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夥計 5
    一直,在他身邊。

    心底,有個聲音,正如此巨大地咆哮著。

    他抓緊胸口,低聲細語,對自己說:「靜下來,你為何躁急?為何看見歐陽妅意,你會反常地蠢蠢欲動?」

    回答他的,只有漸趨平穩的心跳聲。

    歐陽妅意翻個面,雙臂慵懶地大癱在三張並放的大床上,右膝微曲,藍色絲裙掛在白皙小腿上,美得猶如峭壁飛瀑,傾洩飛瀑是藍水絲裙,峭壁則是她纖美無瑕的玉腿──下一刻,玉腿輕蹬,試圖將礙事的繡鞋蹭掉,但沒能成功,她狀似睡熟,沒一會兒,玉腿再蹬,和繡鞋槓上,好不容易右腳繡鞋被踢飛,打中床柱,滾到床腳下,五根白玉小腳趾大獲全勝,露出來囂張招搖。

    他拾起繡有鮮艷花鳥的小鞋,乾脆幫她把左腳繡鞋也輕輕褪下,讓她得以好好睡。正欲將它們併攏齊放在足踏,身後門扉卻「砰」的一聲,被人粗魯踹開,若不是歐陽妅意睡在他眼前,他會認為是她,開門的方式與她如出一轍。

    一個面生男人,大剌剌跨進客房,本來粗獷臉龐上掛著清楚可辨識的笑容,在看見古初歲手上拎執的繡鞋及躺平榻上酣睡的歐陽妅意時,笑容不見,殺氣迸發,一箭步衝來就揍人──

    「我尉遲義的妹妹你也敢動?!」鋼鐵般的硬拳直接擊中古初歲腹部,不諳武藝的他,閃避不及,無法可閃地挨下這拳。

    被如雷喝聲驚醒的歐陽妅意彈坐起來,睡眸還迷迷濛濛,卻見尉遲義在打古初歲,她驀地完全清醒,擋不到尉遲義的第一拳,但第二拳她連忙伸手去承接。

    「義哥!你住手!」她格開尉遲義的右拳,再阻擋他順勢飛掃過來的凶腿,以臀兒將古初歲頂往自己身後,護著。

    「我打死這個色鬼!」他尉遲義生平最恨以下流手段欺負姑娘家的畜牲!

    「有話好好說!」

    「說?他都快把妳脫光了還有啥好說?!」尉遲義現在唯一想說的那句話叫──納命來!

    「脫光?」歐陽妅意低頭看自己,包裹娉婷嬌軀的衣著完整,連半寸肌膚也沒裸露,脫光這兩字從何而來?

    「人贓俱獲,不容他狡辯!」

    順著尉遲義火大的食指方向望去,古初歲除了一雙拿在手上的湛藍色小繡鞋外,哪有什麼活該被毆打的罪證?

    「我想幫妳褪下繡鞋,好替妳蓋被子。」古初歲苦笑,「只是,我來不及做完。」就被莽撞殺入的尉遲義痛毆一拳,到現在他仍無法站直身軀,非常……非常的痛,五臟六腑好似被打得移位。

    「聽見沒?!你都不先問清楚就打人!」歐陽妅意轉向尉遲義吠吠叫。

    「不是他把妳弄上床的嗎?一個男人把女人弄上床還能幹啥?!脫完鞋子接下來就是脫衣裳!」尉遲義是男人,熟知男人劣根性!

    歐陽妅意露出一抹「 你太小題大作 」的嫌惡鬼臉:「拜託,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說,男人和女人在床上還能幹嘛?」七歲前的她,因為怕黑,不敢一個人睡,便每夜抱著枕,輪流去敲公孫謙、秦關或尉遲義的房門,哭著央求與他們同擠一床--夏侯武威不在陪睡名單中,他忙著去陪另一隻睡。

    男的,女的,在床上,能做什麼?

    睡覺呀!

    公孫謙睡癖最好,一躺下,到早上都還是維持同一種姿勢,不打呼、不夢囈、不與她搶被子,一人睡一邊,相安無事。

    秦關睡癖中等,喜歡背對她睡,但會將大半的被子留給她蓋,她曾經睡到一半,被突如其來的囈語聲吵醒,發覺秦關似乎作了惡夢,喃喃喊著誰的名字。

    尉遲義睡癖最差,或許是他不習慣床的另一端有別人睡,常在熟睡之後一腳踢她下床,清空床鋪上所有障礙物,很多次她早晨醒來都發現自己趴在足踏,吹了一夜冷風,臀兒上有淤青腳印一隻,再不然就是被夢見練武的他,當成沙包開扁。

    「我還沒罵妳,妳倒先跟我頂嘴?我和妳、妳和他,是一樣的嗎?!」三人間的關係應該有很大落差吧!他和歐陽妅意等同於親兄妹,只差從同一個娘胎生出來罷了,但那個男人是啥東西?來到當鋪沒幾天,已經想拐妅意上床嗎?尉遲義越吼越火大:「妳跟我睡是理所當然,妳跟他睡算什麼?!」都忘掉當初半夜尿床,是誰替她洗被單嗎?!都忘掉當初是誰綁著兩根粗辮,掛著兩行眼淚鼻涕,緊拉他衣角,軟軟奶童音說「 義哥,你最好了,妅妅長大要嫁給你 」?!

    「我沒有跟他睡,我只是不小心吃早膳吃到睡著,他抱我到榻上讓我好好睡一覺而已。」歐陽妅意猜測道,看看古初歲,他輕頷,證實她全數猜對,她察覺他臉色有異,以為是挨了尉遲義一記硬拳才痛得變臉,忽略了是尉遲義那番教人誤會的話語,讓古初歲細緻秀雅的容顏,染上薄薄灰霾和失望。

    「妳一點自覺也沒有?糊里糊塗在男人房裡睡得毫無防備,萬一被怎麼樣了看妳怎麼辦!」尉遲老嬤嬤碎嘴嘰嘰喳喳連珠炮,炮火改為轟炸自家不肖死小孩。

    「他是能對我怎麼樣啦?」歐陽妅意身處男人堆,當大家全是好哥兒們,哥兒們之間,只有交情,沒有姦情。

    「妳──」尉遲義氣結,恨死了自己從小教養她時,忘了教她學習尋常女孩該有的矜持羞怯,忘了拿女誡這類八股書給她長智慧,忘了再三提醒她──妳是女的!

    「話說回來,義哥,你到客房來有何貴幹?」找她有事嗎?

    「哦。」經歐陽妅意點醒,尉遲義想起正事:「我是來向他道謝。」他朝古初歲努顎。

    道謝?你剛剛的行為明明就是來尋仇的吧?!

    「聽說阿關是被客房裡那件典當品給救回來,所以我一定要親自上門向他說聲謝謝。」只是沒料到客房房門一開,看見教全天底下父兄都會抓狂的場景,來不及脫口的感謝胎死腹中,掄緊的拳,脫離控制地狠狠揮打出去,揍給他死!

    「那個被你打到腰直不起來的男人,古初歲,正是關哥的救命恩人,好巧吶,你就謝謝和抱歉一起說好了,省事省工夫。」歐陽妅意扯唇假笑,要尉遲義反省,把秦關的救命大恩公揍成這樣,成何體統。

    「就算他是阿關的恩公,也不代表他可以光明正大欺陵妳!」這是兩碼子事!救了兄弟秦關的命,就要他們雙手送上寶貝妹妹當謝禮嗎?想都別想!

    「古初歲才不是那種人。」歐陽妅意想也不想便替古初歲否認指控,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讓她對古初歲完全信任,興許是她練就一身能打能踢的好武藝,區區一個清瘦的古初歲,她一掌就能劈死他,他想對她做啥壞事,也得看看他有沒有命享受。興許,是他眼神中毫無猥褻的清靈,教人安心;興許,是他說話時,溫溫吞吞,不急不躁,一字一字,緩緩地、慢慢地、吃力地、清晰地,想讓她聽得更明白仔細的真誠。

    「再怎麼好的男人,上了床,就是另一副嘴臉!」尉遲義絕不相信男人在床上還當得了君子,哪一隻不是變身禽獸、變身餓狼?

    「臭義哥,你出去啦!」留在這裡只會滿口畜牲話!狗嘴吐不出象牙!

    「妳還想留在這裡和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被人說閒話?!要睡覺,回房裡去睡!」最令尉遲義不能接受的是──她趕他出去!她這個被他當成寶貝妹妹一樣捧在手心寵著的小沒良心,趕他這個曾經替她把屎把尿洗床單的哥哥出去……這個打擊,痛得讓他面目猙獰,更有一種養大了小孩,卻被小孩不孝的心痛打擊。

    尉遲義撈起歐陽妅意,要把沒有姑娘自覺的臭丫頭帶出去,為省麻煩,乾脆一把抱起她,正要走,歐陽妅意伸手捉住古初歲的衣袖,扯了扯。

    「義哥嘴壞,你別理他,你挨的那一拳,我幫你打回來。」說完,當真往尉遲義厚實胸口搥一記,替古初歲出氣。

    打哥哥給外人看……尉遲義皮肉不痛,心卻很痛。養妹妹做什麼?養大了還不是別人的?!道地道地的賠本生意──

    打罵調情,理所當然的親暱,無法掩飾的醋意,言語裡透露出來的密切……古初歲所感受到的,遠比尉遲義賞他的一拳,更強大、更疼痛。

    拳傷,輕而易舉便被消弭,能治癒任何皮肉傷口的他,卻抵抗不住無形的傷,抵抗不住遲鈍發覺她身邊早已有人時的震驚和失望。

    「囉唆個屁!走了啦!」尉遲義硬生生抱走她,也硬生生逼迫她扯在古初歲袖上的手指鬆開,末了,尉遲義更粗魯從古初歲手上搶回歐陽妅意的繡鞋,惡狠狠丟下一句:「多謝你救了秦關!」這句謝,咬牙切齒,誠意沒有,只有殺意,說完掉頭走人,歐陽妅意還在罵尉遲義不懂禮貌,兩人身影步離門外。

    「……不用客氣。」古初歲這句多餘的話,以及語尾消失的歎氣,誰也沒聽見。

    秘密,只有死人才會完完全全守住它,若想靠活人來守,鴨蛋雖密也有縫,更何況是人嘴?

    當日救治秦關一事,公孫謙事先清了場,要眾人退出房外,然而,仍是有心急如焚的當鋪同仁在紙窗扇上戳洞,想知道公孫謙如何搶救瀕死的秦關,結果看到教人驚呼連連的景象,尤其是隔日大早,昨天氣虛孱弱的秦關竟已能下床與眾人同桌用膳,若非神跡又該稱之為何?

    於是,古初歲的事,從當鋪傳往外頭去,口語的擴散速度,更勝瘟疫。

    當鋪裡,住了一位神人。

    當鋪裡,那位神人,衣袖輕揮,便能治天下百病。

    當鋪裡,那位神人之血,只要飲下一口,有病醫病,沒病強身。

    開始有人上當鋪來求神人賜血。

    當鋪外,排起的隊伍,不為典物,而為治病。

    甚至,久病臥榻的國舅爺也派人前往嚴家當鋪,半利誘半威逼地要他們雙手奉上神人之血來。

    這可糟糕了,國舅爺是皇后親爹,身份尊貴不在話下,若救他,後頭好處自然源源不絕;若不救他,嚴家當鋪想在南城存活下去,根本是癡人說夢。

    皇親國戚的心眼最小,動不動就誅人九族,一不開心,殺個幾百人也不眨眼,嚴盡歡衡量利益關係後,親自走客房一趟,說服古初歲捐出鮮血一罐,再趁其新鮮,快馬加鞭送進國舅府,孝敬國舅爺。

    古初歲的血,能解萬毒,卻不能強身健體,如果飲者並未中毒,喝下鮮血,等於喝下另一種更猛烈的劇毒,國舅爺歪打正著,以為是老邁龍鍾而導致的「病」,實際上是經年累月被廚子下以無色無味的微毒,在體內一點一滴積存,直至十年後才發作,飲下古初歲的血,國舅爺頓時舒筋活血,久靡不振的精神重新回來,能跑能跳能喝酒,沒幾日,幾箱金錠賞進嚴家當鋪的同時,一紙書面命令隨之而來,這一回,換成另一個皇親國戚也來討神人之血喝。

    神人治病的訛傳更炙,慕名而來之人,幾乎要踏平嚴家當鋪門坎。

    歐陽妅意不再因為有怪人上門典當怪東西而折斷毛筆,但她折筆的次數卻不減反增,更加頻繁。

    開店不過一個時辰,她筆下登記的全是想求一口神人之血的百姓,隨便數數就有幾百個人。

    幾百個人耶!

    一人喝個一杯,古初歲就被喝乾了好不好!

    她無法諒解嚴盡歡連這種黑心錢都敢賺!

    也無法諒解古初歲為何會答應如此吃力不討好的蠢事!

    更無法諒解自己為何心頭有把火,正劈哩啪啦地狂燒著!

    她抹抹臉,忘記自己方才折筆時濺了滿手滿臉的黑墨,這一抹,粉顏上一片狼藉。她無心去管,望著滿桌白紙密密麻麻的求血人名,她瞇眸瞪著,她深深吸氣,胸口起伏,一個人名,一杯血……

    一個人名一杯血!

    該死的一個人名一杯血!

    她氣憤操起名單,火氣騰騰直奔嚴盡歡廂房,平時見到嚴盡歡就像見著貓的軟弱耗子氣勢,今天暫且擱下,她被充塞在胸坎的不滿所淹沒,無暇去管太多小事,躂躂腳步聲挾帶焦急和莫名的憤怒,花顏繃緊緊,紅唇嘟高高,柳眉鎖緊緊,歐陽妅意一掌拍開阻擋她去路的稜格花門,闖進嚴盡歡的私密香閨──

    暖陽透進光線的室內,嚴盡歡正坐於夏侯武威腿上,柔荑搭在他寬闊雙肩,軟香的唇,吸吮著他的唇瓣,櫻粉色小舌,忙著進進退退探索男人剛硬的氣息,歐陽妅意突兀的撞門聲雖然打擾到他們,卻沒讓他們立刻分開--嚴盡歡人如其名,在盡歡之前,她不會中止享樂。

    親暱曖昧的濡沫,貪歡嬉戲的呵笑,教人臉紅心跳,識趣之人早該自己摸摸鼻子滾出去,偏偏歐陽妅意是個不識趣的傢伙,她佇著不動,等待這個親吻結束。

    夏侯武威轉開臉,制止嚴盡歡繼續下去。「……別。妅意來了。」

    「嘖。」嚴盡歡又狠狠重重地在夏侯武威唇角啾啵一聲,才發出不悅輕啐,美目掃瞪而來,像無形利刃,刺穿歐陽妅意,興致被破壞的怨懣,化為酸不溜丟的哼問:「妳有什麼遺言急著想交代?」非得喘吁吁趕來壞人好事?忙投胎嗎?!

    「我們當鋪什麼時候開始做起喪盡天良的生意?!」歐陽妅意俏顏鐵青。

    「我們是正當生意人,不做喪盡天良的生意。」嚴盡歡昧著良心說。他們當鋪一直都有在做喪盡天良之事,壓低收受典當物的價碼,轉手賣出時再狠賺一筆。

    「正當生意人不會逼人賣血斂財!」歐陽妅意憤憤丟出手上名單。

    原來是為這檔事而來。

    「逼?我可沒逼他。」嚴盡歡沒從夏侯武威腿上離開,反而在轉向歐陽妅意的同時,雙臂一攤,彷彿威風凜凜上早朝的女王,夏侯武威瞬間變身為女王臀下大龍椅,她嬌笑吟吟,嗓兒細甜:「我有開價要花錢向他買,是他搖頭說不用。」讓她省下一大筆錢呢,真是感激不盡。

    一開始,救國舅爺,是被脅迫下的劣策,弄個不好,國舅爺一掛,全當鋪幾十顆人頭也得跟著落地,雖然後來救治成功,得到豐厚獎賞,卻為當鋪帶來另一種麻煩,那便是聞風而來的人潮與錢潮,錢擺在眼前不賺,令人心癢難耐,加上一些開罪不得的商場老友動用世伯世叔關係也來討罐神人之血,嚴盡歡只好再找古初歲密談,畢竟,古初歲雖以典當之名進入嚴家,實際上三個月取贖時限未到,她無權要求古初歲做任何事,況且古初歲救活秦關,這筆恩情,她嚴盡歡不還都說不過去,沒好好犒賞恩人不打緊,反過來要恩人割腕賣血,向來沒心沒肝沒肺的嚴盡歡亦覺不妥。

    沒料到古初歲聽完她的來意,僅是牽起淡淡笑容,說道──

    無妨,妳有需要的話,儘管開口。

    得到古初歲許可,嚴盡歡當然不跟他客氣,反正只要遵守古初歲開立的幾項條件,彼此就能皆大歡喜。

    一,不許對外透露他的名與姓,必要時,另找替身假冒是百姓口中的「神人」也行。

    二,他的血,並非萬靈藥,求血之人,必須是因用藥過量或誤食毒物之類,才可以允售,否則他亦毒亦藥的鮮血,有可能會弄巧成拙,害人性命。

    三,他希望能留在嚴家當鋪,不限三個月取贖期限。

    輕而易舉,嚴盡歡立即答應,沒有第二句囉唆。

    「這會出人命!妳就算養條牛來賣牛乳,天天夜夜這樣不人道壓搾,牛也會奶盡牛亡!」更何況是人類賣血!

    「放心吧,我有請大夫密切注意他的身體,一天照三餐診脈。」可惜的是,沒法子煎補血湯藥給古初歲飲用,因為藥即是毒,所有毒一進古初歲肚子就會解得乾乾淨淨,補血湯藥也不例外。

    「馬上停止這種生意!」歐陽妅意聽嚴盡歡風風涼涼的口吻,一把火更是燒得炙旺,她雙手使勁拍桌大喝:「嚴盡歡!馬上停止這種泯滅人性的鬼生意!不許妳再去取他的血!不敢妳再害他傷害自己!妳敢再動他一根寒毛,我歐陽妅意就──」

    「就怎樣?」嚴盡歡挑眉,起身扠腰,迎向口不擇言的歐陽妅意。混蛋傢伙,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連名帶姓喊她,更想撂狠話?她嚴盡歡軟硬都不吃,放馬過來吧!

    就怎樣?

    衝上去打嚴盡歡幾拳嗎?怕她還沒碰到嚴盡歡半根頭髮,便被夏侯武威輕易制服。

    遠遠站在原地狂吠嚴盡歡嗎?這對嚴盡歡根本毫無殺傷力,她早已練就左耳進右耳出雙耳只聽佞言不聽實話的好本領。

    「怪哉,妳幹嘛這麼生氣?古初歲都不吭聲了,妳氣嘟嘟殺進我房裡,擾我正事,吠我、瞪我、忤逆我,怎麼,發現他是妳失散多年的親爹呀?」才會不顧代價,上演第二十五孝,妅意救父。

    對呀,她幹嘛這麼生氣?古初歲都不吭聲了……

    他跟她一丁點關係都沒有呀。

    可是……

    她沒辦法漠視嚴盡歡對他的剝削,這是不對的,不可以這樣待他,就算他是藥人,就算他的血能救人,就算他的傷口恢復速度飛快,刀子劃破膚肉時,他仍是會痛呀!失去維持生命的鮮血,他還是可能會死去呀!

    他……

    我的嗓,因為每天飲下太多藥與毒給灼啞,身體也因為藥與毒而磨損,有幾回喝完不知名的湯藥,劇烈的腑臟絞痛、揪疼的渾身撕扯、火焚似的難熬翻騰、寒冰似的刺骨顫抖。

    她聽見他輕緩卻沙啞地說著這些話時,他同樣淡然無謂,彷彿毫無感情地木然訴說別人的故事,他越是這樣,她卻越是……

    我以為自己終於就要解脫死去,然而,我最後仍是會從渾沌中睜眼醒來。

    她現在的感覺,與聽見這席話的那時,一模一樣。

    揪心。

    心窩口像有人正在絞擰,不留情地捏住她的心,扭絞再扭絞,疼得她無法開口和嚴盡歡頂嘴。

    「妅意?」夏侯武威瞧見她神情痛苦,右手緊捉胸口衣料,搖搖欲墜,他迅速從椅間起身扶住歐陽妅意的同時,沒忘記一手掩住嚴盡歡的嘴,避免她再說出渾蛋話刺激歐陽妅意,他忙不迭問:「妳的心絞痛又發作了?!」

    心絞痛是歐陽妅意自小便有的毛病,雖不嚴重,發作次數更是屈指可數,可疼起來仍是會讓她渾身顫抖,逼出無數冷汗,大夫診過,卻診不出病因。好動的歐陽妅意從不管這種小事,依舊跟著大伙學打拳、玩刀劍,大伙見她沒因習武而發病,身體也練得健健康康,於是便隨著她玩。

    歐陽妅意搖頭:「我沒事……」並非宿疾緣故,那種疼痛是不相同的,她試圖吐納幾回,吸取大量空氣,穩住呼吸,不懂為何光是想起古初歲,心就好疼痛。

    握於手心間的名單,一個姓名,代表著一刀,她每記下一筆,心就抽痛一回,這一張密密麻麻寫滿滿的白紙黑字,得在他手臂上劃下多少刀?

    我是人,非神非妖非神,我只是……有些不一樣。

    我是藥人。

    妳別怕我。

    他的不一樣,不會教她恐懼,她一點也不怕他,甚至不討厭待在他身邊,他讓她感到自在,在他面前可以省掉矯揉造作、免去惺惺作態,明明才認識十來天,卻更勝十來年。每次他軟著破碎的聲音,央求她留下來陪他多說一句話、陪他吃頓飯,她哪一回不允他了?不是同情作祟,更不是心軟作怪,而是……

    她也想留下來呀,若非如此,誰想強逼她,都不可能得逞。

    誰也逼迫不了她,拉著古初歲去逛園圃。

    誰也逼迫不了她,揪著古初歲,躍上屋頂,賞月吃餅吹涼風。

    那是她自己想做的事,誰都逼迫不來。

    歐陽妅意臉上的痛苦稍緩,她不再像方才魯莽。與嚴盡歡硬碰硬,不能解決問題,用火氣來吵架,不如冷靜說服。

    「小當家……拜託妳,不要再接受這種生意,咱們當鋪光靠梅秀的金剛鑽就賺得足夠,不需要再拿古初歲做這種事。」

    嚴盡歡貝齒朝夏侯武威擋在嘴前的厚實掌心狠狠一咬,要他識相點挪開它,確實清空阻礙物,她清清蜜似的嬌嗓:「這生意接不接,決定權在他不在我,若他真不肯,我也拿他沒轍。難不成命令夏侯去殺他取血嗎?」她嚴盡歡雖然性劣,還不至於喪失人性,一丁點的良心,她仍是有的,好唄?

    「妳敢下這種命令,我也不會去做。」夏侯武威不是盲從之人,並非嚴盡歡所有無理要求,他都必須遵守。

    「聽見了吧?」嚴盡歡撥開夏侯武威撐扶在歐陽妅意腰後的大掌,一把將他推回椅上當座墊,自己再坐回他腿上,柔若無骨地以纖美背脊枕在他胸膛,慵懶托腮:「沒有夏侯的幫忙,我動不了古初歲,所以妳該去囉唆的對象是古初歲,不是我。」

    聽懂就快滾,她這位嚴家當家可是相當忙碌,日理萬機,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很多很多,目前正趕著先做的,是方才被歐陽妅意打斷的那一件好事。

    嚴盡歡說得對,問題癥結全指向古初歲。

    他可以拒絕嚴盡歡,為什麼他沒有?

    他可以拒絕嚴盡歡,為什麼他不要?

    歐陽妅意必須去弄清楚,更要告訴他,當鋪不需要靠他來賣血營生,他不必傷害自己,他不是大夫,救人濟世這種偉大事,讓更具醫術常識的人去做,不是每個病人喝他的血就能痊癒,萬一醫死人,他心裡又會無比自責……

    離開嚴盡歡的房,歐陽妅意往古初歲的客房方向挪移步伐。

    一路上,她混亂思索著許多教訓他的句子,她要罵罵他的不愛惜自己、罵罵他輕易被嚴盡歡操弄、罵罵他害她去頂撞嚴盡歡、罵罵他害她這麼生氣,這麼失控,這麼擔心,這麼的……

    淡淡的血腥及藥味,從她推開的門扇裡飄進鼻腔,她才吸入一口,竟覺鼻翼酸軟,連眼眶都緩緩刺痛起來。

    古初歲躺在古董大床上,閉目養神,臉色比她印象中更白更沒有血色,睫下覆蓋一層淡淡陰影,更彰顯他肌膚的蒼白,他仍有在呼吸,平穩、均勻,一吸,一吐,帶動胸口起伏。

    歐陽妅意咬疼自個兒下唇,慢慢靠過去,佇在床邊,俯身覷他。

    彷彿感應到凝視,淺眠的古初歲睜開雙眼,看見她,他面露吃驚,兩成是為她滿臉黑墨殘跡的狼狽;兩成是為她燦亮眸子盯著他時,蘊在眼眶裡的水濕;兩成是為她咬唇靜立的無語沉默;四成則是他明明告訴過她,孤男寡女理應避嫌,盡量不要獨處一室……

    自從那日,她被尉遲義強行抱走,他隱約察覺她與尉遲義的感情興許不若他想像的單純,尉遲義待她,超乎兄長與妹妹的界線。

    兄妹,並不會同床而眠。

    尉遲義那句「 妳跟我睡是理所當然,妳跟他睡算什麼?! 」的咆哮,仍在他耳邊,糾纏不休,擾得他心煩意亂。

    她響應尉遲義的態度,也教他瞧得含糊,他無法猜測,她是否心儀尉遲義,兩人是否早已心心相映?否則歐陽妅意怎會說出「 我不也常常睡你床上,你說,男人和女人在床上還能幹嘛? 」的理直氣壯?

    他才開始反省自己每回請求她留下來陪他用膳,或許對她是極大困擾,或許會讓尉遲義誤會她,或許會害他們吵架。

    於是,他緩著嗓委婉笑道,飯菜就麻煩另一位姑娘送來吧,妳有事去忙,別顧忌我。

    於是,他不再開口為難地請她留下來,甚至她端來托盤,他接過手,在門扉外便擋下她,虛與委蛇幾句,飯菜進內,她隔絕在外。

    於是,他恢復到一個人獨處,默默咀嚼食物,也默默咀嚼寂寞。

    「妅意?妳……」古初歲坐起身。

    歐陽妅意以為自己脫口的第一句是「 你這個笨蛋!割什麼腕賣什麼血呀?!你當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嗎?! 」之類的狠話,但不是,第一個從咬得發紅的唇瓣間跑出來的字眼,是哽咽,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除了模糊不清的嗚嗚嗚外,什麼也沒有。

    她就像個在街市上與爹娘走失的迷路娃兒,擔心害怕地號啕大哭,仰著頸,豆大淚珠斷線一顆緊接一顆滑過墨髒的臉龐。

    措手不及。

    古初歲完全不明白她站在他床畔哇哇哭泣的理由為何,他認識的歐陽妅意,勇敢、固執、傲骨,她不是愛哭的柔弱姑娘,不以眼淚當武器,也不會在人前示弱,她帶些大剌剌的男孩子性格,女孩子擅長的手段,她一點都不懂。

    那麼,令她失控哭泣的人,是誰?

    是誰讓她受了委屈?

    是誰讓她傷心落淚?

    ……尉遲義嗎?

    她與他,吵架了?他給她臉色看了?他罵她了?

    「別哭了,別哭了……」他笨拙地想安撫她,她只是一徑大哭,不以姑娘梨花帶雨的柔美姿態,而是涕淚橫流的耍賴模樣,他不得已,暫且放下自我說服許多回的疏遠理由,將她攬進臂膀之間,不再急於要她止住突如其來的哭泣,他耐心輕拍她的背,等待她哭至盡興,心思卻不由得複雜猜測,會令她痛哭失聲的人究竟是何人。

    太丟臉了!她歐陽妅意最不齒女人說沒兩句就哭哭啼啼,結果她更不濟事,連半句話都還沒說,就哭得淅瀝嘩啦……

    她並沒有憤怒到非哭不可;也沒有勸服不了他而無能為力的哭;更沒有遭受到任何不滿而難過的哭。

    她只是看見他躺在床上,削瘦面容有著安詳認命的淡然,一副任何加諸於他身上的好事壞事,他全盤接納,他滿不在乎,他無關痛癢。

    就只是看見他躺著,眼淚便脫韁而出,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不應該哭的,她應該要趕快教訓他,扯緊他的衣領,使勁搖晃他,跟他吼、對他吠,惡狠狠警告他,沒她的允許,不准再傷害他自己!

    歐陽妅意好不容易止住大哭,努力壓抑抽噎。她現在的樣子一定好醜,尉遲義每次在她哭時,都會笑她像只吃了酸的猴子,擠眉弄眼,俏顏扭曲。

    猴子耶!

    還是吃了酸而扭曲五官的猴子耶!

    她不想在古初歲面前變成哭醜的小猴子。

    她捂臉,用衣袖擦拭滿腮狼狽不堪的眼淚、鼻涕,還有墨汁。

    古初歲沒再聽見她啜泣,鬆了口氣的同時,才試圖探詢惹她落淚的元兇,他小心翼翼拿捏問法,不讓她又難過傷心。見她哭,他胸口疼痛,無論她是為誰掉淚,他都不樂見。

    「好些了嗎?」

    她點點頭。

    「發生了什麼事?誰欺負妳了?」能讓她失控大哭之人,定是好重要好重要的吧……

    她吸吸鼻,拿絹子擤涕,用力「吭──」了好幾聲,好方便她回答他,但他下一個問句來得更快--

    「是因為尉遲兄嗎?」他已經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含妒意和怒意。思及是尉遲義弄哭她,他多想痛斥尉遲義的不懂珍惜。

    「義哥?」她聽見這個很突兀的名字。

    「妳與他吵架了?」所以才會飽含委屈地跑到他這兒哭泣。

    「我和義哥幾乎天天都在吵架呀。」和尉遲義鬥嘴,是兩人的例行公事。

    「他真是……」該死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為何不善待她?

    為何不憐惜她?

    為何要讓她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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