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棲霞寺的了凡和尚。」小捕快武威打著呵欠說。
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依舊車如流馬如龍,小販抑揚頓挫的叫賣聲、少婦滔滔不絕的還價聲,還有各種各樣孩童的嬉鬧聲、雀鳥的鳴叫聲,甚至是氣洶洶的相罵聲……街市繁華如昨,絲毫瞧不出命案連發的惶惶不安。這世間,生老病死的輪迴每天都在繼續,人們似乎比百年前活得更漠然麻木,生離死別的悲愴只閃現在戲台上。只有從小捕快黑得好似抹了墨的大眼圈上依稀能瞧出本城城官的焦慮以及捕快們日夜巡城的辛苦。
整整三月,白白搭上三條人命,破案卻遙遙無期。捕快們快將城池整個翻了個個兒,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曾尋得。如此高明利索的手段,除了刀口舔血的熟手,便只有殺人飲血的妖怪。
典漆茫茫然地想,難道……真是楚耀嗎?光想起這個名字,心頭就升起一陣惡寒。
那日在窄巷中出現的和尚正夾在人群裡緩緩走著,近來居然時常見得他入城。
「棲霞寺?我怎麼不知道還有這座廟?」典漆問道。
「是個城郊的小寺,我爺爺小時候就已經破敗了。從前寺裡有個會批命的老和尚,說得可准了,說我三十歲的時候,一定能當上總捕頭。後來老和尚死了,裡頭就只剩下了這個了凡和尚。」武威張大嘴又打了個呵欠。小捕快是典漆在人間的好友,家中世代效忠公府,從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起便是城中捕快,大小也曾破得幾樁難案擒得幾個賊寇,為了這一方水土百姓,算是鞠躬盡瘁。及至他這一輩,三房四院方生出這麼一個男丁,老太太難免嬌生慣養,於是出落得肉包般標緻,巡城時走出幾條巷子就要彎腰喘一喘,卻立下志向要做天下名捕。
他或許不記得了,幼年時,家道尚且殷實,廚房裡剛做出一碗油光光的紅燒肉,奶媽一時沒留神,全叫他端起來倒在牆根邊餵了老鼠一大家,那意外得了便宜的群鼠裡頭便有典漆。現今回想起他當年那張小肥臉,灰鼠亦不免感慨:「城西花母豬家的豬崽也沒壯實成這樣呀。」
猛然間,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小捕快又衝邊上跟典漆努努嘴,「哦,還有那邊那個瘋道士,聽說也在棲霞寺裡住著。嘖,和尚廟裡住個道士……」
「我要找的人是你嗎?」瘋道士孜孜不倦地拉著路人的袖子,幾番被拒絕又幾番重振旗鼓。
小灰鼠搖了搖頭,再回過神,不知不覺已跟著那高大的和尚進了本城最知名的花柳巷。
恰是午後悠閒時光,漫撲香粉,虛畫黛眉,賣力嬉笑了一夜的花娘們半睜半開一雙迷離睡眼,正斜倚窗前慵懶梳妝。桃花般一張美人臉,三分胭脂七分殘醉。樓底下一眾狂蜂浪蝶的瘋言浪語裡,獨獨一個和尚突兀地緩緩行過,想瞧不見都不行。
「喲,樓下這位大師,何不上來坐坐?」鶯聲婉轉嬌啼,酥了賣藝漢子一身走南闖北的錚錚鐵骨。
「嘖嘖,和尚都開始逛窯子了?」小捕快盯著前方,口中嘖嘖有聲。
典漆不搭話,快走幾步竄到和尚近旁,扭過頭仔細看和尚的臉。
和尚依舊一副佛前聽教的虔誠模樣,漫天香粉裡,眼觀鼻鼻觀心,世間紅顏俱是白骨,心中唯有那端坐西天的菩薩是真神。
這邊的花娘還不肯死心,那樓裡的艷麗舞姬已急不可待,盈盈秋波暗送,纖腰款擺似風舞楊柳:「大師,我可及得上那極樂界裡的飛天?」
和尚不抬眼不駐足,朱紅小樓下徐徐行過,不帶走一絲風情。
典漆在他身側冷眼旁觀,親眼瞧得他行到小蓬萊樓下,親耳聽得那樓中一陣環珮叮咚,悄無聲息地,臨街的格窗細細折開清晨天光般一線縫隙,一張女子的面孔花開般一閃而逝,只這驚鴻一瞥,便勝過人間無數絕色。
她說:「大師請留步。」聲如出谷黃鶯,清脆似雨打銅鈴,絆住了樓下所有車水馬龍,卻唯獨留不住一心向佛的和尚。
她又喚:「大師……」嬌滴滴軟酥酥,如花香撲鼻如甘霖入喉,只這一聲便能退了千軍萬馬。
看盡世間百態的灰鼠心中慨然而歎,未見其人便先拜倒在其聲之下,真真叫做尤物。
和尚不抬頭,前行的步伐卻終於漏出一分凝滯:「阿彌陀佛。」他高宣一聲佛號,聲若洪鐘,威嚴不可一世,彷彿能降伏萬千妖魔,又似乎只是要鎮住自己的心。
樓中終於不聞任何聲響,只那格窗還開著細細一線,美人應還佇立窗前,卻被那蒼白窗紙模糊了面容。久久地、久久地,典漆覺得自己似乎能聽到那美人心中一聲悠長的歎息,窗縫中驀然飄出一方薄如蟬翼的絲帕,像是要挽留和尚遠去的背影,晃悠悠地一路被風吹著落向和尚的肩頭。
「真是個無情無義的和尚呀。」灰鼠著實惋惜。
在絲帕即將落下的剎那,和尚始終平穩均勻的步伐忽然拉大了半步,帕角堪堪擦著他的肩頭墜下。搖搖落地之時,驀然又起一陣秋風,抄起絲帕打了幾個卷,遠遠地飛走了。
「是朵蓮花。」典漆忽道。
「啥?」傻乎乎的小捕快還在踮著腳尖四下尋找著那方絲帕。
「那絲帕……」典漆眨眨眼,一雙燦若星辰的眼中眸光流轉,「我看到了,上頭繡著朵蓮花。」
「哦。」武威還是不明白。
典漆看著他眼中的懵懂笑:「笨。」
小捕快委屈地摸著頭皺眉:「我確實不明白呀。姑娘的帕子上不都繡著花嗎?」
典漆不搭話,再度抬頭看樓上。漆作朱紅色的窗框被一隻白皙玉手緊緊握著,窗縫被拉大,那始終隱在背後的美人終於現出了真容。街中有好色之徒瞧見了,高聲大喊:「傾城姑娘!」
本城花魁傾城,說是有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姿。那小蓬萊的潑辣老鴇不知從何處將她請來,傾城一出,自此城中論及美貌,便唯有「傾城」二字。凡夫俗子沒錢踏進花柳巷,酒醉後亦要大聲亂嚷幾句:「待得老子有了錢,傾城算什麼?一併買回家去乖乖給老子端茶倒水!」
聽得叫聲,路人紛紛舉目仰視,爭相一睹花魁芳容。
她亦不躲,伸手死死抓著窗框,目光直指長街深處,執著一如和尚腳下的修行路。她一身綠衣白裳清麗脫俗,不知是天生或是刻意妝飾,眉間微微一抹淡紅更增風韻。若臉色不是這般緊繃,便彷彿是佛祖金蓮池中一朵初開的水蓮花,庸脂俗粉斷斷不能比肩。
「小武。」典漆看著美人慢慢消失在眾人的議論聲裡,慢慢道,「你知道,為什麼書裡會有那麼多妖怪喜歡上書生嗎?」
「為什麼?」小捕快歪過頭問。
「因為啊……因為妖怪多情呀。妖怪比人更多情。」
「真的嗎?」
「騙你的。」
在小捕快單純美好的內心世界裡,無奈鋪天蓋地。
「小武。」灰鼠又問,「你知道,為什麼妖怪要吃人嗎?」
「為什麼呢?」小捕快的腦袋又從左邊歪到右邊。
「因為啊……因為如果不吃人,妖怪會現出原形的。」
「咦?騙、騙人的吧?」
「你說呢?」少年學著他的樣,歪過頭,亮晶晶的眼睛彎彎的,像天邊的月牙。
「一定要吃人嗎?」小捕快傻傻地問。
「世間哪有不吃人的妖怪呢?」午後燦爛的陽光裡,灰鼠輕快的笑容中慢慢浮起幾許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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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裡的老妖怪今天說的是一段書生和狐狸的傳奇。他說,書生是個好讀書的傻書生,某一夜在燈下讀書,卻聽屋外有人敲門,打開一看,門外正站著個漂亮無比的艷麗女子。此後每一夜,女子都會過來敲書生的房門,陪書生唸書,為書生磨墨,紅袖添香,燈影成雙。原來她是城郊林中的狐女,仰慕書生的人品高潔,於是特來相伴。自然,書生娶了她,隨後又得了狐狸家豐厚的嫁妝,從家徒四壁一躍而成坐擁百頃良田的富戶。書生與狐女的結局總是完滿的,他們一同遠遁山林逍遙自在,從此只羨鴛鴦不羨仙。
座下的凡人們聽得津津有味,還有那頑皮孩童特地跑來扒在窗框子上聽。老妖怪「啪——」地一敲醒木說:「多謝各位捧場。」
猶有那不知為何會面紅耳赤的後生意猶未盡。
傻子!灰鼠打窗前經過,心中嗤笑。世間確有多情的狐女,可是世間更有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茫茫天下能有幾個書生得到狐女的青睞?又有多少精壯男子在狐女款擺的腰肢下化作一具枯骨?人吶,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光記著夜半妖嬈嫵媚的艷遇,卻不知道那精緻的畫皮底下是怎樣一副青面獠牙的猙獰面孔。妖怪不吃人,那讓妖怪吃什麼?
想著想著,已站到了家門口。一貫傷風敗俗的神君大人難得穿戴整齊地坐在桌前等他,很好,扣子都扣得齊整,既沒露出脖子根上的牙印,也沒敞開衣襟讓人瞧見那密密麻麻的可疑紅色形跡。高冠束髮,白衣翩翩,這副模樣看來,方顯出些許上界仙家的風姿。
「我餓。」他說。瑩藍色的眼眸裡濕嗒嗒地顯現出幾分叫做「委屈」的東西。
尊貴的神君大人從來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在僕從如雲的盂山神宮裡,怕是連嗑顆瓜子都不勞他親自動嘴。剛來的時候,一件衣裳也能難為他皺著眉頭糾纏上幾個時辰。典漆一邊轉身進廚房一邊憤憤不平地想,你脫別人衣裳倒利索得很!
身後又是男人低低的笑聲,漫長的百年光陰裡,他總在灰鼠最氣悶的時候笑得最歡暢。
「我們來做個約定吧。」當年,他是這麼說的。側躺在榻上的男人有一雙湖水般瑩藍的眸子,裡頭好似盛著星星。他一手支頤一手把玩著灰鼠平素塞在枕下幾個銀錁,微微翹起的嘴角彎做一個好看的弧度。
拜倒在這張俊美臉蛋下典漆傻傻地抬頭看他。
他的笑容勾魂攝魄,好似能將屍骨都化作灰的亡靈自冥府中喚回:「讓我在這兒住一陣,我可以滿足你一個心願,任何願望都可以,比如,讓你成仙。」
那時的典漆那麼傻,亮晶晶的眼睛眨了又眨:「為什麼呢?」
「因為我覺得……」男人伸手來撫他的眼角,長長的白色衣袖下,手指如此纖長白皙,溫暖的觸感如同小灰鼠他日益發福的娘,「你很有趣。」
感受到指腹的下滑,尖尖的下巴被捏住,男人的手指有些用力,沒見過世面的灰鼠便順勢點了頭。
如今想來,那句魅惑得如同咒語般的「你很有趣」壓根就是胡說八道。他跟出現在臂彎裡的每一個美人都這麼說,你很漂亮、你很可愛、你很乖巧……因為實在不能昧著已經沒有的良心誇讚漂亮,所以才會說有趣吧?切……小爺才不會放在心上。
直到讓他住下,才發現苦日子原來才剛剛開了個頭。淘米煮飯洗衣擦地,什麼都不會的神君是怎麼也指望不上的。鞍前馬後撣灰掃塵的典漆低頭看看自己這身灰撲撲的衣裳,又抬眼看那一塵不染的潔白背影,誰是主,誰是僕,真真一目瞭然。
端著飯菜氣洶洶地回到桌前,識眼色的神君這才起身作勢要來幫,指尖剛觸上典漆的,便叫典漆躲開了:「好好坐著,碟子摔了你賠嗎?」
男人摸摸鼻子,賠笑道:「我賠,我賠,你要金漆銀鑲玉做的我也賠。」
典漆撇嘴不說話,他又說笑幾句。灰鼠氣呼呼的臉色下,他便也不敢多言了。
男人吃飯的樣子其實很好看,尋常一道家常青菜,夾上他的筷尖便成了天宮佳餚,一舉手一投足,優雅從容彷彿置身西天王母的蟠桃宴。就如同他那身白衣,同樣這麼一身,城西的吊死鬼穿上便是壽衣;城北的狐狸精穿了總讓人覺得沒穿;典漆自己裹上,再怎麼抬下巴斜眼睛,亦不過是從灰老鼠變成白老鼠而已。這就是神仙,一個背影就叫所有鬼魅精怪羞愧到死。
典漆偷眼從碗邊上看他的臉,心中的疑問如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般不斷往上鑽。是楚耀嗎?典漆想問他,城中這些天的命案是不是楚耀做的?楚耀生死與否,眼前的男人再清楚不過。
可話幾次到了嘴邊,又和著米飯一起嚥回肚子裡。
懵懂無知的小灰鼠曾經懵懂無知地站到尊貴無匹的神君跟前:「喂,你真的殺了楚耀?」
回答他的是殷鑒從未有過的陰沈面孔與怨毒眼神,而後是決然而去的沉默背影。於是典漆足足三夜被噩夢糾纏。伶俐的灰鼠這時才明白,原來楚耀兩個字不但是世間萬千妖眾的恐怖之源,同時也是這個高傲男人的禁忌,縱然他一貫嬉皮笑臉沒有正經。
發呆的時候,總是會異想天開,這個楚耀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關於楚耀相貌,謠傳總是走向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楚耀應該很醜,凡是強者總是肌肉虯結滿身傷疤,或是,楚耀應當有著驚人的美貌,據說他是蛇妖,蛇妖個個都有一副擅於舞蹈的纖細腰肢。
鑒於神君的異常反應,典漆莫名地開始相信後者,堅決而執著,如同那個一心修行的小和尚。
殷鑒終於察覺到他不同尋常的沉默,開口問道:「怎麼了?」
灰鼠的喉頭「咕咚咕咚」幾下滾動,狠狠地把快要溢出喉嚨的問話連同米飯一起咽進肚子裡:「沒、沒什麼。」
於是男人看著他的目光便變得有些深沉複雜,像是在思考什麼,又像是有幾分懊惱。典漆不敢細究,低著頭使勁扒飯,快要把臉埋進飯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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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霞寺建了有些年頭了,不知是哪家虔誠的鄉紳捐的,論排場自然不能同城裡那些官家督造的大寺廟相比。小武說,從前這裡有個會批命的老和尚,香火勉強還過得去。老和尚坐化以後,只留下個沉默寡言的小和尚,於是原就寥落的小廟就越發一日不如一日了。
東張西望的灰鼠慢騰騰地跨進廟堂裡。借住在此的瘋道士應當還在城中遊走,廟裡太冷清,一尊掉了金漆的佛陀,一張瘸腿的供桌,還有一個敲著木魚的和尚,可謂家徒四壁。
修行到底有什麼好?無悲、無喜、無嗔、無怒,凡間的七情六慾俱都斷盡,人間的煙火紅塵俱都跳脫,得來的一個正果亦不過是一日復一日地敲木魚與一日復一日地唸經文。典漆覺得這樣不好,活過一天便彷彿活了一世,活了一世亦如同只活過一天。
而眼前的這個和尚卻這般足足修了八世。待得今生圓寂,他便功德圓滿,可登靈山西方極樂界佛祖腳下受教。典漆很想問問他,大千萬象,人世如此絢爛多姿,漫漫九世,近乎千年歲月,一而再再而三,與紅塵擦肩而過,行走於這條坎坷修行路上可曾有片刻悔意?
牆根邊默默站了半天,灰鼠終究不敢問,因為和尚的面容太剛毅,像極那佛堂內橫眉立目的降魔金剛,多靠近半步就生怕被他一掌打回原形。
「那個……我、我說……」灰鼠囁嚅著,兩手緊緊扒著身後的牆壁,打算見勢不對撒腿就跑。
和尚巋然不動,木魚聲不聞絲毫停滯。
典漆撓撓鼻子,又嚥了兩口口水:「我說,和尚……啊,不,大、大師……近來城中妖孽作祟,不知、不知是、是不是……」
楚耀兩字生生卡在了喉嚨裡,自打聽老卦精提起這個名,灰鼠的心裡就不曾安穩過。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不似害怕,亦不似恐懼,只是悶得慌,悶得不願同殷鑒說話,靜時坐立不安,動時又渾身無力。一路從城裡跑來這荒郊野地,典漆莫名地覺得,這個忽然出現在城裡的和尚或許知道什麼。
木魚聲停了,和尚睜了眼,看的卻是座上的佛陀。
「貧僧必會親自了結此事。」他說。如寶劍褪去了劍鞘,他平和如水的目光在瞬間變得凌厲端肅,身側的灰鼠心頭沒來由泛起一陣寒意。
想再多問幾句,和尚卻又閉上眼,木魚聲「篤篤篤篤」,敲打著妖物不肯安分的心。
哼,小禿驢故弄什麼玄虛。偷偷在心底抱怨一句,一抬頭正撞上佛祖那雙看透人心的慧眼,心頭「咚咚」一陣狂跳。阿彌陀佛,佛祖啊,您大慈大悲,您普度眾生,您就當沒聽見吧。
「下月初七。」離開時,和尚忽然開口。
典漆聞聲回頭。和尚數著念珠,背影不動如山:「這是貧僧的罪過。」
出家人啊……總是神神叨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