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當初我明明廢了你武功的……」
「你的確廢了我武功,卻反而幫了我一個大忙。」
阮煙羅淡淡一笑,帶著幾分苦澀:「大還咒流傳數代,始終鮮有人能大功告成,其實練功口訣並沒問題,只是譜寫口訣的人偏偏漏了一個最緊要的法門。我也是在這裡定居後,試著重新習武強身時才發現,原來要想真正練成此法,必須在半途將之前學到的武功盡數廢掉,再從頭修煉,否則遲早會容顏大變,最終走火入魔全身癱瘓。幽夢,你雖然害我失去了武功,結果反讓我誤打正著練成了大還咒。」
「……原來……你早就恢復了武功……」
余幽夢臉上震駭慢慢消退,慢慢走近阮煙羅,忽然毫無預兆地狠狠劈臉揮出一拳,打得阮煙羅鼻血長流。
「唔,幽夢?呃——」第二拳連環而至,正中阮煙羅下巴,他痛得開不了口。
余幽夢終於停了手,渾身都因奮力壓抑憤怒而顫抖,「你夠狠,隱瞞了這麼久,愚弄我很得意麼?看著我和紫冥為你的安危忙得團團轉,被你玩弄股掌之上,你很高興是不是?」
「我沒有想愚弄你……」阮煙羅捂著臉,早有預感一旦說出真相,余幽夢必然勃然大怒。
「我一直不肯展露武功,是不想招惹麻煩。而且你突然找上門,我當時只是想,如果繼續裝成個廢人,或許可以讓你因為內疚而放過我,不再糾纏下去,我——」
「什麼也不用再說了!」余幽夢怒吼著打斷他,長髮凌空狂舞,氣憤到了極點。「就為了讓我內疚,你居然可以瞞得這麼緊,連紫冥也騙!故意被他打也不還手!你裝得很像,害我心急之下,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怪罪紫冥。」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阮煙羅有足夠能力禦敵自保,他又何必折回村子來保護煙羅?跟紫冥也根本不會起爭執,更不會因為看到阮煙羅「傷」在紫冥手底而對紫冥辱罵毆打……
滿腹怨怒似乎轉瞬就要炸開,卻也明白起因雖在阮煙羅,歸根到底還是錯在他自己,他死死握著拳頭,猛地大吼一聲,一拳將路邊株大村打飛了半截,轉身狂奔。
阮煙羅被斷樹砸起的塵土掉了滿頭滿臉灰,知道即使追上去解釋再多也只會讓余幽夢更生氣,唯有苦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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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無月,星塵寥落撒在湖面上,宛如鋪上層細碎銀箔。蘆葦蕩深處次第亮起燈火,不久,竟然飄出陣陣歌聲。
說是歌,其實更像噪音。唱了半天童謠,又開始唱山歌,中間還吊了幾嗓子。
唱歌的人似乎樂在其中,非但不覺得自己的歌喉難聽,反而越唱越響,驚飛不少水鳥。在蘆葦蕩附近幾條打夜魚的小船也不堪忍受,爭先恐後地劃遠。
雲蘿山莊的中庭便是這股噪音的源頭。廊簷下綠樹婆娑,花影綽約,螢火如流煙,本是充滿詩情畫意,卻完全被亂七八糟的歌聲破壞了氣氛。
「……你肋骨斷了,居然還這麼好興致,天天鬼哭狼嚎的,也不怕閃了舌頭。」宋別離環抱雙臂,冷冷盯著正四平八穩躺在對面軟椅上捧著飯碗放喉高歌的紫冥。
自從抓回這傢伙後,雲蘿山莊便失了昔日寧靜。尤其是關押紫冥的柴房,每天都時不時傳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歌聲。今晚紫冥被帶到中庭後,越發地變本加厲,連唱了個把時辰還毫無倦意。
「既然命不久矣,吼多幾聲透透氣總可以吧。」
紫冥終於收起走調的歌喉,這幾天中醉夢又發作了兩次,藉著亂喊亂叫倒是轉移了不少痛楚,順便也樂得折磨一下莊中僕役的耳朵。
不過,他微微苦笑著轉望身周——數個漢子自他被抬來中庭後就一直不停忙碌,在他前後左右挖了好多坑,埋入火藥索線……
慢吞吞從碗裡夾起個水晶肘子,突然笑了笑:「前幾頓吃的都是鹹菜蘿蔔,今晚有魚有肉,莫非是斷頭飯?聽說衙門的斷頭飯還有半隻燒雞的,你的廚子也太偷工減料了。唉,只好將就著吃了。」
看到宋別離臉色一變,他更確信自己所料不錯,歎口氣將肘子塞進嘴巴——死也得做個飽死鬼……
宋別離倒有幾分賞識紫冥的淡定生死:「沒錯,我的眼線今天已向姓余的下了戰書,等他明天來救你的時候,我只要在暗處點著火線,保管將你們兩個炸得屍骨無存。」目光在紫冥身上逡巡,嘿嘿笑道:「姓余的向來心狠手鏈,想不到對你倒是有情有義,聽說你有難就大動肝火,呵,我這一注可沒押錯。」
「……」對他暗中下毒,踢斷他的肋骨還叫有情有義?紫冥都不想去爭辯,咬著肘子咕噥:「你少得意,這單買賣你多半是賠定了。」
如果被擒的是阮煙羅,余幽夢才會義無返顧地來營救吧!
真不懂宋別離為何放著正主兒不抓,反在他身上打主意。不過算了,即使余幽夢不來,他也鐵定會被惱羞成怒的宋別離宰了。左右是死,他也懶得再浪費精神去刨根問底。
心滿意足地吃了個碗底朝天,那幫漢子也已埋好了火藥,接起長長的線頭藏進草叢裡,堆上些樹葉做遮掩。
一個膚色黝黑的大漢打著赤膊走近中庭,雙臂肌肉蚪結,胸口長滿黑毛,煞是嚇人。手中捧了條粗如兒臂的鐵鏈。
「這條鏈子是用西域隕鐵混以泰山烏金經由巧匠打鑄而成,千斬不斷。你就別打什麼逃跑的念頭,等著明天和姓余的一起粉身碎骨化為飛灰吧。」
宋別離看著大漢將鐵鏈繞過中庭最粗的石廊柱,再打開鏈端機括套緊紫冥腳腕鎖住,他湊上秦蘇耳畔,輕笑道:「說實話,這鏈子我幾年前就叫人打好了,本打算給你用的,呵呵,如今倒正巧派上用場了。」
秦蘇一直站在宋別離秀邊。依舊白紗蒙面,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聽到宋別離這句話,他面紗一陣輕抖,恨聲道:「卑鄙。」
宋別離不氣反笑:「只要能得到你,用點卑鄙的手段又有何妨?我要是不夠卑鄙,能替你報仇麼?你又肯乖乖地躺床上被我睡麼?」
他口沒遮攔地在外人面前大放厥辭,秦蘇直氣得渾身發抖,狠狠一甩衣袖,快步走出中庭。
宋別離哈哈大笑,忽見山莊右側泛出片火光,迅速映紅了夜幕。莊中僕役呼叫救火聲亂成一團。
「有人放火!快、快抬水……」
混亂之中,一條淡色人影在連片屋頂上縱躍,快若御風,卻未逃過宋別離細長冷厲的眸子。
「哼,想縱火趁亂救人,沒那麼容易!」
他鮮紅的嘴角揚起個殘酷笑容,驀然搶過那大漢手裡鑰匙,對紫冥冷笑道:「姓余的居然這麼沉不住氣,等不到明天就送上門來了。既然他趕著投胎,我這就去找他來陪你。」
一指封住紫冥啞穴,長鞭揮出將屋簷下一個燈籠打落草叢,火光灼灼,登時燒著了火線。
那大漢和埋火藥的一行人齊聲驚叫,四散奔逃。
「這條火線引子夠長,足夠時間讓他趕來這裡救你,你還得多謝我,讓你們死可同穴,嘿嘿……」
宋別離轉身,黑衣飄揚,蝙蝠般遍入濃黑夜色,只留紫冥對著腳上的鐵鏈苦笑。
秦蘇滿腔憤怒,走出沒多遠,就聽隔著一牆,莊中僕役敲鑼打鼓地叫救火。他剛要過去看個究竟,頭頂風生,一團黑影疾撲而至。
他本能地扭頭閃避,那黑影呼地從他臉旁掠過,抓落面紗。脖子上火辣一片,一摸見血。
一把寒氣四溢的短劍擱上他頸項。「說!紫冥被關在哪裡?」
不用抬眼看,秦蘇就聽出來人是余幽夢。驟驚之後,反而鎮定下來:「想殺就殺,我不會讓你救走他的。」
余幽夢瞪著秦蘇半人不鬼的詭譎面龐,想到這當年伶俐俊俏的小書僮也是為了給親人報仇不顧一切。多年來他其實始終對那枉死的琴兒心存歉疚,也不欲再奪走她親弟的性命,當下盡力壓低怒火,撤下了劍。
「你姐姐是我殺的,跟紫冥毫無關係。你先放了紫冥!再慢慢算你我之間的舊賬。」
秦蘇冷笑:「你以為我是無知小兒,會相信你嗎?想救人,下輩子吧。」
余幽夢剛才低聲下氣說了那幾句已是極限,聞言再難克制心頭急怒,一掌將秦蘇震退數步:「那我就殺了你再慢慢找!」
手腕一振,短劍脫手擲出。
劍氣森冷如虹,攜無窮殺機,當胸直撲秦蘇。
秦蘇自忖必死無疑,也不躲避閉上了雙眼。只聽身側衣袂帶風,緊跟著臉上一燙濺到不少腥熱液體,卻感覺不到半點痛楚。他愕然睜眼——
像座黑色岩石一樣擋在他身前的正是宋別離。
短劍齊柄沒入宋別離胸口,黑衣前襟已被血急速染成深褐。
觸及秦蘇震撼的目光,宋別離竟然笑了笑,嘴唇不復平日紅艷,而是驚人慘白。嘴角源源流出的血卻鮮紅得刺眼。
「……我,我剛剛想起你中了透骨釘,沒法用內力,遇到敵人就麻煩了。還好……及時追上你……謝天謝地……」
斷斷續續掙扎著說完,他也彷彿用盡了力氣,整個人癱軟著坐到地上,朝余幽夢咧嘴笑道:「出主意抓紫冥的人是我,他現在就在中庭等著你去救呢,咳……」伸手向中庭方向一指,眼前驟花,余幽夢已無了影蹤。
他扭頭望著猶自呆若木雞的秦蘇,將一直緊抓手中的鑰匙扔到秦蘇腳邊:「這是鐵鏈的鑰匙,我已經點著了火線,呵,我說過會替你報仇的,就、就一定會做到。」
他說多一句,聲音就更弱一分,臉色也越來越灰暗。
秦蘇總算回神,搖搖欲墜。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幫我擋劍?」
「到現在你還問這種傻話,什麼意思?」
宋別離表情突然變得很生氣,用力拉住秦蘇袖子將他拖近,狠狠地咬上秦蘇嘴唇。
「……唔……」秦蘇想避,可是宋別離此刻的力氣大得不可思議,不容他掙脫。
腥甜的血,不斷地被強行餵進他嘴裡——
「我的血可以抵禦百毒百病,都給你。今後你一定得給我長命百歲!不然我做鬼也不放過你,知道嗎?」
宋別離邊訓邊咳,嘔到無血可吐,終於仰天倒了下去:「你快、快走吧,不用管我。等火藥爆炸,就來、來不及逃了……」
「……」秦蘇大張著嘴,臉上肌肉扭曲。雖然夜夜被宋別離強行擁抱時,他腦裡盤旋的,就是如何殺死這男人,可當真看到宋別離無力合起了雙目,他心臟也跟著急劇萎縮、冰冷……
就像多年前,他從御天道逃出來後,到處流浪,又冷又餓,拖著被野狗咬傷流著膿血的腿艱難爬行。求生的慾望讓他挨家挨戶地叫門,希冀有個好心人肯收留他,但每一次都被踢下門前台階。
當他決定放棄的時候,最後出現在他視線裡的那扇漆黑大門終於緩緩開啟。
開門的,是個唇若塗朱的黑衣少年。
少年的目光冷漠,可四目相對的瞬間,少年皺了皺眉,下一刻就彎下腰,一點不顧他全身污穢將他抱了進屋……
茫茫人海,千帆過盡,願意為他停駐向他伸出手的其實只有面前奄奄一息的男人……
「不……不要……啊啊啊……」
他忘乎所以地狂叫,跪地抱起了宋別離用力搖晃,卻激不起宋別離絲毫反應。
淚眼迷濛間,一個淺灰影子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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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線滋滋地冒著火星子,點著了蓋在上面的樹葉,火勢蔓延更凶,很快燒了一半引線。
紫冥瞪著火線,想到一會就要被炸得血肉橫飛,那種滋味絕對比被人一刀抹脖子難受多了,暗罵宋別離陰險毒辣。
危機真正迫在眉睫,求生慾望反而強烈起來。他撕下大片衣服,奮力朝火線方向扑打,但他的椅子離火線足有丈許,衣服煽起的風只是讓火勢略偏,根本無法撲熄。
正急得滿頭大汗,就見余幽夢長髮飛揚,從廊簷那頭狂奔而來。
余幽夢,居然真的來了……凝視余幽夢滿臉擔憂與歡喜交錯浮現,紫冥心裡一時間像倒翻了五味瓶,也不知是喜是悲。
稍稍發了下呆,立即驚醒,指著火線處拚命向余幽夢使眼色。
「紫冥,我來救你了。」余幽夢一看到紫冥,數天來壓抑的情感頓時噴發,滿眼只有紫冥的存在,哪還去留心那堆著火的樹葉。
疾衝到椅子前,抱住紫冥:「是我太混蛋!不該任你一個人帶著傷走掉,紫冥,回來我身邊好不好——」
抱起人想走,才發現紫冥一隻腳被條粗重鐵鏈鎖著。
他將紫冥放回椅子,立掌如刀斫落鐵鏈。
這一掌力逾千均,鐵鏈叮地發出聲脆響,被斫處現出個白痕,卻沒有斷。
余幽夢大吃一驚:「這是什麼做的?」蹲下身抓起鏈子,力貫雙手用力一拉。鐵鏈竟被越拉越長,仍然未斷。
他不由連連稱奇,沒注意到紫冥已經憋到滿面通紅,兩眼幾乎要噴出火來——
笨蛋!笨蛋!看那邊啊!火線快燒到盡頭了啊!
見男人還在研究他腳上鐵鏈,紫冥肺都快氣炸了,若不是苦於啞穴被制,他早就把余幽夢罵得狗血淋頭。掄起手裡衣服劈頭蓋臉地往余幽夢亂抽。
余幽夢以為紫冥是記恨他之前種種,也不躲避,歉然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不肯跟我說話。你打吧,我不會還手的。」
紫冥雙眼一翻,差點氣暈過去。眼角瞥見灰影掠過,一人鬼魅般欺近余幽夢身後—— ,
余幽夢正全神貫注在鐵鏈上,雙臂再度使勁一拉,驀地裡腦後微微一麻,頃刻天旋地轉不省人事。
收回按在余幽夢後腦暈穴上的手,灰衣人頭罩上露出的眼睛精光四射,猛然一掌擊向草叢間燃燒正旺的樹葉,泥土翻濺蓋滅了火焰。
阿彌陀佛!紫冥吊到嗓子眼的心終於放下,才發覺捏了兩手冷汗。
原先在屋頂觀望的黑鷹見主人遇襲,飛落草地圍著余幽夢不住叫,又去啄那灰衣人。
灰衣人也不理會黑鷹,輕輕將余幽夢拖到一邊,從懷裡掏出鑰匙替紫冥打開了腳上鎖環,又拍開紫冥啞穴。
「多謝!」甫得自由,紫冥立刻站起,走到余幽夢身邊,憋了滿肚子的火終於爆發。
「你怎麼會遲鈍到這種地步?看不到我跟你使眼色嗎?我看你除了會用蠻力和醉夢,其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
狠狠在余幽夢身上踩兩腳:「還說是來救我的,差點就連自己也賠了進去。這麼笨!當年你怎麼當上御天道的尊主的啊?你想被炸死,讓我做鬼也做不安寧嗎?真是氣死我了……」按住胸口傷處重重喘氣,好痛……
灰衣人見他又踢又罵,忍不住在頭罩後歎了口氣。
聲音雖輕,紫冥還是聽到了,轉過身,打量這兩度晤面的神秘男人。上次只是匆匆一瞥,這會看得真切,發現灰衣人的身形十分熟悉……
「你是……」他試探著問。
灰衣人伸手,慢慢摘脫了頭罩——歷經風霜卻依然俊朗英挺的一張臉。
「……果然……」紫冥證實了心頭揣測,下一刻疑雲叢生。「你並沒有失去武功?」
既然阮煙羅身手如此了得,為何之前一直深藏不露?被那連環七獸欺凌、遭巨蟒咬傷、還有後來被他毆打,難道都只是在演戲?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此地不宜久留,先離開這裡,我再跟你解釋。」
阮煙羅聽到廊簷那頭人聲嘈雜,有大群人蜂擁而來,他不想動手殺人,不禁眉頭微皺。又見余幽夢之前放的火被夜風一吹偏了方向,劈哩啪啦燃著了屋宇空地間連片樹木,大有越燒越烈的趨勢朝這邊捲來,萬一再點引火線就非同小可。
他雙手一邊一個,抓住紫冥和余幽夢,如舉空物,飄然揀出雲蘿山莊。
一路足不沾地般穿過蘆葦蕩,沿著湖岸奔出半里,在一株老柳樹前停下腳步。
樹下,停著輛騾車。一個俏麗少女正坐車廂前手提燈籠焦急張望。
「寧兒,人救回來了,我們也可以走了。」
阮煙羅將紫冥推進車廂,正要把余幽夢也抬進去,聽見紫冥怒道:「我不想跟他一起,你要帶他走的話,就把我扔下好了。」
「你們還嘔什麼氣啊?」阮煙羅好言相勸:「幽夢他那時確實太過分,怪不得你生氣。可他為了救你,不惜隻身涉險闖入雲蘿山莊,也算多少贖了點罪。你就放他一馬。有什麼帳,也等離開村子,你們兩個再慢慢算吧。」
「你倒是很替他說話啊!」紫冥瞪著阮煙羅:「我沒你寬宏大量,這樣就可以原諒他。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我、我……」
一口氣突然噎在喉頭,他一手扼著脖子,一手摸頭,痛得咬白了嘴唇。
該死的醉夢,又來折磨他!
「紫冥你?」注視著紫冥痛苦表情,阮煙羅漸漸露出驚色——這症狀對他,太熟悉了……
「他居然也對你動用醉夢?」
紫冥咬著牙:「對!你叫我怎麼原諒他?」
阮煙羅啞口無言,半晌,終於點點頭,抱著余幽夢縱身躍上樹頂,將人橫放最粗的樹枝上,對兀自昏迷的余幽夢輕歎道:「你自己種的惡因,也只能自嘗苦果了。至於紫冥,你放心,我會替你好好照顧他,等他傷勢痊癒的。我也會幫他熬過毒癮。唉,隔了二十年,你還是只會用這老法子,傷人又傷己……你心裡也一定很後悔吧?可惜,太遲了……」
悵惘良久,摸了摸余幽夢如雲長髮:「多保重。」
輕飄飄一躍落地,趕著騾車順官道出村。
沒走出多遠,只聽身後一陣震天巨響,濃煙滾滾,火光熊熊,熱浪襲人逼近。
蘆葦蕩已變成片火海,照紅了周圍湖面,色如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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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州城,晨光初現。陽光從雲翳間微露金芒,天穹另一邊還同時懸掛著尚未完全隱沒的半輪彎月。秋風乍起,吹起片片綠中帶黃的落葉,裊裊飄旋,輕舞著落在還行人寥寥的青石板街上。
街中央,一個挺逸的背影正踏著落葉躑躅而行。
身邊時不時有人經過,他卻彷彿獨自走在荒原,週身散發出無言的孤寂。
他肩頭,停著頭猛健黑鷹,血紅如琥珀的眼睛專注地掃視著街上走過的每一個人……
「……還是找不到……」
余幽夢輕輕撥開掉在頭髮上的葉子,從身體最深處發出聲歎息。
那天在雲蘿山莊遭人偷襲暈厥後,醒來已是翌日,還莫名其妙躺在了湖邊樹上。他趕回山莊,竟見山莊已成了片廢墟。
衙門的差役和村民不斷地從冒著焦臭味的瓦礫下清出屍體殘骸。他驚恐欲狂,追問眾人才知道雲蘿山莊被人埋了炸藥,一夜間夷為平地。
他發瘋地加入清理屍體的行列,卻未找到腳上帶鐵鏈的屍骸。這個發現讓他高興得又叫又笑,結果給憤怒的村民亂棍打了出去。
從那之後,他開始了尋找,去過桃林的小木屋守候,去過小鎮詢問,都絲毫沒有紫冥的消息。甚至最後他抱著線微薄的希望找回客來順,想問問阮煙羅有沒有線索,卻發現客來順已經人去屋空。
生命裡最重要的人,就這樣消失了……
一手摀住驟然刺痛的心臟部位,笑容澀然。
如果不是堅信紫冥還活在人世間,他想自己可能早已因與日俱增的心痛倒斃在苦苦尋覓的路途中。
可他還不盼倒下,過了奉州城,離射月邊境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好笑麼?此時此刻,他仍然固執地相信,紫冥最終會回到射月的邊境等他。儘管紫冥曾在他面前決絕離去,他卻寧可選擇了將之當作小孩子的負氣行為,盡量遺忘。
他永遠清晰地記得,就在他雙眼復明的那個黎明,紫冥拉起他的手,眼神認真而無比熱切地望著他,說要跟他回懸崖底下定居,以後再也不回中原。
那一刻,他真的感動到想流淚,可身為男人和長者的尊嚴讓他忍住了心頭激盪,沒有流露出太多喜悅,甚至,他都沒有告訴紫冥,他當時,其實是何等的歡喜……
眼睛開始酸漲,前面的景物也開始模糊發花。他深呼吸,閉起了眼睛。耳邊突然聽見黑鷹尖嘯——
「紫冥?」他睜開眼,街道拐角處的紫色人影令他心臟劇烈蹦跳起來,什麼也顧不上就疾揀上前,抓住紫衣人胳膊。「紫——」
那人回過頭,是個瘦弱少年,臉上還有零星幾點麻子,詫異地看了看面前淚光隱約的男人:「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余幽夢默默鬆手放開了少年。
一路上,類似的情形已不下數次。每一次,都將他從狂喜的顛峰推落無底深淵……
他木然挺立,任由少年和同伴小聲議論著從身邊走過。聽見兩人在商量著該去哪家藥鋪請大夫替家人看病。
「奶奶這病再不好,爹恐怕真要急瘋了。大姐說,要是藥石無效,爹已經準備去講道士來做法了。」
「道士能管用麼?」同伴不以為然:「世叔他總愛疑神疑鬼,一會說令祖母是中了邪,一會又說是中了苗人的降頭,要不要去苗疆請多個藥師來?」
苗疆?兩個字像勾子一樣釣住了余幽夢的心——對啊!他怎麼沒想到,紫冥多半會回去苗疆?
比起他不切實際地幻想紫冥被他傷到身心俱疲後還會去幽谷等待,也許在苗疆才更有機會找到那個躲藏起來偷偷舔著傷口的人吧……
滿天陰霾中似忽然出現了亮色,他毅然折身,朝南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