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壤接盛夏,晝夜溫差異常明顯。
坐在梳妝台前,易向心看著鏡子裡那個披頭散髮的可怖女人,重重打了個寒噤。
那身光鮮亮麗的婚紗經過前番折騰,已經皺得像梅乾菜了,泛著森森的白光。俏臉上精心勾描的妝容也被冒出來的油汗弄得斑駁交錯,好似用舊了的調色板。以易向心以往不容瑕疵的性子,絕對會在第一時間將自己收拾乾淨,只是這回她沒了心思。
從黑夜一直枯坐到黎明,等陽光照進房間易向心才有了動作。不過因為「石化」得太久,她剛想站起來,早已麻痺的雙腿就讓她重重摔在地上。
見狀,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易向行連忙上前將她攙起來,關心道:「摔到哪兒了?」
「沒有。」
易向心為自己的狼狽感到一絲困窘,下意識地拒絕了哥哥的幫助,可長長的裙擺讓她的動作受制過多,剛感覺腳下的高跟鞋踩到了什麼,就聽「呲啦」一聲響,婚紗背後的接縫處立刻裂開了一道半尺長的口子。
看著千挑萬選的結婚禮服就這麼被撕破了,易向心驀地一下心就涼了,緊跟著略帶哭腔問哥哥:「這究竟是怎麼了?」
「沒關係,衣服破了可以再買。」
「不是買不買的問題!我擔心陳實會有事!」
「……」
「這是凶兆,你看不出來嗎?我有不好的預感,陳實一定是出事了。」眼淚滾落腮旁,將易向心原本就變得很糟糕的化妝弄得更加慘不忍睹。
「別胡思亂想了。」輕輕把妹妹摟在懷中,易向行小心地安慰道:「我們先報警,警察一定能把他找出來。」
他暗自發誓,等事情真相大白了,他決不會放過那個背棄妹妹的小人。不管陳實是出於什麼理由在婚禮前臨陣脫逃,他都不會讓他好過。
***
也許是易家兄妹來得太早,警察局裡只有零星的人員在走動,看起來有點蕭條。易向心走在前頭,幾乎是一溜小跑直奔報案大廳。易向行跟在妹妹身後,將頭垂得很低,不時偷偷掃視四周的情況,好像在小心戒備著什麼。
一排半人高的櫃檯,幾張高腳椅,報案大廳看起來像某家銀行。易向心剛對接待的警員說起自己的丈夫失蹤了,對方就遞了一沓表格過來讓她填寫。易向心耐著性子把表填完,想說明情況時對方卻說:「你先回去,有消息我們再通知你。」
標準的官僚口氣聽得易向心火冒三丈,「你們都不問問詳情,這樣要怎麼找人?」
「我這裡先給你登記,開始調查的時候自然會去找你瞭解情況。」警員公事化地回答。
「那開始調查是什麼時候?」
「那要看,反正盡快吧。現在人口失蹤的案子多如牛毛,大家都在等著,你急也沒用。」
「什麼?!你……」易向心乍聽此言,氣得嘴唇直發抖。
易向行敢趕緊摟住妹妹,勸道:「你先別急,警察辦事本來就是講程序不講效率,我們另外想辦法。」
「可是……」
「你在這裡也沒有用。先跟我回去,再找找看有沒有其他路子。」
「哥!」感覺希望被生生碾碎,易向心鼻頭一酸,眼淚又流了出來。
「好了,不會有事的。我們先回去再說。」撫了撫妹妹的長髮,易向行決定帶她離開。
這時,不遠處突然射來一道凌厲的目光,警覺的易向行下意識地回頭,只見一名虎背熊腰的男子正站在門邊毫不避諱地打量他。易向行側過頭,假裝沒有看見那人,摟著妹妹繼續向前走。誰知,那男人卻攔住了他們。
「你們來報什麼案子?」男人問。
易向心仰起頭,看著這個比她哥哥還要高出半個頭的壯碩男人,忍不住往後縮了縮。易向行發現那人一直在往他的脖子上瞟,於是下意識伸手摸了摸,發現貼身戴著的項鏈露在了外頭,他連忙將它塞回了衣服裡。
見二人不說話,那人上前一步亮出自己的警徽,自我介紹說:「我叫張銳,重案組的隊長。你想報案可以直接跟我說。」說完,張銳沖易向心微微一笑,本意也許是想讓她放輕鬆,可那張佈滿胡茬的臉怎麼看都像鍾馗,不受驚嚇已經不錯了。
不過,此時的易向心卻像看到了救命稻草,立刻期待地問道:「我丈夫失蹤了。你能幫我嗎?」
「我……」
「張警官!」負責接待的警員不樂意了,對張銳這種明顯拆台的行為有些不滿。
「呵呵,」張銳尷尬地摸摸頭,抱歉地對同僚做了個揖,然後對易向行說:「失蹤案有專門的科室負責,除非人死了,不然不會轉到我這組。」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易向心在心裡低咒了一句,拉上哥哥,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直到他(她)們走得影子都看不見了,張銳仍然站在原地,一臉若有所思。
***
易家門外,邢優團團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把主人盼了回來。一見到易家兄妹,他立刻衝上去,問:「你們去警局了?怎麼樣?」
易向心沒心情說話,只是看了邢優一眼,就進了家門。
「現在的警察都是些廢物,你說能怎麼樣?」易向行扯出一個輕蔑的笑容,跟著往裡走。
「等等!」邢優突然拉住他的胳膊,說:「我給你看樣東西。」
易向行沒說話,只是挑眉看向捉住自己的手。他的眼神讓邢優的後背莫名發涼,立刻反射性地鬆開雙手。
「什麼東西?」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易向行問。
無緣無故被人嫌棄了一把,邢優有些不是滋味,但一想起正事來,只能把心裡的不痛快拋到一邊。
「我有張照片,陳實失蹤那晚拍的,很奇怪。」邢優說。
「哦?」
「你看看吧,總之非常奇怪就是了。」
易向行見不得人神神秘秘地賣關子,可邢優的表情太過嚴肅,他也只好接過了相機。高級數碼相機,打開後小小的屏幕上出現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一張淺棕色的羅漢床。床身的棕色很淺,反光性極佳,看起來似乎有金光在上面浮動。
「有什麼問題?」易向行不解。這只是一張普通的照片而已。
「你仔細看看。」將相機中顯示的照片放大到極限,邢優慢慢把界面拖到它的左下角。
照片中羅漢床的紋理有些奇怪,好像從中間拱了一團出來。
「那裡有一隻手指。」捧住相機,邢優小心地指出自己的發現。
真的是一隻手指,至少是一根很像手指的東西。奇怪的是,這手指有一半埋在床裡,一半露在床外,就像從床里長出來的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中?」易向行問。
「我不知道。我早上開了開相機就看見這張照片,覺得它太怪了,就拿來給你看看。」
「嗯。」
再次觀察了一遍,易向行發現手指並不是陷進床裡,而是被一種很細的絲線層層裹住了,因為絲線的顏色與床面非常接近,所以不容易發現。這讓易向行聯想到拔絲香蕉,不同的是,這次是拔絲人肉。
易向心走進房間,看著精心佈置的婚床,心頭一陣酸楚。
粉紅的床面上,碩大的紅色雙喜剪紙仍在閃閃發亮,灑在一旁的玫瑰花枝卻因為徹夜的等候失去了鮮活的能量。輕輕拿起擺放在床頭的甜蜜婚紗照片,易向心忍不住掩面哭泣。房間裡到處都是能讓她想起陳實的東西,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間,就見哥哥與邢優站在家門外低聲說話,易向心不想讓他們發現自己的狼狽,於是放輕了腳步。
「你在開玩笑?」易向行說。
「我沒有!這是真的!我特地去查了爸爸的資料,那床真的很邪門。聽說自明朝的工匠將它打造出來之後,擁有過它的人不是瘋了就是離奇失蹤。」
「只是聽說,你有真憑實據嗎?」
「這個……」邢優啞口,隨即又說:「那照片呢?這根手指代表什麼?」
「你認為代表什麼?難不成是那床把陳實給吞了?哼!順帶將那個叫玫瑰的女人也給吞了,這樣陳實在裡面有人陪也不寂寞。」易向行冷笑,「照片多半是拍攝時光線偏差造成的。我不相信什麼怪力亂神的東西,你最好也收起你謬論,省得向心聽見……」
突然聽到身後輕微的響動,易向行猛地推開半掩著的大門,正撞向站在門後的易向心。
「小心!」發現妹妹,易向行眼明手快地抓住門把手。
易向心嚇了一跳,鎮定下來之後,忙不迭地問道:「什麼照片?」
「照片?」邢優下意識將相機藏在身後,可明顯的動作沒能逃過易向心的眼睛。
「什麼照片?讓我看看。」
「沒什麼照片,你不是說很累嗎?我送你回房休息。」易向行擋住妹妹,不想讓她看見那張詭異的照片。
看了看遮遮掩掩的哥哥與邢優,易向心遲疑了一下,便順從地往屋內走。誰知,沒走兩步她卻突然轉過頭,猛地衝向邢優,意圖搶過他手中的相機。
易向行與邢優沒有防備,被易向心弄得措手不及。
「向心!」易向行想拖開妹妹,可是她已經牢牢抓住了相機上的帶子。
邢優高舉相機,邊躲邊喊:「沒什麼可看的,別看了!」
「既然沒什麼,為什麼不能看!」他們越是迴避,易向心越是覺得蹊蹺,更加不願鬆手。
拉扯間,邢優腳下一個不穩,人就向後倒去。易向心慣性地摔在他的身上,正抓著妹妹易向行也沒能倖免。於是,三個人猛地摔做了一堆。
光當!
抓在邢優手中的相機不幸與堅硬的牆壁親密接觸了一回,機身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邢優躺在地上,扭頭看了看手中的破爛傢伙,長長吁了一口氣。壓在他身上的易向心卻仍然沒有放棄,一把搶過摔壞的相機,從裡面取出存儲卡,兩下爬起來直奔房間。
「喂!」邢優沒能攔住,隨即懊惱地用手捶了捶地板。
易向行站起來,搖了搖頭,說:「算了,越不讓她看她越想看,看就看吧!」
回到房間,易向心已經打開了電腦,將存儲卡裡的信息導了出來。寬大的液晶屏幕上,羅漢床的照片無比清晰。
床的左下角,手指形的突出比之前在相機上看的更加明顯。閃著詭異光澤的金絲包裹著它,偶有肉色從中透出來。
「照片是陳實失蹤的那晚拍的,我覺得這東西是光線造成的。不想給你看只是怕你會胡思亂想。」易向行小心地解釋著,不想讓妹妹想得太多。
「那邢優說那床是怎麼回事?」輕撫著屏幕,易向心嘗到了眼淚的鹹味。不安感越來越強烈,她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陳實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床的事不過是些鄉野傳聞,我爸到處收古董,很多人為了賣個好價錢都會編些莫虛有的故事出來,不能當真的。」邢優雖然對這床的傳說半信半疑,可是在易向心面前,他實在不忍說出令人絕望的話來。
「我能去看看這張床嗎?」易向心問。
邢優一愣,下意識地看了看易向行。易向行遲疑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於是,邢優答應道:「好吧。」
***
邢家,位於城南的豪華別墅區。
邢優的父親邢中天是城中有名的古董商,白手起家,不但創立了中天古董行,還開設了中天藝術品拍賣行。
因為身家顯赫,邢家別墅的保全設施相當嚴密,不但有最頂尖的電子監控設備,還安裝了家宅少見的圍牆電網。奇怪的是,邢中天並沒有請任何保鏢在家中守衛,連傭人都不見一個,能鎮住來人的只有院中那兩條兇猛的狼犬。
進到別墅裡,最大的感覺就是光線昏暗,其次便是覺得擺件極多。也許是怕日照影響到屋內貨真價實的古董,所以舉凡門窗都掛上了紅色暗花的窗簾。房中大大小小的古製器具,繁多卻不零亂,主人頗費心思的搭配讓每一件東西的位置都恰到好處。
「這裡是客廳,前天晚上我們就是在這裡喝酒的。陳實當時去了洗手間,我就叫玫瑰跟了過去……」邢優帶路,把那夜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向易家兄妹敘述了一遍。
「門口的監視設備有沒有拍到陳實離開?」易向行問。
「沒有。那天晚上監視器出了問題,從十一點到夜裡兩點沒有記錄。」
「這也太巧了吧?」易向心忍不住犯嘀咕。
邢優尷尬地摸摸頭,說:「我也不知道,也許是電源出了問題……」
這樣的話實在沒什麼說服力,易向行挑了挑眉。他一邊走一邊留意別墅的情況,越走越覺得疑惑。別墅雖然有兩個出口,可是無論哪一個都要經過客廳,照邢優的說法,當時人全部在客廳,陳實要帶著那女人離開根本不可能避人耳目。可是,如果他沒有離開,人又去了哪裡?易向行可不相信什麼床能吃人的鬼邏輯,何況那張照片的真偽還有待商榷。
「床就在這個房間。」邢優將二人帶到放羅漢床的房間門口。
努力克制心頭的緊張,易向心雙手交握在胸前。
「站住!」
就在邢優準備開門的瞬間,突聞一聲暴喝。易向心嚇得一退,立刻躲到哥哥身後。
「爸?!」定睛看清來人,邢優大吃一驚,問:「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看了一眼兒子,邢中天快步走到門前,掏出鑰匙,「卡噠」兩下將房門鎖了個嚴實。
「爸!你這是幹什麼?」邢優大為不解。
「裡面的東西是還沒面市的藏品,不能隨便給外人看。我不是交待過你了嗎?」邢中天不悅地說:「你又趁我不在家帶人回來,說過多少遍了,我不喜歡有陌生人在家裡走動!」
主人如此不留情面,易向心的臉驀地一下變得通紅,可事關陳實的下落,她又不願就此離去,只好抓著哥哥的衣袖站在那裡強撐。
易向行則是面無表情地看向邢優,等待他的反應。
「爸,這是陳實的未婚妻易向心,那是她哥哥易向行。陳實前晚在這間房裡失蹤了,我們都覺得床有古怪,所以特地過來看看……」
「什麼古怪?不過是張普通的床,能有什麼古怪?」不耐煩地打斷兒子的敘述,邢中天臉色變得更加陰沉了。
「可是,你的筆記上明明就寫著……」邢優感到尷尬,父親的筆記裡明明提到了那張床的可怕歷史。
不等兒子說完,邢中天再次打斷兒子,質問道:「你偷看了我的筆記?」
「我……」
見兒子答不上話,邢中天又看了一眼易家兄妹,就像顧忌到他們似的,突然轉了口氣:「那些筆記不過是我閒來無事亂記的,只是為了能讓將來拍賣時多點談資而已。」
易向行看著這對父子一來一往,終於開口說:「陳實是在這裡失蹤的,我們過來只是圖個安心而已。既然不方便看,那就算了。」
聽哥哥這麼說,易向心不願意了:「照片上那床明明就不對勁,現在看不到我怎麼可能會安心!」
易向行不說話,只是看著妹妹。
易向心急了,拽住哥哥的袖子,哀求道:「哥!你說話呀!」
「邢先生不讓看,我也沒辦法。」易向行聳聳肩,顯得很無奈,實際上是在小心觀察邢中天的反應。
「什麼照片?」邢中天似乎只聽到這個關鍵詞。
「這個!」易向心激動地拿出打印出來的照片遞到邢中天手中,連害怕也顧不上了,「就是這張照片,邢優在陳實失蹤那晚拍的。」
邢中天接過照片,停頓了幾秒,又扔回給易向心。「這種東西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爸!」邢優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對自己的朋友如此不客氣,不由有些惱怒。
「叫你的朋友離開吧!我累了,想安安靜靜地休息一下。」說完,邢中天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不再搭理在場的任何人。
邢優賭著一口氣,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忿忿地看著父親的背影。
「好了。逐客令都下了,我們不走也不行了。」懶得看邢優,易向行牽著妹妹往門外走去。不過,他的心裡並不如表面上那麼平靜。原本他還覺得床的事不過是無中生有,可現在看來其中還真是有些蹊蹺。
易向心手裡攥著照片,心不甘情不願的,埋怨地看了一眼邢優。
邢優感到十分尷尬,只好為自己解圍說:「其實那床我昨天檢查過了,沒發現什麼異常。也許照片上的東西真的只是光線的問題。」
「牆頭草!」
易向心得出結論,頭也不回地跟著哥哥離開,只剩下邢優站在原地左右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