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錦書忍不住替自己感到悲哀,不願再繼續令他窒息的追憶,他強迫自己斬斷思緒,收起傷感,懶懶垂低眼皮下了逐客令:「雲某身體不適,恕不奉陪,老先生請回。」
奚遠流大怒,這個只會在莊主胯下獻媚承歡的東西居然恃寵而驕,爬到他頭上來撒野。要不給雲錦書點厲害看看,他這個總管也白當了。
「姓雲的,別仗著莊主現在寵你,就無法無天。老夫身為飛鴻山莊的總管,隨時都可以管教你。」
他轉身朝院外揚聲道:「來人……」
一條人影快如魅影,眨眼就飄進院子,卻是賀昌。他向奚遠流躬身道:「奚總管,有何吩咐?」
奚遠流一指雲錦書,「這人滿口胡言,對莊主不敬,賀護衛,你去替老夫掌嘴,好好教訓他。」
賀昌仍躬著身,態度恭敬,語氣卻十分強硬。「奚總管,莊主今天臨行時,特意囑咐屬下務必保護好雲先生,恕賀昌難以從命。」
奚遠流呆了呆,「賀昌,你連老夫的命令都不聽了?」
「不敢。賀昌只是奉莊主之命行事。就算雲先生真犯了莊規,也得等莊主回來定奪。」賀昌不卑不亢地道。
此時又有兩個離小院較遠的護衛聽到奚遠流那聲叫喚,趕來小院。
「賀護衛你不願動手,就讓開。」奚遠流狠狠瞪了賀昌一眼,叫那兩人去掌嘴。
「嗆啷」一聲,賀昌腰刀出鞘,攔住那兩人去路,冷然道:「莊主有令,要賀昌保護雲先生。誰敢動粗,賀昌認得你們,手裡的刀可不認識。」
那兩人遲疑對望,不知該聽哪邊。
奚遠流見賀昌這架勢,知道這小子是鐵了心,不會讓人動雲錦書一根手指。他老臉無光,帶著那兩人就走。
人已經出了院子,又轉身對雲錦書拋下一句:「雲先生,以色侍人,從來沒好下場,雲先生好自為之。」
等奚遠流三人走遠,賀昌才搖著頭,將腰刀歸鞘。回頭,見雲錦書依然垂首坐著。
相隔半個庭院,他都感覺到了從雲錦書身上散逸出來的深深孤寂和無助……
「雲先生……」賀昌走到房門前。他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雲錦書,躊躇良久,才道:「奚總管說的話,先生千萬別放心上。賀昌知道,雲先生是高潔之人。」
「呵……」雲錦書自嘲地低笑一聲。「有我這樣被男人肆意玩弄的高潔之人嗎?」
賀昌急道:「先生切莫誤會,賀昌絕沒有諷刺先生的意思……」還想再解釋,但看到雲錦書形之於外的疲倦,他住了口,默默往門邊一站。
那奚總管離去時,滿眼不忿。他深知奚遠流為人心胸狹隘,又向來自恃是莊中元老,自大慣了,必定嚥不下今天這口氣。
在莊主回山莊前,他拚死,也要保雲錦書平安。
◇◇◇
一晃數日,連冀都沒有踏入小院。雲錦書問起賀昌,才知那一夜狂亂後,天明時分連冀就出了山莊,說要去辦些事,迄今未歸。
雲錦書總算暫得安寧,過了幾天清淨日子。
賀昌善盡職守,日夜都在院中守護。他對雲錦書十分恭謹,只是不肯讓雲錦書踏出小院半步。
查看地形的打算落了空,雲錦書只能每天看著高牆上囚出的一方天空發呆。
這天,幾隻精緻的紙鷂飛入他視線。女子的歡聲笑語,也隔牆隨風飄進院落,匆地叫道:「哎呀,線斷了。」
一隻紙蝴蝶被樹枝扯斷了線,悠悠飛過牆頭,掉在雲錦書腳邊。
他彎腰撿起紙蝴蝶。幾個衣著華麗的嬌美女子粉面紅撲撲的,已跑到他跟前,接過風箏,偷眼對雲錦書打量一陣後,竊竊私語著走了。
賀昌一直留心著雲錦書的表情,待眾女離去,他忙道:「那幾個是莊主從前的妾侍。」
怪不得都用那麼異樣的眼神看他,想必把他當成了爭風吃醋的情敵……雲錦書微微苦笑。但看到適才清一色全是女子,他不禁問賀昌:「你家莊主喜歡的不都是女人嗎?」
賀昌甚是尷尬,「莊主也有過男妾的。那人本是京城玲瓏班的台柱,有副好嗓子好身段,只是後來……」他吞吞吐吐地,沒了下文。
「後來怎樣?」雲錦書追問。
賀昌歎口氣,「那人勾搭上了莊主的寵妾私奔,結果給抓回來,兩個一起被莊主下令燒死了。」
雲錦書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心直鑽頭頂,說不出話來。他根本想像不出,連冀怎能對自己抱過的人下此毒手。
連冀現在,似乎極為看重他。可誰知道哪天便會翻臉無情?
「所以,雲先生,縱使你不喜歡我家莊主,也別惹惱他。」賀昌語重心長地道:「更不要再想著逃跑。莊主最恨的,就是被人背叛。」
「我知道了……」雲錦書輕聲道,仰望明淨長天。
那幾個女子還在外面嘻嘻哈哈地放紙鷂。
紙鷂在空中越飛越高。雲錦書看著,臉上慢慢漾起些微輕笑,輕靈若風。
「賀昌。」他偏首望向賀昌:「能不能給我些紙和筆墨?我也想做幾個紙鷂。」
被雲錦書清艷無垢的眸子凝視著,賀昌根本無法拒絕雲錦書的請求。
細篾片、彩紙、線軸子、硯台、筆墨……各色材料陸續送到雲錦書面前。
小珊聽說他要做紙鷂,也興致勃勃地過來幫忙。
兩人埋頭忙了一下午,一隻半人高畫滿花紋的紙制鴻雁終於大功告成。
小珊心急地就要拿去院中放,雲錦書笑道:「那麼快哪成?隔一晚,等漿糊乾透,明天才可以放上天。」
晚飯過後,他挑亮了油燈,繼續在做紙鷂剩下的零碎紙片上畫著圖案。直至夜半才熬不過睏倦,提水沐浴後,熄燈就寢。
◇◇◇
第二天清晨,他正吃著香米羹,聽到一聲駿馬長嘶,蹄聲急驟,直奔小院而來。
雲錦書愕然出屋,就見一匹棗紅神駿的高頭大馬已長驅直入衝進院落。馬上人猛收韁繩,紅馬「噓溜溜」叫著,在雲錦書跟前立起半個馬身。
「莊主,您回來了。」賀昌跪地行禮。
連冀一躍下馬,將韁繩丟給賀昌:「帶赤龍去休息。」
賀昌會意莊主不想他杵在這裡礙眼,牽著紅馬躬身告退。
雲錦書這才看清,連冀一身鑲滾金邊的黑袍上沾了不少灰塵,甚至下頜也冒出淡青鬚根,滿面風塵,顯然經過一番長途跋涉。
男人眉宇間卻不見倦容,黑眸依舊神采飛揚。將左手緊抓的一個紅布包裹遞向雲錦書,道:「給你。」
「是什麼?」雲錦書隔著布,也聞到了濃重血腥氣,驚疑不定。
連冀抖開包裹,裡面竟是枚血肉模糊鬚髮灰白的人頭。臉上肌肉扭曲驚恐萬狀,雙眼如死魚般突出。
雲錦書一把摀住了嘴,渾身難以自制地發顫,燒成灰,他也認得,這是汪潯的首級。
他強忍著翻騰的胃酸,扭過頭。
「錦書!」連冀拋下人頭,緊摟雲錦書,柔聲道:「汪老賊已經死了。從今往後,你也不用再想起那畜生。」
雲錦書深深吸氣,終於鎮靜下來,道:「你這幾天就是上京城殺他的?」
「沒錯!你是我的。這老賊居然膽敢碰你,我自然要將他碎屍萬段。」
聽著連冀霸道狠毒的沉聲宣告,雲錦書心頭又是一震。
這男人,奔波數日,往返馳騁千里,只為斬下汪潯人頭,證明自己對他的所有……
好強的獨佔欲?……
他心亂如麻,突然肩窩一重。連冀低頭,將下巴隔在了他身上……
「錦書……讓我抱抱你……」
連冀枕在雲錦書肩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墨色長髮,嗅著熟悉的氣息,輕聲喟歎。
馬不停蹄趕赴京城,摘下汪潯首級後即刻飛馬回山莊,連續六天不眠不休,便是鐵打的金剛也支持不住。
不過,能替雲錦書拔出這根深扎心底的毒刺,再累,也值得。
雲錦書腦海已混亂成一團,「汪潯是朝廷命官,你殺了他,就不怕惹上殺身之禍?」
「你在擔心我?」連冀抬頭,自信滿滿地笑道:「一個汪老賊還不在我連冀眼裡,放心,這世上,還沒什麼人能治我的罪,呵呵。」
雲錦書回想到那晚連冀靴面上的行龍花紋,更覺連冀身份絕非一個普通的大商賈這麼簡單。待要打聽,連冀卻拉起他往屋子走去。
「我困了,錦書,陪我休息一陣。」
連冀是真的困了。踢掉靴子,頭甫沾枕,便很快發出均勻綿長的鼻息。
雲錦書從連冀的臂彎裡慢慢抬起視線。
這是他第一次清醒著仔細打量連冀。睡夢中的男人,沒有平時的凌厲邪魅,反而帶點罕見的單純。
可就是這個人,凌辱禁錮他……雲錦書默然移開目光,透過低垂的幔帳縫隙,盯住了桌上的剪刀。
昨天從賀昌處討來裁紙做紙鷂用的。賀昌看穿他並沒有自盡的意圖,所以微一考慮後給了他這把剪刀。
雖算不上鋒利,可要戳死個熟睡的人,應該不成問題。不然,還可以用連冀掛在床邊的佩劍……
只是,即使殺得了連冀,憑他一人之力,也決計無法突破飛鴻山莊重重關卡盤查,走出大門,更不用妄想回到兩百里外的蓮花塢。
思及此,雲錦書只能閉起了眼睛。
◇◇◇
連冀睡到近黃昏才醒,神清氣爽地下了床。見雲錦書正在張羅飯菜,他微微一笑,轉眼看到牆角里靠放的大紙鷂。
整天被困在這小小的院落裡,雲錦書一定悶得發慌吧……連冀心裡掠過絲憐意,朝雲錦書伸出手。「錦書,過來。」
雲錦書順從地走近。連冀摸了下他眉眼,道:「明天我帶你出山莊打獵去。」
「真、真的?」雲錦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雲錦書一臉的驚喜和期盼令連冀嘴角笑容更深。「當然不騙你。」他的手順著雲錦書脊柱凹線往下滑,最終蓋在挺翹的臀上,低聲調笑:「錦書,這幾天,我想你都快想瘋了。今晚,你要好好地賠償我。」
雲錦書漲紅了臉,心神卻兀自在連冀的許諾上打轉——帶你出山莊……
出山莊!
◇◇◇
親自伺候連冀吃飽喝足,雲錦書又搬出木桶浴具,服侍連冀入浴。
男人浸泡在霧氣氤氳的熱水裡,滌去了一身風塵勞頓,他舒服地伸展開雙臂。赤裸壯實的胸膛掛淌著水珠,在油燈下閃出古銅色的光澤……
第二日天公作美,一改之前驕陽烈烈,吹起涼風。
連冀果然守信,牽了赤龍來小院帶雲錦書外出打獵。
他自己穿了一襲暗紫色箭袖,笑看雲錦書換上他帶來的銀白緊身箭袖後,更顯肩寬腰細,不禁讚道:「你四肢修長,身體韌性又好,若學武,是塊好料子。」
雲錦書一哂:「我都是二十出頭的人了,哪能還練武?」
「想練,我教你便是。只不過練武艱辛,我可捨不得讓你吃苦。」連冀笑了笑,擁著雲錦書上了馬,力夾馬肚。
赤龍馬昂首衝出飛鴻山莊的大門,四蹄翻飛,揚起半天煙塵。
坐騎奔向的,是山莊附近的小山嶺。
沿途青山碧水如畫卷,就在身邊綿延過……
大紙鷂悠悠地飛上天空,隨著地面的赤龍一起移動。
雲錦書靠在連冀胸前,卷放著線軸,看那大紙鷂在頭頂飛翔,眼裡晶光閃亮。
一臉的興奮和喜悅也感染了連冀。如果他早點知道,帶雲錦書出來遊玩,能讓雲錦書如此歡快,他早就不該再把雲錦書禁足在那小院裡。
「錦書……」他圈緊了雙臂,俯頭在雲錦書耳畔低聲道:「答應我,今後都陪在我身邊,我可以給你自由。」
不是瞬間衝動,他是真的想放雲錦書自由。
他承認自己貪心。征服了雲錦書的身體,就更想得到雲錦書的心……想要雲錦書心甘情願地被他擁抱,而非受他脅迫。
他要雲錦書的身和心,都完完全全地屬於他。
給他自由?雲錦書一怔後,在心底無力苦笑。
奪去了原本就屬於他的自由,現在又慷慨地說可以還給他,然後他是不是該對連冀感恩戴德呢?
何況,連冀所謂的自由,是要他留在身邊。就如頭頂的這只紙鷂,看似自由自在高高飛翔,絲線卻操縱在他手裡,被他牽引著……
他不想自己的餘生,就做連冀手裡的一隻紙鷂。
「答應我!」沒聽到回應,連冀有些急躁地轉過了雲錦書的下巴,緊盯住那雙清澈的眸子。
「錦書,封君平待你雖然不錯,也只是你的義兄,你何苦一輩子都眼著他做山賊?跟我在一起,你日後都不用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不必再擔心遭官府圍剿。你若想要功名,我連冀也有能耐助你青雲直上,仕途風光。」
聽著連冀拋出的一個又一個誘惑,雲錦書終於輕喟搖頭:「今生今世,我都不想踏入官場那種骯髒地方半步。」
連冀收聲,心知自己無心之言讓雲錦書又想起了汪潯,緘默一陣才道:「雲錦書,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雲錦書凝望連冀,最終微微一笑,「我知道。」
驀然用力一扯,拉斷了紙鷂的絲線。紙鷂胡亂飄搖,轉眼便被山風吹得不知去向。
他根本就不會任自己去聽信連冀。即使連冀今日所說均出自肺腑,也無非是對他興致正濃。
等男人玩膩了征服獵物的遊戲,他的下場,興許就像這只斷了線的紙鷂,只會被遺棄,甚至粉身碎骨……
連冀全然不知雲錦書心中千轉百回,只癡癡看著雲錦書的笑容,胸口柔情縱生,竟希望這趟出獵永遠沒有盡頭,他就能永遠在雲錦書的微笑裡沉醉下去……
他輕蹭雲錦書鬢角,手底馬鞭揮揚。赤龍放蹄縱躍,如一道虹影,衝進山嶺間。
風拂起兩人漆黑的長髮,纏繞糾結著難解難分……
無數色彩繽紛的紙片飛出雲錦書衣袖,隨風飄揚,宛如落英,飛遍了蒼穹山野……
有紙片落入山溪,順流漂浮。
紙上,畫著頭展翅翱翔的鴻雁。鳥爪間,抓著書卷。
◇◇◇
「還是沒有探聽到雲先生的下落嗎?」
蓮花塢的山寨大廳上,火光通亮。封君平正焦灼地追問回來稟告消息的頭目們。
頭目們垂頭喪氣。失望,掛在廳內每個人的臉上。
距離雲錦書失蹤之夜已有大半月。山寨眾人發現了幾名嘍囉屍體後,議論紛紛,道或許是仇家尋釁,雲先生多半也是被仇家綁了去。
封君平派出了人手四處尋找,卻始終沒有雲錦書的下落。希望隨著時日推移越來越渺茫,封君平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
「全是飯桶!」他對著自己的豹皮交椅重重踢了一腳。
有個新入伙不久的小頭目不滿地低聲嘀咕道:「這麼多天都找不到,說不定已經死了……」話還沒說完,就被疾衝過來的封君平一把揪住了衣襟。
封君子英俊的臉因憤怒而扭曲,「你再敢胡說,我就撕爛你的嘴。」一推那被他嚇得面無人色的小頭目,吼道:「滾!都給我滾出去!」
眾人誰也不敢再往正在氣頭上的封君平火上澆油,忙不迭地離了大廳。幾人邊走邊嘲笑那被小頭目道:「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也難怪,你是新來的,不知道封大哥跟雲先生的關係。他們可是相好啊……」
「就是,你看封大哥跟雲先生兩個都至今單身未娶,我說啊,一定有古怪……」
「你們別看雲先生樣子長得醜,那腰身段子,可勾人著呢……」
封君平耳力極佳,將外面眾人的話滴水不漏地收進耳裡,勃然大怒。滿心想追出去對那幾個口舌之徒報以老拳,但拳頭握了幾握,終究還是忍住了。猛地坐回椅中,對著空無一人的大廳喃喃道:「錦書,你到底在哪裡?」
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弟弟,要是真落在仇家手裡,還不知道會被折磨成什麼樣子。再想到雲錦書出塵脫俗的姿容,封君平的眉頭更皺成一團。
有過汪潯老賊的前車之鑒,此時的他真不敢再想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