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很多年,林靖傑還清楚的記得那日早上的情形。
那一日的天空陰鬱暗沉,看起來似乎就要有一場大暴雨一般,方湛侯清亮容顏在這略暗的光線中格外奪目,林靖傑看到自己話一出口,方湛侯似乎怔了一下,那容顏便一分一分的暗了下去,那面孔上剛才的微笑仍是微笑,一模一樣,只是在那個時刻看起來彷彿是面具突然間裂了縫一般的難看,林靖傑幾乎手癢的想要給他抹去。
過了許久,方湛侯似乎回過神來了,那微笑便如面具撕裂一般的崩潰,啞著聲音:「恭喜……恭喜林將軍,只是剛剛得知,來不及準備賀禮……」
一邊便在身上摸索著,手似乎在發抖,他咬著牙努力鎮定,終於摸出來一塊玉珮:「這是皇上賜的……送與將軍慶賀……不成敬意……」
林靖傑幾乎是震驚的看著他越到後來越發抖的不能控制,牙齒碰擊的格格作響,似乎還想要說點什麼,可是怎麼努力也說不出來,面孔上扭曲的看不到表情,想要走出去,卻移不動腳,手胡亂地揮一揮,似乎是想要抓住什麼來穩定自己,卻只是揮了一揮,便如沒了筋骨一般的軟了下去。
林靖傑不假思索的上前一半抱住他,隔著衣衫都覺得那清瘦的身體涼的如冰一般,發抖的手死死的抓住他的衣衫,緊緊絞著,骨節發白,露出青筋來。
便是林靖傑支撐著他,方湛侯也不由自主的往下滑,一定要林靖傑用力把他往上抱才能保持高度。
額上全是汗。
林靖傑覺得他似乎得了什麼急病一般。
這急病發作了一陣,漸漸的緩了下來,方湛侯漸漸停止顫抖,也慢慢站直了身體,從林靖傑懷中掙脫了出來:「剛才只是一時失控,現在好了。」
面容十分平靜,只是一雙桃花眼中許多林靖傑看不明白的東西流轉著,重重迭迭,漩渦無數,直要把人吸進去一般。
方湛侯垂了頭,低聲說:「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想必有很多事情要忙,我不打擾你了。」
說完便轉身出去。
林靖傑幾乎要衝動的叫他,卻不知該說什麼,只張了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
見他慢慢走出書房。
天上炸雷一響,大雨傾盆而下。
雨過天晴。
溫府。
溫近南看著默默坐在對面的方湛侯,這人到林將軍府上住了幾個月,人瘦得不堪,面色青白,而且……
不由得說:「我本是不願勸你,只是此刻,我實在忍不住想勸勸你了,那個人,你最好別再和他有瓜葛才是。」
方湛侯微微抬頭,卻沒抬起來,仍是低著,說:「現在便是我想要和他有瓜葛也是不能得了,還有什麼好勸。」
溫近南皺皺眉,只是他一貫溫文,也不著急,只是緩緩說:「現在是怎麼樣的呢?」
方湛侯說:「他今日似乎是要納小妾了。」
溫近南一怔:「今日?他要納妾?為了什麼呢……他明明知道你對他的心意,難道是想要……你傷心?是不是?他故意挑你在的時候這麼做,是不是?」
咬著牙說出最後一句話,溫近南似乎真的有點生氣了。
方湛侯低著的頭終是抬起來了,神情十分平靜,微微一笑說:「阿南,其實這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麼壞,我有時候想著,倒也覺得算是件好事。」
見溫近南溫和的面孔上神情微變,似要開口,忙笑道:「阿南你別著急,先聽我說,平日你最是平緩的一個人,今天怎麼這麼性急呢?」
溫近南便也笑了笑:「不是我性急,左右不過是幫你著急罷了。」
方湛侯笑道:「其實這事情一開始我便知道了,到底這麼多年,我再不明白也知道他幾分的,他平日恨不得我早早的死了,怎麼會我一走他著急要來追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白開心一場,本就是無望的事情,我也不會在上面想太多,他要我先開心,滿心都希望了,再狠狠地摔下來,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自然也比平地上摔一跤痛些。」
溫近南忙說:「既然你知道,為什麼還要上這個當?」
方湛侯輕輕一笑,狹長的桃花眼瞇一瞇,讓人覺得這麼瞇著眼睛彷彿狐狸一般狡猾卻蠱惑人的方湛侯才是真的那個,平日裡連微笑都極力隱藏的那個小心翼翼的方湛侯只是個假相罷了。
「既然是知道,怎麼算上當呢?你知道,天大的事情只要沒有謀逆造反,我也捨不得不依他,他只是想要和我做場戲我哪裡還能不依呢?再說了,他雖是假的,想要我白開心一場,可我卻當他是真的,是真正的開心,這麼好的事情,我為什麼不要呢?」
溫近南有點明白卻不是很明白,只是看著他。
方湛侯接著說:「我原以為我這一輩子不過就這樣罷了,怎麼也不會有機會和他真正地恩愛過一次,我能得的不過是他那恨不得生生吃了我的眼神。可是怎麼知道有這麼一天呢?我以前不過是想,若是蒼天垂憐我,叫我得了一天與他像我夢裡那般快活,我這輩子也就甘心了。可是我竟沒想到,看他對著我那個樣,雖說有些僵硬不太自然,可是我已經歡喜得像要暈過去一樣了,哪裡只是我夢裡那樣?便是我做夢也夢不到這麼歡喜的。」
說得臉色都發亮起來,眼睛亮晶晶的,似乎還在歡喜的樣子。
可是溫近南卻只覺得心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方湛侯看他神情,輕輕歎口氣,「我知道你心裡多半說我是傻的,可是那時候我是真的歡喜呢,本來是什麼都沒有的,可突然又有了,就好像有個什麼東西喜歡得很,原是以為一輩子摸也摸不到了,突然有一天竟得了,雖然後來知道這不過還要給收回去的,可到底是拿在手裡一陣子了,比摸也摸不到不是好得多?」
溫近南覺得這個人多半快要發瘋了,這種事情,是隨便一件什麼東西就能比的嗎?
可是方湛侯說的話又那麼明明白白,笑了一會又歎氣:「可是這東西真的在手裡拿過了,才發覺更捨不得還回去,沒在手裡拿過只是想像,拿過了方才知道,有些是想不出來的,可是比想的好許多,叫人怎麼捨得?倒比以前更為難了。」
過一會,溫近南才低聲說:「他既要你白歡喜一場,可你現在這麼真的喜歡了,他豈不是生氣得很?他本就是為了出氣,現在只怕越發生氣了。」
方湛侯笑道:「我怎麼肯看著他生氣?他想要我去的我都去了,想要我看的我也看了,當時也照著他的意思作出很難受的樣子,只是……不知道裝得像不像。」
眉頭輕輕皺起來。
溫近南卻知道事情不像他說得這麼輕巧,他記得那天方湛侯從林靖傑那裡回來,整個人路都不太走得穩的樣子,臉色煞白,連嘴唇都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且也過了好些天才漸漸的恢復過來。
方湛侯聽他這麼一說,淡淡一笑:「若是我心裡不是明白,又怎麼會才這樣?只是,雖然我早明白,去的路上也什麼都知道,可親眼看到還是免不了難過的,這也不算什麼,真正難過的是想到那麼難得他對我這麼好,已經要收回去了,今後便再也沒了,心裡也就痛得刀攪一般,我看他眼睛看著我,說出那件事情,我便知道我的夢做到頭了,他終於不耐煩要把一切都收回去了,今後……今後再也不會有了,你叫我怎麼能忍得住?有那麼一會子,我真是想死了算了,或許可以哄的我相信,到我死的時候他都是喜歡我的……」
溫近南一窒,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方湛侯是什麼都明白,可是,有什麼用?也不過是這樣下場。
一點假惺惺的愛情就讓他喜悅這一輩子嗎……
方湛侯在溫宅住了幾日,門都不肯出,過了些日子倒是要告辭走了。
溫近南并不詫異:「你這要去哪裡呢?」
方湛侯笑道:「我到處走,這次出來雖說是貶了爵位,卻答應了皇上的條件,到底還算個欽差呢。」
溫近南笑起來:「我就知道你有名堂,皇上怎麼捨得就這麼放了你出來,憑空少了個臂膊。不過想來也是個要緊的事情,我就不打聽了。」
方湛侯笑道:「哪有你說得這樣,我大半還是為了散心而已,皇上身邊比我能幹的多了去,我算是什麼。」
溫近南眉頭一挑,「正好我也想出門散心了,我們一起去吧?」
方湛侯奇道:「你不是在這裡等他嗎?你走了他若是回來怎麼辦?」
溫近南冷冷一笑:「回來?他敢嗎?回來等著我殺了他不成?什麼了不得的堂主,我看著也不怎麼樣,連藥也不用挑,隨便拿一瓶來夠他好看了。」
方湛侯覺得有點發冷,第一次看溫近南這樣子,完全不是平日裡那個溫和的男子,可是……倒是別有風情。
溫近南說:「你的事比我還扯不清楚呢,問這麼多做什麼?既要走,我命人收拾東西,反正你我在外知交也多,人都不必帶了,只管出門就是。」
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與他出去。
方湛侯哪裡敢駁回,只得點頭稱是。
過一日兩人果然一起出門,不帶隨從,十分瀟灑。數月間歷經幾個繁華都市,都只稍作停留,候方湛侯辦完他的事兩人再走。
遇到十分莫逆的才多停一陣子,也多是流連山水,不涉人事。
漸漸覺得心胸開闊,溫近南也肯談點心事了。
方湛侯本是知道溫近南當年為了愛侶被逐出家門,卻為了等他回來一直流連江南,不肯離開,只是不知道,原來過了不久,那人便結婚生子了……
怪不得那日溫近南竟然露出原本深藏不露的冷笑來,果然如此。
溫近南看他表情,笑道:「我知道你又在亂想了,我和你可是不同的,你是死了都不肯叫一聲苦的,我?他若敢讓我碰到,我就不會放過他。」
說得方湛侯打了個寒戰。
溫近南又說:「有時候真的很想不通,你怎麼就這麼縱容他呢?好不容易看你下決心走到江南了,偏偏又遇到他,唉,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
方湛侯不以為意:「我只是不想為了無望的東西繼續追逐等待,所以我強迫自己離開,可是無意碰到了,我又怎麼逃得了?咱們兩個不是一樣的人,你始終是不會明白我的。」
溫近南笑道:「不過我們兩個的命倒是差不多的。」
方湛侯不服氣,「你比我好多了,別賣乖,到底你們曾經……」
話說了一半再說不下去,顯然是想到江南春好之日,林靖傑曾與他繾綣纏綿。
雖是假的,到底實實在在的存在過,所以也就更加惆悵。
到了年底,邊關有異族進犯,皇上拜鬼面將軍林靖傑為帥,統兵數十萬前往邊關。又在各地徵募兵勇前往邊關。
方湛侯在市井間聽到紛紛議論,也不過在深夜歎息一聲罷了。
只是與溫近南轉道前往江西,一路上只關心民生,并不打聽戰事。
倒是溫近南這些天有些魂不守舍,又不肯說,方湛侯只覺詫異。
他認識溫近南已經接近十年,深知他外柔內剛,凡事又不肯讓人插手,通通只要自己解決,方湛侯問了兩次他不肯說,也就罷了。
快要到江西界的時候,溫近南執意要在當地停留兩天,兩人在當地并無朋友,方湛侯實在弄不明白他為何要如此。
偏偏這兩日的停留就留出禍事來了。
那一日溫近南獨自出門,方湛侯一人在客棧中閒的無聊,便拿了醫書來看,方湛侯并不精通醫術,只是大約懂一點兒,實在無聊之時隨便看看罷了。
快到晌午時候,只聽到樓下喧嘩聲起,方湛侯皺皺眉頭,沒興趣去打量,繼續看書。
過了一陣子,門被粗魯地撞開了。
進來幾個兵勇,後面還有一個看起來是個千總模樣的人,方湛侯看他們一眼,放下書,也不站起來也不說話。
那千總倒不如傳說中的兵勇那麼囂張,倒覺得有點尷尬,自己笑一聲,走過來拿了桌子上的書看了眼,問:「先生是大夫嗎?」
方湛侯微覺有點奇怪,說:「不,在下只是無聊看看而已。」
那千總尋思半晌,說:「能看自然是懂的,這位先生可知皇上已經下旨,邊關戰事吃緊,要在民間招募三千名大夫前去軍營幫辦有關事宜,班師後均有重賞。」
方湛侯說:「在下對醫事一竅不通,且還有要事待辦,不能前去。」
那千總嘿嘿一笑:「先生,我奉命要在明日前找十個大夫,這才九個,說不得要請先生委屈一下了。」
說著笑容一收,「來啊,護送先生回營。」
方湛侯哭笑不得,本待拿出欽差信物,轉念一想,皇上要他考評天下官員,去軍營走走也是好的,軍營天高皇帝遠,還算半個朝廷呢。
想了一想說:「既如此,請各位稍待,在下還有一位朋友同來,他出去了,眼見就要回來,我得和他說一聲才行。」
那千總倒也通情達理,「那就等一等先生就是。」一揮手,帶著人退出去等了。
結果,溫近南滿面春風的回來,一聽緣由,說什麼也不放心他一人去,最後兩人一起隨著大營前往邊關了。
一路上兩人都覺辛苦,但一路風景無限,到了邊關更是覺得蒼茫雄壯,黃沙飛舞,與關內不同。
方湛侯不由想起林靖傑策馬奔馳的那個大漠,還有那個如水的夜晚。
走了有二十多天方才到了大軍紮營之地。
進入軍營,雖說兩人并非自願去的,但無論如何也是軍醫,多少有點地位,兩人住一個營帳,還有兩個小兵勇專門抽出來為他們料理雜務,買辦東西。
戰鬥還沒開始,幾乎沒有傷兵,也就是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兩人十分悠閒。
溫近南沒有落案,出入都落落大方,方湛侯十分心虛,早就打聽了林大將軍的起居時刻,刻意避開,離帥營略近些便遮遮掩掩,作賊一樣。
溫近南笑他,「大將軍日理萬機,哪裡看得到你,你怕什麼,再說了你心裡難道沒有想他能看到你嗎?」
方湛侯說:「這是真的沒想,若他看到了我,我半點好處都沒有。」
看溫近南那樣子,又說:「你還幸災樂禍呢,若不是你為了那個人,我這會還在江西呢,怎麼會跑這裡來的?」
溫近南笑道:「是,都是我的錯,我也算不到這麼多啊。」
想了想又說:「其實我也該死命攔著你才對,萬一你讓林將軍看到,就算沒有凶險,也不知會有什麼。」
方湛侯笑笑:「我與他已經沒了瓜葛,他見了我或許覺得尷尬而已,至於我,最好還是不要見他的好,反正他軍營裡自然有正經軍醫,咱們不過治治小兵了,縱有什麼也輪不到我。」
可惜方湛侯把話說得滿了。
才過了一日,他正在病號營帳裡給一個出去探查被敵兵砍傷的小兵診治,卻聽到門口有守兵大喝一聲:「卑職參見將軍!」
方湛侯下意識的把頭抬起來,便見門簾掀開,林靖傑熟悉的身影大步踏了進來,方湛侯一驚,不自覺的便縮縮身子,看身後有沒有空隙可以出去。
可是營帳裡只有一道門,而那人正站在門口。
雖然他背著光站著,方湛侯也知道他沒有戴面具,腦中浮現出那張俊美的面孔,只覺得呼吸都停住了,心中發悶,頭越發低了,不敢抬起來。
身體盡量躲在櫃子後面,只希望林靖傑不要看到他。
林靖傑并沒有走進來,只在門口站了一會,巡視了傷兵,低聲和身邊的人說了幾句,便轉身走了出去。
方湛侯鬆口氣,不由得便漸漸有些喜悅起來。
過了這麼久,終於看到他了……
沒有更多的要求,只是看到他,便覺得喜悅了。
這半年來也不是沒有看到過他,有時候實在想的緊了,便悄悄起程回京一趟,尋個晚上去他府裡偷偷看一眼再回來,也不敢多看,怕多看了便捨不得走了,只是匆匆地看一眼,心裡略略安穩些便罷了。
今日看到他,真是意外之喜。
方湛侯微微失神,沒發覺剛才站在林靖傑身邊的副將走了過來,對他說:「方大夫,將軍老毛病犯了,請您去帥營診治。」
方湛侯一驚,脫口而出,「他頭又痛了。」
話一出口便自知失言,忙對驚異的副將說:「我聽說林將軍從第一次帶兵起便有了這毛病,連御醫都診治過的,我醫術淺薄,不敢去耽誤將軍,請大人稟明。」
那副將笑道:「將軍頭是不是痛了我不知道,可是剛才他叫我要你去,我不敢抗命。」
方湛侯心中立時便涼了,正在竊喜他沒看到自己,哪裡知道原來他早看到了。
手微微顫抖起來,再也不說什麼了,只是低了頭隨那人到帥營去。
方湛侯一步一步地走著,腳步聲清晰地傳入耳中,心中萬般滋味,可是那喜悅卻仍是十分清晰,不管等著他的是什麼,竟仍是會有喜悅……
只因為要見到他。
其實這喜悅已經與他無關了,這只是方湛侯獨自一人的喜悅。
方湛侯在心中長長地歎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