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欲暮。寂寞閒庭戶。粉蝶雙雙穿檻舞。簾卷晚天疏雨。含愁燭倚閨幃。玉爐煙斷香微。正是銷魂時節,東風滿院花飛。」
「太傅——太傅——」小瑞子扯開了嗓子在院中高聲呼喊。「何事?」門內傳來清潤的聲音。
「太傅,原來您在呀!」小瑞子一臉不耐,走到門前,使勁兒一推。「真是的,青天白日的,老栓著門幹嘛!我說太傅,快些開門來!」
「就你一人嗎?」門內的聲音怯怯問。天啦,小瑞子向上翻了翻眼珠子,讀書的人都那麼怪麼,怎麼就不見旁人這樣。壓了壓心中的不滿,小瑞子努力在臉上擠出了個笑容,清了清嗓子,極恭順地答道:「是哩,今兒個就小瑞子一個人來接您,時候不早了,請太傅更衣啟程。」
門裡一陣默然。等、我等、我再等——,小瑞子的臉開始抽搐,橫眉立眼地直盯著木門。數一、二、三,再不出來,咱可要抬腳踹了。微微後退半步,小瑞子開始很專注地目測角度和距離,嗯,應該差不多了吧,只要抬起腳,用力。
「啊,太傅!」小瑞子的臉轉瞬即變,眉毛順了,眼睛也耷拉下來了,抿成直線的嘴角彎成職業的弧度,「太傅你早啊,今天您的精神特別地好啊!」
好?杜景之苦笑一聲,沒有夜夜惡夢已算是菩薩保佑了,一想到每日要到紫辰宮受荼毒,頭就大了三圈,哪來的好精神呀。
看著面前熟悉的諂媚面孔,杜景之拱拱手道:「瑞公公,不好意思,勞您久等了!」
「太傅說的哪裡話來!」小瑞子誇張地擺出驚訝的表情道:「杜太傅您才高八都,學富五車,人又溫柔和氣,能伺候太傅您入宮給四殿下授課,那是小瑞子天大的福分,旁人都對奴才我羨慕得了不得,您要對奴才忒客氣,會折煞奴才的!」
杜景之向來不慣聽這些肉麻的奉承話,一時臉竟紅了起來,映著朝陽,顯得格外嬌媚。小瑞子一時看呆了,竟忘了本份規矩,由衷讚歎道:「太傅您真是好看,我瞧這宮裡上上下下,妃嬪才人們,怕是沒幾個人能比得上您呢!」
聽得此言,杜景之面色一沉,心中老大的不高興,但礙於小瑞子是太子身邊得寵的隨侍太監又不好與他太過計較,只得忍住不快,默然不語。
杜景之隨著小瑞子走在曲曲折折的迴廊上,心裡不住歎氣。自與太子在紫辰宮重逢後,終日避之唯恐不及。左右輔宰俱十分中意景之,隱隱透出招婿之意。
怎奈景之自那日受了驚嚇,便不願再留在京師,婉拒之餘更請求兩位恩師在皇上面前說項,自請外放。因怕太子上門糾纏,數日裡告病,躲在府中閉門不出。苦苦候了近一個月,聖上下旨,竟擢拔為太子太傅,成了朝中最年輕的二品大員。
接了旨,杜景之如失魂般大病了三日,其後上疏自陳才識淺薄,怕有礙太子功課進程,請皇上收回成命,怎奈皇上堅決不允。上命難為之下,杜景之暈暈乎乎入了宮。白駒過隙,一轉眼,已經半個月了。想到此,杜景之又歎了口氣。
「我說杜太傅,您有甚掛心之事嗎?奴才見您入宮半月,常是愁眉緊鎖,長吁短歎的呢!」有什麼不滿的?不過是個新科狀元,本是個四品的小官兒,若不是殿下提攜,又怎會一步登天做到了二品。
反正杜景之他看不見,小瑞子撇撇嘴。「再說了,你非要住那麼遠,紫辰宮裡有現成的空屋,就算不住在裡頭吧,附近也有許多空下來的地兒,您卻非要住著這兒,離紫辰宮那麼遠,每日來回就得花上大半個時辰!」害我每日要早起半個時辰來接你!小瑞子心下忿忿地想。
「啊!這、這兒比較清靜!」杜景之心虛地答道。「清靜?!這宮裡頭清靜地兒多得是,您怎麼樂意住這麼偏呢?」杜景之聽了只有默然,總不能告訴他是為了避著太子殿下,怕他半夜摸過去亂來吧。
繞過曲廊,穿花拂柳,撫石依泉,過了牡丹亭,越過荼蘼架,面前露出一池碧水。水上波光粼粼,其水清澈,溶溶蕩蕩,曲折縈迂,池邊兩行垂柳,隨風拂動。眼下雖已入冬,柳葉俱失,但細長的枝莖柔柔地隨風輕舞,自是嫵媚。柳叢中露出一個折帶朱攔板橋,度過橋去,便見一處清瓦花堵,已近紫辰宮了。
「杜太傅!小瑞子!」遠遠地聞聽有人呼喚,杜景之和小瑞子同時向聲音處轉過頭去。
「是十六殿下和九殿下!」小瑞子低呼一聲糟糕,眼見是避不開了,只得硬著頭皮上前請安。
景之見了,也整整衣冠,拜將下去:「微臣杜景之,見過九殿下、十六殿下!」
崇義笑嘻嘻地將景之扶起,笑道:「跟你說了多次了,你我勿需如此生分,你只需喚我崇義或十六即可!」
景之正色道:「君臣之禮不可廢,殿下請再勿勸了。」「既如此,我也不勉強你了,這是我九哥崇德,你尚未見過。」
景之再行了禮,只見這九殿下年紀約莫十五六歲,容顏俊秀,與太子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神情冷漠,眉梢眼角帶著肅殺之氣,讓人不敢親近。
崇德看了看景之,轉頭問向崇義道:「這就是你要拉我來看的美人兒太傅麼?」聽得此言,景之尷尬得面紅耳赤,卻不敢說什麼。
「是啊,生性還有些靦腆,個性又古板不知變通,年紀雖輕,卻像個老頭子一樣,禁不得一點點逗的。」聽到崇義的評價,景之面上如要滴出血來,眼睛也微微濕了。
「看看,才說一下,就要落淚,真真是個雨美人呢!」崇義益發得意起來。崇德默不作聲,突然伸手將景之下巴抬起,與自己直視。景之嚇得連忙扭頭避讓。半晌,崇德幽幽地道:「還是比不上他……」
「他?——」崇義眨眨眼睛,忙問道:「是哪個她?你的心上人麼?」崇德垂下眼簾,微歎了一聲,轉身竟走了開去。
崇義忙追過去喊道:「她是誰?長得什麼樣子,難道會有比得上景之的美人兒嗎?有母妃美嗎?」崇德的腳步未停,風中傳來他憂鬱的喟歎:「我已經記不得他的樣子了啊——」
呆立片刻,景之低歎一聲,對著魂遊物外的小瑞子喊了一聲:「瑞公公,我們走吧!」
「啊,走、走——」小瑞子抬頭望望天,「天上下紅雨了,兩位殿下一起出現,跟太傅說了半天話,竟然沒把太傅嚇哭——太傅,你真是厲害!」小瑞子一揖到地說:「小瑞子今日起算是真服了你了!」
啊??景之完全摸不到頭腦。他們有那個可怕嗎?十六殿下只是一個愛玩的孩子,長得可愛而本性也不壞,特別是有幾次危急時刻他都會適時出現,所以十六殿下雖然總是口沒遮攔愛調侃他,景之還是十分喜歡他。至於九殿下,個性雖陰沉憂鬱了些,但他離去的背影和風中的歎息是那麼孤寂,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疼他。只有那個年紀最大的太子殿下——自己是又恨又怕的吧。蹙起秀麗的眉尖,杜景之咬著下唇,邁步向紫辰宮走去——
「當-當-當-」更樓不覺打了三下,杜景之悠悠醒轉,自覺頭痛欲裂。他勉力支起上身,以手支額,強自睜開雙眼,打量四周。只見四下雕空紫檀木的板壁將琉璃屏嵌在中間,上刻著花鳥魚蟲、琴劍瓶爐。錦籠紗罩,金彩珠光。床帳是綠煙軟羅,就連地面竟也是碧綠鑿花的。見此情景,不覺心中駭然。
忽聞耳畔有輕微鼻息,景之轉頭一看,不看則已,一看竟差點暈過去。原來自己正與太子李崇恩同榻而眠。景之的心狂跳不已,強自鎮定下來後,低頭檢視,發現自己身上衣服雖有些凌亂但都未解,試試身體也並無不適之感,不覺大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景之的目光不禁望向崇恩。
崇恩睡夢正酣,全無平素在景之面前的輕浮之氣,也沒有在其他臣子僕役前的威嚴氣勢,俊美的五官柔和起來,長長的眼睫輕覆在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仔細看看,沉睡中的崇恩確實十分俊美而且還有點孩子氣。
景之心中一動,望著崇恩紅潤的雙唇,不覺想起他吻自己時那種眩暈麻痺的感覺,一股躁熱隨之襲上全身。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景之出神地望著崇恩,心中一片茫然。如受蠱惑般,他垂首在崇恩的唇上輕輕一吻。雙唇相接的灼熱觸感讓景之心中一凜,意識漸復清明。
想起方纔的所做所為,立時又羞又愧,連忙輕手輕腳下了床,撿起落在地上的烏紗,悄悄退了出去。
房中,崇恩突然睜開雙眼,唇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逃出紫辰宮,景之心意混亂,不覺四處亂走。夜色已深,冬日寒夜陰風刺骨,景之卻一點也不在意,只覺得心亂如麻。
宮中巡視的侍衛識得杜景之,見他寅夜在宮中亂轉又離紫辰宮不遠,只道是深夜孤獨,無法成眠而外出走走,所以相見只是打個招呼並不上前盤查。
景之一路恍恍惚惚,沿著花障,穿過一個月洞門,只見眼前一個小池子,不過七八尺寬,池旁遍種珍花異草,雖已入冬,竟還有些不知名的花開著。眼見池邊立著石礅,景之便坐了上去細想原由。
今日原本上完課就想逃離紫辰宮的,誰知十六殿下和九殿下一併到訪,非要景之留下陪他們弟兄三人飲酒。景之自是不願,怎奈崇義極力相邀,因每每遇到崇恩欲行不軌,關鍵時候總是崇義前來解救,於情於禮景之都不便回他面子,所以勉強允了。
四人在月下設席,席間氣氛卻十分怪異。太子崇恩神思恍惚,竟不像從前一樣總是用言語調戲自己;九殿下崇德更是一句話也沒有,只是望著圓月一杯一杯灌酒;十六殿下崇義居然也沒有像平常一樣拿話激人,雖一直帶著笑,卻不多話,只一杯一杯地勸酒,自己是一口也不喝。
景之被崇義灌了幾杯後堅稱自己酒量不行不肯再飲了,崇義只是笑笑,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你知今天是什麼日子?」景之搖首答曰不知。
崇義輕歎了一聲,見崇恩崇德已皆有醉意,便在景之耳邊說:「你可知我弟兄有幾人?」景之一愣,答道:「陛下子女共十六人,皇子應是三人吧!」崇義搖搖頭說道:「錯!父皇確有子女十六人,皇子其實有五人。」景之愕然。
崇義接著說:「在我之上,原有二哥、四哥、七哥和九哥。二哥與四哥皆出自惠妃,七哥的母親是櫻妃,九哥的母親是槿妃,而我的母親則是穎嬪。」景之奇道:「殿下的母親難道不是櫻妃娘娘麼?」崇義笑著搖搖頭。
停了半晌,崇義歎了一口氣道:「我年歲雖小,但有些事情還是記得的。我親生母親原是櫻妃宮中女官,因生我時難產而亡,櫻妃憐我失怙,從小就把我帶在身邊與七哥一起長大。六年前,二哥崇懷只有十三歲,四哥十二,七哥十歲,九哥八歲,我只有六歲。惠妃是父皇在做太子時納的,原本極為受寵,自櫻妃入宮以後,便未再得父皇寵愛,心中一直甚是不平。七哥自小聰明伶俐,容貌更是酷肖櫻妃,父皇喜愛得了不得,在他八歲時便封了永安王。惠妃擔心七哥遲早會被父皇立為太子,對二哥造成威脅,又極恨櫻妃奪去父皇之心,便聯合了皇后要毒殺七哥和櫻妃。」
景之聽了,不覺動容道:「後來呢?」崇義默然半晌,接著說道:「她們沒想到,此事被我二哥聽到了。二哥心地善良,雖然只有十三歲但仁孝敦厚,他再三勸阻不果,最後——最後趕到雪櫻閣搶下櫻妃手中食盒,吃下有毒的糕點。臨終之即,求父皇放過惠妃。而七哥,終是未能倖免,聽說早先已吃了一些毒物,當天也夭亡了。父皇大怒,要將皇后和惠妃處死,櫻妃苦苦相勸,得以保住她們的性命。惠妃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的兒子,半年後就發瘋而死。櫻妃思念七哥,終日流淚,父皇便讓我認櫻妃為母,聊慰她思子之情,從此她成了我的母妃。」
景之默然,崇義給景之添了一杯酒道:「今日是二哥崇懷和七哥崇歆的忌日。九哥素來與七哥交好,自七哥不在後,個性大變,是以今日不醉無歸。四哥更是可憐,害人者是自己的生身母親,救人者又是自己最敬愛的哥哥,雖然父皇母妃都不怪他,但他心中總是心結難解,難得他會如此喜愛你,一天到晚說他愛你——」
景之滿面紅潮,輕聲說道:「殿下在說什麼呀!」「不是麼?」崇義故意訝然道:「我似乎常聽他說呢!不過放心,宮中只除了你我他三人外,再無人知曉的,今日你便只管好好伴著他罷。」
景之不覺慘然,心下也軟了,陪著席間各懷心思的皇子們喝得酩酊大醉,最後也不知道崇義和崇德何時走的,更不知道自己和崇恩是何時被抬上錦榻的,只記得最後,看著崇恩的臉,心中的感覺——竟是——心痛。
夜風吹來,景之渾身一顫,難道對崇恩的心情竟有些動搖了麼?抬頭處,遠遠望小池那邊似有一處宮牆掩映在樹蔭之中,風中傳來似嗚咽般的歌聲:
「接葉陰濃,墜枝香冷,亂鴉啼樹。更聽風一夜無眠,對鏡曉妝,愁見落紅如雨。獨上小樓憑闌望,正天際歸帆迷遠浦。人何處。甚鴻雁不來,驚添霜縷。相思到今更苦。悵身隔蓬山誰寄語。記長亭日暮,留春無計,芳期空許。漫說捲簾人情重,奈孤燕營巢無定宇。重門閉,任門外飛花飛絮。」
聽著聽著,景之不覺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