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剛擦黑,驛館內的各個房間門前,都點起了琉璃為罩的燈籠,照得四周仍然如白晝般。
絳瑛回到驛館後,第一眼就看到了身形孤單蕭瑟,動也不動坐在屋簷下的歸晴。
「……讓你好生歇著,怎麼到這風地裡坐著呢?」絳瑛走到他面前,偏著頭看他。
歸晴一頭半挽長髮被風吹得有些凌亂,幾縷烏絲覆在素面上,神色說不清是淒惶還是期盼,眼裡隱隱含著淚霧,如山間雛菊,柔弱堪憐中偏偏透著堅韌。
絳瑛的心不由得輕輕悸動,伸手去攙他:「隨我回屋用飯去吧,你這個樣子……明天又怎好去見他。」
「明天、你是說明天就可以見到他?!」歸晴聽他這麼說,大喜過望地站起身,淚霧瀰漫的眼睛霎時變得閃亮。
「是的,就在明天。」絳瑛見他欣喜,唇邊也不自不覺漾起個笑,「我可是賠了好些功夫錢財,方打通了關節……怎麼謝我?」
「我、我……」歸晴有些難堪地垂下了眼簾。他衣食住所皆是絳瑛所置,一時想不出可酬謝之物,竟為之語塞。
「眼前不謝,卻也無妨……先欠著我的,留待以後再還。」絳瑛見他尷尬垂眼,面色微露惶恐,卻越發覺得他容態可愛,笑著湊到他的耳邊呵氣。
「你家世顯赫……縱有銀錢珠寶,想必也不在眼中。」歸晴卻是個心地摯誠老實的,想了半晌,終於抬起頭,認認真真望向絳瑛,「日後,只要能做到的事……你吩咐一聲,歸晴粉身碎骨相報,再所不辭。」
「……記得你今日說的話哦。這筆帳,我遲早要討。」不知為何,絳瑛笑得有幾分狡猾。他攜過歸晴的手,邁進屋內,「瞧你這樣子,怕是在這裡呆坐了一天,也該乏了……待會兒稍稍用過飯食,就早些歇息了吧……」
此刻,門吱呀一聲閉攏,將絳瑛後面的話鎖在了屋內。
北地風大,琉璃為罩的燈籠較尋常的沉重許多,竟也被吹得左右搖弋,發出陣陣略微刺耳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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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歸晴一早就起了床,換上身綠色緞面衫子,一頭烏絲用銀簪高高挽成髮髻,裝束得整潔俐落。
沒辦法為衍真做些什麼……至少,不想再讓衍真為自己擔心。
但他從清晨,巴巴地一直等至中午,絳瑛才差人來喚。
出了驛館,只帶了兩三個隨從,歸晴便和絳瑛共乘一頂軟轎,朝皇宮的方向而去。
不知是出自怎樣的考量,衍真並沒有經過一般意義上的審訊逼供,而是直接被關在了大內的天牢之中。
北毗摩的大內天牢分為上下兩層,上層大部分是獄卒看守們的住處,只有小部分是監牢,關押暫時收監、等待審訊的犯人;下層,則是關押已經定罪者。
被送進下層天牢的犯人,絕大部分已經定了死罪。其中,僅有兩三人因為特殊身份,不能問斬,被判一生囚禁於此。
衍真,正是被關在了下層天牢內。
雖然外面日頭正中,但這裡修築於地下,昏暗無比,只見幾盞油燈燃在牆壁上,照得周圍影影綽綽。
「兩位大爺,就是這裡了。」獄卒引著歸晴和絳瑛來到一扇昏黑牢門前,用鑰匙將門打開,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
見門打開,歸晴早按捺不住,貓腰抬腿就走了進去。絳瑛拿了塊金錠,塞到那獄卒的手中,笑道:「他們還有些話說,我們暫時走開好了。這點錢,給你喝酒吧。」
獄卒得了這一筆小財,哪有不應之理,諾諾連聲地就和絳瑛離開了牢房。
牢房內沒有燈,昏黑一片。歸晴進去後,開始什麼都看不見,過了一陣子後,眼睛才有些適應過來,瞧見右手牆角處斜斜靠著一個高瘦的身影。
歸晴眼中頓時濛濛地罩上層淚霧。他一步步走向那並不清晰的影子,然後蹲了下去,哽咽著輕喚:「拂靄、拂靄……」
那個人的第一反應,卻是用雙肘緊緊護住了頭,將身子蜷縮成一團。過了片刻,那人才慢慢將護住頭的手放了下來,語氣中帶著不確定:「歸晴麼?」
歸晴拚命點著頭,卻無法抑止淚水滴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們,畢竟是對衍真用了刑。
「不要哭……只是些皮外傷。沒什麼,真的沒什麼。」昏暗燈光下,衍真的臉上青紫交錯,還帶著浮浮的虛腫,「歸晴,你怎麼來的?」
「是絳瑛、也就是綠梓帶我來的,他……」
知道確實不是哭的時候,歸晴忍下淚,原原本本告訴衍真自己的經歷。
「原來如此……」衍真聽完後,神情漸漸了悟,卻只幽幽地歎了一聲,不再說什麼。
「拂靄,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救你出去,一定!」歸晴伸手去抱衍真,卻在擁住他的時候神色一變,聲音顫抖,「你、你騙我……這只是皮外傷?!」
牢中太過昏暗,根本看不太清衍真傷勢。這一摸之下,才只覺他瘦得不成人形,身上全是未得到治療的傷口,溢著粘稠的膿汁鮮血。
「這些傷,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嚴重……真的。」衍真伸出手,摸了摸歸晴的頭髮,語調溫柔,「告訴我,這些日子,你過得好不好?」
「不好、不好!」歸晴的手又探到衍真小腿處,發覺竟有些萎縮,顯然是太久沒有人幫他活血造成的,終於痛哭失聲,「你一直不在,如今又被傷成這個樣子……我怎麼好、你讓我怎麼好?!」
歸晴一面哭,一面將衍真的腿扶起來,仔仔細細地幫他揉捏。
「……歸晴,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和誰能夠真正走完一生。」衍真眼神痛楚,卻盡量保持語調的平靜,「所以,無論再在乎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要太過執著……畢竟,能陪你從頭到尾度一生的,只有你自己……我說這些,你能夠明白麼?」
「拂靄,你說這些話……是在勸我放棄你?」歸晴抬起頭,滿眼是淚地怔怔地望向衍真,然後慢慢搖頭,「莫說現在還有一線希望……就是再救不得你,我也不會放棄……你活著一日,我等你一日……若你真的棄我而去,我絕不偷生獨活!」
下一刻,衍真的手掌狠狠扇在了歸晴的面頰上,發出記清脆聲響。
「你說得什麼混帳話……給我收回去!」
昏暗的牢房裡,歸晴看不清衍真此刻臉上的表情。但聽那聲音,是向來溫和儒雅的衍真,從未有過的暴怒。
歸晴的左面頰灼痛一片,卻仍然幫衍真輕輕捏著腿,聲調平和卻堅定:「我不會收回這些話……我是跟定了你的,無論你去哪裡,休想扔下我一個人。」
「……你不要逼我,我已經累了。」衍真沉默片刻,終於發出聲幽幽長歎,「你跟著我,對你我都沒什麼好處……命運既然無法改變,就應該順從它。你這麼年輕,還有很長一段人生……我欠你太多,你這樣做,除了讓我內疚難過外,於我又有什麼益處?你還是……」
小腿上,覆著薄繭的纖長手指在不停揉捏,卻聽不到歸晴有半點回應。
衍真咬住了下唇,終於明白,他無法用這套言辭說服歸晴。
但是……自己能夠活下去的希望,實在太過渺茫。而歸晴,才剛剛十六歲……他將來會遇到很多人、很多事,看到更精彩的世界……到那時,他就會發現,自己不過是他年少時的一段戀情、一個回憶,而不是生命中的全部……
現在和他說這些,也是徒勞的吧……所以,在那之前,一定要讓他打消為自己殉死的念頭才行……
「罷了,既然你決心已定……我也不阻你。」衍真垂下眼簾,愛憐地伸過手去,撫了撫歸晴的發,「……就讓我們同生共死吧。」
他還是個單純的孩子,總歸是好騙的。
歸晴聽衍真如此說,再按捺不住,撲進他的懷中,嗚嗚地失聲痛哭。
「這次,我若能逃出此處,是再好不過。」衍真伸開雙臂,擁住歸晴,用生出密密胡茬的下巴,輕輕摩挲著歸晴的臉頰,「若不能,我也絕不甘心就此被害……答應我,在懲罰所有害我的人之前,好好地活著。」
歸晴忽然止了哭泣,慢慢從衍真懷中抬起頭來。他神情堅定,目光透出種近乎妖異的光華,看得衍真心頭一驚。
給他活下去的理由,卻將仇恨種在了他的生命裡……這麼做,是錯還是對?
已經來不及分辨……而且,別無選擇。
「……好,我答應你。」
歸晴的聲音在監牢內響起,雖不大,卻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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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瑛在牢門口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見獄卒領了歸晴出來。
歸晴垂著眼簾,鼻頭和眼睛都哭得紅紅的,活像只可憐可愛的小兔子,令人忍不住想抱著親親。
絳瑛也真的這麼做了,然後拉過歸晴的手:「怎麼樣,他還好麼?」
「一個階下囚,怎還談得上好……如今總算還活著,就該謝天謝地了。」歸晴對絳瑛的擁吻,連半點抵抗的意思都沒有,神情和聲音都淡淡的。
絳瑛的心顫了顫。歸晴身上,忽然多出了一些,他不熟悉的東西。過了片刻,他才勉強對著歸晴微笑:「……是動過刑了麼?你知道,這種事情在牢獄中總是難免,只要不太重……」
「……是的,不太重。」歸晴接過絳瑛的話,輕輕嗤笑,眼角卻淌下淚水,「留了他一條命。」
絳瑛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歸晴,你要明白……」
「絳瑛……求你,救救他。」歸晴偏過頭,神情痛楚地望著絳瑛,「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這身子,你隨時可以拿去……你說,今夜如何?」
「……你、你把我看作什麼人了?!」絳瑛原本是攬著歸晴腰的,卻忽然像抱著塊火炭般撒手,激動得喊出聲來。
歸晴淡淡地笑了,神色中淒苦無限:「是啊……原來是我看錯了……絳瑛,真是對不住。」
是的……絳瑛喜歡自己,或許是有的。但他年歲尚小,平素熱絡親暱些,未必就是存了那份心……
但,卻寧願是那樣……自己,真的一點用都沒有,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只能依靠絳瑛……那樣的話,自己至少還有東西拿出去交換……
歸晴夢遊般轉過身,朝軟轎的方向走去。
絳瑛憤恨地跺了跺腳,終於還是朝他追過去:「歸晴、歸晴,你聽我說……」
見過衍真後的第三日,歸晴在驛館裡得到消息,衍真將於即日正午,押赴刑場處斬。
此事斷然無虛——蓋了鮮紅官府大印的白紙黑字,就貼在城門口上。
而這時離正午,只有兩三個時辰的時間。歸晴急得心尖都著了火,跑去找絳瑛,卻被侍衛攔在了絳瑛的門外。
「絳瑛……求求你,求求你救他……」
外面,歸晴的叫聲帶著哭音,淒慘萬端,令人聽得心悸。
絳瑛挑簾望了望立在門外的歸晴,又輕輕合上了竹簾,卻硬著心腸,始終不應。
一齣戲的劇本,縱然編得再好,要令人相信,也要配合相當的演技。如果他此時就心軟,這齣戲便不再完滿。
過了一陣子,外面那仿若啼血般的喚聲,終於停了。絳瑛剛剛鬆了口氣,卻聽見外面傳來一聲聲沉悶重響,然後是侍衛的驚叫怒喝。
絳瑛心頭一陣慌亂,伸手就將簾子整個掀開。
歸晴正跪在他門前的石階下,不停地磕著頭。
不……那已經不是在磕頭,而是將前額一次次地往青石板上砸!
絳瑛來不及想什麼,一個縱身就翻到了窗外,衝到歸晴面前,將他扶起,面露慍怒地斥責:「為了那個人……你、你竟是想尋死麼?!」
青石板上,已經洇開了一灘鮮艷的紅。歸晴前額血肉模糊,卻目光灼灼,劈手抓住了絳瑛的肩膀:「沒錯,如果救不得他……我今日死在這裡,也算遂了心願!」
「快起來……我有說不救麼?只是,大內天牢之中,對死囚看守得嚴密無比。就是現在動手,也救不得他。」絳瑛微微歎了口氣,「要救他,只有一個法子……」
絳瑛伏在歸晴耳邊,輕輕地吐出三個字:「劫、法、場。」
歸晴怔怔地望著絳瑛,感覺上有些回不過神。
「原本不想這麼做……畢竟,劫欽犯的罪非淺,此次……我已經為你,將性命賭了去。」絳瑛用袖口擦去歸晴額上淌下的血污,眼中浮現淚光,「我把你放在心尖兒上捧著,你怎就忍心這麼糟蹋自己……快隨我進屋,好生包紮一下。」
絳瑛這番話,雖說包含七分謊言、卻也有三分真情在裡面。他本就擅長作戲,更是將這三分真情發揮到十二分。
歸晴聽他這麼說,焦慮之外,也為之隱隱感動,隨他走進屋內。
以死逼他去救拂靄……是自己的不對。畢竟,他要違逆國家法紀,冒天大風險……而他,又身份尊貴,有著大好前程……
但,為了拂靄……眼下卻也顧不得這許多。這份情,只有等到來日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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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初夏,陽光卻已經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
歸晴頭上包了圈紗布,混在人群中。他看著衍真被扭著雙臂,拖進了法場,頓時連呼吸都開始急促。
衍真的傷勢,好似比前兩日在牢中,又重了許多……一張臉青紫**得厲害不說,就連以前的舊傷疤,本來已經呈現出玉白色,如今也變做了深紅……至於身體,更是處處皮肉翻捲、慘不忍睹。
「……不要慌。」絳瑛緊緊握住歸晴顫抖的手,在他耳邊細語,「說好了的,我們只能站在這裡觀望……是成是敗,只看天意。」
歸晴點點頭,只覺心跳如擂鼓。
本來,絳瑛說什麼都不肯帶歸晴來法場。一方面是他來也沒有用,或許還會連累別人;另一方面是怕萬一失手,他受不了這個刺激。
但經不住歸晴苦苦央求,絳瑛終於帶他來到了這裡。
是的……只能靜靜觀望。否則的話,非但救不了衍真,還會令冒險幫助自己的絳瑛,也連累牽扯進去。
行刑官扔下一道紅簽,劊子手將衍真的頭按倒在木樁上,然後高高舉起了閃亮的斧頭。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明亮的劍光從空氣中劃過,將那柄高高舉起的斧頭震飛。與此同時,幾個身手矯健的蒙面人跳上刑台,直奔衍真。
「來人!有人劫法場!!」
北方異族生性驃悍,尚武成風。莫說武將,縱是文官也往往騎得好馬,使得好劍。這時,只見行刑官大喝一聲後,從腰間抽出佩劍,帶頭朝那幾個蒙面人衝了過去。
雙方皆非弱者,頓時只見翻騰鷂躍,斗作一團。
歸晴死死盯著刑台上那場爭鬥,不自覺地緊緊握住了絳瑛的手,身上已自出了幾層冷汗。
絳瑛卻閒閒地偏過頭,望著歸晴緊張的神情,唇邊浮起個淺笑。
到目前為止……他的劇本,上演得非常順利。
刑場正中,眾官兵與蒙面人斗作一團,呈現出膠著之勢。那幾個蒙面人無法接近衍真,而官兵也暫時奈何不得他們。
但後面支援的官兵卻越來越多,甲冑兵器,在陽光下耀出片片刺目光芒,令圍觀的人群睜不開眼。
「死簽已發,將人犯立即斬首!」得到援手,退至刑台後方的行刑官,驀然間大喝一聲。
一旦犯人身死的話,此事就算毫無後患。以他的立場而言,這個決斷做得完全正確。
話音剛落,站在衍真身旁的官兵已經心領神會,一把將他按倒在地,高舉著的鋒利長刀飛快而迅猛地,往他的頭頸處落下。
那官兵並非慣於執刑的劊子手,一刀之下,只見血花迸現,卻並沒有將衍真脖頸砍斷。他皺著眉,硬著心腸,又在同一部位砍了好幾刀,才見一顆頭顱骨碌碌滾落在地。
其間,慘叫不絕。承受著被刀一下下砍掉頭顱的劇痛和恐懼,那幾乎已經不是人類所能發出的叫聲,聽得在場者皆毛骨悚然。
這番場面,想必,會成為許多人一生的惡夢。
歸晴尖聲嘶叫著,就要往刑台上衝,卻被絳瑛死死抱住,大聲在他耳邊喊:「你忘了麼,我們說好的,只在這裡觀望!」
但歸晴什麼都聽不懂了,他發瘋般撕打著絳瑛,用指甲掐、用牙齒凶狠地咬,甚至踢絳瑛的**,種種險惡的招術全都使了出來。
他也完全不會說話了,只會從胸腔內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
幸好,周圍的人都被刑台上的慘象震撼,並未太注意歸晴與絳瑛這番撕打。
絳瑛畢竟身手過人,很快將歸晴撂翻在地,用一塊白色棉帕塞進了他的嘴裡,坐在他身上,捉住他的雙手大聲喊:「你醒醒吧!歸晴,你快醒醒!!」
歸晴的指甲裡全是鮮血和肉糜,大睜著滿是血絲、黯淡成灰濛濛一片的眸子,在絳瑛的身下不停痙攣。
絳瑛望著歸晴,臉上的焦慮漸漸變成驚懼。
塞進歸晴嘴裡的那塊白色棉帕,一片黯紅於其上迅速洇開。而歸晴的眼珠,正一寸寸從眼眶中凸出,縷縷鮮血沿著他破裂的眼角流下,看上去怖人已極。
不是沒有考慮過,歸晴看到這幕時,會發生的最壞情形……但,這是什麼症狀?!這樣下去,他無疑會死……一個人,失去所愛,竟真是能瘋狂致死麼?!
這一幕,不在他設計的劇本內。
強壓住胸中翻滾的驚懼,絳瑛抱住歸晴不停痙攣、漸漸開始冰涼的身子,重重一掌擊在他的後頸。
懷中的歸晴頓時癱軟了下來,絳瑛也鬆了口氣。但當他扳過歸晴,想要扶他離開時,心頭又是一凜。
雖然失去意識,歸晴的眼睛,仍然大大地睜著。幾滴透明的淚水,從他灰敗的眸子裡,緩慢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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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樣了?」北毗摩皇帝定川,伸手撩開珍珠簾,望向坐在牙床一側,剛剛替衍真敷藥包紮完畢的太醫。
「聖上放心。」太醫見定川進來,急急站起身,對他深深一躬,「他的傷勢雖看上去沈重,卻只在體表,於性命無礙。只是身子虛弱,需要好生調養。」
「知道了。」定川點點頭,走到牙床邊坐下,「以後,他就交給你照顧,需要人手藥物,只管朝小達子要……如果他有什麼意外,你就提頭來見。現在,下去吧。」
太醫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又是深深一躬後,小心翼翼地退出這個房間。
衍真披了件素色長衫,身上纏滿紗布,坐在牙床之上,目光清冽地望向定川。他臉上青紫浮腫已褪,雖有玉白色的舊傷交錯,輪廓依然俊雅端正。
「難怪歸晴那孩子傾心於你。」定川對衍真的注視不躲不避,唇邊勾起個微笑,「身殘容毀,卻不見半分偏激卑賤之色……果然好俊傑人物。」
「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絳瑛小王爺,是真的想要在下的命。」衍真也微微一笑,對著定川抱了抱拳,「陛下卻為何,要用替身將在下換出?」
衍真那次在天牢之中,聽歸晴講完遭遇,以他睿智,就已經明白絳瑛安的是怎樣的心、布下的是怎樣的局。
只是,他雖洞察,卻身陷囹圄,無力回天。能夠做到極至的,也僅僅是在自己身死之後,給歸晴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絳瑛那孩子,決斷殺伐與心思縝密集於一身,卻畢竟太年輕……孤不想,讓他將來後悔莫及。」定川歎了口氣,唇邊笑意轉為艱澀,「他苦了太久,孤也欠他太多……怎忍心,再看他淒苦孤零。」
衍真聽他這麼說,已知道眼前這帝王與絳瑛,背後定有故事隱情。但他向來不喜揭人隱諱,何況不關自己的事。於是便沈默著,不發一言。
定川也發覺自己失言,笑笑站起身:「你就在這恆沙苑,安心住下吧……這裡雖是冷宮一角,地處偏僻,卻也物什齊全、安靜幽雅。最重要的是,絳瑛絕對不會找到這裡來。」
「陛下是打算在這裡,關在下一世麼?」衍真望向定川,眼神通透澄澈得仿若能看穿世情萬態。
「如果日後的一切,都按照絳瑛的安排進行……也許會。」
定川轉過身,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他無需隱瞞──他救下衍真,只不過是為絳瑛的將來留一條後路。他不希望將來的絳瑛,只有一條無法選擇的路可以走。
衍真垂下眼簾,眉頭輕擰。
可能會在這裡,住上一世麼?也罷,只要活著,總有希望吧。
不知怎地,想起歸晴,心口忽然揪痛得厲害……止也止不住。
許昌皇城,勤明殿。
年輕的當今天子坐在龍榻之上,輕輕將手中寫滿字的黃色絹帛放到一旁,神色平靜地,對遞來急報的侍衛長道:「朕知道了。」
侍衛長立在一旁,心中充滿不安和疑惑。
這封急報,是從北方傳來——被擄走的謀士馬行,在北毗摩被處死,頭顱懸在王城若階的城門外,已有數日。北毗摩向天朝要十三座城池,用來交換馬行的屍身。
別人也許不清楚,但做為皇帝的貼身侍衛,皇帝是如何迷戀寵溺那性情冰冷的鐵面謀士,他看得分明。
且不說從前,這向來決斷殺伐、獨攬獨行的天子,對那謀士小心地呵護靠近,寧願委屈萬金之軀,陪著身段討好。就是前不久,他只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秘信,還親身赴險,差點遭到不測。
但如今,皇帝卻如此冷靜……也許,天子的感情,本就無常無定。要不然,怎會有「聖意難測」、「伴君如伴虎」的說法……
「朕清楚,你在想些什麼。」皇帝鷹眼般明亮的眸子望著侍衛長,勾起了一邊的唇角,「你可知,北毗摩放出這個消息,真正的用意在哪裡?」
「微臣不知。」侍衛長垂下眼簾,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們並不是真的想要那十三座城池,而是想激怒朕……讓朕放棄使用烽火結防守,派大軍直接攻打北毗摩。」皇帝修韌的手指握住了鑲金的龍案一角,「而北方異族甲兵強盛,與他們硬碰硬,天朝並無勝算。」
「和異族發生戰爭的結果,自古以來只有三種。第一種,是戰勝;第二種,是戰敗後割地賠款,稱臣納貢……第三種,就是亡國滅族。朕不可能,為了這種挑畔就去拿整個國家的命運冒險。」皇帝的聲調,聽上去不緊不慢,卻有種森冷寒意在裡面,「慢說這件事未必就是真的……就是確有其事,如今他人都已經死了,朕要一具屍體來做什麼。」
侍衛長越往下聽越是心驚,到最後額上已是汗珠密佈。為皇帝的理智,也為皇帝的冷酷。
天子的思慮著眼之處,果然不是他所能臆測。
「你跟著朕,時間不短了,也不想一輩子只做朕的侍衛長吧。」皇帝對著他微微笑了一下,「有些事,多學著一點,多動點腦筋……現在,下去吧。」
聽到皇帝口氣中,明顯有將來要提拔自己的意思,侍衛長受寵若驚地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是!」
望著侍衛長離去的背影,皇帝唇邊的笑意慢慢消散。
不要是真的……這消息,不要是真的……
但是,北毗摩能夠知道自己對拂靄的感情,並拿來要挾……明顯和當初挾持走拂靄的人有很大的關聯。這一點,無庸置疑。
身為帝王,一定要對天下和百姓的命運負責。天下人要的,是一個強大英明、可以掌控一切的皇帝……而朕想要的,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如果這世間,任何事物都可以用等價的東西交換……縱然是放棄這萬里江山,只要能換得你無恙,又有何妨。
皇帝鬆開了握住龍案一角的修韌手指。
那金色的銳利案角上,是片片鮮艷狼籍,如同春末開頹的紅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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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城,獲王府中。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絳瑛抓住醫生的肩膀,大聲咆哮。
「小王爺……請冷靜。晴公子他,確實已經瘋了。」中年醫生膽怯地別過眼,「而且,以他目前的狀態而言……怕是再活不了多久。」
「誰說他瘋了,誰說他活不了?!明明是你醫術不精,還居然號稱名醫?!你欺世盜名!」絳瑛提起醫生的前襟,狠狠幾腳踹在他的身上,「滾,你給我滾!我再找別人瞧去!」
醫生吃痛地倒在了地上,絳瑛則轉過身,朝歸晴居住的房間走去。
轉身之間,一顆淚水,頓時從絳瑛的眼角處滑落。
已經是第七個醫生了……他們每一個人,都這麼說。
歸晴……你真的瘋了嗎?告訴我……要怎麼樣才能讓你清醒,要怎麼樣……你才肯活下來。
推開鏤著牡丹富貴圖案的木門,絳瑛一眼就看到了仰臥床上的歸晴。
他的四肢呈大字狀,用結實的繩索分別牢牢綁在床頭和床尾。他本是身體健康結實的少年,四天功夫,已經瘦得不成人形。
絳瑛走到床沿處,緩緩坐下,凝視著歸晴。歸晴卻目光呆滯,大睜著灰敗無神的眼睛,如蝶翼般的睫毛,時不時地輕微顫動。
那日帶他從刑場回來,原想好好勸解……再說,怎樣傷心難過的事情,時間也可以將之沖淡吧。
但沒想到,等他醒來後,就開始自殘……收走了他身邊所有銳利的,可以傷害他的器具後,他竟然幾乎用牙齒咬斷了手腕上的動脈。
如果不是發現得及時,他已經死了吧。
而且,從那時開始,他就吃不下、喝不下任何東西。就是強餵他一點流食,他也必定會全部嘔吐出來。最駭人的是,他吐的不僅僅是食物和酸液,還不時會嘔出鮮血。
「歸晴、歸晴……」絳瑛輕輕推了推床上那纖瘦人兒,「是我,我來了……」
「拂、拂靄……」歸晴的臉頰深深凹陷,顯得無神的眼睛越發大。他發出的聲音,細若蚊蚋。
絳瑛垂下眼簾,深深吸了口氣,忍著心痛道:「是我……我來看你了。」
真是諷刺……原本是想將那人,永遠徹底地從歸晴的心中拔出。沒成想,到了如今……居然要假扮那人,讓歸晴重新擁有活下去的信念。
不想輸給那個死去的人,不想這麼做……但到了歸晴命懸一線的時刻,也說不得要妥協一試。
聽到絳瑛如此說,歸晴死灰黯淡的眸子裡忽然掠過絲光亮。幾天未進食的身子,不知從哪裡又得了力量,手腳竟開始掙扎扭動,口中呵呵出聲。
「你放心,我就在這裡。」絳瑛見有效果,心頭陡生暗喜,解開了捆住他手腳的繩索,將他虛弱的身體擁在懷中,學著衍真平日的聲調哄著,「你再這樣下去,把身子弄壞了……我就真的生氣了,以後不要理你。」
絳瑛本就擅長演戲,將衍真的語調頓挫,只學得惟妙惟肖。
「……不要、不要走!」 雖然歸晴的頭腦仍是混混噩噩,但聽得說「不要理你」這四字,頓時伸開雙臂,死死摟住了絳瑛的脖頸,嘶啞著嗓子大聲叫喚。
「只要歸晴乖乖聽話,我就不走……哪裡也不去。」絳瑛一手輕輕拍著歸晴的背脊,一手端過旁邊案上的溫熱參湯,柔聲道,「一直不吃東西,怎麼成呢?來,先喝了這盞湯。」
這一次,歸晴居然沒做任何抵抗,乖順地就著他的手,將那盞參湯一口口嚥下,也沒有平素的嘔吐反應。
喂完那盞湯,絳瑛又抱著哄了好一陣子,眼見著他昏沉沉睡去,方替他掖好被褥,悄沒聲息地離開屋子。
相比屋內的幽暗,外面陽光耀眼,照得周圍白晃晃一片。絳瑛用袖口擦了擦濕潤的眼角,迎著陽光仰起頭顱,讓淚水倒流。
心病,原來終究需心藥醫……縱然此次,歸晴能夠活下來,但如果他一生都這副模樣,自己又該怎麼辦?
走到這一步,卻也再難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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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初夏的新綠滿蔭,到晚秋的濃霜重染。獲王府之中,幾乎所有下人都認得了那個瘋瘋癡癡,卻偏偏被小王爺萬般寵愛著的晴公子。
這晴公子雖然瘋癡,卻令人省心得很,從不惹半點事端。平素裡小王爺有事不在,也只是見他在王府裡四處走動走動,嘴裡小聲地唸唸有詞。
「拂靄……歸晴很乖,一直都聽你的話……我們坐船船,回江南……嘻嘻……」歸晴一身月白緞衣,坐在王府後花園的假湖畔,雙手捧著個銅胎鎏金的精緻帆船模型,在綠玉般的湖面上比來劃去,唇邊泛著抹癡笑。
數月過去,歸晴白胖了不少,越發顯得容顏俊美如玉,身材也愈形高大挺拔,已脫稚氣之型。若不是神情呆滯,當真稱得上翩翩佳公子。
在歸晴身旁,百無聊賴地站著兩名壯年家丁。他們是被絳瑛指派,負責每天照看歸晴,防止他出意外。
這活兒雖說輕鬆,但足足過了數月,每天面對不停絮絮叨叨的瘋子,總難免倦怠厭煩。所以,往往是歸晴自顧自地玩耍,他們就在旁邊聊天解悶。
原本,絳瑛是不許任何人提起,關於衍真被斬首的事。也不知怎的,這天他們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歸晴發瘋的原因上。
「……是啊,當時我老丈人去看過的,那個叫慘。」一個家丁聊到興頭上,口沫橫飛,聲音也不自覺地大了起來,「官兵一刀砍在那人脖頸上,嘿,你猜怎麼著,愣是沒砍斷!後來又補了好幾刀,才把那人的頭砍了下來!當時那人叫得,嘿,到現在說起,我老丈人還會打寒顫……」
歸晴怔怔地望著碧綠湖面,絮叨的聲音漸漸低徊。他捧著帆船的手,也開始發抖。
「據說,那人是晴公子的哥哥……所以晴公子見他那般慘死,當場就發了瘋……」家丁沒注意到歸晴的變化,仍然興興頭頭地往下說。
一路聽下去,歸晴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終於再捧不住帆船。只聽得撲通一聲響,那華美的鎏金船便自他手中跌落,沉入幽幽碧波。
「晴公子,晴公子!」
兩名家丁聽得那聲響,又見帆船沉入湖內,生怕歸晴失足落水,連忙跑上前,一邊一個將他架離湖邊。
歸晴怔怔地由著那兩名家丁架開自己,臉色一片慘白,嘴唇不停地哆嗦著。
刻意營造,用來逃避的假像,已經自腦海中漸漸散去……那日所發生的,殘酷的真相,正在慢慢浮現。
正巧,此時絳瑛辦完事回到王府,來尋歸晴,正好看到這幕。他連忙一路小跑到歸晴身邊,伸手攬過他,焦急喚著:「歸晴、歸晴,你怎麼樣了?」
歸晴忽然張開嘴,將一口鬱積於胸的鮮血,全部噴在了絳瑛的紫袍上。
「歸晴、歸晴,好好的怎就這樣……你別嚇我!」絳瑛唬得聲音都顫了,又狠狠望著旁邊發呆的兩名家丁跺腳,「你們究竟是怎麼照看他的?!回頭通通給我領三十板子去!眼見他都這樣了,還不快去找大夫過來?!」
兩名家丁也知道闖下大禍,兩腿直髮軟。此刻,他們只盼瞞住適才在歸晴面前所說的話,就是萬幸,哪還敢怠慢,連忙就要跑去叫大夫。
「不用了。」歸晴擦去唇邊血漬,推開攬住自己的絳瑛,慢慢地直起身,叫住了那兩名家丁,「我只是一時心火上升,並無大礙……絳瑛,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板子就免了吧。」
絳瑛聽他說出這番條理清楚的話,又喚出自己名字,不由得又驚又喜。他轉過頭去,只見歸晴目光澄澈地望向自己,唇角微翹,似笑非笑。
「絳瑛……我做了個很長的夢。」歸晴輕輕垂下眼簾,「現在,忽然間夢就醒了。」
其實,很想沉溺在那個自己編造的夢裡,懵懵懂懂地活著,再也不醒過來……但是,在帆船沉入湖中的剎那,看到了拂靄。
光線黯淡的牢獄中,拂靄說——歸晴,不要放過害我的人。
所以,必須醒來,完成他的願望。那時,自己親口答應。
「歸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絳瑛歡喜得流下了眼淚,伸開雙臂,緊緊抱住了歸晴——雖然過程艱苦,但他沒有白白等待、白白付出。
歸晴此時,已經比絳瑛高出了半個頭。他一垂眼,就能看到絳瑛頭頂上,光潔如軟緞的黑髮。
猶豫片刻,歸晴終於伸出手,拍了拍絳瑛的肩。
絳瑛,比自己還要小上一歲……但數月以來,他是如何耐心仔細的哄著自己、想盡辦法讓自己活下去,歷歷在目。
這份情,要還。
等到諾言實現、情債還完……拂靄,我再來尋你。等我。
深秋的落城,風已寒冷徹骨,街道上卻熱熱鬧鬧。炒栗子的、烤地瓜的、賣糖葫蘆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帶著北地朗朗的口音,煞是好聽。
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幾名客商打扮的男子,站在一名老者的烤地瓜攤前,等著買新出爐的地瓜。
「客官們,怕是從中原來的吧?」老者在薄薄的舊襖子裡袖著手,笑得滿臉皺紋都堆了起來。
「咦,你怎麼知道?」其中一名青年有些驚詫。來的一路上,他可是學了好幾月的北地話,竟被這老者識破。
「中原人怕冷,看穿著就知道了……喏,瞧瞧你們,年紀輕輕的,裘衣護耳棉靴這時候就全部上陣,可不知冬天再穿什麼呢,哈哈哈。」老者低聲說著,有幾分狡黠得意,「雖說咱們如今正和中原打仗,但總有像客官們這樣的人,冒著風險從中原來咱們這兒倒賣東西……不過客官放心,這年頭在哪兒討點生活都不容易,咱們對客官這樣的人,都睜隻眼閉只眼。只要遠著官兵,便斷斷沒事。」
「多謝老丈提點。」為首的青年容止不凡、身形高大魁梧,笑著對那老者抱了抱拳。
這時,熱騰騰的地瓜已經出爐。一層層的甜香和著暖氣,在空氣中蕩漾不散。幾名青年拿了地瓜,又再三和老者道了謝,這才離開。
「任楓,去買幾件現時應穿的衣裳,我們回客棧換上。」為首的青年剛剛轉過身,就對著身旁管家模樣的中年人低聲吩咐。
「是,奚爺。」中年人恭恭敬敬一躬。
這群客商打扮的男子,正是天朝皇帝軒轅奚和他的幾名貼身侍衛。他們化名後從許昌北下,歷時月餘,方混進北毗摩邊境——落城。
五個月前,在北毗摩忽然出現一名手握牽蘿傳國玉璽,號稱牽蘿第十八皇子信城的少年。
而北毗摩皇帝定川承認了那少年的身份、收留了他,並允許他於落城居住,招兵買馬。牽蘿的不少舊臣,也紛紛長途跋涉,投靠效命於他。
軒轅奚此番,正是為了那少年前來。
歷朝歷代,天子微服私訪已是罕見之舉,更何況是親身到敵營涉險。況且,軒轅奚剛登大寶數月,可以說根基未穩,此舉實在稱不上明智。
但聖意既然已定,為臣的只有聽命,誰又敢說半個不字。
也只有軒轅奚自己,才明白此行真正的理由。
那偷盜玉璽、劫走衍真的少年,顯然與眼前這偽皇子有莫大干係。而沒有親自確認衍真的安危,這顆心,終究是忑忑忐忐地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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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落城的第二日清晨,軒轅奚一行人來到了城中最大的茶樓——迎來樓內用早點。
茶樓是城填之中,人口來往最雜的地方。茶樓的小二,又往往口快舌便,消息最是靈通。所以,要探聽各種消息,這裡也是最好的去處。
小二站在茶樓門前,見軒轅奚一行衣飾齊整,顯見是有錢的客人,馬上點頭哈腰、滿面歡喜地迎了上去,將他們帶進臨窗雅座。
這幾位客人也當真不負他所望,揀單子上最精緻價貴的點了滿滿一桌,還出手大方地給了一兩銀子的賞。喜得小二眉花眼笑,越發著意慇勤。
待到菜上滿後,只聽那管家模樣的人喚道:「小二,慢點走,我們奚爺有些話要問你。」
「看各位客官第一次來咱們茶樓,怕不是本地人。」小二將白毛巾往肩上一搭,站在席前,笑得找不到眼睛,「落城雖不比中原繁華,在北毗摩卻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城,找樂子的地方可多了去……」
小二興致勃勃地,剛要開始向他的客人們介紹,卻被後面一隻手掌拍了拍肩。他連忙轉過身,看到的是正在拿一塊帕子擦汗的老掌櫃。
「各位大爺,真對不住、對不住……剛巧有貴客就要到,又沒了雅間,只有請你們挪個地兒。」老掌櫃白白胖胖,穿著身鼠灰色的緞子襖,一邊擦汗,一邊團團作著揖,「這飯錢也不敢收各位大爺的了,只當小店請的。」
軒轅奚一生尊貴無比,哪受過旁人如此閒氣。主辱臣死,席間有一個青年侍衛的眉毛挑了挑,就要站起來發難,卻被老成的任楓用手按住。
過了片刻,只見軒轅奚對著掌櫃笑了笑,聲音仍是和和氣氣的:「掌櫃的若是真有難處,我們換個地方也就是了。卻不知這位貴客……是何等人物呢?」
「承蒙他看得起小店,這位貴客……是牽蘿的第十八皇子,信城殿下。」聽這一問,老掌櫃白胖的臉上,不自覺地泛起得色,刻意壓低了嗓門。
「哦……原來如此。那我們這位子,必定是要讓的。」軒轅奚從席間站了起來,對著掌拒的拱了拱手,「只是,能遇到如此人物,實屬難得。煩掌櫃的替我們尋個相鄰近的位置,偷望幾眼殿下風采,他日歸鄉,我們也有談資不是。」
見軒轅奚說出這番話,身邊侍衛縱有不服的,也不得不隱忍。
「那是、那是。」老掌櫃聽他肯讓,心頭早卸下一塊大石,連忙親自將他們讓到斜對面的一張案前坐了,又急急喚來幾個跑堂的,將雅座收拾乾淨。
眾人用過一壺巖茶後,才見五六個衣著光鮮的男人,簇擁著一名白衣少年走到靠窗雅座前就坐。
待到看清了那白衣少年的面目時,軒轅奚再按捺不住,眸中幾乎噴出火來。他一把將茶盞重重砸在桌子上,就要站起身,朝那幾個人走過去。
大半年沒有見面……他長高了,也漸漸褪了稚形,顯出俊美英挺來……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歸晴!
拂靄的性子,自己是知道的。縱然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決計不會做出通敵叛國的事……而歸晴,此刻卻成為了,甘心被北毗摩利用的偽皇子。
這種事情,不可能是拂靄教他做出……那麼,就只可能是他自己情願。
可是,拂靄、拂靄人卻在哪裡?!
能登上這個位置,歸晴想必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令定川信任。
真相,已經呼之欲出。
歸晴歸晴……朕雖一直嫌惡於你,卻從未疑過,你對拂靄的情深意重。沒料到終究是,歡情濃愛,抵不過一場富貴榮華。
旁邊的任侍衛見情形不妙,連忙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襟。軒轅奚被這一拉,發熱的頭腦漸漸清醒下來,又緩緩坐回位子。
他們目前是在敵國的土地。如此輕舉妄動,無異于飛蛾撲火。
但拂靄下落不明,卻看著歸晴在那裡和那幫人談笑風生,又怎能甘心?
軒轅奚一邊往歸晴那邊望,一邊暗自銼牙。他們坐在歸晴視野的死角中,歸晴卻沒看到他們。
歸晴他們喝了一陣子茶後,卻見有個人在席間講了個笑話,引得眾人大笑不止。歸晴笑得直不起腰,斜斜朝身旁的一名魁梧漢子身上靠去。那漢子乘勢攬住他的腰肢,扶住了他,神情受寵若驚。
而歸晴,則半推半就的偎在那漢子懷裡,瞇著眼睛朝他嫵媚一笑。
他本就生得俊美,又擅長調情。一笑間,當真旖旎橫生。
軒轅奚別過眼,手中茶杯不停抖著。這幕,他實在看不下。
但就在軒轅奚別過眼去的瞬間,歸晴的媚笑忽然消失,換上了臉蕭瑟殺機。他手腕一抖,掌中忽然多出柄明晃晃的匕首,朝那魁梧漢子頸間重重一抹。
漢子的頸間動脈頓時被割斷。伴著周圍人群的驚呼,鮮血噴了滿牆滿席。
聽到傳來的驚呼慘叫,軒轅奚心頭一凜,連忙朝歸晴那邊望去。
他已經錯過了殺人的那幕。只看到茶席上和牆上濺滿了血污,魁梧漢子倒在一側,還在垂死的劇烈抽搐。歸晴一身白衣被染得半紅,站在其間,伸出舌尖,輕舔去匕首刃口上落下的血珠,神情不可思議的安詳平靜。
周圍的其它桌上,食客們看到這幕全部愣住,然後頓時作鳥獸散。
只有軒轅奚這一桌人,仍然不動聲色。
「上好的茶席,被這髒血弄污了,倒是可惜……」歸晴動作利落地將匕首插入腰間,踩過那漢子的屍首,對左右揚聲道,「你們也看見,此人對我輕薄無狀,一刀殺了,倒是便宜他去。不過,也再沒胃口喫茶,大家散了吧。」
和歸晴一起來的人,雖然覺得他喜怒無常,個個自危。但他身份尊貴,也沒得辯駁反對,只得唯唯諾諾應了,又簇擁著他準備離開茶樓。
只苦了茶樓掌櫃,這裡出了命案,今天肯定是沒生意上門。歸晴要走,他攔也不敢攔。地上,卻還橫著這麼個龐然屍身,血淋淋的沒處著手,左右為難。
沒奈何,只有壯著膽子上前,苦著臉小聲對歸晴身旁的從人詢問:「這死的是哪家漢子?煩閣下告訴小人,小人也好想辦法通知他家人來處置。」
歸晴耳力卻好。聽到掌櫃的如此說,馬上站定了,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望向掌櫃。
掌櫃的剛剛目睹他稍不稱意便殺人,被他這冷冷一望,頓時張口結舌,渾身抖得如篩糠。
歸晴看了他片刻,卻緩緩點頭:「很好,你是個講良心的……不過,此人的事你不用再管,我自會打理。煩你僱人把他的屍身拉到城郊,餵了豺狼便是。」
說完,他手一揚,已有五錠十兩赤足黃金落入掌櫃的懷中。
五十兩黃金,足夠迎來樓三個月的賺頭。商人最是重利,掌櫃抖抖嗦嗦地捧著那幾錠金子,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恐慌。
歸晴卻不再看他,瀟灑從容的一轉身,自顧自地帶著人離開了迎來樓。
軒轅奚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眸中漸漸浮現探究深思。
他所知道的歸晴,絕不是這副模樣……從前那個毫無城府,一心追隨愛慕拂靄的單純孩子,竟全是偽裝麼?
冷靜下來後,卻想不出他拼了命,這樣偽裝自己的理由……或者說,未見面的這大半年中,發生了些什麼事,令他性情大變?
看來,需要好好調查一番。
不遠處,掌櫃的正吆喝著夥計擦地擦桌、刮牆抹漿,喚人抬屍體,只忙得不可開交。
「熱鬧也看夠了,我們走。」
軒轅奚站起身,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帶著侍衛們離開了迎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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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晴,你冒了信城的名,立足未穩。如今在公眾之下殺人……雖說那人只是個小卒,但眾目睽睽,卻是自毀名聲之舉。」
獲王府,後花園中。深秋,奼紫嫣紅已經凋零,只剩下傲寒的菊,和一些常青樹木蓬勃點綴。
絳瑛望著一身月白長衣,髮束銀環,腰繫紫金玉帶的歸晴,歎了口氣:「你今後若想誰死誰殘,只管告訴我,咱們讓死士私下處理掉便是。」
自歸晴的瘋病好了後,便只穿白色衣裳。月白、牙白、玉白……衣裳上連有顏色的花紋,也不肯著半分……想也知道,他是在為誰。
而歸晴親手殺死的那人,是北毗摩山嶽騎隊中的一名士官。那名士官,曾經在山道擄走衍真,並往衍真的背脊上抽過一鞭。
歸晴如今形貌大變,不再是那個骯髒狼狽、一身粗布衣的少年。那士官,從頭至尾竟沒有認出他。
如今,歸晴心中全是狹念,到了近乎偏執和不擇手段的地步。沒錯……是他親手,將歸晴逼到了這一步。所以,歸晴向他要信城這個身份時,明知歸晴是想掌控更大的勢力,便於復仇,他卻沒有猶豫。
沒了那些念頭的支撐,歸晴絕對會崩潰,可能真的活不下去。這一幕,他不願看到。
但是,縱使給歸晴再高的名份地位,再百般縱容,大局始終還是掌握在他的手中。歸晴只能在,他能掌控的範圍內舞蹈。
以歸晴的天份資質、智慧見識,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喜歡歸晴,卻不能被歸晴操縱擺佈。這點至關重要。
「可是,不親自動手,便沒了感覺。」歸晴將雙手伸至自己面前,唇邊泛起微笑,「第一個,他只是第一個。」
其實……親自動手,也沒有什麼感覺。恐慌、害怕、興奮……那些預料中的感覺,通通都沒有。
硬要說有什麼感覺的話,只能是如同完成了件任務,胸中大石落下一塊。
心,好像死了般。
「好好好……你若喜歡親自動手,卻也沒什麼。」絳瑛見歸晴居然說出這番話來,不由心頭一涼。但隨即,又不忍拂他的意,「咱們吩咐死士把人綁來,然後你再動手便是。記得,切切不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再殺人。」
「絳瑛,你說得是。」歸晴望著絳瑛,勾起玫瑰般嬌紅的唇,笑了一笑。
絳瑛,真是對自己極好極好的。再無理任性的要求,絳瑛都會想方設法的滿足。但是……要完成拂靄的遺願,有些東西他給不了,永遠也給不了。
只能靠,自己伸手去拿。無論,要花上多少時間和心機。
那件東西……拿到了是死。沒拿到,也是死。那時,自己就可以毫無遺憾地去見拂靄……既然盡力了,在奈何橋上等著自己的拂靄,一定會溫和地對自己笑笑,然後說——
歸晴,等你好久。這次,我們再也不分開。
那件東西,是罪魁——北毗摩皇帝定川的性命。
「如果沒其它事的話,我先走了。」歸晴朝著絳瑛拱了拱手。見他點了頭,這才轉過身子,離開了後花園。
信城這個身份,所帶來的尊榮和辛苦,歸晴都需一力承當。每日,除了接見拉攏投誠的牽蘿臣子外,還要學習文章、禮法、行止、劍術。務求,各方面都更接近一個真正的皇子。
這些事情,本身就是小王爺的絳瑛,做起來應該是輕鬆無比。但對於出身青樓歸晴而言,則要痛下苦功。
所以,他沒有太多的閒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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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晴不時會去迎來樓內,和那幫牽蘿舊臣一起用點心。軒轅奚要見他,可以說是簡單之極。
但他貴為天朝皇帝,在不清楚歸晴態度意向的情況下,自然不能以身涉險。於是,便派了歸晴從前的劍術師父,任楓,任侍衛前去一探。
任楓雖然承擔了天大風險,卻是最直接,犧牲最低,也最有效的方法。正如軒轅奚一慣的戰術風格。
「問殿下安。」任楓健步走到歸晴席旁,恭恭敬敬地躬身。
歸晴一對烏珠在眼眶中轉了轉,驚詫之色稍縱即逝,對任楓微笑道:「任楓,你近來可好?」
「殿下,敢問這位是何人哪?」旁邊有臣子詢問。
「這位,是天朝皇帝麾下的任楓,任侍衛。」歸晴見周圍臣子臉上都出現驚憤之色,卻又微笑著往下說,「當初王宮中起大火,就是他助了我一臂之力,方才令我逃出生天。兩月餘前有信,當時事發,他在天朝皇帝身邊再待不下去,朝北毗摩逃亡,已是一介流民。如今,是來相投。」
「原來是任義士,快快請上座!」幾名臣子聽說是他救出少主,連忙騰出位子,又叫小二添了副碗筷。
「諸位不必如此……只因我母親亦是牽蘿人氏,當時那軒轅奚又實在逼人太甚,一時看不過眼罷了。」任楓一邊幫著圓滿這番說法,一邊瞟了眼全身白衣、如琳琅玉樹般俊美的歸晴,心頭大異。
先將他的真實身份點明,然後再編造一個無人得知真偽的謊言。真中有假,假中摻真,令人沒辦法懷疑。
大半年未見。不說別的,單只這應變功夫,已非當初胸無城府的少年。
當然,僅靠這點小聰明的話,還是無法和他的皇帝相抗衡。
明知自己是天朝皇帝所派,卻不揭破。到底是仍念舊情,還是起了什麼意?
用過茶點,大家正要各自散開。卻見歸晴對任楓笑道:「咱們好久不見,正有滿腹的話想對你說,我們四處走走吧。」
歸晴與任楓兩人共乘一輦,費了約半個時辰,來到一座粉牆碧瓦的宅子前。讓馬伕和僕役在門前候著,歸晴拉著任楓的手,走了進去。
將門緊緊掩了,歸晴才望著任楓深深吸了口氣,神情忽然肅穆:「這裡是我和牽蘿臣子聚集商討的地方……隔音既好,平素又絕不會有人進入。你有什麼事,只管在這裡和我說。」
「陛下,非常擔心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任楓垂下眼簾,決定將靜王胸中的疑惑全部倒出,「定川將他斬首後,又將人頭懸在城門達三月之久……此事,是不是真的?」
歸晴的手不自覺地抓上自己胸口。許久沒有感覺的心,頃刻間竟痛得如撕裂刀絞。
過了半晌,那種痛才漸漸平息。他盡量以平靜的口吻,對任楓道:「是。」
定川將拂靄的人頭懸在城門上達三月之久。而自己,在渾渾噩噩中,足足瘋癲了五個月。
還是找到了他的頭……一顆失去皮肉、白森森的骷髏。
如今,那顆至愛的頭顱,就擺在臥房枕邊。任誰也,不許觸碰一下。
「竟是真的……為什麼?是你做的麼……是你,為了如今的身份,將他送到定川手中?」任楓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
「不是!我寧願自己死了,也絕對不會傷他半分!」歸晴的雙眼大睜,泛起猙獰血絲,忽然雙手掐住任楓的脖頸,對他大聲咆哮,「定川會要他的命……還不都是因為你那主子!」
「定川會將拂靄的頭顱懸在城門達三月之久,你說是為了什麼?!他是想讓這個消息傳到天朝,然後激怒你那主子,發兵北上,放棄使用北方烽火結防守的方案!他真正要的,不是拂靄的命……而是整個中原!」
歸晴神情瘋狂的說完這番話,看到任楓被掐得滿臉通紅,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狂態,鬆開了手,低聲道歉:「對不起,原不幹你們的事。」
……整個中原。那裡,有自己和拂靄初次相遇、心心唸唸想要一同終老的江南。但是,失去了拂靄,那個地方又有何意義?
天下被誰握在手中,又有何意義?
任楓拍了拍胸口,苦笑道:「沒什麼……」
定川的用意,果然和皇帝當初所猜想的一樣。只是,沒料到會從歸晴嘴裡得到證實。
「既然是定川殺了他……卻為何,你要成為,北毗摩所操縱的傀儡政權首領?」任楓問出最後一個疑惑。
歸晴驀然抬起眸子。望向任楓的目光,灼灼似火。
歸晴驀然抬起眸子。望向任楓的目光,灼灼似火:「我應承過拂靄……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害他的人。我委身於此,是為了等待時機,取定川性命。」
任楓全身不由得微微一震。他很清楚,事情的關鍵就擺在他面前。
「此話當真?」任楓愣了片刻後,想要確定,「……你又是,因何取得定川信任?」
「當日在牽蘿王宮盜走玉璽的小太監綠梓,是獲王府小王爺所扮。」歸晴唇角泛起抹晦暗難明的苦澀,「他信任我……所以,將信城這個身份給了我。」
任楓點點頭,心中已經明朗,沒再追問下去。
皇族貴胄的所謂「信任」,不可能未摻任何雜質、不用付出任何東西。那個小王爺會花這麼大力氣栽培歸晴……結論不言自明。
說得太清楚,只會令雙方都難堪。
若果真,歸晴這般處心積慮,不惜一切地為那個人復仇。倒也真算得上,情深義重。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與陛下眼前的敵人倒是一致。」任楓只覺心跳得厲害,軒轅奚並沒有讓他做到這步。但總覺得不邁出,十二分的可惜,「若你與陛下聯手,相信會更容易剷除定川。」
歸晴深吟片刻,衡量得失後,終於果斷回答:「好,我就與他聯手。他取他的江山,我只要定川的性命。」
「總是口說無憑,我回去,也需取信於陛下。」任楓聽他如此說,雖激動萬分,卻到底是個老成持重的,考慮得周全。
歸晴想了想,從腰間錦囊內拿出塊瑩瑩生輝,上鐫龍雲鳳霞,底篆牽蘿文字的印璽來。
目前,他雖然成為牽蘿皇子信城,表面風光榮耀無比,實際上,還是處處被人制約。畢竟,這只是個被北毗摩操縱的偽政權。
以他目前的能力,要動定川,談何容易。
自己雖對軒轅奚沒有好感,但他身為帝王,必定會以江山利益得失為先。對此事,必會盡全力支持。
復仇之事,已經沒有更好的機會,和選擇的餘地。
「這是牽蘿皇帝玉璽,信城身份的表記,你拿給他。」歸晴將玉璽交給任楓,苦笑道,「這已經相當於,把我的性命交在你們手裡,他應該滿意。」
任楓接過玉璽,揣入懷中。他心頭知道,此事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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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毗摩王城若階,恆沙苑,未時。
「聖上有吩咐,任何人未奉詔,皆不得進入此處……」守在苑門前的幾個太監,急匆匆地攔住帶著幾個侍衛,正在往裡闖的絳瑛。
「都給我滾開!」絳瑛卻怒喝一聲,令手下侍衛往裡硬闖。
幾個侍衛是絳瑛手下死士,皆身手非凡,又只聽命於他一人。此刻得了令,三兩下,就把那些太監打得屁滾尿流,倒在地上連聲哎喲。
苑沙苑是冷宮一角,裡面庭院房間佈置得雖還算雅致,卻缺少人氣,空蕩蕩一片。絳瑛帶著侍衛,再沒經過任何阻擾,直接闖進了主臥房。
衍真正靠在棉榻之上,手邊擱著本書,半睡半醒。聽到聲響,他有些茫然地睜開了眼,看見是絳瑛,淡然自若地微微一笑:「你來了?」
「怎麼,今日此事,你竟是早有預料?」絳瑛用手勢阻止侍衛們再上前,自己一個人朝衍真走去,毫不客氣地一撩下擺,坐在了他的榻旁。
「沒有。不過既為階下囚,半點不由人……小王爺,是想看到在下驚慌失措的樣子?」衍真望向絳瑛,眼神清澈,唇邊淺淡的笑意未散。
「哼,沒想到你還活著……不過放心,我此次前來,並非要你的命。」絳瑛沒耐心地將話引上主題,「我此次來,只是想和你賭一賭。」
其實在兩個月前,絳瑛已經知道衍真被定川私藏。挨到現在才來,就是為了籌備這場賭局。
「小王爺說笑。在下卻有何物,可以當做賭資。」衍真的心跳了跳。
「你有。歸晴的心,還在你身上。」絳瑛輕輕垂下了眼簾。
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
歸晴對眼前這個人,是那種……即使是死亡和時間,也無法抹去半分的迷戀熱愛。自己,無法代替。
所以,只有將這份感情,讓歸晴自己撕碎破壞。這樣,歸晴便再沒有,回頭的理由。
「我相信,這場賭局,你必會應承。」絳瑛拍拍手。
三名侍衛近前,他們手中分別托著一件東西。
分別是,一對精巧無比的木製假腿、一張人皮面具、一碗冷卻的棕色藥水。
「為了這假腿和面具,我足足耗費了兩月時間,遍請名師。」絳瑛伸出手,將那張人皮面具拿起,又在衍真面前展開,「它就如同人的第二層皮膚,洗濯擦拭都沒有問題,足足可以令你保持這個相貌十年……而且,不要以為我替你找了個醜陋不堪的皮囊。這副面具,是仿化琉族男寵所造……是最得寵的那種哦,美程度絕對超出你想像。」
「這雙假腿連每個關節的運轉摩擦都考慮到,經過練習,是可以行走和常人無異的……想穿上它,就必需先鋸掉你本就無用的小腿。不過為了行走,這點你應該可以接受。」
「那碗藥是什麼?」衍真聽他說到這裡,已經大概明白意思,心頭波瀾暗生,神情卻依然未變。
「哦,是啞藥。」絳瑛望向衍真,唇邊泛起個狡黠笑意,「它會令你喉嚨和聲帶受損……放心,它的份量不足以令你真的啞掉,只會改變你的聲音。做為交換假腿和面具的代價,我想不算過份。」
「你跟我離開恆沙苑。等到你習慣用木腿行走之後,我帶你回獲王府。你也知道,歸晴在那裡。」
目前局勢在絳瑛的手中掌握,他沒有理由騙自己。想到可以見歸晴,衍真並未猶豫太久,便應承道:「好。」
無論以怎樣的身份過去,無論能不能相認……只要可以看到他,哪怕是遠遠的。總好過,就此天人永隔。
話音剛落,衍真已經要過那碗棕色藥水,一口氣灌了下去。
火灼刀割般的劇痛,頓時沿著口腔燒進喉間。
手中的瓷碗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衍真抓著胸口,開始慘烈的咳嗽。鮮血,沿著他慘白哆嗦的唇不住淌落。平素清華璀璨的眸子,頓時黯淡失色。
他咳嗽的聲音先開始還算正常,後面就漸漸沙啞下去。
「忘了告訴你……這碗藥,喝下去會令人疼痛欲死哦。」絳瑛聲音溫和,體貼地湊過去,替衍真撫著背。撫了片刻,卻站起轉身,目光凌冽地對著那幾個侍衛吩咐,「把他的嘴堵實了,捆起來避免劇烈掙扎。帶他走。」
「我這是為你好。若一直讓你這麼咳下去,真的會啞掉哦。」望向衍真,絳瑛的聲音又變得溫和若春風。
幾個侍衛得令,綁了衍真,又將他從榻上架起。隨著絳瑛,走出了恆沙苑。
此時,那幾個太監看來真是傷得重了,還在地上翻滾。恆沙苑又地處偏僻,鮮少人行,絳瑛他們一路竟出入若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