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雪痕一回到王府,就從大廳裡聽見說話的聲音,只是朱華勸勉的聲音多了些,那混帳只是意思意思地敷衍了幾句。
帶著幾分好奇的走進大廳,果然看見一向冷淡的朱華站在洛濬的身旁說得殷殷切切,也不管她說得口沫橫飛,而洛濬才勉強搭上幾句的窘況,勸說的話從未斷下,但她的眉頭卻愈皺愈緊。
反觀洛濬則是閒適地坐在主位上,嘴角噙著若有似無地微笑,一身白衫繡著滾金邊的簡單樣式,優哉游哉地半倚在榻上品香茗。
那模樣風流倜儻,玉樹臨風,說有多瀟灑就多瀟灑,但是看在朱華的眼裡,漠雪痕敢保證,絕對是很刺激人的。
果然只見朱華看洛濬一副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的樣子,本來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好幾度,神色也變得著急。
「主子,您就一點都不擔心?」
朱華一臉鐵青,漠雪痕突然覺得心裡有點快活。
「皇上這作法等於是空留地位,卻清除了您的權利……這樣無所謂?」她簡直可以用氣急敗壞來形容了。
誰知洛濬卻涼涼地扔下句話,「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漠雪痕敢發誓,他肯定看到朱華身子震了震,長期練武長繭的雙手緊握,克制想洩怒氣的慾望。
原來不只是他,連他的第一死士也常常被洛濬氣得失去理智。想到這他噗哧地笑出聲。
而耳力很好的洛濬立刻看向他這,露出開心的笑容走近他。
「你跑哪去了?這麼晚不回來,我擔心死了。」
「我、我去哪還要跟你報告?」一方面是因為心虛,另一方面是因為從沒有人這麼直接地對他表達關心,所以他說起話來有些結巴。
「當然要,我會擔心。」
此話若是別人來說,漠雪痕早揍得他去見祖宗爺爺,可洛濬眼底裝得卻是再真誠不過的關心,讓他想打也打不下手。
「反正我有平安回來。」他低下頭地咕噥。
洛濬溫柔一笑,拉著他回到主位。
漠雪痕一抬頭便看見朱華沉重的臉色,想起什麼似地問:「你們剛剛在說什麼?」
朱華皺著眉頭不發一語,對眼前的少年還不放心。
「沒什麼。」說話的是洛濬,「最近我太得皇帝的關愛了,所以他特命我在府邸休息一陣子,沒他的召見都可以免上早朝。」
這叫關愛?漠雪痕顰起眉,「這明明就是停職待罪。」
「我又沒做什麼惡事待什麼罪?」洛濬似乎不放在心上,「放心,皇帝跟我感情好得很。」
只可惜他這聲好得很不只漠雪痕不以為然,連朱華都不給面子地冷哼。
洛濬無謂地聳聳肩,拉開笑容地對漠雪痕道:「突然多了那麼多時間,這下子我就有時間天天烤魚給你吃了。」
漠雪痕抿嘴不語,什麼多出來的時間,他看洛濬平常也一樣閒得很,有沒有受重用他都一樣地混。
「總之……」朱華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卻又礙於漠雪痕在場,便拉著洛濬到一旁說起悄悄話來。
這樣不被尊重,漠雪痕心中一股氣惱浮上,踏著重重的腳步離開大廳。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這是古詩人的名句,以前聽到玥痕在月下誦著這詩時,他總是嗤之以鼻,以為無病呻吟,可如今卻覺得這詩的深切。
雖然無酒,但他獨自一人漫步在這花園鋪著小石子的羊腸小道上,只有一輪明月相伴,與因月光照映下最貼近自己的影子。
可那只是影子,不會說話也不會笑。
他低歎了口氣,從沒想過自己原來這麼耐不住寂寞,只不過不被人信任而已,竟然心裡有那麼多刺痛。他是殺手耶!應該是殺人不見血,冷血無情才對,怎麼會怕洛濬也像朱華那般不信任自己?甚至恨不得衝上前去把朱華與洛濬分開,免去朱華跟洛濬咬耳根。
強打起精神,漠雪痕拍了拍自己的臉蛋。
千萬不能被彤那一席話所誤導,什麼喜歡他?他沒照三餐扁他就不錯了。
他可不能忘記自己是為什麼接近他的——「身敗名裂」。與其在這裡自怨自艾,倒不如想想該怎麼達成任務好了。
現在他知道找人來處理是不可能了,朱華武功這麼高強,一般人不是她的對手,而自己又不能輕易暴露身份……
從洛濬的生活習慣看來,他只能從一些平凡的百姓身上著手,可要怎麼不傷到平凡無辜的人,然後送洛濬一面採花賊的大金牌呢?
努力地動著歪腦筋,然後很自然地推開這幾天他病時待的房間,走進去關上門,一轉身卻被裡頭的景象給愣住。
洛濬光溜溜地一腳正待要踏出浴桶,他是沒比較過其他男人的身子,但他敢保證洛濬的身材絕對是男人中的極品,修長的身材比例與適度的鍛煉……但瞇起的目光卻停留在他胸口上那好幾道深深的鞭痕。
被人用如此火熱的眼神死盯著,饒是洛濬臉皮厚也不禁微紅了臉,簡單地套上件單衣,才敢開口問:「你剛剛去哪了?」
他沒有回答,彷彿透視那傷疤般望著,猛然像是做了什麼決定,大步邁前,揪著洛濬的衣襟問:「這傷怎麼回事?」
一問出,才覺得自己唐突,他可沒忘了自己也是朱華眼中的黑名單。
神色黯然的漠雪痕默默地收回手,卻被洛濬給握住。
「沒什麼,最近京城不少人買我的命,這是那時受傷的。」他的微笑益發溫柔。
靜靜地聽著,漠雪痕覺得自己心口一熱。「你不懷疑我了?說不定是我派人來……」
「自然不會是你。」
「你為什麼這麼說?」
被信任自然很好,但他不認為洛濬是這麼盲目的人。
「直覺。」
聽到這話,漠雪痕撇撇嘴。
「你以為我胡亂說的?」洛濬微笑,「若我的直覺不夠準確,可能已經死了幾百次了。遇到危險時,我的背脊可是會發涼的……而遇到你卻是溫熱的。」
「哪有用這樣認定的,也不知道哪天會不會出錯……」漠雪痕小聲地咕噥,微紅著臉把目光移開。
「這麼晚進我房裡有事?」
你房裡?
漠雪痕有些詫異,他病的這幾天都睡這,所以一時也沒想那麼多就闖了進來,可現在總不好爆出「習慣」兩字吧?
他偏著頭苦思理由,終於讓他想到可以搪塞的事。
「我想問你為什麼去逛早市?我、我的意思是……」生怕被洛濬誤會自己很關心他,他連忙解釋:「我只是好奇而已,為什麼一國丞相還要這麼做?」
洛濬拿了件外衣套上,回答道:「那裡正是瞭解老百姓最好的地方,柴米油鹽都是日常生活中不能缺少的,可以很容易探出現在百姓們生活的狀況。」
漠雪痕微皺起眉,不解地問:「你不怕被認出來?」
「文官不像武官,武將凱旋而歸都要巡街接受百姓的歡呼;一般的文官沒有刻意表明身份是不會有人知道的,所以民間才會有這麼多關於我的傳言。」洛濬的解釋半帶著嘲解。
「那也很奇怪。」漠雪痕大刺刺地直盯著他,「現在丞相要管那麼多?難道沒有其他官吏?」
洛濬轉過身,深望著他,雙瞳閃著如黑曙石般光芒,神情肅穆卻帶著些許的微笑,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更加端正。「這就是為什麼我得民心的原因……」
他突然眨眨眼,露出一副無辜的模樣,「要不,你以為洛諸葛這名號這麼好當?」
雖然後半段的話是開玩笑,但漠雪痕卻感受得到這男人最真誠的心意,莫怪乎伊祁王朝能這麼強,有這麼死心塌地的人護航著……
咬咬唇,他怯怯地發問:「你真的不傷心皇帝這樣對你?你這麼為百姓著想,可是他卻……」
覺得自己這樣問有些突兀,但他還是很想知道。
「皇帝啊……」洛濬輕吁了口氣,「也不知他在想什麼,怎麼就這樣削了我的權,只怕背後有不少考量吧。」
「我管他什麼考量的,他太過分了。」看到洛濬語重心長的模樣,漠雪痕忍不住替他打抱不平,「虧御主……」
他好不容易把剩下的話給吞下,勉強用搖頭帶過。
聽著他激昂的語氣,洛濬笑出聲,「早上不是還很氣我,不氣了?」他笑著調侃。
「哼,只是暫時休兵而已。」
「即使只是暫時也好。」洛濬倒是頗滿意地點頭,「那今天陪我好了。」
漠雪痕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才稍稍釋出善意,洛濬就做出這樣的混帳的要求,他看他還是扁死這變態好了……
剛這麼想,臉上已經變了臉色,洛濬自然是察覺出來,冷不防地又說:「今晚我要熬夜批些公文,明天這些事就要交給其他官吏去接手了,你就睡在我房裡陪我。」
故意的!漠雪痕在心裡暗想,這變態一定是故意的!
可他倒也不矜持,不知怎麼的,他心裡就是願意相信這人說的話,憑他對自己的關心與信任。
信任……只是他這麼信任他真的好嗎?洛濬可是沒武功的人,他隨便出手也能把他卸得七八塊。
「你這人肯定是早死的!」他突然有感而發,然後上床窩進被子裡。
他可不想虐待自己,既然知道這人要打也打不過他,他可不想回去睡下人房裡那硬木床。
沒想到自己表現的善意,竟然換得這樣的評語,令洛濬哭笑不得,但看著漠雪痕自在得彷彿自己的房裡一樣,明明只是小事,洛濬想著心中卻很難不浮上一股難以言喻的心情。
低頭看著卷宗,暫時收起他不該有的情緒,認命地翻開批了起來。
蠟燭整晚燃著,近天明時燭淚也燃盡了,一直聚精會神看著卷宗的洛濬一次也沒抬頭,整夜的寧靜讓他心安。突然間,輕敲的門聲驚動了他,停筆,起身去開門。
朱華進門時就看到他主子不同於平日的神色,他臉上的笑容還來不及掛上,神情銳利得像似會把人看透,審度人的目光專注得令人害怕,但很快地掛上平時的笑容,虛浮又留些距離。
輕歎了口氣,朱華心裡卻感失落。
是不是一個像神存在的男人,就真的得像神般遙不可及?
在沉靜的夜晚驅使下,現在的她才敢洩露一絲心中真實的感情——或者說不洩露也不行,她深愛六年的男人無防備地站在她身旁,要她如何不流露軟弱?
「給您上杯茶。」她輕聲地道,目光眷戀地徘徊。
但洛濬卻好像沒看到似的,只是稍點個頭,又栽進了卷宗中。
心裡浮上一股椎心的疼,但她只能忍著,默然地把一杯熱的香茗放在桌上,打算就此離開,但就在轉身時,在這非常寂靜的房裡,突然有個突兀的聲音響起。
「騙子狐狸……」
朱華一瞬間繃緊神經,手按著腰上的劍,待一舉而發,卻沒料到身邊極專注的主子卻停筆,突然大笑了起來。
朱華瞪圓了眼,覺得非常驚訝,曾經有人在書房刺殺丞相時,她在堂下殺得腥風血雨,但洛濬卻絲毫不動,泰然地改著卷宗。
心中的事還沒想完,只見洛濬反而輕躡著腳步,走到床沿邊坐下,看著那不沾脂粉睡得很沉的小豬,手再也忍不住的捏住他的鼻子。
敢罵我!洛濬在心裡腹誹地想,那我可不能吃虧。
呼吸受了阻礙,漠雪痕臉愈來愈紅,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啪的一聲,重重地打下去,洛濬反應哪有它快,縮手也來不及,紅腫就浮了上來。
洛濬嘴上的笑意未減,看著熟睡的人心中一時憐愛難忍,伸手摸了摸溫熱的臉頰,豆腐也吃夠了,他毫無防備地抬頭,看見朱華吃驚的神情,很快地收斂起神色,手揮了揮,要她退下。
「主子,是不是……」她有千萬言欲說,卻又害怕,手緊緊地握著,又緩緩地放開,最後還是默默地退了下去。
看著被順手帶上的門,洛濬歎了口氣。
才剛起身,背後卻傳來聲響。
「騙子!」不同於剛剛睡中迷糊的聲音,這次的聲音不僅很肯定還帶著責備。
洛濬轉頭,望進漠雪痕一雙明亮的大眼。
微彎起唇角,洛濬淡淡地笑道:「為什麼罵我?」
「你根本就知道她的心意,卻利用我去傷害她。」
漠雪痕就一直覺得奇怪,他和洛濬只不過是剛認識,為什麼給他這麼多的信任感,把話說得這麼好聽,原來……用他來拒絕別的女人。
打從他今晚看到洛濬和朱華在一起的模樣時他就知道了,無論朱華表現得多麼鎮定,但她眉目間的擔憂早已超過了一個當護衛的關心,那是只有在面對自己心裡真的在乎,甚至是摯愛的人才會展露的風情——朱華其實深愛著她的主子。
想到這,他覺得自己的心裡有點刺痛,但他甩開心中那點疼痛,沒關係,他還撐得下去。
洛濬坐在床沿看著他臉上百變的表情,嘴邊的笑容絲毫不減,氣定神閒地問:「如果你的猜測是對的,你有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漠雪痕見他沒反駁,已經氣得從床上跳了起來。「我要揍死你這心口不一的人,還說什麼喜歡我,害我煩惱……」
未完的話,在看到洛濬不懷好意的笑容時,霎時止了住,卻心裡喊糟。
可惡!說錯話了!
洛濬聽了這話,笑容拉得更大,摟著極度彆扭的漠雪痕,狡黠地道:「原來你也不是沒感覺,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語畢還得意忘形地摸摸漠雪痕柔軟地髮絲,像是在獎勵他一般。
「你……」漠雪痕磨著牙,想著要不要把扶在他腰上的手臂抓來狠咬一口。
就在他正想要付諸行動時,只聽他頭上的人又說話了。
「我不否認我利用你來讓朱華認清事實,但我說喜歡你卻也是鐵的事實。」洛濬深邃的眸子看向遠方,淡淡地道:「朱華跟了我這麼多年,若是真對她動心,也不會到現在還拖著,從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知道我們不適合。」
「你就這麼神?那你怎麼沒看出來我們不適合。我是男人,朱華好歹是女人。」
雖然被洛濬這麼一說,他心裡的不愉快大大的降低了,但為了面子,他還是狡辯。
洛濬不覺得漠雪痕這樣削了他的面子,反倒是語意深長地看著他,一副容忍的樣子繼續說明。
「以前我老家是個大家族,人人勾心鬥角就為了爭當家的位子,甚至鬧到兄弟殘殺,我是兄弟裡面數一數二,懂得明哲保身,但一雙眼就算不想看,也看遍了不少血腥,一顆悲天憫人的心在不願意的情況下,愈來愈麻木,直到某天清晨我攬鏡自照,一張木然的臉讓我驚愕,我已經不敢相信那是張曾經為了救兄弟,義無反顧跳下湖的臉!
「後來,在我數年的精心計劃下,我總算是遠離了家族的是是非非,離開時,我只能勉強保有一顆對貧苦的悲憫心,那時我就發誓,未來我要找的人是擁有樂觀快樂的人。你說,一個心已經漸冷卻的人如何和另一個冷情的人在一起?」
冷情人指的自然是朱華,說到這他的目光時難免有些沉重,但隨即他目光流轉,又變得活躍了起來。
「後來我開始帶著快樂的面具,雖說能先騙過別人,說不準也能騙得過自己,漸漸的我覺得平凡百姓的生活過得也很有趣味,成天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在那斤斤計較,吵架也是動動口,要真動傢伙的也很少,真說起來,人世間的美好還是不少的,就在我習慣這樣平凡的日子時,你出現了。
「你美麗的臉孔及朝氣蓬勃的姿態,目光熠熠發亮得讓人不敢直視,你好像充滿活力卻常常像幅無鞍的馬車亂闖……這時我才發現,你已經像一個無計劃性的精采闖入我的心裡,你的心柔軟卻又激昂,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低下頭,不期然地看著有人的臉頰掛著兩顆紅蘋果,心裡偷笑,就有人要逼我說,還在我懷裡害羞……
突兀地低了下頭,在緋紅又彆扭地雙頰上落上一吻,果不其然換來一聲重重的抽氣聲。
「你、你怎麼敢、敢……」漠雪痕運起掌,卻又一時間打不下去,他應該像對待之前輕薄他的登徒子一樣,一腳踹落地才對!
洛濬哈哈大笑,握住他的手心,手腳並用地把他壓在身下,扭成一團。
「看過這麼多悲傷的事情,我還是快樂的,所以我能向你保證,和我在一起你也會是快樂的,一輩子快樂。」
「去、去你的,誰、誰要跟你一輩子!」漠雪痕拚命地掙扎,卻無奈敵不過洛濬的手長腳長,把自己搞得臉紅脖子粗,卻也拿他沒轍,漸漸地放下掙扎。
隨便好了,隨便這個笨蛋去抱,反正他也不痛不癢。
只是他心裡雖然這麼想,但嘴邊的笑在他入夢鄉前都沒有減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