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手術後的聶守仁在兒子與醫護人員的精心照料下逐漸康復。在再三咨詢過醫生並得到肯定答覆後,聶聞達終於決定與父親一起歸國。
下了飛機,聶聞達安頓好父親後趕回公寓,打開門看到的卻不是呂釗,而是紅髮的羅躍奇。
「你怎麼在這裡?」聶聞達借提問掩去自己的失望。
「借住。」羅躍奇笑了笑,慇勤地接過聶聞達的行李,說:「呂釗晚上要到快餐店打工,剛走。」
聶聞達脫下外套,問:「他什麼時候換回夜班了?」
「差不多十來天了。他還真能吃苦,竟然要打兩份工。我看他找得辛苦,就在朋友的書店幫他找了份白天的工作。」
「他接受了你的幫助?」聶聞達有些驚訝。呂釗曾經拒絕他提供的工作,卻接受了羅躍奇的,這對他來說可不是個值得高興的事。
「當然。早上九點到下午兩點,時間還合適吧?這樣呂釗不會太辛苦,而且我朋友給他的薪水也不錯。」羅躍奇會幫助呂釗,本意是想向聶聞達示好,卻不知他說到的內容已經讓聶聞達開始不舒服。
「辭了他。」
「什麼?」
「叫你朋友辭了他。」聶聞達重複了自己的話,聲音有些冷。
羅躍奇吃驚地張大嘴巴,不解。
「能為他提供幫助的只有我。呂釗要求人,也只能來求我。所以,收起你多餘的好意。」
一字一頓地對羅躍奇說出自己的要求,聶聞達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費了這麼久心思,他絕不允許別人來破壞他的計劃。呂釗如果需要浮木,他就是唯一的那一根,絕對的唯一。
「你……」沒想到老友會為了一個呂釗陰險得如此徹底,羅躍奇好半天才說上話來,「沒必要認真到這種程度吧?他只是個孩子……」
「到哪種程度由我說了算,認不認真也是我的事。」
「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羅躍奇不敢相信地搖頭,「你說過他不是你最終的選擇,你還這樣一步步引他往火坑裡跳,這樣未免太過分了!」
「他是不是我的最終選擇,輪不到你來操心。」說完這一句,聶聞達轉身打算上樓,卻與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的呂釗四目相接。
巨大的震驚寫滿了呂釗的小臉,從嘴角到額邊,表情像是被人用強力膠固定住,無法變換。在他的眼中,聶聞達英俊溫和的臉龐霎時變得醜陋可憎,反胃感一陣一陣湧上來,堵住了他的呼吸,讓他幾近暈厥。
「你怎麼回來了?」羅躍奇最先反應過來,想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呂釗,卻被聶聞達攔住。
細心地觀察著呂釗的一舉一動,聶聞達暗暗為自己的大意後悔不已,他知道自己對這個男孩的用心已經大大超過以往的任何一次。
可是事已至此,他不想打退堂鼓。不管呂釗是不是他最後的選擇,他都不會就此放手,於是他說:「我不是一個被動等待結果的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因為我想要你。我從沒向你隱瞞這一點。」
呂釗想假裝自己什麼也沒聽見,可是聶聞達說的每一個字還是鑽了進來,雙耳明明就在嗡嗡作響,可他的話還是穿過所有雜音,分外清晰地在呂釗的腦中徘徊。
「我忘了拿手套。」機械地越過他,呂釗回房拿上手套,強迫自己鎮定地離開。
直到走進電梯,呂釗才全身無力地滑倒在地上,腦中一片空白,連哭都哭不出來。
他以為聶聞達是可以信任的,到頭來卻是騙局一場,假相揭穿也將他打擊得遍體鱗傷。原來根本沒有所謂的「否極泰來」,現實能帶給他的只有殘酷。
有人搭乘電梯,打破了封閉的空間,呂釗猶如驚弓之鳥踉蹌著出逃。等他反應過來,人已經站在快餐廳門口。
不管聶聞達做了什麼,生活還是要繼續,除了按部就班呂釗沒得選擇。打工、賺錢,他若想擺脫聶聞達,這是唯一的出路。
心神恍惚地走進更衣室,呂釗正打算換工作服,就見紀饒就走了進來。
看見呂釗,紀饒高興地說了句:「來啦!」
呂釗敷衍地點點頭。換班後他都是在快餐店外面等到紀饒離開才進店裡來的,可是今天卻忘了。
「你是不是在躲我?」紀饒不是傻子,他當然明白最近完全碰不到呂釗並不是巧合。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人,他自然要問個清楚。
對於紀饒的問題,呂釗只能說「我沒有」。
全都是見不得人的想法,他和聶聞達還真是一類人。一想到這個,呂釗下意識地皺起眉頭。
見呂釗一臉不耐煩的樣子,紀饒大感受傷,忍不住怒道:「你就是在躲我!你看我不順眼嗎?我哪裡得罪你了?明明說好永遠是朋友的,你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紀饒迎面一通指責,讓呂釗原本就紛亂不已的心情起伏得更加劇烈,不由得脫口而出:「你不是已經交到新朋友了嗎?她對你那麼好,你還來纏著我做什麼?」
「你說什麼?」紀饒不明白。
「我說於莉!她看你不開心,甚至願意付錢給我,讓我來逗你開心。有這樣的朋友,你還覺得不夠嗎?」呂釗扯起嗓子狂吼起來。他不明白為什麼討厭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讓他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關於莉什麼事?她為什麼要付錢給你?」紀饒被說得一頭霧水,忍不住追問。
呂釗看著他,感覺一直強壓在胸口的怨氣徹底翻湧上來,「不是你把我的事告訴她的嗎?我和聶聞達的事,你沒有問我就擅自告訴她!她很大方,願意幫我還錢,只要我不再疏遠你。」
「我……」乍聽這話,紀饒頓感愧疚不已。於莉會知道呂釗的事是因為他一時說漏嘴,他完全是無心的。
「她對你真是好得沒話說。」呂釗搖著頭,訕笑,「錢呀!我欠聶聞達的,她來幫我還!因為她喜歡你,所以願意幫你出錢。」
「我沒叫她這麼做。我知道她喜歡我,可是我真的沒讓她為我做這些。我和你是好朋友,我只是……」知道呂釗自尊心極強,紀饒連忙澄清,可是越說越亂。
此時的呂釗完全聽不進去,他的腦子裡炸開了鍋,就像有幾十個聲音在同他說話,讓他頭疼欲裂。
「你知道她喜歡你?哈,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躲著你?」
「為什麼?」
「因為我也喜歡你!」
用盡全身的力氣,呂釗吼出這個讓他千瘡百孔的秘密。扛著這個秘密,他成了聶聞達的同類,一步步被逼到死角。如今他把這個秘密說出來,是不是就解脫了?
突然聽到這句話,紀饒的腦子完全停擺,無法領會其中的意思。
「你以為我那天為什麼會親你?那不是意外,只因為我喜歡你。」就像被人掏空了身體,呂釗突然平靜下來,說:「我喜歡你,紀饒。」
「什、什麼意思?」此時的呂釗就像來自外層空間,說著紀饒完全不能理解的語言。
「我喜歡你。」
一臉哀傷地看著紀饒,呂釗感覺雙眼模糊了,拼著最後一絲勇氣,他衝上前去一把捧住紀饒的臉,吻了下去。
乾燥溫暖的雙唇,比想像中更柔軟,呂釗貼著它,嘗到一絲鹹味。數秒鐘後,紀饒終於有了反應。
只聽他大叫一聲,猛地將呂釗推倒在地,因為用力過猛,慣性讓他自己也向後摔在地上。
兩人對視著,呂釗想上前,紀饒卻被嚇得往後一縮,後背撞上鐵製的儲物櫃,發出一聲巨響。
眼前頓時一片灰暗,呂釗艱難地爬起來,背靠著牆壁,緩慢地遠離紀饒。
這時聽到動靜的店長跑了進來,見這場面立刻不悅地質問道:「你們在幹什麼?打架嗎?」
呂釗搖頭嘴角掛起苦笑。他寧可被打一頓,也比現在這種撕心裂肺來得好。
就這麼走出了快餐店,呂釗連外套都沒穿,任冷風抽打著他的身體,無知無覺。
☆3000bl★3000bl☆☆3000bl★3000bl☆【三千陣】
窗外下起雨,聶聞達開始在房內踱步,時不時看看雨幕,面色凝重。
見好友心神不寧的樣子,羅躍奇忍不住說:「我看你最好去找找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去快餐店上班。受了那麼大的打擊,要是出事怎麼辦?」
「你覺得他現在會想見我嗎?」抱緊雙臂站到窗前,聶聞達竟感到一絲沮喪。
羅躍奇忍不住諷刺道:「那就耍手段逼他呀!反正你最擅長了。」
睨了好友一眼,聶聞達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不是結婚了嗎?羅叔叔還准你夜不歸宿?」
一聽這話,羅躍奇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我沒結婚。新娘到最後才改變了主意,跟那個讓她懷孕的男人私奔了。」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聶聞達看著窗外滂沱大雨,忍不住想笑。
「這樣也好,我就趁機跟老頭子說了個清楚。」羅躍奇自嘲地笑了笑,無奈地說:「然後老頭子就把我趕出來了。」
正是這個原因,他才不得不來聶聞達這裡暫住。
出於對面子的愛護,他沒打電話給聶聞達,而是騙呂釗說聶聞達已經答應了,然後順理成章地住了進來。聶聞達雖然幾乎每晚都與呂釗通電話,可說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事,所以他也完全不知情。
「你說了?」這一點出乎聶聞達的意料,他還以為羅躍奇永遠不會向家人坦白。
「我說了,我不想一輩子生活在面具之下。」
兩人安靜下來,房內充斥著雨聲。
聶聞達想起了呂釗,想起自己的行為對他的影響,突然有些不忍,本不該這麼快就讓他承受這一切,本可以用更溫和的方式介入他的生活。聶聞達再次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悔。
這麼想著,不由得變得焦躁起來。於是他打了個電話給快餐店,想看看呂釗有沒有平安到達,得到的答覆卻是呂釗剛與其它店員發生衝突,已經忿然離店。
「我去找他。」丟下這句話,聶聞達匆匆出了門。
外面雨勢很大,車上的雨刷賣力地工作,仍是無法刷出一個清晰的視野。
聶聞達按捺住胸中的煩躁,沿著路邊慢慢開著,期望能見到呂釗的身影。可惜,一個小時後仍是一無所獲。經過的地方越多,他就越是不安,不好的預感幾乎要讓他發狂了。
差不多走遍所有呂釗可能去的地方,聶聞達突然想起這種鬼天氣他應該不會傻到在外面亂晃,說不定已經找了個躲雨的地方好好坐著了。忍不住長歎一口氣,他開始明白什麼是「關心則亂」。
將車駛向公寓,聶聞達預備在家好好等著。可是,當他無意中瞥到街對面的巷子,發現那裡有個小小的黑影,便鬼使神差地下了車,撐傘走了過去。
雨很大,藉著風勢很快就弄濕了他的褲管,巷子裡的小黑影穿著單薄的衣衫,雙臂抱膝蹲在地上,全身都濕透了,正在瑟瑟發抖。
聶聞達蹲下身,抬起那張小臉,問:「怎麼在這裡?」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頰邊溫暖的觸碰讓呂釗抖得更加厲害。頂著風雨找了一夜,他才發現無論他多麼不願面對,他都必須承認眼前這個男人才是他唯一的去處;縱使這人可惡到極點,也是他唯一能投靠的人,就像頭頂的大傘,能為他遮風擋雨。
雖然明白呂釗的選擇只是被逼無奈,聶聞達仍是很高興。細心撫開他額前被雨淋成一綹綹的頭髮,聶聞達柔聲說:「如果我引你跳進來的是一個火坑,別害怕,因為我也在坑裡。」
呂釗沒有去聽,只是將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在聶聞達雙手之上,而後陡然陷入他溫暖的懷中,任其驅走身體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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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醒來,看見聶聞達伏在自己床邊,呂釗的思緒一陣凌亂。
自從那天淋了雨,他隔日就開始高燒不退,幸虧聶聞達細心照料才有所好轉。
人心都是肉長的,尤其在脆弱的時候,只需要一點點恩惠就足以讓人感激涕零。聶聞達就是深諳這點,所以才會極盡趁虛而入之能事。
年輕的呂釗根本無力阻擋如此溫情的攻勢,每每看到聶聞達的臉為他寫上疲憊,心裡就覺得萬分過意不去。
這個人,是他的救星嗎?
忍不住伸手撫過聶聞達臉部的輪廓,指尖觸到他頰邊新冒出頭的胡茬,呂釗感覺微微刺痛。
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所有的事情都將他一步步推向這個男人。他不會八股到去考慮他們之間是緣是孽,只是對這理不清的糾葛感到十分茫然。
眼前是個火坑,引他入坑之人言明自己也在坑裡,並一再向他招手示好。彷彿有了他的庇護,地獄也會變成天堂。該不該相信聶聞達早已不是呂釗應該思考的問題,因為他已經避無可避。
思考遇上無法突破的瓶頸,呂釗閉眼睡去,不想再給憂慮入侵的機會。
感覺耳旁的呼吸再度趨於平穩,聶聞達睜開雙眼,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原以為失言後少不了又是一番波折,卻不想整件事柳暗花明的順理成章,讓他都忍不住為自己的好運竊笑不止。
呂釗即將屬於他了,只差一步,再給他一些時間,他將得到這孩子徹底的臣服。
近在咫尺的容顏既有年輕的稚嫩,也有歷事後的滄桑。聶聞達的眼中滿載憐惜,在呂釗光潔額上印下一個吻,如同確認一般,烙下專屬的印記。
羅躍奇不是有意看到這一幕,不過看到之後,心中便有了答案。
聶聞達口口聲聲說呂釗不是他最後的選擇,卻一再流露出無關慾望的清澈情感,箇中原因根本無須多言。如今他成功在即,羅躍奇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必定是燈泡一枚。所謂識趣者長命百歲,他還是快些閃避為妙。
把聶聞達從呂釗房裡叫出來,羅躍奇說:「我明天搬去朋友那裡,不妨礙你了。」
「嗯。」聶聞達點頭。
朋友多年,他不想作虛假的挽留,羅躍奇的離開,對他和呂釗的進展更有利。何況那天的吻並不是個好兆頭,他不想再看到羅躍奇情不自禁。
雖然早就知道聶聞達不會表示異議,羅躍奇還是有些小小的失望,讓他忍不住檢討自己是不是很礙眼這個問題。
「這個給你。」從錢包裡抽出一張信用卡,聶聞達將它塞進羅躍奇手裡。
自從羅躍奇離家之後,羅父就斷絕了他的一切經濟來源,對錢向來沒概念的他,掣肘程度可想而知,但老友慷慨的資助讓羅躍奇覺得有些丟臉。
「這是什麼?遣散費?」
「要還的。」見羅躍奇不接,聶聞達乾脆把卡插進他的衣兜裡。
「我不是呂釗,用不著你這根爛木頭。」羅躍奇還在死撐。
聶聞達笑,「呂釗需要的是一根救命的浮木,而你需要的是一個能助你脫困的朋友。我從來沒把兩者混為一談。」
「呵呵……」羅躍奇乾笑兩聲,不再推辭。一是他真的需要錢,二是只有聶聞達的幫助才能讓他心安理得。他們是朋友,好朋友,純粹的朋友。
羅躍奇為自己曾經的迷失感到臉紅。以呂釗的現狀來看,做聶聞達的朋友遠比做他的情人來得輕鬆,不然被算計到山窮水盡,還要對他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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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癒之後,呂釗沒有再去快餐店,而是進了聶聞達的公司當起打雜的小弟。
收發信件、影印文件、整理資料、端茶倒水,都是些他力所能及的瑣碎活計。聶聞達一如當初的承諾,沒有給呂釗任何特殊照顧,也沒在外人面前表現出半點親近。
一切都很自然,自然得讓呂釗幾乎要忘了他與聶聞達之間的特殊關係。
這也不能怪他,因為聶聞達從沒有任何非分之舉;沒有親吻,沒有擁抱,也沒有更近一步,最多不過是摸摸他的臉,或是揉揉他的頭髮。
他看不透聶聞達的想法,只知道他在一點點滲入自己的生活,習慣他的存在就像習慣空氣與水。
其實,聶聞達從來不是柳下惠,他只是不想給呂釗太過急切的印象。同時,他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