我彈琴給你聽可好?」
和當時一模一樣的話!司非情整個人顫抖著——接下來,一定是那首呱噪如蛙鳴的《碧宵吟》……
熟悉的奇濫無比的琴聲如他所料響遍院內。沒有聽到司非情像他預計中被逗笑,孟天揚微覺失望,彈至一半即停了下來,道:「怎麼樣?」
抖動的唇,沉黑的眼,司非情視線死死不離琴身,似乎根本未聽見孟天揚的話——
悵惘歎息著,孟天揚澀然笑道:「你又在想凌霄麼?……不用急,我已接到回報,他正日夜兼程趕來風雅樓,這一兩天內便可到……」頭一低,茫茫摸著古琴——司非情,你就這樣掛念他麼?我好不甘心……可是,只要你高興,什麼都無所謂了……
一片死寂中,司非情喃喃道:「……你應該叫附庸風雅樓主才對……」
「司非情?——」突如其來的一句若驚雷般震得孟天揚一時竟無法動彈,半天才醒悟,難以置信地抓住司非情雙肩:「你剛才說什麼?你,你想起來了麼?……」心情激盪,再也說不下去。
——我想起來了!真的都想起來了……
冰涼的指撫上琴弦……這不是原來那張焦尾琴!
那曾陪伴我許多日夜的焦尾琴早已被凌霄的手劍化為灰燼!
一堆木灰,滿手的鮮血,血肉模糊的半截斷指,凌霄驚惶狂亂到極點的眼神……
天靈宛如被鑿開一個缺口,塵封的記憶潮水般湧入……
眼簾一闔,血絲溢出唇角——
我真的什麼都想起來了……
冰冷的總是輕賤譏笑我的凌霄!嚴厲的督促我練功學劍的凌霄!殘酷的似要撕裂我的凌霄!瘋狂的拗斷自己手指的凌霄!也是溫柔的愛著我,在我面前默默流淚的凌霄……
濺落一地的刺眼血污……斷裂的手指……滿頭滿眼迷濛的血光……
是因為我快死了嗎?才讓我想起那些我不願回憶的、深深埋藏在靈魂盡頭的往事嗎?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總是那麼憂傷地靜默地看著我,為什麼你即使笑的時候也帶著無法言語的悲哀……
「……凌……霄……」
手無力垂落榻邊,血蜿蜒染紅青衫——
張大了口,孟天揚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週身抖如寒風落葉,猛地用盡全力大吼。
「司非情——————」
沒有回應,黛青人影靜靜地躺著,彷彿入了夢鄉——
「司非——情——」嗓音已嘶啞,緊握雙拳,孟天揚死命咬著嘴唇——你就這樣離我而去了麼?……
「——司非情?!」清冷如冰的一聲驚呼,孟天揚一抬頭,狠狠望著飛仙般縱落院中的雪衣男子——
雪白衣衫激抖飄揚著,凌霄俊美面容比榻上的司非情更慘白駭人:「……他,怎麼了?……」
——我來晚了嗎?司非情,不要死!我已經找來能救你的人了啊!不要死!
衝上一步,想一看究竟,孟天揚身形展動已攔在凌霄面前,一字一句道:「不許再碰他!」
目光如刀劍交錯半空,殺氣頃刻瀰漫院落——
「這就是要我救的人麼?」一觸即發的局面被清脆話音驟然打破,孟天揚側眸,才發現院中不知何時又多了兩人。
望了眼毫無聲息的司非情,紫衣青年突然一笑,原本斯文的臉竟因之璀璨生輝:「想不到凌霄城主所愛之人居然如此平凡,哈哈……」一撩袍角,向榻邊走近。
「做什麼?」孟天揚一掌揮出,卻被一股柔和力道消於無形,他一驚,直視那同紫衣青年一齊現身的中年文士。
「得罪了,只是我家少主人全身藏有毒物,樓主貿然出手,還怕毒蟲無眼,誤傷了樓主。」收掌入袖,中年文士彬彬有禮地拱手一揖,倒叫孟天揚怒氣無從發作。一轉頭,看到呆立一側的七少爺,那文士微微一怔,眼裡帶上幾分恍惚。
凌霄請此人來救司非情?孟天揚驚疑不定,見紫衣青年俯身探著司非情鼻息,一時也不敢妄動。
「如何?」凌霄近前,顫聲道。
直起身,紫衣青年從懷裡掏出個小小鐵盒,慢慢打開,指甲利索挑起一條細如髮絲的金色小蟲,放落司非情眉心——
「這是什麼東西?」孟天揚震駭得看著那金蟲蠕動間,漸漸通體變紅,竟似在吸司非情的血一般,他自然也聽說過蠱術,卻從未親眼得見,此刻只覺噁心中又一陣發毛。
紫衣青年也不理他,等金蟲全然轉為血紅,指一挑,已將蟲收回盒中,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這叫春蠶,能救得他性命,哼,也不知道是哪個鹵莽之徒,竟然將這重傷之人隨意搬動,害我紫冥白走一趟天山,還要平白無故多趕幾千里路。」嘴角微撇,橫了孟天揚一眼。
「……什麼?你說能救他?……」孟天揚又驚又喜,也不在意那紫冥話裡奚落:「他,他還沒死麼?」
紫冥臉一沉:「我要救的人,又怎麼會死?」望了望天色,轉身面對凌霄:「待到日正天心,我就將春蠶植入你體內,哈哈,你便可以同你這心愛之人相守到老了。呵,卻不知你打算何時除去我要你殺的人?……」
凌霄聽得他那句相守到老,寒眸掠過一絲痛楚,還未說話,孟天揚已漸聽出端倪,截道:「這春蠶入體跟救他性命又有何干係?」
有些不耐煩地皺了下眉,紫冥仍是不緊不慢地道:「蠱蟲融入血中,才可為所愛之人續命——」
「那又何必是他?」孟天揚回首怒視凌霄,冷冷一笑:「你斷他手指,逼得他想一死以求解脫,卻還假惺惺地裝什麼有情有義?哼,你以為他想起了一切,還會願意要你這傷害他的人來救嗎?」
雪衣一顫,凌霄退後兩步,臉蒼白一片,卻無言以對。
紫冥目光閃動,瞧著兩人詭異氣氛,不禁輕輕笑了起來。孟天揚旋身,神色肅然:「我自可替他續命,不用那虛情假義之人。」
噗嗤一笑,紫冥輕彈著手中鐵盒,也不答話。
「我一定要救他,至於他將來是恨也好,怨也好……我也不在心上……」凌霄長長一歎,冰冷眼瞳凌厲如劍投向孟天揚——那是我唯一可以償還司非情情意的方法了……
「啊哈哈,有趣有趣……」紫冥笑得滿面生輝,一指頭頂日色:「我也不來管你們,但時辰快到,你們就快快分個輸贏吧,哈哈,這春蠶可只有一條。」
一直望著七少爺出神的中年文士聞言,一蹙眉,少主又在捉弄人了,不知人命關天麼?看來他多年來的教育實在失敗,剛想開口,紫冥一擺手,竟是氣度威嚴,他生生又將話嚥回腹中,暗自搖了搖頭。
時辰將至了嗎?凌霄和孟天揚俱是一凜,瞳孔微微收縮,雪衣與錦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凝重的煞氣籠罩整個院落,天色似乎一下昏暗,誰也沒有發覺榻上司非情眼睫輕輕顫動著……
空氣好沉悶,壓得胸口生疼……我剛才暈過去了嗎?我還在院裡?那是孟天揚!啊,是凌霄……
雙眼陡然大睜,司非情眼光再也離不開那白衣勝雪的俊美男子,那讓他已分不清是恨是愛、卻捨不得移開視線的人……只是,他們兩人在做什麼?!又像那次在九重軒前一樣對峙著!
「你醒了也好,這兩個傻子正為你決一勝負呢。哈哈,你好好看著吧!」紫冥貼在司非情耳邊又輕又快地說道,一彈身,又站回原處,笑嘻嘻地看著聚氣斂神的兩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什麼?司非情勉力撐起身子,張著嘴,喉嚨一陣抽搐,竟喊不出聲——又要動手麼?可是,這一次,我沒辦法上去阻止啊!!!
我不要你們動手!我不要你們任何一個受傷啊!
誰幫我攔住他們!攔住他們!!
口中像堵塞著硬物般發不出聲音,眼看著兩人緩緩揚起手掌,熱血衝上司非情咽喉,不知哪來的氣力,一揮手,打落榻邊小几上的瓷碗,參湯四濺,碗碎成幾片,但全神貫注於將臨決鬥中的眾人都未留意這小小聲響——
你們快停下來!不要動手了!司非情驚駭地望著渾身散發濃烈殺機的兩人——為什麼?我已經快死了,你們為什麼還要動手?
為什麼還要動手?是不是我死了,你們就可以停下來?是不是我死了?你們就不會再傷害對方?……
先於意識,手已撿起一片碎瓷,毫不遲疑向頸中劃落——
沒有預料中的切膚之痛,只是微微一陣涼意,像雨絲滴在脖上,眼角依稀瞥見幾點飛灑而起的血珠,濺上了疾衝過來的兩人衣衫……溫暖的讓他安心的感覺……
彷彿第一次被孟天揚抱上馬背時靠住的胸膛那樣溫暖……好像和凌霄一起入浴的溫泉那般盈盈圍繞著……
我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可以像個普通人一樣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從來沒有想到會親手結束自己最珍惜的生命。可我一點也不感到後悔,是真的,一點不後悔……
姐姐,我一直都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捨棄自己的性命,但現在,我想我可以瞭解你當時的心情。原來為了一份情,人真的是甘願為另一個人放棄生命的……
只為了一份情……
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澈明淨的眸子依依不捨地瞧著孟天揚震駭扭曲卻依然溫文可親的俊雅容顏,叫他安心信任的容顏……慢慢移向凌霄——
你,怎麼又哭了?
痛楚的佈滿婆娑淚痕的臉,墨冰似的染上千古哀傷的眼……
讓我心酸的淚!凌霄……
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時光真像我至今做過最長的一個夢。如果前半段是我不想回憶的噩夢,那後半段就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美夢……忘不了拉你陪我在大雪中堆雪人,忘不了月夜下偷偷吻著睡夢中的你,忘不了溫泉池裡與你的無盡纏綿,忘不了我站在崖邊大喊著喜歡你……
忘不了……即使浮生如夢,我也不想忘記你在夢裡對我的好。即使此刻仍在夢中,我也還是想替你擦去眼淚……
指尖顫抖著,短短的方寸距離卻似隔了千山萬水,終於撫上俊美臉容,拭去一點晶瑩——
「……凌……霄……不要……哭……」
以後都不要再哭了,因為我沒辦法再幫你擦眼淚了……淚水自純淨無塵的雙眼滑落,流經嘴角,猶帶一絲淡泊如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