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那張變得紅潤的嘴唇,蘇沛的眼神柔和得像十五的月光。伸手撥開連宇喬額邊的亂髮,再將耳朵輕輕貼在他的胸口,傾聽那平穩的心跳。一下、兩下……猶如天籟之音。
這時,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蘇沛剛剛站起身來就對上直衝進病床的杜婉馨。
「宇喬!」杜婉馨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中全是慌亂。
蘇沛有些詫異,一時忘了放開連宇喬的手。
杜婉馨盯著他們緊緊相扣的十指,一臉震驚。
「婉、婉馨,你找到他沒有?」杜婉馨的朋友於慧也跟著衝了進來。
「你在幹什麼?」甩開拉住她的於慧,杜婉馨瞪視蘇沛。
蘇沛沒有回應她的質問,只是垂下眼簾,抽回與連喬宇交握的左手。
「杜小姐有事嗎?」蘇沛禮貌地詢問,一貫的溫和中帶有不容反駁的強硬,「如果沒事,請不要打擾連先生休息。」
杜婉馨瞥了一眼床頭,那兒放著蘇沛的眼鏡。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沒戴眼鏡的蘇沛,或者說這是她第一次仔細觀察蘇沛。那雙藏在鏡片之後,狹長烏亮的眼睛,讓她感到一種怪異的威脅。
「我是來看連宇喬的。你在這裡幹什麼?」杜婉馨的囂張跋扈從不輸給任何人。
「婉馨!」於慧對蘇沛尷尬地笑了笑,低聲勸杜婉馨:「有話好好說。」
可惜杜婉馨並不領情,而是反手推了於慧一把,蠻橫地說:「讓開!」
「杜小姐,」蘇沛有些看不下去了,「連先生剛剛才睡著,暫時無法接待你。請你改日再來。」
「你有什麼資格趕我走!」
「因為你沒有資格留下來。」蘇沛走到杜婉馨面前,低頭俯視,「杜小姐,你只是連先生的前任未婚妻而已,請你自重。」
一旁的於慧打了個寒顫,這時的蘇沛與他印象中的大相逕庭。彷彿那斯文的皮囊之下,潛藏著凶悍的本質。
蘇沛從不曾這樣對待與連宇喬有瓜葛的女人,杜婉馨是個例外。因為她在連宇喬生死未卜的時候選擇離開,形同背叛。
「我……」蘇沛一針見血的話語讓杜婉馨頓時語塞,而後惱羞成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腦子裡的齷齪思想,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此話一出,蘇沛嘴角突然扯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我想做的事情,還沒有不能得逞的。」
蘇沛雖不及連宇喬高大,可176的身高也足夠給嬌小的杜婉馨以壓迫感。只見他再次上前,把杜婉馨與於慧逼回了門邊,皮笑肉不笑地說:「時間不早了,杜小姐改日再來吧。」
「婉馨,我們還是先走吧。」有些膽怯的於慧忍不住再次勸說,「反正連先生也沒醒,你們也說不上話。明天等他醒了,我們再來吧。」
杜婉馨不甘心,抬腳還想往裡闖,蘇沛乾脆再向前一步,堵住大門,把兩人徹底擠出了病房。
「我會告訴連先生你們來過了。」蘇沛說完就關上了大門,不再給杜婉馨任何機會。
杜婉馨氣得滿臉通紅,恨不得將門踹出個窟窿來,多虧於慧死死拉住她,才沒能付諸行動。
「你拉著我幹什麼!」
「有什麼話回去再說好不好?」
「那個傢伙……他……」
「你的未婚夫是連先生,蘇沛不過是個外人,你何必去跟他計較?」
「你不知道,蘇沛他、他……哼!」杜婉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拂袖而去。
自從對外宣佈與連宇喬解除婚約以來,杜婉馨就一直生活在矛盾之中。一方面無法原諒連宇喬對她的輕視,一方面又希望連宇喬能放低姿態來與她重修舊好。
等了一天又一天,連宇喬始終未能出現,這讓杜婉馨傷透了心。直到今天聽說連宇喬被人綁架多日的消息,焦急中她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也許連宇喬早就後悔那麼對她了,只是苦於無法從綁匪手中脫身,所以才沒能來找她……
「宇喬交給蘇沛照顧絕對沒有問題,他們的關係遠比你所知道的要密切。」
商群曖昧不清的電話讓杜婉馨徹底亂了方寸。蘇沛,那個行影不離跟在連宇喬身邊的男人。從一開始杜婉馨就對他沒有好感,說不上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就是無法產生好感。
回想以前……
一定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只是她沒有察覺而已。說不定蘇沛就是破壞他們關係的始作俑者,一定是他從中挑撥,連宇喬才會疏遠她。
一定是他!杜婉馨想不透其中的原由,只是一門心思認定蘇沛就是罪魁禍首。
病房內,蘇沛靠在門上,有些疲憊。
他不想去思考杜婉馨話裡的意思,他只是單純地不願意讓杜婉馨出現在病房裡。
也許連宇喬還想要這個未婚妻,可是他不想見到那個女人。
是嫉妒嗎?蘇沛苦笑。
等連宇喬醒了,一切就會回歸正常的軌道,他也不再有做主的權利,且讓他任性這一回吧。
***
是夜。
蘇沛草草吃過晚餐之後就守在病床前,直到醫生為連宇喬開的數瓶點滴全部打完。
由於輸液的時間太長,護士拔去針頭之後,連宇喬的右臂已經有些浮腫。蘇沛為了讓他舒服些,便弄來熱毛巾為他做熱敷。
連宇喬睡得還算安穩,除了偶爾會無意識地皺皺眉頭之外,一直沒有醒來。
等蘇沛忙完,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他關上燈,走進病房內配套的浴室。
從連宇喬失蹤那天就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了下來,積壓的疲憊隨著淋浴的流水一起噴薄而出,恨不得將整個人捲了去。可是明明累得連眼皮都睜不開了,心裡卻始終靜不下來。莫名的亢奮纏繞著蘇沛,找不到宣洩的出口。
真是累過頭了!蘇沛歎了口氣,衝去身上的泡沫。
洗完之後,他怕吵到連宇喬,不敢用風筒吹乾頭髮,只好傻傻地坐在臨時的床位上發呆。
安靜的空氣裡,二人的呼吸聲漸漸重和,時鐘前進的聲音頓時突兀起來。
連宇喬高挺的鼻樑在黑暗裡變成一道模糊的陰影,蘇沛呆呆地看著,意識開始飄遠。
「唔……」
連宇喬突然發出輕微的申吟聲,蘇沛一驚,睡意立刻無影無蹤。
「怎麼了?」
蘇沛連鞋也顧不得穿,光腳走到連宇喬身邊,摸黑扯亮床頭上方的小燈。伸手試了試連宇喬額頭的溫度,有些涼。
「宇喬?」
連宇喬聽到聲音,吃力地抬了抬眼瞼,用依然混沌的眼睛瞅了一眼蘇沛,隨後又閉上。
「不舒服嗎?」蘇沛緊張地看著他。
連宇喬搖了搖頭,困難地說了聲:「水……」
「你等等。」蘇沛連忙倒了一杯水,然後將連宇喬稍稍扶起,慢慢餵他喝下去。
溫熱的水經喉頭流入胃裡,滋潤了口腔內乾澀的黏膜。連宇喬舔了舔嘴唇,放鬆身體將頭枕在蘇沛的左臂之上。
「好些了嗎?要不要再喝點?」蘇沛問。
連宇喬沒有睜眼,只是再次搖頭。
蘇沛拿起放在床頭的毛巾為連宇喬擦去嘴邊的水漬,就著他的姿勢半臥在他的身邊。
病床有些窄,蘇沛怕擠著連宇喬,於是問:「這樣睡舒服嗎?我用枕頭給你墊一下好不好?」
連宇喬沒有說話,只是將頭側向蘇沛的臂彎,把手臂搭在他的小腹上。蘇沛見連宇喬不想換姿勢,只好將身體挪了挪,躺到了他的身邊。連宇喬動了動,乾脆鑽進了蘇沛的懷裡。
蘇沛抱著連宇喬,心疼地吻了吻他的額角。
「我姐怎麼樣了?」連宇喬問。
「她恢復得不錯。」蘇沛怕連宇喬擔心姐姐,於是避重就輕地回答他的問話。
「出院了沒有?」
「沒有。」
「我想去看她。」
「等你好一點再去吧。」蘇沛看著天花板,說:「杜小姐來過了。」
連宇喬沒吱聲。
「我把她擋了回去。」蘇沛又說。
良久,連宇喬都不曾回應。蘇沛側頭一看,只瞧見他低垂的眼簾。蘇沛以為他又睡著了,於是伸手關燈。
「不要關。」連宇喬拉住蘇沛,力道綿軟。
「我以為你睡著了。」
「睡著了也不許關。」連宇喬突然大吼。
蘇沛一愣,好半天才喃喃道:「怎麼了?」
「沒什麼……」連宇喬將臉貼在蘇沛的睡衣上,他不想讓蘇沛知道,近兩個月的囚禁生活已經讓他極度厭惡黑暗。光線一旦消失,人就如同沉進深不見底的沼澤,怎樣掙扎都無法逃離,他討厭這種感覺。
「杜婉馨什麼時候宣佈解除婚約的?」連宇喬本不想與蘇沛提起這事,不過急於轉換話題的他此時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你聽到了?」蘇沛有些驚訝,一想到自己當時的言行,臉就燒得通紅。
「你們那麼大聲,我又不是死人,當然聽得到。」連宇喬訕笑,「她動作倒快,可惜口不對心。」
蘇沛有些無措,說:「杜小姐已經後悔了,只要你不介意,她一定可以收回聲明的。」
「你希望我和她在一起?」連宇喬終於睜開了眼睛,抬起頭,看進蘇沛的眼裡。
蘇沛笑了,閉上眼阻斷那惱人的視線,輕輕地說:「決定權在你。」
「就這樣?」連宇喬重新將臉埋進蘇沛的肩窩,有氣無力地說:「我還以為你不願意我跟她在一起。」
豈止是不願意你和她在一起!蘇沛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如果可能,他不希望連宇喬與任何人在一起。他希望他只屬於他一個人,徹徹底底只屬於他一人。只是這個願望,根本是癡人說夢。
「睡吧。」微弱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為今晚的談話劃上句點,蘇沛側了側身,將連宇喬摟得更緊。
***
第二天,連宇喬醒來的時候蘇沛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父親蒼老的身影。
「蘇沛呢?」
連晉東沒想到兒子醒來時第一個叫的居然是自己的助理,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他回公司了。」
連晉東想為兒子整理一下額頭的亂髮,卻被連宇喬生硬地避開。
「誰讓他回公司的?」
連晉東尷尬地收回手,面無表情地說:「他是公司的職員,當然要回公司上班。」
其實,蘇沛是被連晉東叫去公司的。因為他一早進病房時就看見兩人相擁而眠的畫面,那自然的親密之態讓他十分震驚,直覺想把二人分開。
連宇喬察覺到父親輕微的排斥,只好強壓著疑惑,不再追問。
城市的另一端,蘇沛站在商群的辦公室裡,茫然地看向窗外。
「爸爸有沒有跟你說其他的?」商群問。
蘇沛搖搖頭。
「別擔心,他可能只是一時不習慣,不會想到別的方面去的。」
「但願吧。」蘇沛有氣無力地說。
商群走到他的身邊,遞給他一杯茶,「倒是杜婉馨,你不該對她那麼不客氣。」
「我,我一時控制不了,所以……」
「以你和連宇喬現在的關係,實在不宜去樹立這樣的敵人。」
「我們的關係,呵……」蘇沛苦笑,「我們沒有關係。」
商群看著蘇沛,發現他眉宇間的憂傷比連宇喬失蹤時更甚。
「去休個假如何?」
蘇沛搖了搖頭,神情黯然,「等宇喬出院以後再說吧。」
離開了商群的辦公室,蘇沛的心情更糟。
「蘇助理。」一道窈窕的身影擋住了他的去路。
「有事嗎?」蘇沛定睛一看,原來是辦公室的秘書Anna。
「我……」Anna垂著頭,雙手扭成了麻花,似乎難以啟齒。
抬頭看了看四周,蘇沛體貼地說:「去我辦公室再說吧。」
於是,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蘇沛的辦公室。關上門,隔絕了外面的所有聲音。蘇沛靠在桌邊,看著Anna。
「我想問,連、連先生什麼時候會回來。」Anna仍然低著頭,臉到脖子根一片通紅。
蘇沛看著她披肩的長髮,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
「是你?!」蘇沛想起了那晚在辦公室與連宇喬共赴雲雨的女人。
Anna抬起頭,一臉的慌亂,「蘇先生……」
蘇沛覺得渾身虛軟,勉強用手臂撐在桌面才不至於搖晃。
「連先生暫時不會回公司。」
「那……」Anna急了,「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我、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他。」
「這個我不太清楚,可能還要過一段時間。」
「可是,可是我已經等不了了,」Anna突然衝上前,抓住蘇沛的手臂,哭訴道:「我懷了他的孩子。」
蘇沛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你說什麼?」
「我懷了他的孩子,我要怎麼辦,嗚……」大概是蘇沛平時老好人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Anna居然毫不顧忌地撲進他的懷裡大哭起來。
蘇沛想推開她,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僵直地站著,任憑對方把眼淚都擦在他的衣上。
過了很久,蘇沛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你的事……我會告訴連先生,讓他盡快回來給你個交待。」
「真的?」Anna抬起頭,欣喜地看著蘇沛。
蘇沛點點頭,笑容慘白。
「謝謝,謝謝你。」Anna仍在抽噎,不過淚水已經停了下來,看到蘇沛肩上的濕印,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蘇沛擺了擺手,不想再看見她,說:「出去工作吧。」
Anna千恩萬謝地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重重地跌坐在自己的座椅上,蘇沛拿起了電話。
「我是商群,哪位找?」
「喂,商先生,我是蘇沛。」
「蘇沛?有事嗎?」商群有些驚訝。
「我想休假。」
「發生什麼事了?」
「Anna懷了宇喬的孩子。」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之後傳來一聲歎息。
「你休吧,十天夠不夠?」
「謝謝。」
***
此時,連宇喬還躺在病床上。
床尾,杜婉馨正挽著自己的父親杜向德端正地站著。
「婉馨跟我說你被綁架了,真是嚇了我一跳。怎麼會這麼不小心?」杜向德慈祥地說。
「謝謝杜叔叔關心,我已經沒事了。」連宇喬不鹹不淡地回應著,一臉漠然。
「沒事就好。」杜向德碰了個軟釘子,面子有些掛不住。可一想到愛女的懇求,只能硬生生扼住離去的念頭。「我今天過來,除了看你之外,還想說說有關你和婉馨……」
「向德,」一旁連晉東打斷杜向德的話,「兒女們的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吧。我們這些老傢伙也只能在旁邊看看,干涉得太多,只怕會招來埋怨呀。走,我們去外面聊聊,把這裡留給他們。」
杜向德被堵得無話可說,只得愛莫能助地看看了女兒,而後跟著連晉東離開了病房。
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杜婉馨把衣擺揪成了一把鹹菜。
「我昨天一聽到消息就趕來看你了,可是……」
「我知道。」
「蘇沛告訴你了?」杜婉馨不信,「你不知道他昨天的態度,簡直就是……」
「我不覺得蘇沛的態度有什麼不妥。」連宇喬撐起身體,半靠在床頭,說:「我們的婚約已經解除了。」
「那是我一時生氣……我不知道你被綁架,這段時間,我……」
「好了,我被綁架和我們解除婚約這件事沒有關係,不要把它們混為一壇。」連宇喬平靜地看著杜婉馨,語氣稀鬆平常。
「我……」
「我們並不適合。」
「我爸拒絕與連氏合作你也不在乎?」杜婉馨使出最後一招。
「少了永逸,連氏也不會垮。」
杜婉馨徹底說不出話來,只是無限委屈地看著連宇喬。
有一個人比你更委屈。連宇喬在心裡默念著,閉上眼,不再看她。
愛情,總是在你覺得可以放棄時狠狠給你一擊,在你痛得不能自已時才發現它早已嵌入你的骨血裡,連皮連筋。
杜婉馨強忍著眼淚,拼著僅剩的倔強,扭頭離去。她不會乞求,因為知道求也沒用。連宇喬對她沒有留戀,一丁點兒都沒有。傷了心、落了淚,總算是知道自己不過是作了場黃粱美夢,夠了。
解決了與杜婉馨的糾葛,連宇喬頓時輕鬆了起來。他期待看到蘇沛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反應,卻不知道此時的蘇沛正處在心灰意冷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