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拉到一個黑暗無燈火的大宅前,端木懷塵露出了驚訝,他以為他們又要到熱鬧的街上去,沒想到卻來到一間僻靜的古宅。
斑白的石壁與長滿青苔的階梯,看得出這邊久未人居住;正因為這樣,他更不能瞭解聶甄衣帶他到這裡的原因。
「就這兒?」他開口詢問。
「嘿嘿,這裡可是內有玄機呢。」聶甄衣輕悄悄地推開門,藉著月光的幫助從一個破舊的木櫃中拿出蠟燭,點上火之後,本來詭異的氣氛也一消而空。
「我以為你很怕……」
「你住嘴!這裡很乾淨,沒那種東西!」聶甄衣急忙打斷他的話,恨恨地瞪著他。他就是怕,而且這地方看起來陰森森的,但沒辦法,誰教他一定要來這裡。
「好吧,那你到底要讓我看什麼?」端木懷塵聳著肩,無所謂地說。
「跟著我。」聶甄衣帶著他上樓,而樓上的景象頓時不同。
樓上燭火通明,擺設簡單卻不落俗套,十幾個人或坐或站的聊著天,唯一奇怪的是,窗都被蒙上厚厚的黑布,所以從外頭才會看不出一點異樣來。
「這裡是……」端木懷塵正想要問,就看見有人迎了上來。
「四少,等你好久了。」來人開心地摟著他的肩,「你瞧今天誰也來了?」
端木懷塵順著方向看去,竟然看到白羿!
「白大哥。」聶甄衣微笑地上前。
白羿也露出開心的笑容,只是這笑容在看到端木懷塵時倏然止住。
「他怎麼會……」他像是想到什麼似的話聲戛然而止,驚訝地倒抽了口氣,以詢問的眼神看著聶甄衣,「莫非甄衣你……」
聶甄衣帶著醉人的笑容,酣酣地點頭,「沒錯。」
「你們在打什麼啞謎?」端木懷塵一頭霧水。
「沒事。」聶甄衣調皮地吐個舌帶過,「對了,白大哥今天怎麼會來?」
「瞧他們有好幾個幾天都沒飯吃了,我帶些東西來,那你呢?」
「我帶大夫來。」聶甄衣呵呵地笑,把端木懷塵推了出來,「免費的大夫。」
「那還真是方便。」白羿輕笑。
聶甄衣轉頭看向等得不耐煩的端木懷塵,解釋道:「這裡有幾個病人,你看不看?」
「只要是病人,我就看。」端木懷塵道。
「那好,我記得劉叔病很久了。」他帶端木懷塵來到樓上的一間房,推了進去。裡頭什麼裝飾都沒有,只有一張木床與孤獨躺在床上的人影。
「劉叔,我帶大夫來看您了。」聶甄衣輕聲道。
劉子木躺在床上,臉色如槁木,眼緊閉地在休息,不時還聽到間斷的咳嗽聲。
「大夫?」劉子木受寵若驚地睜開眼。
端木懷塵也懶得囉嗦,在這種鬼時間,他其實比較想躲在被窩裡睡覺。
來到床邊,他伸手就探了病人的脈息,然後皺起眉,「這病拖了很久,怎麼沒早點找大夫?」
聽到這話,劉子木露出了無奈的苦笑。
「因為找不到。」聶甄衣回答得很乾脆。
「找不到?不要告訴我偌大的杭州城沒有半個大夫。」端木懷塵嗤笑。
「有是有,但沒有人願意醫治他。」
「你到底在打什麼啞謎,你……」
「因為我喜歡男人,所以沒有大夫願意來看病。」劉子木接了話,口氣中帶著認命與羞慚。他預期著這位年輕的大夫會像碰到什麼髒東西一樣,急著拋開他的手。
端木懷塵愣住了,「喜歡男人?」
「是啊,住在這裡的人都是因為喜歡男人,被家人知道後而被趕出來的。」聶甄衣緩緩地解釋。
端木懷塵怔然,他以為天底下喜歡男人的就聶甄衣一個,沒想到這麼多!
「喜歡男人跟大夫醫不醫病有什麼關係?」他不解地問。
他這樣的問話讓聶甄衣噗哧而笑,伸手拉著他的手,用甜膩膩的聲音道:「是沒什麼關係,可是他們就不願意來,只有你願意。」
端木懷塵把自己的手抽回,小聲地嘀咕:「我也沒多願意,都是你從被窩裡強把我挖出來的。」
聶甄衣微笑,他的話雖然這麼說,但看得出他把起脈來的認真。
「甄衣,你出來一下,我有事想找你。」白羿在門外喊。
「好。」聶甄衣回道,然後啾了下端木懷塵過於白皙的臉蛋,「你要認真一點喔,不許摸魚打混。」這才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親密的舉動讓端木懷塵又怔住,也讓他錯過質問他的時機,只留下那濕潤潤的口水印在臉上。
「原來是這樣啊……」劉子木看著這神采俊逸的男人,望著男人誠懇的眼睛,瞭然地領悟,「原來大夫跟四少是一對兒。」
「什麼一對兒?我才不是!」端木懷塵抹去那濕潤的口水,「還有,你也別叫我大夫了,叫我懷塵就行。」
「好,那我可改口了。」劉子木微笑,「你真的跟四少不是一對兒?」
「不是!」端木懷塵說得肯定,聶甄衣喜歡的是男人,而他是……男人。
突然意識到這問題,他不禁咋舌。
「唉!莫非真是我看走了眼?可我覺得四少很喜歡你呢。」劉子木歎了口氣,「四少人很好,我還真希望他能快點忘記那王八蛋。」
講到那王八蛋的話題,端木懷塵就感興趣了,「你也認識馬暢元?」他拉張椅子坐下。
劉子木以一種過來人的神情望著他,心裡淡笑,還說不是一對兒呢,一聽到情敵的名字就這麼關心。
「是啊!我認識那混蛋。」一談起他,他就氣得咬牙切齒,「之前他也來過我們這裡幾次,那時我就不喜歡他,他明明就喜歡男人,但在四少沒看見的地方,卻隱隱用著鄙夷的目光看著我們。」
他長歎了口氣,「那時我也勸過四少要多留意他,但是愛上了就是那麼盲目,連對方的一些缺點都看不到。」
端木懷塵輕輕佻眉,聽起來這愛的力量好像真的很大,連如此精明的聶甄衣也會栽跟頭。
「我們這種人本來就活得很辛苦、我不是像那些官宦人家能一邊抱女人,一邊又到小倌館去尋樂子,我們只能愛男人。」劉子木的眼中泛起了淺淺的淚光,「從第一次發現能興起我慾望的是男人後,我就知道我這一生完了,我沒有辦法抱女人,只能偷偷摸摸的過一輩子;可再怎麼小心翼翼,紙也包不住火,我還記得被家裡人發現的那一天,一向最疼愛我的母親,是用鞭子將我打出家門的。」
他微笑著,但端木懷塵看得出這笑中帶著很多的苦與痛。
「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在家鄉的母親能無病無痛的過一輩子,能原諒我這有辱家門的兒子。」感覺到淚都快奪眶而出,劉子木趕緊忍住,掩飾地笑,「瞧我,怎麼淨講我自己的事?一定是懷塵你的氣息純淨得讓人很容易放下心來。」
「我沒關係的。」端木懷塵微笑。
「我要說的是,我們這類人很難找到兩心相屬的伴侶,能找到個伴我們就阿彌陀佛了。那時很多人都羨慕四少身邊有這麼好的情人,沒想到他最後竟然是只禽獸!」想起那些事,至今他依舊氣憤難平。
「他看四少稍小他幾歲,就用甜言蜜語哄他,其實為的只是自己家的產業,他家的產業有大半都是四少給他的意見;只是他後來胃口大了,企圖跟聶府爭地盤,四少自然不開心,也勸了他好久。但既然從四少那裡得不到好處,又整天在吵架,心一狠他就拋棄了四少,決定去娶塞外富豪的女兒,好打通關外運輸的道路。」
「聽起來真是很糟糕的人。」再加上馬暢元之後追殺聶甄衣的事情,他實在不得不懷疑那男人有沒有良心。
「是啊!」他長歎,「所以你一定要給四少幸福,你若欺負他,我們可都不會放過你的。」
聞言,端木懷塵亦回以長歎,原來不只是聶家人不把他的意思聽進去,連杭州人也都是。
已經懶得爭辯的他,突然聽見樓下窸窸窣窣地像是講話聲,而且還不是很善意的樣子,他決定起身去看看。
但在離開前,他又突然轉頭問劉子木:「你還記得你母親的樣子嗎?」
「當然記得。」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問,但他永遠都會記得離開時母親的模樣。
「她是不是個西域人?頭髮卷卷的?」
劉子木驚訝地張開嘴,「你怎麼知道?」他有西域血統這事,這裡上下都沒有人知道。
端木懷塵扯起微笑,淡淡地說:「我想你母親原諒你了。」
留下這突兀的話,他就下樓。
端木懷塵一出門,就看見白羿同聶甄衣站在樓上,眺望著樓下。
「怎麼了?吵吵鬧鬧的。」他也探出頭去看,只見本來漆黑的樓下點亮了燭火,四、五個人在那裡翻桌吵來罵去的。
「他們是誰?」聶甄衣皺起眉,問著一旁的張世倫。
「前幾天就看他們在這裡鬼鬼祟祟的,不知道他們用意為何?」
「是嗎?我倒是知道他們為什麼來。」聶甄衣神色泛著惡寒,「是馬暢元主使的,他打聽到我回來,還請了個名醫,憂懼之下又開始找麻煩。」
端木懷塵露出厭惡的表情,馬暢元的名字在許多人的宣揚下,要他對他有好印象也難。
「現在怎麼辦?我們不能現身的。」一向處事游刃有餘的白羿也不禁憂慮了起來。
他們若在這種地方現身,明天關於他們的流言蜚語肯定會傳得沸沸揚揚。
「現在不是我們現不現身的問題,我看馬暢元是非得要我們揚名杭州城。」
樓下的幾個人很明顯地在找樓梯,想要登樓。
「那個混蛋!」白羿怒罵,神色漸顯蒼白。
「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要不要把這事交給我來辦?」端木懷塵突然說。
「你有什麼辦法?難不成你……」本來想要取笑端木懷塵沒有功夫的聶甄衣突然閉嘴,然後驚恐地睜圓眼,「你不要告訴我這邊也有……」
這樣的情況,他不知道是要先慶幸還是先放聲尖叫。
「處處都有我的朋友。」他語意隱晦地說。
見他們已經找到上樓的通道,情況也不容聶甄衣考慮,他要白羿帶著在外頭看的幾個人全部進去,自己則留在端木懷塵身邊握著他的手。
「我以為你也很怕?」端木懷塵淡淡地笑道。
「你管我,我就是要留在這裡,多看幾次就不怕了!」他逞強地說。
端木懷塵帶著笑意看著他,把他擁入懷,「這樣你就不會嚇得發抖了。」
在他的懷中,聶甄衣什麼也沒瞧見,只聽到從樓梯上傳來碰碰的摔倒聲,他知道那些人一定很慘,畢竟那東西是無敵的。
「真不知道你的膽量到底怎麼練的?」聶甄衣在他懷中嘀咕,立刻就聽到上頭傳來說話聲。
「多跟他們相處,你就會發現他們的可愛之處,至少我剛剛還看到劉兄弟的母親。」
「你是說……」聶甄衣驚地想抬起頭,卻又被他壓回去。
「沒錯,我看她的年紀也沒多大,大概是趕走劉兄弟後,就後悔得鬱鬱而終,才會費盡辛苦地找到他。」
「你沒告訴他吧?」聶甄衣用一種懷疑的口氣。
「我還不想被人當作瘋子。」端木懷塵的口氣無奈。
「沒說就好。」聶甄衣小聲地講,覺得這懷抱真是好溫暖,正想多賴一會兒,就被人給推開。
「好了,沒事了。」
放眼望去,只見到幾個橫躺被擺平的人。
聶甄衣顰著眉,不顧端木懷塵的阻止走了下去,一個個檢視躺在地上大漢的臉,愈看他神色愈冷,笑容愈邪。
見狀,端木懷塵問:「你見過他們?」
「何止見過,我臉上的傷還是拜他們所賜。」
「那這不就是證據了?將他們交給你大哥報官,我想馬暢元一定得蹲苦牢。」
「不行。」聶甄衣咬著牙,「他就是欺我不敢把這事公諸於世,才會一而再地挑戰我的底限。」
聶甄衣唇邊泛起嗜血的微笑,馬暢元真當他是軟柿子能由著他又捏又揉的?他十五歲時想出的計謀,就曾讓攻打我國的鄰近大國全軍覆沒而返,而馬暢元有什麼理由認為自己會像只乖貓毫不反擊?
想必是自己以前裝得太乖巧了。
端木懷塵抿抿嘴,困惑地說:「我真不懂你說的那套,喜歡男人又如何?又不偷不搶的。」
這溫暖的話讓聶甄衣像是融化了的冬天冰溫,握著端木懷塵的手,「你真的不討厭我們這種人?」
「不討厭。」端木懷塵想都沒想就回答。
聶甄衣微笑,瞅著他看,「你真好,若是我哥也一樣就好。」
他把目光放到端木懷塵的身後,「這樣白大哥也不會這麼可憐。」
端木懷塵一瞬間遲疑,然後倏地轉過身,看著不知道何時來到他身後的白羿。
「我只是來看看事情處理得怎麼樣,可不是來看你揭我傷口的。」白羿輕鬆地聳聳肩。
「白羿,你喜歡聶甄慶?」端木懷塵遲疑地問。
「喜歡,比自己的命還要喜歡。」白羿淡淡地輕笑,聳聳肩。
而聶甄衣則是悄悄地上樓,弄得端木懷塵一頭霧水。
「你們……」
「我也不想慢慢地套你話,其實甄衣安排我們獨處只想弄清楚一件事……」白羿坐在階梯上,示意端木懷塵也坐下來,「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喜歡他?」
聞言,端木懷塵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死。
看著端木懷塵漲紅臉的模樣,白羿噗哧一笑,「甄衣說你們每天都親嘴,感覺好甜蜜。」
「不是,我那只是……」
「我知道是治病,甄衣有說過。」白羿用手止住他的辯解,「我聽說中蠱有種方法能夠快速地取出蠱來,那就是用金針直接插入穴道內,要插滿所有蠱可能會逃竄的穴道,然後一口氣把它們逼出來……」
他目光沉靜地望向端木懷塵,「你是捨不得他痛,所以不想用那種法子,還是心裡也是喜歡他的?」
「其實你是喜歡他的。」白羿毫不留情地點破,「請原諒我的無禮,我派人去調查你的事情。」
白羿侃侃道來:「你從小靈性過人,卻厭惡與人接觸,因此你十歲後獨自居住在落日山,其間不少人去落日山打擾你,因為比起難纏的除靈世家族人,要控制你更是容易。但他們都錯了,連除靈世家自己人都從不去打擾你,就可以知道你能力之強。
所謂樹大招搖,人大招風,江湖上的人費盡心力地謠傳你種種惡劣的行跡,但即使做到如此,也無法逼得你現身江湖;而今,你又為了誰離開落日山?為了誰不顧厭惡與人接觸的習慣,跟他三番兩次親近,還因為憐惜而摟他入懷?」
似乎是埋藏在心裡的疑惑被點破,端木懷塵沉默許久。
原來那說不出的憐惜就是情愫,因為他的一顰一笑而擔憂,因為他被欺負而挺身而出,因為他的請求而改變習慣,然而……
「把他的蠱毒逼出後,我就回落日山。」他緩緩地道。
「這就是你的答案。」白羿的目光透著傷痛,直想要揪著他的衣領罵,「你以為甄衣同情我,我就不同情他?若是我被這樣深愛的人背叛,我倒寧可從頭到尾就是孤單的一人!你懂不懂?而你還想這樣的背叛他!愛他不深深地擁住他,你以為失去他之後,還能輕易地找回嗎?」
白羿的話句句擲地有聲,幾乎要打動端木懷塵的心,可惜的是……只是幾乎。
端木懷塵無奈地歎口長氣。
他隱世這麼久,就是為了躲開這劫,沒想到機關算盡,卻依舊無法避開情債。
原來情,早已悄悄地打入他心中。
「我以為你知道我的身份同情我,所以那一天才說那樣話的。」白羿咬著唇,「沒想到你也是個冷血之人。」
「若你知道我的用意,你也許不會這麼說。」端木懷塵輕搖著頭。
「那你為什麼不說出來?或許我能想想辦法。」白羿不放棄地勸說。
他知道自己終究無法幸福,但他希望看著打小就疼愛至極的聶甄衣幸福。
「辦法?連我都沒辦法,你更不可能。」端木懷塵淡淡地說:「更何況甄衣若知道解決事情的辦法,我想他也不會願意去做。」
「今日這事就說到這兒,等到甄衣的身子確定沒事了,我就回落日山。」
白羿雖然氣憤他如此快就做出放棄的決定,卻也拿他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