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廳堂裡,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瞅著那名穿著華貴衣飾,卻跪在地上的人。
高大健碩的身影、冷靜剛毅的臉龐,與渾身散發的傲骨氣息,無法想像這樣出眾的人會有示弱的一天。
而今,他卻是扎扎實實地跪了下去,額伏地。「拜託您。」
被他拜託的人,八十來歲,高坐在廳堂上,一身素色灰衣顯露出純樸節儉,想來不能用凡俗之物打動他;唯一尊貴的,只有他手中那一根紫紅的鑲石手杖,看得出其尊榮的身份。
老人就這樣靜默地坐在廳堂上,面對如此誠懇的請托,他那充滿皺紋的眉峰,卻連抬也沒抬一下。
老人云淡風輕地道:「抱歉,老朽無法做到。」
「連您都無法做到,還有誰能?」站在一旁的人語氣激昂,他長得與跪地的那人有七分像,但眉宇間的怒氣卻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來。
「這就不是老朽能知道的了。」老人家輕吐著氣,平靜冷淡地說:「阿福,送貴客。」
「你!」他怒叫著。
「住嘴,甄澄。」依舊跪著的男人叱了一聲。
聶甄慶看著眼前高高在上的人,啞著聲問:「您真的不願意幫我們這個忙?」
「不是不幫,老朽是無能為力。」老人沒有一點動搖的傾向。
「若您也無能為力,放眼天下還有誰有此本事?」聶甄慶問得不慍不火。
「你太看得起我了,老朽徒會一些騙人的把戲,登不上大雅之堂。」老人的目光熠熠發亮,看得出不移的堅定。「聶家財大勢大,想必很快就能找到良醫來診治幼弟,不用遷就於小小的除靈世家。」
在一旁聽著的聶甄澄氣憤地啐了口。
要不是非得要來求他們,他們會來受這鳥氣?
想他們聶家在江南富庶之地,可是地方上的首富。大哥生意手段高,在商場上無往不利;二姐嫁給了皇帝,現在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多少人巴著他們聶家不放,就只有除靈世家不給臉。
看著心堅定如盤石的老人,一向以冷面著稱的聶甄慶不禁心急了起來,反而是一旁從未開口的少年緩緩地出聲。
「既然如此,那晚輩就不強求了。」說話的少年臉上帶著溫溫的笑容,身上穿著的是珍貴的孔雀紋錦衣,但他臉上的疤卻因為笑而益發猙獰。
很明顯看得出來,他臉上的傷是人為的,數十道疤像是蜈蚣般爬滿了臉,初見他的人沒有不吃驚的,而家中新來的奴僕為此嚇暈的也有,但他絲毫不以為意,恭敬地行一個禮,堅定地往門外走去;只是那一跛一跛的腳步,卻更凸顯了他的缺陷。
「這怎麼可以!甄衣。」聶甄澄怒呼著。
「告辭了。」聶甄慶起身拱手,然後長歎一聲離開。
「大哥!」聶甄澄忿忿地趕上抓住兩人的手,「我們怎麼可以就這樣離開!那甄衣的病怎麼辦?」總不能讓他拖著這身病、這身殘疾過一生!
四弟出生時,身子骨就較弱,所以他一直都是他們家最寵溺的孩子。就在他五歲時來了個江湖術士,說什麼四弟在十八歲時會有大劫。
他們本來是不信這套的,但前陣子四弟出門禮佛,卻去了十天都未見蹤影,最後竟是一身殘疾的被人扛回來!
請了御醫,用盡辦法,卻連淡化他臉上的疤痕、治癒腳傷這等小事都辦不到;不得已之下,貴妃二姐請回國師替他一看,才知道是惡鬼纏身,除非先除了鬼再來醫病,才有可能治癒。
而說到除鬼,那就得首推江湖上神出鬼沒、卻不近人情的除靈世家。
朝廷三番兩次派人尋訪,想要求得一仙士來為朝廷效力,卻屢屢碰釘子。除靈世家連國師這等尊貴的地位也不屑一顧,他們只在人跡罕至的賀靈山中獨自生活,平日不跟江湖中人打交道。
放眼近百年來,也唯有武林盟主的白杉莊曾請動除靈世家一次;而聶家正是靠著與白杉莊的關係,才勉強打聽到除靈世家的所在處。
沒想到,頗富盛名的除靈世家,真是如此冷酷無情!
「沒關係的,三哥,這都是甄衣的命。」聶甄衣斂下眸光,倒是很認命。
「什麼命?我天生就不信那什麼命的!」聶甄澄氣呼呼地說。
這時,一個駝背的老人悄悄地接近他們,壓低音量道:「我有辦法救他。」
「你是什麼人?你……」
「噓!」那人約莫五十來歲,「想要救他,就到落日山去求端木懷塵,這是你們剩下的唯一機會。」
說完這話,他不多作停留地離開。
「端木懷塵……」聶甄澄傾著頭思考,「怪哉,這名字好像聽過。」
先不管剛剛行徑詭異的那人,他對這名字感到耳熟。
「你當然聽過,他的名聲跟除靈世家一樣響亮。」聶甄慶淡淡地道。
這時聶甄澄才反應過來,吃驚地道:「該不會是那粗獷的臭人吧?那怎麼可以!小衣受不了的!」
人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說的就是端木懷塵這人。
除靈世家中的人一向神秘難測,偏就端木懷塵聲名大噪,但有名的是他的好色無恥!
身為除靈世家的嫡長子,他的本事是不錯,有一身絕佳的醫術與除靈術,但他長得粗獷醜陋,貌可比鍾馗。
人長得醜乖乖待在家不出來嚇人也就罷,偏偏他又愛好美色佳人,只要是美女上門求醫問卜,他就想盡辦法輕薄,若無法得逞,就把人給轟出門去,拒絕醫治。
總之,端木懷塵在江湖上是個惡名昭彰的傢伙!他還想過陣子要好好整治他呢,沒想到他躲到落日山去了。
「我沒關係的。」聶甄衣堅定無懼地說:「只要能治好我的病和殘疾,要我付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
聶甄慶皺起剛毅的眉,他心裡是很高興,四弟終於下定決心要治好一身的病,但四弟之前總是不把自己日漸虛弱的身子當一回事,突然如此大的轉變,要他不起疑心也難。
「我不答應!怎麼可以讓那個臭人來醫治甄衣。」聶甄澄氣憤地開口駁斥。
「三哥,讓端木懷塵來醫治我,也未嘗不好?」看著三哥極不認同的神情,聶甄衣開口緩頰,「他集一流的醫術與除靈術於一身,其實我不大相信惡鬼纏身這說法,說不定他能藉著好醫術治癒我的病。」
「好吧,既然甄衣如此堅定,那我們今日稍作休息,明日就出發到落日山去。」聶甄慶做出決定。
見大哥都這麼說了,聶甄澄再怎麼不高興也得同意。
「我覺得不妥。」騎在馬背上的男子淡淡地說,眉宇間的憂愁未減。
「怎說?」聶甄慶稍稍地停下揮鞭的動作。
三個人連趕了十幾天的山路,在蜿蜒的山道中,一次次的迷路,一次次地找到方向,而山道尤其難走,連一向健壯的聶甄慶都顯露了疲態,但他身邊的俊秀男子卻一點倦意也沒有。
「把甄衣交到一個風評如此惡劣的男人手上,要我怎麼放心?」白羿輕柔地說,望著前頭正吃力騎著馬的聶甄衣,擔憂地顰起細眉。
也不知道甄衣那渾身不妥協的骨氣是打哪兒來的,明明很勉強卻不肯說,讓人看了就心疼。
「這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白羿正是武林盟主的獨子,而他們也是憑藉著他才找得到除靈世家。
「唉!我真希望老天長些眼,不要再讓善良的甄衣如此的多難。」
「放心,我一定會想盡辦法……」
聶甄慶正想勸下好友那緊顰的眉峰,卻看見前頭的四弟在馬背上搖搖晃晃,他想要開口提醒,就見他受不住地掉了下來。
「甄衣!」
雖然馬的速度不快,走在這崎嶇的山路上可以說是漫步了,但他還是憂心忡忡地想要飛身救他,卻沒想到他跌下來正好壓到一個倒霉鬼。
一陣頭昏眼花,聶甄衣才勉強睜開眼,看著被他壓壞的草藥及……人。
「對不起,你沒事吧?」他慌張地想要扶起對方,但那人卻在看清他的臉時瞠圓了眼,他才遲鈍地想起自己一身的殘疾與嚇人的面孔。
他倏然放開他的手,斂下眸光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的臉……」那人的聲音溫和有禮,全身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溫柔,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站了起來。
「嚇著你了吧?真的很對不起。」他不在意自己臉上的醜疤,但不代表他願意用這張臉嚇人。
「嚇著倒是沒有。」那人溫柔地笑,「只是有些驚訝。」
聶甄衣怔住,自從他出事後,第一次有人說沒被自己的臉給嚇著,他不禁抬起頭來看對方。
這人有著俊秀的五官、明亮光燦的星眸、唇微彎的笑意、溫和謙順的風度,與卓爾出塵的氣質,立刻就贏得了他的好感。
「謝謝你。」聶甄衣不自覺地說出這話,眼眶泛淚。
「你怎麼……」那人欲言又止。
「甄衣,你沒事吧?」白羿跟聶甄慶急忙地趕來。
聶甄衣快速地抹去眼淚,像是湮滅剛剛失態的證據,漾開純淨的笑容說:「放心,我一點事也沒有。」
「你這孩子,真是嚇死我了。」白羿鬆了口氣,這才對那名男子望去,他吃驚地想,沒想到這荒野中也有如此俊雅飄逸的男人,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名男子,總之他的氣度……像是謫仙。
「謝謝你的搭救。」聶甄慶拱手為禮。
那人不以為意地揮手,開著輕鬆的玩笑,「我只不過以身做肉墊也叫搭救?」
這打趣的話讓聶甄衣的臉悄悄地紅了。
看著纖細少年的可愛模樣,那人又是一抹淡笑,背起地上的竹簍,「這路是往落日山的方向,你們如此急著趕路是要去哪裡?」
「我們正是要趕去落日山,只是山路蜿蜒,已經迷路了好幾天。」白羿說道,對眼前這彬彬有禮的男人頗有好感。
「落日山?正巧落日山我熟得很,我可以帶路。」
「真的?」白羿喜出望外,他已經不想再多走冤枉路了。
「但你們只有三匹馬,其中一匹只怕累得跑不動了,而我也沒馬。」那人明白地指出。
白羿看著自己在市集隨意買來的馬,知道他所言不假,「不如我跟你……」
「那勞煩您跟四弟甄衣共乘一騎。」聶甄慶快速地打斷白羿的話,他知道他想要說什麼,但他心裡總有些莫名的不願,不願白羿與其它男人共乘一騎。
那人望了望聶甄衣,然後微笑地點頭,「好,就這麼辦。」
見他答應得如此乾脆,白羿與聶甄慶都嚇了一跳,自從四弟毀了容之後,從沒有生人願意靠近他三步之內。
那人拉著聶甄衣上馬,然後徐徐地在前頭帶路。
突然跟一個陌生人同騎,聶甄衣背打直坐得僵硬。
感覺到前方的人不自然的坐姿,那人哈哈大笑起來,連騎在他們後面的白羿都覺得莫名其妙。
「你、你笑什麼?」聶甄衣羞惱得連耳根都紅了。
「如此拘謹你不累?」那人淡淡地說,話中帶著笑意。
「我……」聶甄衣本來要反唇相稽,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幼稚的行為,他低著頭,看著自己一身的殘缺,「你是第一個接近我不逃跑的人。」
「喔?所以你就是因此而熱淚盈眶?」那人笑著問,指的是一見面的時候。
「哪有!」聶甄衣被堵得惱羞成怒,忿忿地回嘴。
「一個人醜陋與否,不在於他的長相,而在於他的心。」
聶甄衣聽見這話,本來想直覺嘲諷好聽話誰都會說,可一想到剛剛他見到自己時,臉上並沒有露出嫌惡的表情,他頓時靜默了。
這人給他幹淨素雅的感覺,就像跟白羿在一起時,那種不需拘束的感覺。
「我覺得不妥。」
這話讓聶甄慶停下了餵馬的動作,先是望了望那跳躍夜火前成雙的身影,然後才收回目光,看著坐在石上苦思的人。
夜深了,他們一行人不得已在這荒郊野嶺休憩,他與白羿餵馬,並打理明天要上路的瑣事,而聶甄衣他們則是負責煮晚膳。
「又怎麼了?」聶甄慶不解地問。
他以為他們已經達成共識──讓端木懷塵來醫治甄衣,這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白羿看著跟聶甄衣有說有笑、在烹煮晚膳的男人,輕輕地顰起眉。
「我們是不是太信任他了?竟連他的名字也沒問就讓他跟隨。」
聞言,聶甄慶怔愣了下,沒想到他們竟然忽略了這件事。
他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誰知道看見那男人和煦的笑容,他竟然沒起一絲警覺心。
「還有,你說我們到落日山還要多久?」白羿繼續問。
「少說二日。」
「那人說他是落日山的居民,可他沒乘馬,身上也沒包袱、沒準備乾糧,就走到離落日山如此遙遠的地方,豈不奇怪?」
「會不會是他輕功了得?」終於聽出問題的癥結,聶甄慶放下手中的工作,專心地思考。
「不。」白羿搖頭,「我剛剛試過他,他一點武功也不會。」
一聽到這話,聶甄慶皺眉頭,把馬拴緊,回到四弟的身邊。
「敝姓聶,還未請教兄台您如何稱呼?」雖然現在才問這個有點本末倒置,但經白羿的提醒,他不得不防。
那人愣了愣,露出尷尬的笑容,顯現出拘泥不自然的神情。
「出外靠朋友,這虛名不是太重要。」
「若我執意要知道?」聶甄慶不放過地說。
聞言,那人立刻露出為難的神情。
似乎知道大哥的用意,聶甄衣蹙起眉,幫腔地說,「大哥,我也覺得……」
「甄衣,你別開口。」聶甄慶冷下臉,為了他親人的安危,他一定要問出這個人的來歷。若這個人真有惡意,卻有一副如此悠朗、輕而易舉就讓人卸下心防的笑容,豈不可怕至極!
看著對方執意要知道的模樣,那人幽歎了口氣,帶點認命的口氣道:「在下姓端木,名懷塵。」
聽到他報出名號,三人立刻吃驚地望向他。
端木懷塵!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除靈世家跟你是什麼關係?」白羿忍不住追問。
聞言,端木懷塵又一愣,然後苦笑,「沒想到你們是江湖人士。」他悠然起身,「我的確是除靈世家的繼承人,既然你們聽過我在江湖上的惡名,想必也不願意與我同行,我就此告辭。」他作揖就想離開。
但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們怎麼可能輕易地讓他離開!
聶甄衣抓住他的衣袖,眼中透露出急切與堅定的神采。
端木懷塵啞然,從他們見面到現在,這少年一直都是彬彬有禮。
白羿趕緊笑著攔住他,「我們都知道傳言不可盡信,更何況我們此行正是要找端木公子幫忙的。」
「找我的?」端木懷塵似乎很驚訝,沒想到如此的巧合,「找我意欲何為?」
他從不涉及江湖紛爭。
「請您一定要醫治我四弟的病。」說著,聶甄慶就這樣跪了下去。
端木懷塵驚訝地微退了一步。「請你不要這樣!」
「我求您。」聶甄慶的態度誠懇。
一旁的聶甄衣見狀也毫不猶豫地跪下磕頭,「我也求求您了。」
端木懷塵驚訝地倒抽了口氣,「你們……」
「端木大夫,其實我之前很也不放心把甄衣交到您手上,但見了您的人後,我相信江湖傳言不可盡信,難道您真的因為甄衣不夠美貌而不願意醫治他?」白羿也搭話。
看著三雙懇求的目光,端木懷塵突然覺得頭很痛,身為醫者,他自然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但他有他謹守的承諾。
「不是我不救,而是適才我略探過令弟的脈搏,他身子長年虛寒,不適合在終日冷涼的落日山求醫,而我已經起過誓,終生不離開落日山百里之遙。」他深吸口氣,狠下心拒絕,「請你們另覓良醫。」
「端木大夫,請您務必救我四弟一命,即使要我散盡家財,我也願意!」聶甄慶聽他剛剛一探脈,就能知道四弟長年為體寒所苦,是極開心,但他接下來的話卻又讓他著急。
「可惜在下不是愛財之人。」端木懷塵斷然地拒絕。
「您不答應,我就在此長跪不起!」聶甄慶豁了出去,即使知道這樣威脅很卑鄙,但他就是賭,賭端木懷塵的仁心醫德。
「就算你跪到死,我也不會改變心意的。」被如此恐嚇,端木懷塵再好的修養也被磨光,他咬著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