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的傢俱,略顯陰暗的客廳。四年來,樊家唯一的變化就是多了樊家兩老的遺照。
輕輕擦拭著黑色的相框,往事歷歷上湧。父親臨終前痛心疾首的眼神,成了樊曄心中永遠無法痊癒的傷口。
放下照片,樊曄只覺胸口一陣抽痛。他一度十分怨恨徐佑林,認為是他登堂入室的大膽行為間接害死了父母,可仔細想來,給他機會的自己才是最不可饒恕的罪魁禍首。
「哥,過來吃早點吧。」
聽到樊昕的聲音,樊曄斂去悲切的神情,走出了父母的房間。
「我沒看好火,小米粥有點糊了。」
樊曄對著弟弟淡淡一笑,說:「沒關係。」
在他的眼中,樊昕根本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即使他今年已經二十七了。
「哥,你今天又走路去上班?」
「嗯。」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樊曄搖了搖頭。
「姐說給你聯繫了心理醫生,你去看看好不好?」
「我……」樊曄很想拒絕,可是當他看到弟弟滿是關切的眼神時只好改口,說:「好吧。我會打電話給她的。」
心理醫生,一個毫無瓜葛的外人如何解得開他的心結?樊曄忍不住苦笑。
***
抬頭看了看半灰不黑的天空,樊曄稍稍加快了步伐。其實,他走得再快也不過是正常人一半的速度。
石子路兩旁的夾竹桃花已凋零大半,如果暴風雨再來,只怕會一朵不剩吧。
「小心。」
隨著一聲低呼,有人及時扶住了差點被石子絆倒的樊曄。
站穩了腳,樊曄對來人說了聲謝謝,面色有些窘迫。明明是個大男人,卻需要一個嬌小的女人來攙扶才不至於跌倒,這讓他自在不起來。
「你經常走這邊?我見過你很多次了。」
長髮的女子攀談起來,善意的笑容讓她略顯平凡的臉孔透著幾分親切。
樊曄也笑了笑,有些疑惑地問:「我見過你嗎?」
「你總是低著頭走路,當然不會注意我。」
「……」樊曄一時語塞,只好尷尬地摸了摸頭。
「你是往這邊走吧。」女子指了指樊曄要去的方向。
「是啊!」
「那我們同路。我叫汪紅,很高興認識你。」
樊曄被動地握了握汪紅伸出的手掌,說:「我叫樊曄。」
「我們走吧。」汪紅做了個請的動作,自然地邀樊曄一起上路。她臉上燦爛的笑容,讓樊曄不由地想起徐佑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徐佑林也曾這般微笑。
站在房中,徐佑林眼睜睜地看著陌生的女子與樊曄搭訕,難以言喻的酸澀感瞬間將他包圍。單向可視的玻璃成了無法逾越的鴻溝,把他與樊曄隔成兩個世界。
「小樊,我說你怎麼不用我介紹呢?原來你們兩個早就搭上線了。」雜誌社的劉姐遠遠地看見並肩而行的樊曄與汪紅,誇張地大聲說笑起來。
「劉姐?」樊曄不明所以。
「哎喲,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不知道上次我就是要把小紅介紹給你嗎?」
「劉姐,你別說了,看他臉紅的。」汪紅大方地拖開劉姐,對樊曄眨了眨眼睛。
樊曄徹底被攪暈了。
「我剛剛開始在這邊做兼職校對,劉姐想把我介紹給你,沒想到被你拒絕了。不過,現在這麼認識更自然。」趁劉姐走開的空檔,汪紅終於跟樊曄說了個明白。
「原來是這樣。」樊曄除了尷尬還是尷尬。
「大家都是成年人,做不成戀人成為朋友也不錯嘛。」
面對汪紅爽快的話語,樊曄無奈地一笑,算是默許。是啊,就當是交個朋友吧,至於戀人……應該不會再有了。
***
「徐主任。」原野板著一張臉,再次喚回走神的徐佑林。
「對不起,你繼續。」
「不知道您對我們公司的藥品還有沒有其他意見。」
「沒有。你們的藥臨床效果還不錯。」
「有您這句話就行了。」原野公事化地笑了笑,開始整理東西準備離開。為了這單藥品合約,他才不得不再次與徐佑林接觸。雖然徐佑林沒有權利簽購買合同,但是作為外科主任,所有外科用藥的購買都必須過他這一關。
「我說佑林啊,你在想什麼呢?一早上都心在焉的,不會是女朋友跟人跑了吧。」見生意已無大礙,吳浩嘻笑著開始一貫的調侃。
徐佑林聞言,臉色瞬間黑得媲美鍋底。
吳浩察覺氣氛不對,連忙噤聲。
「那我們先告辭了。」原野對這種怪異的氣氛視而不見,生硬地告別。
「晚上一起吃飯吧。」徐佑林攔住轉身欲離去的原野,對於上次的事他心中還是有些愧疚,所以覺得有必要道個歉。
「好啊!」吳浩飛快地接話,「不過我去不了,你和原野去吃吧。他一個人在這邊也無聊。」
「你要去哪裡?」徐佑林其實根本沒想起吳浩也在場,只好隨口應了聲。
「我家買房子要辦手續,我老婆一個人搞不定。呵呵,所以我非回去不可了。」
「這樣啊,那我和原先生一起去吃好了。」徐佑林轉頭看向原野。
原野微怔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頭。
***
安靜優雅的西餐廳似乎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徐、原二人埋頭吃著手中的食物,沉默不語。最後,還是原野沉不住氣,使勁用叉子劃過潔白的瓷盤,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徐佑林見他孩子氣的表現,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對不起。」
「這個你今天說了很多遍了。」
「我是指上次的事……」
「夠了!你不欠我什麼,是我自己犯賤。」
「原野……」
原野癟了癟嘴唇,再次把視線落回餐盤上,繼續猛吃。
「徐佑林?!」樊昕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樊昕!」突然碰上樊昕,讓徐佑林反射性地看了看原野。
敏感的樊昕察覺到不同尋常的氣氛,忍不住質問:「他是誰?」
「他是原野,我的……朋友。」
徐佑林略帶遲疑的介紹,讓樊昕更加不舒服。此時,原野也注意到樊昕不友善的視線,立刻回以挑釁的目光。
「樊昕,」隨後而來的付雷霆對徐佑林點頭打了個招呼,攬住了樊昕的肩膀,說:「別打攪別人吃飯,我們走吧。」
樊昕心不甘情不願地隨他離開,眼神中隱隱透露出責怪。徐佑林覺得自己就像在外面偷情卻被老婆娘家人抓了個正著。
「他是誰?」原野問。
「樊曄的弟弟。」
「看你一臉心虛的樣子,怕樊曄知道?」
徐佑林放下手中的刀叉,沒有回答。
「我也是男人,大家好聚好散,你不用擔心我會死纏爛打。」原野也放下了手中的餐具,換上了職業化的笑容,「不過,我不會祝福你。因為,你怎麼看都沒有和樊曄復合的希望。」
面對原野有些惡毒的話語,徐佑林只是苦澀地笑了笑。因為原野說的是事實,他無從反駁。
***
「你到底在氣什麼?」付雷霆好笑地看著拉長著臉的樊昕。
「這還用說嗎?徐佑林口口聲聲說不放棄我哥,現在卻和別的男人約會,真是豈有此理。」
「你怎麼知道他在約會?」
「一眼就看出來了,那個男人眼神那麼曖昧……你笑什麼?」
「怎麼樣曖昧的眼神?」付雷霆的笑容擴得更大了。
樊昕的眼神黯淡下來,「哥哥自從上次參加完同學聚之後就一直睡不安穩。半夜裡講夢話,總是叫徐佑林的名字,然後就求爸媽原諒他。再這麼下去他的身體會垮的。他明明就在惦記徐佑林,可是……」樊昕的聲音漸漸哽咽,忍不住用手摀住臉。
「沒事的,別擔心。」付雷霆摸了摸樊昕的頭,餘光瞥到慢慢走近的樊曄。
樊曄見付雷霆已經注意到他,便勉強地笑了笑,問:「你們吃完飯了?」
「嗯,剛吃完。」付雷霆看了看樊曄手中的塑膠袋,問:「你下來買東西?」
「墨水用完了,剛去買了一瓶。」
樊昕轉過頭,僵硬地看著哥哥,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自己說的話。
「時間不早了,上樓去吧。」不想面對弟弟疑惑的目光,樊曄轉身向家中走去。
樊昕跟付雷霆匆匆道別,跟了上去。付雷霆就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著兄弟倆離去的背影。
***
「你說什麼?」徐佑林從椅子上站起來,吃驚地看著付雷霆,「讓我直接和樊曄見面?」
「對,你們拖拖拉拉這麼長時間,根本沒有任何進展。樊曄是死腦筋,你這麼被動的等下去,只怕這一輩子都沒機會再在一起,所以還不如跟他面對面講清楚。」
「可是他的精神狀況那麼差,我怕會刺激到他……」
「該來的刺激你想躲也躲不過。哥哥一直沒有真正忘記你,可是又受困於爸媽過世的陰影,再這麼壓抑下去,只怕會真的崩潰的。」坐在一旁的樊靈也贊成付雷霆的主意。
「可是……」
付雷霆打斷了徐佑林的話,說:「別猶豫了,如果這樣還不行,我建議你放棄這段感情。」
徐佑林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我怎麼可能放棄?」
「是不是放棄等試過之後再說,我先來找機會安排你們見面。」樊靈看著徐佑林,湧起一絲同情。
「就這麼說定了,我們先走了。」付雷霆對樊靈招了招手,兩人一起離開了徐佑林的家。
「你為什麼突然勸他這麼做?」樊靈一邊走一邊問付雷霆。
「沒什麼,就是覺得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樊靈停下了腳步,雙手抱胸,看著付雷霆。
付雷霆不由佩服樊靈的敏銳,於是老實交待道:「樊曄可能猜到我和樊昕的事了,如果再不解開他和徐佑林之間的心結,只怕又是一場大風波。」
「猜到了嗎?我哥那麼敏感,如果不是因為徐佑林的事讓他分了心,只怕早就看出你和阿昕之間的事了。這樣也好,算是把事情做個了斷吧,省得在這裡虐心。」
「你不擔心你哥會受不了?」
「這一關遲早要過的,我不想再看著我哥過得像行屍走肉。」樊靈邁開了步子,有些悲傷地說:「他表面上好像全恢復了,可是一旦沾上徐佑林的事情就會變得脆弱不堪。這樣硬生生地折磨了自己四年,已經夠久了。如果他承受不了,我和阿昕會幫他,即使是瘋了也比現在要強。」
「你真的不怕你哥會瘋!」
「我就是這麼比喻一下……」
被付雷霆一攪和,談話的氣氛慢慢變得輕鬆起來,只是沉重的心情依舊。
***
「樊曄。」
汪紅清脆的聲音打斷了樊曄的工作。
「有事嗎?」
「你上次說借書給我,今天有帶嗎?」
樊曄拍了拍頭,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忘了。」
「你都說了兩個星期了。」汪紅嗔怪地揚起眉角。
「對不起。」
「不如我到你家去拿吧。」
「……」
「反正又不遠,我去拿一下有人什麼關係。你不知道,我一個人晚上怪沒意思的,就想看看書打發一下時間。」
見汪紅說得可憐,樊曄只好點頭說:「好吧。」
一路上汪紅似乎特別興奮,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樊曄跟在一旁傾聽著,不知該說些什麼去附和。
「到了,請進。」樊曄打開家門,讓汪紅先進屋。
「你家好大啊!」
「還好,就是普通的三居室。」
「你好!」汪紅對站在屋中的人打了個招呼,轉頭等待樊曄的介紹。
看清那人的樣貌,樊曄如遇鬼魅,瞬間面如死灰。
「樊曄……」汪紅不解地看著毫無反應的樊曄。
「你要的書在我房間,跟我進來拿吧。」樊曄垂下眼簾,逃似的快步走進了房間。
汪紅連忙跟了上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的高大男子。
徐佑林雙手握拳,強忍著不跟上去。樊靈安排的單獨會面,就這麼被樊曄帶來的女子破壞了。他記得她,那個在石子路上與樊曄搭訕的女人。
屋內,樊曄反常的樣子,讓汪紅有些擔心。
「樊曄,你沒事吧?」
「沒事。」
「客廳那個……」
「書在這裡,你選吧。」
「你的書真多。」汪紅識趣地轉換話題,「怎麼你房裡有兩張床?」
「我弟弟和我住一間。」
汪紅一邊翻著書,一邊問道:「你家不是有三間房嗎?」
「他從小就跟我一間。」樊曄心不在焉地回答著。
「樊曄車禍之後癱瘓了很長一段時間,樊昕為了照顧他才堅持和他住一間。」徐佑林突兀的聲音讓房內的二人同時一怔。
樊曄愣愣地看著徐佑林走近他,拉起他的左臂,說:「雖然恢復得比較好,但是左邊身體仍然很遲鈍。尤其是腰部以下,除了可以行走以外,其他功能都大打折扣。」徐佑林的視線刻意掃過樊曄的下半身,配上隱晦的語言,簡直就像在直接說樊曄是個性無能。
「你……」樊曄漲紅了臉,身體不自主地顫抖。
一旁的汪紅尷尬不已,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和樊曄還有事情要談,就不留小姐吃飯了,好走。」徐佑林儼然一副主人派頭,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樊曄心跳如擂鼓,說不清是生氣還是難過,兩眼一黑身子就向後軟倒。
「曄!」
「樊曄!」
徐佑林與汪紅同時發出驚呼,徐佑林快一步扶住暈過去的樊曄,一把將他打橫抱起,讓汪紅伸出的手徹底落了空。
「你可以走了。」
「可是樊曄他……」
「我是醫生,我會照顧他。」徐佑林不理會汪紅,將樊曄輕輕放到了床上,仔細察看他的情況。
汪紅雖然不明白這個陌生的高大男人為何如此排斥她,但她實在沒有立場過問他們的事。於是,她只能悻悻的離去。
閉闔的雙眼上有睫毛在微微顫動,曾經熟悉的輪廓消瘦了許多,臉色也更為蒼白,幾近透明。細軟的黑髮因為疏於打理,已長至耳下寸許。寬大的T恤鬆鬆垮垮地穿在身上,襯得主人愈發單薄。
這是樊曄,卻又不再是以前的樊曄。
徐佑林把鼻尖貼上他的臉頰,吸取皮膚上那熟悉的氣味。
這是他的樊曄啊!
近距離接觸的不真實感,讓徐佑林深埋以久的疲憊翻湧而出。輕輕靠在樊曄的胸口,傾聽著那平穩的跳動,他慢慢閉上了雙眼。
當樊曄悠悠轉醒時,只見徐佑林靜靜地枕著他的胸口。
想動,卻沒有動。
就是在這間房裡,被父母撞見他們接吻,結果樊母被刺激得高血壓發作,在父親的陪同下前去就醫的途中遭遇車禍,雙雙罹難。
呼吸被痛苦的回憶逼得急促起來,樊曄的身體又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你醒了?」徐佑林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看著樊曄,他仍然閉著眼。於是,徐佑林輕輕地捧住他的臉,說:「我們從頭開始好不好?」
樊曄沒有回應,身體卻抖得更加利害。
「我每天都在想你,真不敢相信我們已經分開四年這麼長。再這麼下去,我會瘋的。我不能沒有你……」
溫暖的嘴唇碰上冰冷的皮膚,卻沒能擦出火花。樊曄的身體由顫抖變為痙攣。
「樊曄!」徐佑林焦急地將樊曄抱在懷中,用力拍撫著他的後背,「你在氣我對那女人亂說話嗎?別生氣,我不是故意要那麼說的。我害怕你離開我,我愛你啊!我一直在等你原諒我。別生氣,曄……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徐佑林乞求著,語無倫次。
良久,樊曄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你走!」
「樊曄!」
「我不能原諒的是我自己。」樊曄還是沒有睜開眼睛,他怕自己看到徐佑林後會忍不住心軟。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不要再和這個人糾纏下去!
「你爸媽的事是意外,誰也不想的。我們重新開始,讓一切都過去好不好?」
「不可能。」
「可能的,你睜開眼看著我!我們可能的,你沒有忘記我是不是?我一直都愛你,我們原本很幸福啊!」
「我是沒有忘記你。」樊曄終於張開了眼,眼中卻只有怨恨,「我要感謝你媽媽罵醒我,如果不是她,我不知道幾時才能清醒。我和樊昕出走的那幾天,我就下定決心要和你分手。是你死纏著不放,找到我家來,還要強迫我……我爸媽才會發現我們的事……我恨你!我恨你!」
樊曄激動地大吼,面部不受控制地抽搐,蒼白的嘴唇半開著,發出重重的喘息。
「你要分手?」徐佑林突然古怪地笑了起來。
樊曄只覺心中一凜。
果不其然,冷酷的話語毫不留情地直刺而來。
「你以為,除了我還有誰會要你?」徐佑林抬起樊曄無力的左手,同時將右手伸進樊曄的長褲之中,「你早就被我壓成了習慣,如何碰得了女人?難道你還指望自己能娶妻生子?」
要害被徐佑林擒在手中,樊曄又驚又怒。
「你要干什……唔……」
原不想強迫他,可還是吻了上去。暌違了一千多個日夜的親吻,熟悉的唇,熟悉的味道,卻不再有熟悉的悸動。
「別恨我……我們只是相愛,沒有錯啊!」徐佑林貼著樊曄的嘴唇,黯然歎息。
抽回手,他放開了樊曄。
就當今天他沒有來過,就當他們不曾相遇過,就當……
最後看了樊曄一眼,徐佑林輕聲說:「如你所願,我放棄。我們……分手。」
終於走到這一步了,這麼多年的執念終於煙消雲散了。
樊曄抬起頭,徐佑林已經離開。他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強迫自己入睡。都過去了,睡吧,睡著了就不會再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