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
剛過正午,梁萩芊頂著秋陽,將一大籃剛由洗衣機裡拿出來的衣物提到小屋後頭的曬衣場,一件件地攤開,披掛在竹竿上,強烈的陽光映照在她的頭頂上,形成一道眩目的光圈。
升上大四,她按照原定計畫,將課程集中排在上午的時間,而餘下的時間則是打算用來安排打工的,只可惜從兩個月前辭掉唐氏企業的工作之後至今,她竟然提不起半點去找工作的興致來。
大概不會有人像她這麼可笑吧!一個暑假的時間,讓她才剛嘗到愛情的滋味,就隨即破碎並被人棄之如敝屣地拋棄,而她的收穫則是一顆破碎的心以及唐冠宇特意發給她的「豐厚」薪資。
這算什麼?遣散費嗎?
梁萩芊嗤了聲,將最後一件衣物披上竹竿,俯腰抓起空籃,一回身就看見站在不遠處的母親。
「咦?媽,你站在那裡做什麼?曬太陽啊,太熱了啦!」她走向母親,拉起母親的手就往小屋裡走,「我還以為你在睡午覺呢!」
「躺了一下,睡不著就起來了。」梁母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梁萩芊將手上的空籃放回原位,然後再倒來兩杯冰涼果汁,最後才在她的對面坐下。
「怎會睡不著呢?」梁萩芊不解的問道,「太熱了嗎?你沒把冷氣打開嗎?」
「不是。」梁母端詳著她,「我是擔心你才會睡不著的!」
「媽,我有什麼好讓你擔心的?」梁萩芊感到莫名的看著母親。
「好好一個個性開朗的女兒,突然變得陰陰沉沉、還不太說話,怎不令我擔心!?」梁母再也忍不住的直言,戳破這陣子裝作不知的假象。
梁萩芊失笑,不過是情緒低落而已嘛!她有表現得那麼明顯到引起母親的憂慮?
「媽,你想太多了,我很好,哪有你說的那麼可怕,還陰陰沉沉咧!」她扯起嘴角一笑。
「你坦白說,前陣子你住在大宅時,跟孫少爺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梁母瞧著她欲蓋彌彰的表情,也不拐彎地直接問。
梁萩芊一怔,臉色有些發白,「哪、哪有發生什麼事,他是他、我只是他雇的助理而已。」
「沒有就沒有吧!」梁母瞭然的看著她,「不管如何,我們與唐家畢竟相差太遠,能沒有牽扯是最好。」女兒大了,做父母的也不好管太多,就由她自己去處理吧!
「我們又沒有不如人的地方。」梁萩芊忍不住抗議的嘟了嘟嘴。
梁母瞪了她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家既不偷又不搶,本來就沒有不如人的地方,我只是想告訴你,撇開背景不論,感情的事,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是沒有道理可說,也不能強求的,你瞭解嗎?」
「我怎麼可能會不瞭解。」梁萩芊黯然地回答。她現在不就是處於「不強求」的苦處之下嗎?
「小芊?」梁母終於看清女兒眼底的黯然神傷,心中忍不住憂慮起來。
她果然不是敏感,女兒前陣子住在大宅的那段時間裡,確實和孫少爺之間有事情發生,而如今孫少爺返美的行徑與女兒情緒的鬱鬱寡歡,皆清楚的顯示出不完滿的結果。
梁萩芊見到母親臉上的憂慮神色,立刻振作起來,打起精神給了母親一個燦笑。
「媽,不管之前有什麼事發生,也都已經過去了,心情是有些不好,可你別擔心,過幾天就沒事了,相信我,媽。」
「真的?」不知怎地,梁母心中就是感覺事情並沒有如女兒所說的那般簡單。
「真的。你放心好啦!我沒事的。」梁萩芊回視母親的杏眼中有著確切的決心。
美國舊金山 唐氏企業大樓
「今天就討論到此為止,明天上午十點再繼續進行剩下企畫案的討論。」
嚴肅緊繃的俊容在窗外天色幾乎完全暗下來前,終於宣佈了散會的決定。
只見參與會議的相關部門主管皆如釋重負的放鬆繃了一下午的臉皮,並魚貫的步出會議室,唯獨傑夫一人仍舊徘徊不去。
「你有事?」
唐冠宇由坐了一下午的椅中站起,慢慢的踱到落地窗前,俯視已被暮色遮掩的市景街道,而那一盞盞點亮的路燈,明亮的光束,就像記憶中那雙一直揮之不去的杏眼眼中的光芒。
「總裁,屬下僅代表全體小組成員,來向總裁說幾句話。」傑夫挑挑眉,決定用著最尊敬的口吻朝著那看著窗外就發起呆來的老闆說話。
咦?唐冠宇詫異的轉回身。「你什麼時候對我說話的口氣變得這麼拘謹了?」他從世界各地網羅而來的智囊團小組成員,有哪個人會用這種「詭異」的口吻和他說話,那才真是笑話哩!
「不這麼說話,哪能引起總裁大人的注意力。」傑夫猛翻個白眼,嘴巴嘀咕著,誰教他是那個抽中「簽王」的人,才會代表其他人來此做這件很可能會害他丟掉工作的事。
唐冠宇好笑的看著傑夫臉上不甘願的表情,「好吧!你到底想說什麼?有話為什麼不直說?」
「如果總裁肯確保當我說完話後,還能平安無事的站在這裡……」傑夫用力的張大眼,滿眼希冀的望著他,「那我當然可以直言不懼!」
唐冠宇俊眉斜挑,「那就得看你到底想說什麼了!」
傑夫看著他嘴角邊詭異的弧度心中暗忖,早死早超生,再拖延也是要說的。他深吸了口氣,豁出去的開了口。
「總裁,經小組全體人員一致商討的結果,決定鄭重建議總裁休個十天半個月的假,而度假的地方最好是東方某個蕞爾小島。」
放鬆的褐眼驀地一轉凌厲,宛若被窺破心事般的噴射出炙熟的野蠻焰火,「什麼意思!?」
傑夫不自主地退了一步,可既然都已經開了頭,還是一鼓作氣說完好了。
「老大啊!難道你自己不知道,最近這兩個月以來,你很不對勁!不,該說是我們從台灣回來之後,你就變了!你知道嗎?」他誇張地大歎一聲。
褐眼裡的焰火一凝,「你到底想說什麼?」醇厚的嗓音平板,不顯現太多情緒。
傑夫霎時收起誇張的表情,深思且正色的看著眼前這位被唐氏企業譽為「天才」,可在面對感情問題卻宛如「智障」的總帥。
「不要再堅持了,即使我的年紀比你小,也不曾談過戀愛,可是我卻很明白,愛不愛一個人並非由你的頭腦、理智去決定或是阻擋它的來臨,愛不愛一個人該問的是你的心及肯不肯承認。」
唐冠宇不語,可眼底卻在瞬間掀起巨濤。
傑夫真誠的看著他,「你一向很少將真實的情緒示人,可之前在台灣停留的那段時間,以及返美後的改變,我可都是看在眼裡的。」
「是嗎?」唐冠宇似自問般的動動**。
「真的,你想一想吧!順便也饒了大家吧!這兩個月來你的親力親為與緊迫盯人,已經讓我們去掉半條命了……而且就算你努力當個工作狂,也是不能解決任何事的,何不面對你自己心底的聲音,並想想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東西,那才是正確之道吧!而且我也可以肯定的說,你真正想要的絕對不會是這兩個月公司所成長的業績報告書。」
唐冠宇靜靜的聽完,仍是不發一語的保持緘默,而眼底直要氾濫而出的波濤,清楚的彰顯他心中並不如外表般的平靜。
傑夫再深深看了唐冠宇一眼,隨即轉身準備走人。反正該說的他一句也沒漏,而此刻他得在總裁尚未因他「以下犯上」的行為而下達格殺令之前,快點溜吧!
「噢,對了!」才剛打開會議室的門,傑夫突然又想起他漏說了一事,「丹尼也要我轉告你幾句話,他說,去吧!休假去吧!想休多久就休多久,他已經決定拋棄纏人的女友,代理你的職務直到你能安心回來主事為止。話已帶到,我先走了。」將話快速說完,傑夫不再遲疑地快速閃人了。
直到傑夫離開許久之後,佇立在空洞偌大會議廳裡的高大身影,猶是一動也不動。
他的內心仿若地底下滾動沸騰很久的熔岩,傑夫的話像一枚引爆的炸彈,炸開他的防護外殼,頓時熔岩四溢,一切極力遮掩的翻騰波動盡洩而出。
他是該好好的想一想了。
台灣
位於半山腰的唐氏大宅,除了本宅佔地遼闊,有專人整理維護外,其他隸屬於唐家的山坡土地皆維持原貌,尤其是位於大宅後山,那條穿過林間的溪流更是數十年不變,仍舊維持著原始面貌,而溪底那些可惡的魚兒,仍是在她將腳丫子伸進水裡時,游過來啃她、啄她,將她的腳丫當成食物。
這就是為什麼梁萩芊在長大後從不肯參加任何型式的「溪邊烤肉」,特別是她從沒忘記自己年紀還小時,曾有一個可惡的「大哥哥」不時將她騙到溪邊,並想出各種方式來惡整她,讓她灰頭土臉,也讓她從此對任何在溪邊的活動敬謝不敏、拒之千里。
可為什麼在遠離這條溪那麼多年後,她竟然又會舊地重遊了呢?
犯賤吧!梁萩芊自我解嘲的冷笑幾聲,抬起原本浸在溪水裡濕淋淋的腳丫,隨意的甩了幾下便將手邊的鞋子套上並站起身,往離溪邊不遠的一棵巨大的樹木走去,然後在樹蔭下席地而坐,聆聽山林中沉靜的氣息。
最近她老是跑來這裡,或許就是因為失去了他,所以才會重新踏足此地,藉著兒時被他捉弄的記憶來想著他。
這不是犯賤是什麼?人家恐怕早就不知將她忘到哪個角落去蒙塵了,她還在這裡念念不忘……嘖!
不過想想小時候被捉弄的情景也滿有趣的,也許當時心中是很氣憤,可是現在長大後想起,卻反而不見怒氣,只感到好笑……真是!她小時候好像還滿呆的咧,老是被那人惡整,還屢次被整而不知自我警惕。
她輕輕的笑了,身子一軟,往後靠向大樹粗大的根結。
「我想我最愛的就是你那不論身處何地、遭受哪種挫折,都還是保持豁達開朗的個性吧!」
熟悉醇厚的嗓音劃破山林沉靜的氣息,在梁萩芊的身後響起,定住了她優然伸展的身軀,也定住了她愉悅的笑意--
她驚愕又不敢置信地瞪大杏眼,直到不請自來的淚水串串滑落臉頰時,她才恍然這是他絕然拋下她之後,她第一次的落淚。而之前,則是因為他的離去帶給她太痛的感受,讓她反倒流不出半點淚水來哀悼自己失去的愛情。
如今,他再次的出現不僅勾出她的傷痛,也讓她驚訝的心中立刻產生疑惑。
他為什麼又回來了!?
看著久久不回頭也不回應的嬌小背影,唐冠宇等不及地繞過樹幹,來到梁萩芊的面前,這才發現她僵硬的小臉上儘是一串串止不住的淚珠。
唐冠宇的心一陣抽痛,高大身軀一矮,立刻將她擁入自己懷中,將自己的臉埋入她的頸邊。
「對不起。」
千言萬語在見到她的這一瞬間盡皆消逝,只化為一句濃濃的歉意,而再見到她的第一眼時,他才發現他竟是這麼的、這麼的想她。
從未嘗過真情的滋味,讓他根本不知這兩個月來,他心中的難耐暴躁情緒,以及驅策自己忙到心力透支的行為皆等於思念她太甚!
「為什麼?」驚訝於他的歉語,梁萩芊止住了淚水,略略離開他的懷抱仰起頭,低聲詢問著。
她並沒有忘了兩個月前,他毅然決定分手時對她所說的話,而今,「對不起」三個字是她絕沒想到他會對她所說的第一句話。
像是看出她心中的疑惑,唐冠宇垂眼溫柔地俯視她,「我愛你,這是我要對你說的第二句話。而且我要告訴你,我有多麼抱歉,我竟然會蠢到經過這麼久的時間,才認清自己對你的感受和感情,對不起,小貓……」他疼愛又親匿的在她的鼻頭上落下一個輕吻。
「你……會恨我、氣我這麼久才回來找你嗎?」他低柔地問,雙眼緊盯著她的眼。
「恨?」梁萩芊自語,怔然的回視他變得柔情萬千的眼眸,心中的震撼仍未平息。
他回來找她,告訴她他很抱歉,告訴她他愛她,而那雙一向在面對她時總顯得譏誚嘲諷的褐眼,竟然只剩一泓柔的像是要滴出水的赤裸情感,這……這教她如何能適應?
「我不明白,你一向不是說……」她抿了下唇,「你對我只是一時興起……只是有趣耍弄……為什麼突然又對我說你……」
「愛你。」唐冠宇接口,有些赧然的將額頭貼上她的,一雙俊目閉了又開。「我是笨蛋,我是愛你而不自知……你想,如果真的只是一時興起,那為什麼從小到大,我從不曾厭倦惹你、戲耍你的樂趣,甚至連多年不見之後,我仍是對你『興致勃勃』,甚至不惜以不正當的手段來將你據為已有……小貓,你想想吧!」
之前在美國,傑夫的話如當頭棒喝般的敲開他心中的迷思,也讓他真正的面對自己心底的聲音而思考,而當他想出答案時,他簡直想狠狠的踢自己一腳!
原來,原來在那麼久遠的多年前,他早已對這個有著一雙大杏眼、且右頰邊有個可愛酒渦的甜美女孩傾心而不自知……他真笨哪!
唐冠宇的話語逐漸滲入梁萩芊的腦中,並進而在心中浮現出正確且令人不敢置信的答案。
她的心慢慢湧起快樂的波浪……
唐冠宇看著她漸漸漾起歡欣神色的杏眼,看著她自始至終對他不曾稍褪的情意,他心中的愛意更甚,他何其有幸能得到她的愛情!
「你也知道自小受英式教育的我,在家人的期盼下一直都不能鬆懈、也不敢鬆懈,再加上我對自身的要求,日子過得一直是枯燥而乏味的。」他輕啄她的眼瞼。
「直到那年我在這裡遇見了你,你的天真與單純的快樂震撼了我,也讓我心底最深處起了連我也不自知的渴望,後來在戲耍你的過程中,我體會到了什麼叫作純粹而直接的快樂!那是你帶給我的!」他勾起了一抹因回憶而起的快樂笑容。
梁萩芊看著他如大男孩般快樂又性感的笑容,腦中也因他的提醒而想起兒時被捉弄的種種回憶……愉悅與柔情刷過她的心田,令她的嘴角也跟著勾起一抹甜美的笑容。
唐冠宇忍不住吻上那朵笑靨,直到兩人喘息不已才分開糾纏環繞的舌。
「就是這種單純的快樂,這抹甜美可愛的笑容,讓我無法自拔,可我卻笨到經過這麼久才醒悟,你能原諒我之前那樣對你嗎?我甜美的小貓。」他盯著她的眼,溫柔的眼神帶著一絲緊張與不安。
梁萩芊感覺好快樂、好快樂,他愛她,他的愛情終於屬於她,那她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小貓……你……」唐冠宇見她只是笑著卻不回答,俊臉挪開空隙好認真看清她的表情。
「我不怪你!」不忍他話語中的焦急,梁萩芊用力喊出話打斷他,「我怎麼還會怪你呢?當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並帶著你的愛情前來求和時,我的心中怎還會有責怪呢?」燦亮的杏眼散發出從不曾改變遇的柔情蜜意。
唐冠宇的眼中立刻進出喜悅的光輝,心中總算鬆了一口氣,可是……
「那你呢?你還沒有說愛我……」
梁萩芊一怔,小臉驀地泛起紅暈,被他露骨的問話弄得反倒羞赧起來,忍不住嘟嘟嚷嚷著,「你說什麼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當然知道。唐冠宇盯著她粉嫩嫣紅的頰,「可是我要聽你親口說出來。」
梁萩芊臉頰更紅,可卻突然「噗哧」一聲的笑出來,「你好像一個要糖吃的小孩喔!」她看著他臉上那抹頑皮的表情,咯咯笑不停。
「你要不要說嘛?」唐冠宇努力裝出凶狠的表情,可惜成效不彰。
「好嘛!好嘛!」她慢慢斂下笑,深情的眸子望人他迷人的眼底,「我好愛好愛你……冠宇。」
唐冠宇深吸口氣,俯下頭迅速封住她示愛的小嘴,心中的狂喜爆了開來。
深情唇舌的交纏景況,讓午後的山林增添了一幅唯美的圖畫。
他們終於在這深秋時期,緊緊地抓住心中深切期盼的愛情與幸福。
良久,沉靜的山林間傳來情人的私語。
「你怎麼知道我跑到後山來的?」
「我去你家找你,你媽告訴我的。」
「啊!我媽……喂!你在做什麼啦!?」
「這還用得著問嗎?我在掃除障礙、脫你衣服啊!」
「不、不行……啊--唔……」
又過了很久之後,細細喘息聲仍斷斷續續傳出。
「……可、可惡啦你……」
賊笑聲傳出,「反正做都做了,你不想想,我可是憋了好久了呢!」
「閉嘴啦你!」
「好好,不說就是,對了,小貓,我一直很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說真的,你父母為什麼會給你取個『萩芊』這種容易讓人誤解的名字?」
沉默忽然降臨……驀地,叫罵聲在林間爆開--
「你這可惡的人,你就是不會忘了這件事,老是拿出來取笑我,你……你……可惡!我今天跟你沒完了!」
「哎唷!別發火嘛……耶?你還真咬咧……喂……等一下……你這撒野的小貓!」
「怎樣!?我咬你……」
「……」
一群受驚嚇的鳥兒倏地高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