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間花前老 第二章
    正午,天水城畔,一座青磚小院內。

    “喂,你說他今天什麼時候走?”機心咬著手帕,在偏廳掀起布簾,探出個腦袋來,恨恨地望向大模大樣坐在正廳,端著茶水、蹺著二郎腿的程大知府。

    “往日麼,大概都是天擦黑後回去……今天也不會例外吧。”一旁的歸晴不由得苦笑。

    正廳中,馮衍真正一手抓著槐花糕往嘴裡塞,一手捧著本書看著。而他身旁,程怡平也不顧主人的冷落,自顧自地喋喋不休。

    前些日子,程怡平還能口若懸河地談論些風花雪月、國家大事,但這樣唱獨角戲達兩個月之久,再健談的人也詞窮話盡,如今程大知府連隔壁李大媽家的母豬、衙門養的狗新下了崽之類的事情,都拿來哼哼唧唧:“……那狗崽啊,有三只是花的,兩只是黑的。其中一只花色的,臉是白毛,兩只眼睛周圍卻是黑毛……啊哈哈哈哈……馬兄,你可知道,那活像李大媽家的二愣子被人打了烏眼青的模樣……所以,我給它取名為小二愣子。現在二愣子和小二愣子看到我,都是副恨不得撲上來咬一口的模樣,倒也相得益彰……”

    馮衍真仍然拿著書,有一口沒一口地咬著手中槐花糕,不為所動。倒是簾子後的機心歸晴聽到這番高論,掌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妤姑娘也在啊,不知道今天午飯吃些什麼?”程怡平聽到偏廳傳來的笑聲,連忙轉過身去陪笑,“在下吃不得辣,望這次菜中少放辣椒為妙。還有啊,在下上回用過貴府的菜,足足洩了兩天三夜,確實難過,望這次洩藥也少放些……”

    “聽聽,這個日日來蹭飯的,居然還挑三撿四。”機心悄聲對歸晴說後,挑開簾子走了出來,換上臉得體微笑,“程知府,不知府中,有多少時日未動火灶?再不動的話,恐怕灰塵積得厚了,還得疏通煙管,勸知府還是動動吧。”

    “自從吃了妤姑娘做的飯菜,發現每次都有意外和驚喜,感覺到刺激無比,相形之下以前吃的東西就無味至極。所以在下已經把府中火灶封了,決心姑娘在一日,就叨擾一日。”程怡平一臉正色,對著機心拱了拱手。

    “你……”機心被此人如城牆般厚重臉皮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一拂衣袖,“今日未曾准備知府的飯菜,請回。”

    “無妨無妨,在下食量甚小,吃幾塊槐花糕就可……”程怡平笑嘻嘻地轉過頭,剛想要伸手去拿槐花糕,卻看見——

    馮衍真仍舊拿著書目不轉睛,而桌子上的那盤槐花糕,已經跑到了他的懷中,用一臂牢牢護住。

    程怡平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眼中流露出失望。

    要知道,他一大早就忙著過堂辦公事,忙完後就直朝馬家沖去,連早飯也沒來得及吃。

    下回,看來要記得隨身帶幾塊饅頭。

    “啊哈哈哈哈哈……無妨無妨,反正本知府最近腰腹稍嫌粗胖,減一減也是好的嘛……啊哈哈哈……”但這種失望神情只在程怡平臉上出現片刻,馬上又換上副歡喜嘴臉。

    青磚小院門外的屋簷下,一片早夭的樹葉飄過。書童三兒和一個衙役聽到從屋內傳來的笑聲,不由得長長打了個哈欠:“老爺每次來這裡,好像都很開心的樣子嘛。”

    “聽說靜王不久要親自帶兵西來,攻打牽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衙役擁了捅三兒。

    “是啊,要不然老爺怎麼會親自天天往這裡跑,還加緊了對馬先生的看守,防他不告而別?”三兒在地上撿起片樹葉,繞在手指間玩弄,“不過,看來那馬先生啊,倒是真真無意仕途,妤姑娘又是那般精靈古怪,整得他次次死去活來……老爺這又是何苦。”

    “國家天下江山社稷……他們這些人,在乎的都是這個。你還小,不懂的。”衙役歎了口氣,摸了摸三兒的頭頂。

    “咦,那你懂嘍?”三兒翻起眼睛。他平生最恨,就是別人拿他當小孩子看。

    “我……我當然懂……”衙役回答得有些底氣不足。

    “既然這麼了不起,上回賭牌九的錢,現在還我。”

    “啊哈啊……其實那個,我也不太懂啦……今天天氣不錯……”

    如一大塊通澈碧玉的天空上,幾縷浮雲悠悠飄過。

    這年夏末秋初,正是涼風驟起之時。

    當朝皇帝發表了討伐牽蘿的檄文之後,靜王自皇城許昌率四十萬大軍西下,准備攻打牽蘿。

    雖說軍隊號稱有四十萬,實際上卻只得二十余萬。但就憑這二十余萬大軍,相信踏平牽蘿應該是綽綽有余。

    小至一個城、大到一個國家,是無法養活超過其人口總數十分之一的軍隊的。如果硬要窮兵黷武,只顧發展軍事力量,不顧民生經濟的話,最終不等別人來滅,自己就會體制崩潰步入毀滅。

    當然,也有異族不事農耕經濟,專以強壯兵馬攻占別國或城池,奪取糧食金帛為生。但這種類似於山匪盜賊四處搶劫的行為,只能使歷史發展倒退,令天下陷入蒙昧黑暗,縱然得了天下,也絕非為皇正道、百姓福祗。

    牽蘿和北方異族都久受天朝影響,其思想體制與天朝大同小異。所以,靜王對其大約戰力有所估計。

    靜王大軍進入天水城內時,是正午時分,夾道只見森森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寒光甲胄,黑色蛟旗飄揚於風中,軍容煥發、軍紀嚴明。

    靜王身著銀色甲胄、騎著白色駿馬行走於隊伍前端,神情冷竣、風姿英發,也不知羨煞多少青年,成就多少閨中春夢。

    “呀,靜王殿下!”三兒捧著束花,於人群中騎在某衙役的肩膀上大聲尖叫。

    “三兒啊,我都推掉公事,偷偷帶你出來了……你怎麼鬧都行,別再把口水滴到我頭上就成。”衙役苦笑一聲。

    “既然這樣,上回賭牌九的錢還我。”三兒威脅地拋下一句後,目不轉睛地望著靜王遠去的背影,神情一片向往,“靜王殿下好威風哦……天水全城的人都出來迎接他……”

    “不是吧……這天水城中,還有人根本就不知道靜王來了呢。”看三兒這副花癡模樣,某衙役多少有些吃味,小聲嘀咕,“至少馬先生一家,就被瞞得死死的……”

    不過,衙役這小小的不滿嘀咕,淹沒在喧囂一片、群情激昂的人群中,誰也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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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那程知府破天荒的沒有上門,倒也算是落得清淨。不過,奇怪的是自早晨起床,就沒聽見街坊四鄰的動靜。

    馮衍真坐在青磚小院的門廊下,肩頭和發稍處落了幾朵槐花。他只覺得內心隱隱泛上絲不安,但那種不安究竟是從何而來,卻無法確定。

    歸晴蹲在馮衍真面前,將他修長勻稱、卻沒有絲毫力度感的小腿抱在自己的膝上,一寸寸輕輕揉捏。當初在譙城的那個名醫說過,馮衍真的雙腿注定是不能再行走了。而且,如果日後不注意活氣舒血,小腿的筋脈血管很容易壞死萎縮,不如截去小腿來得干脆。

    當時馮衍真自己都認了,歸晴卻死活不依。他語氣堅決地告訴那名醫,他一定會照顧好馮衍真的雙腿。

    歸晴也真是這麼做的。半年的時間裡,他日日替馮衍真揉腿熱敷,保持血氣暢通,從未間斷。

    “先生,此處可還會疼痛?”歸晴的手指拂過那深深凹陷的雙膝處,心中一陣顫抖——

    還記得那時,馮衍真曾疼得整夜整夜睡不著,連床單都被抓扯破了好幾條。

    “不疼了。”馮衍真輕輕一笑,“歸晴,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當著別人面叫我大哥,私下稱我拂靄就好。先生這一稱呼,不必再提。”

    “拂、拂靄……”歸晴抬起頭,終於怯生生地輕喚,美目中一片柔情蕩漾。

    半月前,他與馮衍真已經初試雲雨。人都說無論男女,第一次皆是疼痛難當,此言果然不虛。

    但由於馮衍真的溫存體貼,他第一次相與,竟未曾落紅,次日就可如常行走。而且,多試幾次後,越發體會得其中好處。

    馮衍真被他目中柔情所惑,自忖四下無人,輕輕扳起他優美下頷,吮上那鮮紅濕潤**,與他唇齒交纏。

    一陣夏末涼風吹過,滿院槐花如雨墜落。

    馬蹄聲聲邁入庭院,卻未曾驚了兩人春夢。白色駿馬上,白衣銀甲的英挺男子正目光如電,將這番旖旎景象盡收眼底。

    為了收服那清高怪癖的隱士,拒絕天水知府陪同,未帶任何侍從部下孤身相訪……如今看來,竟是對的。

    靜王不自覺地將手撫上胸口,他從未試過,心髒跳動得如此猛烈——不是夢吧……拂靄,求求你,不要是夢……

    那清俊面容上的道道縱橫交錯,是利刃留下的傷痕……拂靄的樣子,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但是,仍然一眼就能認出是他。

    來不及探究他為何仍然活著,但看到他與那美貌少年吻得情深纏綿,想到自己相思刻骨,心痛他容貌盡毀、形容消瘦之余,不由得無明火起。

    靜王縱馬上前,彎下腰去,伸手一把揪住歸晴的後領,將他硬生生從地面上提起。

    馮衍真感到歸晴**驟然離開,不由得訝異睜眼。

    靜王一手拽著馬韁,一手將歸晴懸空提著,直直望向馮衍真,目光說不出是悲是喜是愛憐,唇邊泛起個冷笑:“拂靄,你瞞得我好!”

    馮衍真看到靜王驟然出現,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氣。但片刻間,他便恢復從容冷靜:“在下馬行,表字之世,閣下認錯人了。那是捨弟馬青,請放下他,有話慢講。”

    聽到熟悉的清朗聲音,靜王微微瞇起了深黑的眸子,卻依言放下了手中歸晴。

    拂靄,你是在打定主意不認我麼?我倒要看看,你要玩什麼花樣……只要你願意,我就一直陪你玩下去。

    放心。這次,我一定會將你保護得很好……

    馮衍真望著靜王忽而帶上戲謔的眸子,神情沉靜如深淵。

    無論如何……我再不能回頭。此番,就算保不住自己,也要護得歸晴機心周全。

    歸晴望著這互相對峙、皆散發出強烈氣勢的兩人,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

    “馬先生是麼?”靜王忽然勾起唇角一笑,翻身下馬,對坐在機關椅上的馮衍真抱拳,“此番前來,是請先生加入本王帳下,為攻打牽蘿一事出謀劃策。”

    “好,我去。”馮衍真沉靜如淵,對他投來的目光未曾有半點閃躲,回答得更是干淨利落。

    如果說靜王是光芒四射的陽光,那麼馮衍真就是深不見底的黑潭。陽光所散出的光芒到達他那裡,就全數陷落,連一點反光都瞧不見。

    靜王對這種情況,不能說沒有半分氣惱。

    拂靄……看你能避本王到幾時。

    “快進來嘗嘗今年的糖醃玫瑰……”

    機心推開門,笑盈盈地望向院門外,卻看見歸晴孤零零地蹲在滿是落葉的地上。在他的對面,是張空蕩蕩的機關椅。

    “好兄弟,這是怎麼了……先生呢?”機心見此情景,不由得心頭一沉,連忙上前扶起歸晴。

    歸晴抖抖嗦嗦地站起身,臉色慘白,滿臉淚水:“靜王來了……拂靄被靜王帶走了……我、我沒有辦法……”

    權勢、智謀、甚至體格……無論是哪一方面,都無法與靜王抗衡。所以沒有辦法留下那心心念念愛慕著的人,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帶上馬遠去。

    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痛恨過自己的軟弱無力。

    “靜王來過了?”機心有些詫異地反問一句後,頓時明白了些什麼,眉頭輕輕皺起,恨恨道,“可恨那程知府竟一直瞞著……要是早些知道的話……”

    不過,現在追究這些也晚了。

    “先生臨走的時候,可曾留下什麼話?”機心咬了咬下唇,快速整理了一下思緒。

    “拂靄說……讓你我保重。”歸晴垂下頭,直哭得泣不成聲。

    “……好兄弟,收拾收拾細軟銀錢,隨我離開這天水城吧。”機心沉吟片刻,終於長長歎了口氣。

    “為何,為何?!”歸晴聽完她這番話,伸手抓住了她的肩頭,淚眼大睜,“我不要離開這裡,我們一起想辦法把拂靄救出來好不好……姐姐,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好兄弟……你太高看姐姐了。這個世界上,有可以辦到的事情,也有不可能辦到的事情。”機心苦笑一聲,任歸晴抓著肩膀,“我的那些小心計,比之先生又算得了什麼……明說了吧,先生他自己都不再作逃脫指望。他留下那句話,就是讓你我快快離開事非之地,以免惹禍上身,到時逃都來不及。”

    是的……馮衍真看得很清楚,靜王想要的,只是他一個人而已。如果他對靜王的相邀推三阻四、抵死不從,那麼以靜王的性子,難保不以歸晴機心性命相威脅。與其鬧到那種地步,讓大家都受到傷害,不如一開始就隨靜王去了,還歸晴機心自由。

    “既是如此,姐姐你快走吧……我、我不能走。”歸晴慢慢松開機心的肩膀,用手背擦干眼淚,聲音低緩卻堅決,“無論有沒有辦法救他……畢竟,留在天水一日,就有接近他的機會。”

    “聽姐姐一句勸,歸晴。既然靜王帶他走了,他就是你再動不得的人……”

    機心急促的話語猶在耳邊,歸晴卻已經轉身離開,不再看她一眼。

    我知道,我沒有力量可以從靜王那裡救回拂靄……但是,也絕不願就此放手。我不甘心、好不甘心……

    對不起,機心姐姐……辜負你一片苦心。

    歸晴快步行走著,一滴清淚再度從眼角滑落。

    機心望著歸晴倔強遠走的背影,終於跺了跺腳,咬牙追了上去。

    這兄弟……平素瞧著溫溫文文、善解人意的一個人,強起來還真像頭驢。

    聽到背後腳步聲響,歸晴腳步漸緩,淚眼迷朦地回過頭來。

    “我陪你出去……看能不能找到什麼法子。”機心望向歸晴,滿臉無奈,“你一個人怎麼成。”

    歸晴的淚水霎時奪眶而出,止都止不住,唇邊卻泛起了個真實的笑容。

    謝謝你……機心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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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靜王所率大軍在天水城稍事休整後,便浩浩蕩蕩開往冀城方向。

    在踏平牽蘿之前首先要做的,是收回冀城和隴西。

    當軍隊經過天水城前那片大平原時,車輦中的靜王捏了捏身旁馮衍真的手,輕笑道:“馬先生在此處坑殺牽蘿騎兵萬余,溝壑皆為之填平……雖說此番有利於本王大軍前行,卻聽得民間傳聞,此處常聞戰鬼夜哭。”

    馮衍真骨節分明的手不由得微微抖了抖。

    他是心地淳厚善良的人,縱然胸懷奇謀,卻未曾在戰場上煉得鐵石心腸。雖說事出無奈,但那夜過後,他親眼看到過天水城中一些居民兵士去被屍體填平的裂縫邊上,肆意翻弄屍體,在那些血肉模糊、支離破碎的屍體中找尋值錢物品。

    這種事情,足足進行了半個月之久。直至牽蘿兵士們的屍體腐爛、白骨散亂,方才用大石將那裂縫密密封了,填出條敞途來。

    戰鬼夜哭,哭得是死在荒野、無法返鄉;哭得是肢體不全、不得安寧。這萬余戰鬼身後,又留下多少悲痛仇恨、添了多少新寡孤兒?

    馮衍真不敢再想,輕輕垂下眼簾。

    “拂靄……你還要瞞本王到幾時。”耳邊,靜王的氣息驀然接近,語調也變得暖昧不明。

    “殿下自重。”馮衍真驀然推開就要伏在自己身上的靜王,眼神清冽地望向他,“在下馬行,絕非殿下口中拂靄。”

    “無論你是誰,都注定屬於本王一人。”靜王皺起眉頭,眼中稍帶怨怒,一把托住馮衍真的後腦,強行湊過去,愛憐地輕舔著他臉上疤痕。

    容貌、雙腿皆被毀去……拂靄,你那時一定疼痛欲死吧……這件事,原是本王的疏忽……但你究竟要怨恨到何時方休?一年、兩年、五年、還是十年?給我個期限,不要讓我等待得發瘋。

    馮衍真睜著眼,神情冷淡地任靜王擁吻著,手指卻已經慢慢爬上了靜王腰間的短劍劍柄。

    自己離開那座青磚小院,已有五天的時間。慧黠如機心,應該早帶著歸晴離開天水城了吧。

    猝不及防之下,一道青鋒寒光突現。

    靜王生在處處充滿險惡斗爭皇家,從幼時到如今也不知被暗殺過多少次。所以,他潛意識的第一反應,就是推開馮衍真。

    但那柄短劍一開始就不是刺向他,而是刺向馮衍真自己的胸口。

    等到靜王真正反應過來,想到阻止馮衍真時,那柄短劍已經有一半沒入了胸膛,鮮血迅速地在青色長衫上暈染開來。

    “拂靄,拂靄!本王不會再對你做什麼了,你不許死!否則、否則本王就滅了你九族,把你的門生全部凌遲處死!你聽見了嗎?!”靜王捉住馮衍真的雙臂,將他仰面牢牢按在懷裡,又掀開簾子大喊,“傳軍醫,快給本王傳軍醫來!”

    馮衍真睜著眼睛,感覺到血液迅速地從體內流失,神智卻清醒無比。

    為何還是不肯放過我。

    那時我尚有容貌、傲骨和顯赫名聲,征服起來想必是可以體會到女子身上未有的快感……如今我什麼都沒有了,為何還要如此相逼?

    是了……靜王殿下用過的東西,就算毀了,也始終不許他人染指。

    感覺到臉上落下幾顆溫熱水滴,馮衍真閉上了眼睛。

    如今,我遂你心願。你卻為何,還要惺惺作態地流淚?

    機心和歸晴二人,像熱鍋上的螞蟻般煎熬了五天,才終於尋到了一個有可能接近馮衍真的機會。

    靜王帶來的軍隊,是用於前線拼殺的。那麼後勤打雜做飯和運送糧草物資,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天水駐軍的身上。

    如今前線傳來消息,前方後勤人員稍嫌不夠,要增添兩百人。天水駐軍如今數目只剩下不到五百,還要負責大批糧草物資調動,人手已經非常緊張,是萬萬動不得的。

    所以,就只能在天水城百姓中征調些新兵出來。雖然急切間無法操練得當,但他們上了前線也不過是做飯打雜,只要身體健康、勤於操持勞作就行。

    “大叔,我行的,什麼都能做,你就招了我吧。”

    歸晴頂著滿頭汗,拉著那招募新兵的粗壯校尉衣下擺不放。

    “小孩子家到這裡來湊什麼熱鬧?!”校尉一邊瞪起銅鈴大的眼睛嚇唬歸晴,一邊不自覺地摸了摸下頷茂盛的絡腮胡子——

    居然喊我大叔……我還不到二十二歲哪,看上去有這麼老嗎?

    “我不小了,已經滿了十七歲。”歸晴一邊謊報年齡,一邊八爪魚般死死揪著校尉不放,“別看我瘦,其實很有力氣的……大叔你就招了我吧!”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校尉俯下身子,板著臉一根一根將歸晴的手指從自己身上掰開,“你這個樣子有十七歲……當我傻的啊?!人已經招齊了,你再說什麼也沒用!”

    說完,校尉轉過身子離開。

    “大叔,你就招了我吧!”歸晴在他身後,不死心地拖長聲調大喊。

    這聲大叔叫得校尉渾身寒毛倒豎,連忙加快了腳步——

    嗚嗚嗚嗚……難怪阿琳到現在還不肯嫁給我,定是嫌棄我生得老……

    看到那校尉的背影在視線內迅速消失,歸晴不由得長長歎了口氣,眼中漸漸泛起哀怨水波。

    “……還是不成嗎?”機心從一旁的首飾攤轉了過來,走到歸晴面前,眉頭輕皺,“別擔心……原本不想去求他的,如今看來,也只有這個辦法。”

    歸晴點點頭,跟著機心繞過喧囂人群,朝天水府的所在方向走去。

    現今天水城中,掌握著調度一切事務權力的,也只有那往日涎皮賴臉蹭飯的程知府了。將歸晴插進開往前線的後勤隊伍,相信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

    通過天水府門前的衙役通報,機心和歸晴很快被請進了天水府花廳。

    當下世風,只要是小民見官,門前衙役必定會討要銀錢,但天水府中,顯然沒有這個規矩。而且一路所見,只覺無論衙役下僕,皆進退有度、形容端整,全沒有半點頤指氣使或萎糜姿態。

    機心歸晴口中雖未說什麼,心頭卻皆暗贊程知府御下有方。

    在花廳內喝了半盞清茶,就看見程怡平身著整潔便服掀簾進來,笑嘻嘻地一拱手:“妤姑娘、青小弟,近來無恙。不知今日來在下這裡,有何見教?”

    “我們布衣小民,怎敢見教大人。”機心見他這副模樣,想到馮衍真被帶走、歸晴這幾日受盡煎熬皆拜他所賜,胸中一口惡氣再難按捺,當下冷笑一聲,重重放下手中茶碗。

    “在下知道……妤姑娘和青小弟,都對在下懷恨在心。”程怡平笑笑,走到主人席處端端坐了,“但人在其位,必須有相應的作為。在下也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若馬先生如此人才,於我管轄境中埋沒不薦,便是在下的失職。”

    這、這個平素涎著臉蹭飯的家伙……求到他頭上來的時候,倒擺出這副正經嘴臉了。

    不過,現在求人的是自己,少不得要姿態放低些。

    “知府大人,家兄現今在靜王帳下,音訊全無。大人也知道,他行動生活上都有不便之處,我們姐弟對他非常掛心。”機心強咽下胸中惡氣,笑得如沐春風,“如今天水城中募兵去前線,我這兄弟也想前去。就算近不得家兄身旁,也多少知會得消息,稍慰憂心。”

    “嗯。”程怡平放下手中茶碗,打量了一番歸晴,“此次募兵的條件是在下所訂……青小弟怕是年歲太幼,身子也太單薄。”

    “法尚可容情,難道就不能網開一面?”

    機心仍耐著性子央求,歸晴卻早掌不住,沖到程怡平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聲聲哀求:“大人,你若不幫我的話,我就再無法可想……求求你,求求你!”

    “快起來!這是怎麼說的?!”程怡平連忙上前,將淚流滿面的歸晴扶起。他看著這花般少年神情淒慘,額頭已磕破一塊油皮,鮮血正慢慢泌出,也不由得心疼,“在下又未曾說過,不答應你們。”

    其實,在這募進的兩百新兵中加一個歸晴,確非難事。只要叮囑了帶隊的覃校尉路上對歸晴加以關照,相信也不會出什麼亂子。

    “謝大人!”歸晴轉過頭望了一眼機心,破涕為笑。

    機心卻輕輕皺起了眉頭,翦水雙眸中略帶埋怨。

    這兄弟……為了情之一字,不惜卑膝受傷,莽撞沖動得可以。

    其實,當靜王再度出現時,他與馮衍真的緣份就已經到了盡頭。但他既然不肯放棄、不聽勸解,自己也少不得拼力相助。

    只希望,在他看清真實前,能少受一些傷害……也只能如此希望。

    馮衍真的那一劍雖深,卻未曾刺中要害。但因為失血過多,他發起了高熱,一時陷入昏迷狀態、一時清醒。

    隨軍的幾個醫生走馬燈般出入於靜王的營帳,大軍也因此而暫時不發,駐扎在原地。

    靜王連著兩日未出營帳,不理事務。幸而軍隊體制嚴明,手下將領謀士又多方周全,這才運作如常,沒出什麼亂子。

    軍醫們替馮衍真處理了傷口,塗了上等的金創藥和生肌散後,一致認為這種情況要降下高熱,必需找人不分晝夜地與馮衍真裸身相擁,再輔以溫補藥食,方能確保無恙。

    靜王聽過這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過,在軍醫們離開後,他動手除去了身上的所有衣物。

    兩日兩夜,馮衍真時昏時醒。醒來時,就看到自己全身赤裸著,被同樣未著寸縷的靜王擁在懷裡,然後被靜王親手喂下一勺勺奇苦無比的藥糊。

    他畢竟是昏迷時多醒時少,身子又弱,雖然迷迷糊糊地想要抗拒,卻沒有半分力氣。

    兩日兩夜,他一直聽到靜王在耳邊不停地說著些什麼,語調說不盡的纏綿傷感。但他的頭一直嗡嗡作響,根本聽不出靜王說的內容。

    他也並不想知道。

    第三天的清晨,他的熱度完全降了下來,在靜王的注視中睜開了眼睛。

    “拂靄、拂靄……你終於醒了。我准備了肉粥,嘗嘗看合不合胃口……你還想吃些什麼,我馬上吩咐他們去做。”靜王胡亂穿著小衣,身上斜斜披了件天鵝羽絨織出的大麾,一手端著個青花瓷碗,一手拿著舀了粥的瓷勺湊到馮衍真唇邊,語調溫柔中居然帶著絲顫栗。

    靜王的目光依然明亮逼人,但眼內已經布滿了濃重血絲。這兩日兩夜,他未曾合眼。

    “……不要碰我。”馮衍真面無表情地望著他,聲音黯啞卻清晰無比。

    靜王平生未曾如此悉心照顧過一個人,更未曾受過如此冷遇,一時間被他這四個字噎得胸哽氣咽、額上青筋突突直跳。

    過了一陣子,靜王方將這滿腔怨怒生生咽下,站起身來,背朝著馮衍真將手中那碗肉粥放在案上:“好。”

    “你身子弱,現在還沒辦法自己進食……我去找人來喂你。”靜王背朝馮衍真站著,馮衍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得他聲音蒼涼,“本王……不會再對你做什麼……此次攻打牽蘿,你能否助我?”

    “如果殿下遵守承諾……此事,我自當盡力而為。”馮衍真垂下眼簾,看著地上鋪著的繡花薄織毯。

    他還能有什麼選擇?以靜王的性子,絕不會就此放手,以謀士的身份留在靜王身邊,已經是最大的讓步。

    當初那一劍,也並不是存心想求死的。

    那一劍,是用來斬斷靜王對他的欲念、表明自己的心志。雖然,他不能確定能否成功,也不能確定自己能否活下來。

    生命誠然可貴,但若再被那般折辱凌虐,還不如死了的干淨。

    靜王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兩天來,他第一次邁開步子走出了營帳外。

    在軍醫們會診的時候,替馮衍真全身做了一次檢查。發現他在受過酷刑之後,早該肌肉筋脈萎縮的小腿仍然保持著血脈暢通和原來形狀,而且一切極可能危及他性命的並發症,全都沒有出現過。

    馮衍真離開靜王後,是被人日日捧在手心照顧著。他與那人相戀,是再順理成章、水道渠成不過。

    明白了這一點,又目睹馮衍真寧願一死也不接受自己,靜王生平從未經歷過這樣強烈的心痛和挫敗感。

    但他生性強硬,又深戀著馮衍真,哪肯就此罷休。

    之前的種種怨恨糾纏,如一根堅硬銳利的刺,橫在兩人中間……如今,也只能以兩人都能勉強接受的方式,留他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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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理軍務兩日兩夜後,靜王重又精神抖擻地回到了大帳之中,宣布大軍即日啟程,開往冀城。

    二十余萬的大軍總名義是打著靜王旗號,其實分了共有三支,一支由靜王親自率領調配,一支由左將軍梁飛雲率領,一支由右將軍蒙琛率領。

    在大軍啟程後五日,終於兵臨冀城。據探子來報,冀城之中,牽蘿駐軍不到兩萬。

    兵貴神速,冀城周圍又是片大平原,無險可守。經過分析,靜王命令左右將軍率兵繞開冀城,切斷敵方補給線、阻止援兵到來,直取隴西。靜王自己,則率領八萬大軍,攻打此刻已成為孤城的冀城。

    敵方補給線和援兵已斷,再加上冀城本來就隸屬天朝,我方熟悉地形,兵力又相差懸殊。所以,簡直可以說這場戰爭毫無懸念。

    “拂靄,近來胸口可還會疼痛?”

    靜王騎馬跟著車輦緩緩前行,看到身旁車輦中的馮衍真臉色不佳,忍不住柔聲相問。但隨即,他注意到馮衍真神色不悅,連忙轉換話題:“此次攻打冀城,你認為牽蘿軍會采用何種戰術?”

    “牽蘿軍會將大部分兵力集中布置於冀城城門外圍,小部分兵力置於城中,采用出擊戰術。”馮衍真淡淡回答後,閉上了眼睛。

    牽蘿得到冀城不到三個月,首要是整頓人心。牽蘿破冀城時,幾乎將城牆箭樓盡毀,現在縱然勉強修復,也絕對無法采用守城戰術,承受大軍攻城——

    須知城破之後軍心民心渙散,則必敗無疑。

    再加上,如今冀城之中尚無人得知援兵被阻、補給線已斷,還做著浴血一搏,拖延時間等待援軍到來的指望。

    他們既然要拖延時間,又不能采用守城戰,能和城內呼應的出擊戰術就是最佳選擇。

    以靜王的才干能力,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或者說,這就是被他親手造出來、能以最快時間取得勝利的有利形勢。

    聽到馮衍真這句輕淺回答,靜王竟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樣。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撫摸一下馮衍真垂在肩頭的柔滑烏發,卻終於猶豫著縮回了手。

    次日申時,靜王大軍和牽蘿軍,於冀城之下正式交鋒。

    強弩已開,兩萬名訓練有素的弩手怒喝一聲,幾乎同時扣下手中弩機。隨即飛弩如雨如蝗,挾著強烈勁風呼嘯著沖向冀城門前牽蘿軍隊。

    靜王麾下的弩隊,手中所握弩器皆是經過加強改造,用強韌性極佳的木料為主體。平時弩兵所用弩器拆卸了背於腰後,戰時便拼裝起來。拼裝好的弩器,長度有正常男子身高的二分之一,強度、精確度和射程皆是普通弓箭的三倍以上。

    如今所用戰法,是由普通弓箭隊的箭嵐戰術強化而來,靜王卻也未曾改名,仍稱此戰法為箭嵐,威力卻不可同日而語。

    那守冀城的牽蘿將軍,顯然也不是無能之輩。短短的時間之內就做出了應對,在陣前列出三排持銅盾的士兵。

    這類盾牌甲胄,精鋼鑄成的銳利箭頭輕易就可穿透。但若列出三排,就等於是在軍隊主體外護上了三層銅甲,穿透了一層總還有下一層,只犧牲得前兩排持盾士兵,於主體戰力無傷。

    既然要拖延時間,就必須以最有效的方式,保存最大的戰斗力。

    馮衍真著一襲青衫,坐在車輦之上,臉上罩著張鐵面具,眸中清華璀璨,注視著眼前戰局。

    單以戰術而論,如果給那守冀城的牽蘿將軍同樣兵馬戰力,在同樣的條件下,也未必就輸了靜王。但如今冀城糧草援兵已絕,兵力又相差懸殊,可以說是必敗無疑。所欠的,不過是時間長短罷了。

    那牽蘿將軍輸的不是戰術兵法,而是輸給了其上層統帥的戰略部署。

    果然,在箭嵐過去,靜王下令三萬騎兵隊向敵陣沖鋒後,敵陣就再聚不成形,呈現出潰敗之相。

    須知冀城駐軍大多為步兵,而騎兵和步兵相遇,幾乎就等同於單方面的屠殺。

    馮衍真眸中的清華越發璀璨。看到這裡,他已經大致明白靜王所用的進攻戰術。

    先是用弩兵攻擊敵陣,盡可能地削弱其力量後,再用騎兵沖殺,將敵方陣形撕裂扯碎,擊潰其主力。而最後,必然是用步兵占領敵方陣地。

    這種戰法,非常的直接、強硬、有效。

    戰至這裡,應該說是大局已定。馮衍真轉過頭,剛想囑咐車夫帶他回戰營,卻聽得一陣鳴金聲從敵陣響起。

    “軒轅小兒,敢否出陣,與某一戰?!”

    潰敗至不成型的敵陣勉強後退,城門忽然打開,沖出一員玄衣玄甲、乘騎火紅駿馬、容貌俊朗的年輕戰將來。在他身後,黑色流蘇的墨綠將旗高高升起,上繡一個斗大的“莫”字。

    軒轅是當朝皇族的姓氏,這莫姓戰將挑戰的,正是靜王。

    霎時,馮衍真打消了離開戰場的念頭,輕輕瞇起了眼睛。

    哦……被逼到用主將單挑這招拖延時間了麼?眼前敵方戰敗已成定局,若是我的話,就絕對不會出陣應戰。

    靜王縱馬立在陣中,身體挺得如標槍般直。他扭過頭,望向馮衍真所在的方位。當看到遠處那一襲青衫磊落的影子時,唇邊不自覺地泛起個笑。

    “騎兵隊繼續突進,步兵隊前進!能取敵將首級者,賞黃金千兩,官升兩級!”靜王一揮手,高聲下達了命令。

    他所行之術,是帝王術,注重的是整體戰略部署,而不是逞匹夫之勇。一味滿足個人的英雄行為,絕非居上位者應有的作為氣度。

    大軍如潮水般擁上,敵軍全滅,城破。

    那莫姓將領雖浴血奮戰,卻終因寡不敵眾,於混戰中被亂槍刺死,首級被梟,懸於冀城門樓之上。

    直到滅亡的那一刻,牽蘿軍也不知道,他們所等待的援兵永遠不會到來。

    **********************

    “連劈個柴都做不好,你到底能做什麼啊?!”

    粗粗壯壯的火夫頭將手中的大勺朝正煮著肉食的鍋中一扔,朝歸晴瞪眼睛:“這裡是戰場,不是公子爺呆的地方,也不知道怎麼混進來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去劈柴……我保證,今天一定會劈夠足夠的數量……”歸晴穿著身灰色短衫,臉上一塊灰一塊黑,戴頂防灰擋塵的布帽,沒有半點軍人裝束。不過,在後方打雜煮飯的人,穿得再正規也是浪費,也只配得這身打扮了。

    那大胡子校尉帶歸晴到戰場上來以後,就把他往這群火頭軍中一丟,再不管不顧,任他自生自滅。

    想必,是對那幾聲大叔還懷恨在心。

    “軍隊是不會養閒人的!”火夫頭見歸晴一副期期艾艾的小模樣就不由得火冒三丈,“這回再完不成任務,別怪我攆你出去!還不快去!”

    歸晴被火夫頭那大嗓門嚇得渾身直打哆嗦,巴不得他這一句,連忙跑出了灶房,跑到不遠處的柴垛前。

    抓起那粗重的斧頭,鑽心的疼痛就一點點從手掌處蔓延開來,他白皙勻修的手,如今全是水泡新繭,磨掉了好幾層皮。歸晴深深吸了口氣,用力朝面前那根紋理扭結的木柴劈去。

    木柴應聲而開,歸晴手上的水泡也隨之破裂。淺淺的血跡,沿著斧柄暈染開來。粗糙的斧柄磨著失去皮膚保護的嫩肉,很疼很疼,但不能停下。

    歸晴劈了一陣子柴,放下斧子,直起身子休息的時候,看到扛著巨大黑色軍旗的一隊騎兵出現在地平線上,與滿天雲霞相卷。

    周圍忽然響起了巨大激昂的喧嘩聲——捷報傳來,冀城已破,靜王命令全部駐軍進入冀城。

    拂靄……可還好麼?如今,他在做些什麼……

    看著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軍營,歸晴想著,一時竟癡了。

    “馬青,又被頭兒罵了?”一旁繞過個獐頭鼠目的男人,乘歸晴不備,抓起他的一雙手搖頭咂嘴歎息,“那麼軟嫩的一雙小手,如今竟變成這樣……我瞧著都心疼……”

    歸晴全身抖了一下,驀然甩開那男人的手,抓起身旁的斧子高高舉起,倒豎起眉毛,厲聲喝道:“應大,仔細我一斧劈了你!”

    應大有些自討沒趣地離開,嘴裡卻不干不淨的:“看你這模樣,就不信沒和男人睡過……”

    歸晴見他走得遠了,這才松了口氣。

    自歸晴入營,這應大就對他百般上心,有什麼活路都替他做、有什麼好處都替他想著。本來,歸晴還以為他是個好人,卻沒想到有一夜,他竟偷偷爬上了歸晴的床。

    幸虧那夜有人尿急經過歸晴營帳,聽到裡面撕打慘叫,這才沒遂了應大的意。不過,軍營之中全是男人,發生這種事情,大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說又是未遂。最終應大只扣了二兩俸銀賠給歸晴,就此作罷。

    此事過後,歸晴處處小心,倒也沒再給應大可乘之機。

    歸晴咬了咬下唇,舉起斧子朝面前的木柴劈下。

    在搬遷到冀城之前,一定要劈足了今天用的柴。他還不想被攆走,他要留在這裡。

    收復冀城之後,首先是要安撫民心,然後任命新知府,在城中建立起一個健全的管理體制。

    對於這些,靜王在出兵之前就有考慮,定下了知府人選,隨軍攜帶至冀城。那新任知府是今科進士,早就想一展所長,如今靜王又在面前,做得越發賣力。

    只幾天的時間,冀城之內便熱鬧了起來,大致恢復了往日耕作買賣。

    正逢八月十五,此處民間有食月餅、逛廟會的風俗。為了安撫民心和帶動城中商業活力,冀城知府下令舉辦兩日兩夜的廟會集,彰顯太平。

    就是靜王麾下兵士,在廟會集的日子裡也分兩批得了輪休,每個兵士都有一日一夜的假,去逛廟會找樂子。當然,靜王有令,若兵士有擾民行為,一經發現後就會立即軍法從事。

    第一夜,神廟張燈結彩,就這附近的樹上都掛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燈,將整個夜照得燈火通明。

    街道兩旁,站滿了吆喝叫賣的小販。有賣點心吃食的、有賣胭脂水粉首飾的、有賣花燈面具的、有賣藝的、有占卜算命的……沿途只見人群往來熙熙攘攘,一路歡聲笑語,好一番太平景象。

    靜王著了微服,孤身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此番本來想邀馮衍真一起來逛廟會,但細思忖後,心頭明白馮衍真絕對不會隨自己出來。

    還是買些特產點心、新鮮玩意帶給他好了。若他問起來是誰送的,就如往常般推到照顧他起居的軍醫身上,反正是些不值錢的東西,料他也不會不收。

    靜王一邊想著,一邊走到賣糯米甜糕的小攤旁,買了包糕捧在手裡。

    拂靄平素嗜甜,特別是這類軟糯甜食……一會兒,再去買包月餅、買壺土釀桂花酒給他。

    “咦,你是說……我此番尋人,必將一無所獲?這這這……可有解法?”

    靜王正這麼打算著,忽然聽到旁邊的算命攤處傳來個熟悉聲音,卻一時記不起是誰。他轉過身,看到歸晴穿著身灰布短衣,正坐在鄰攤算命先生的對面,神情焦急。

    “緣法所至,心誠則靈。”算命先生摸了摸下巴上灰白的山羊胡子,語調高深莫測,“小哥,這樣吧。你在我這兒請幾柱香,去呂祖廟中燃了再誠心禱告,說不定能扭轉時運……”

    “好好好。”歸晴再不猶豫,馬上從衣襟裡掏出十幾個銅錢遞給那算命先生,換了細細的三柱香。

    靜王見到這一幕,輕輕瞇起了深黑的眼晴。

    他記憶力一向出眾,盡管歸晴打扮裝束與見他時大不相同、膚色黑了許多,他也一眼就認出了歸晴。

    想到馮衍真和眼前這美貌少年深情擁吻的情形,靜王不知不覺地手下用力,隔著紙袋捏碎了剛買的那包甜糕。

    當初沒有加以追究,是以為歸晴理應識得進退,早早隱去。再加上,歸晴確實是馮衍真的救命恩人,心中多少覺得欠他的情。

    如今竟然……追到這裡來了麼?

    **********************

    次日清晨。

    冀城中的兵營外,歸晴揮起斧頭,用力朝那一大塊扭紋柴劈下。

    扭紋柴應聲而開,漂亮地從中間斷成兩截。

    近來,手掌在磨得稀爛後,漸漸結了厚繭,也不太覺得疼了。而且,兩臂的力氣越來越大,完成每日的任務已經不在話下。

    那大嗓門的火夫頭,也誇了自己好幾次呢。

    只是,不知道變得這樣粗糙堅硬的手,還彈不彈得琴。拂靄他……可會嫌棄。

    “馬青、馬青!”

    火夫頭的大嗓門忽然響起,歸晴直起身子擦了把汗,朝聲音的方向望去:“頭兒,什麼事?”

    “有位上頭來的軍爺找你。據說,是要把你調出這裡。”火夫頭有些拘謹地絞著大肚腩上的圍腰,黑紅的臉上冒著油光,“日後你要是得了好處的話……嘿嘿,別忘了咱。”

    “哪能呢。”歸晴口裡敷衍著,扔下斧頭,邁開步子跟著帶路的火夫頭。心裡,隱隱開始忐忑不安。

    要帶歸晴走的人,不過是軍隊中的低階校尉。但對於打雜燒飯的人們來說,那種身份已經值得敬若神明。

    何況,他們居然還專門為歸晴備了馬車。一時間,火夫團內猜測什麼的都有,但結論是統一的:這小子,要開始飛黃騰達了。

    那馬車大約行了半個時辰,走出兵營、穿過幾條巷子,來到一座外觀簡樸院子前停住。

    “裡面有位大人要見你,進去瞧瞧吧。”帶路的校尉跳下馬車,替歸晴打開車門。

    歸晴點點頭,依著校尉的吩咐邁進了院門坎,朝正對著院門的那間房屋走去。內心,忽然生出期待。

    他所說的那位大人,是不是拂靄……是拂靄發現了我在這裡,所以偷偷派人接我出來相見……對,一定是這樣。

    這樣想著,心髒在胸腔內就開始砰砰直跳,怎麼也停不下來。

    怎麼辦……我如今的樣子必定是丑了……拂靄看見我,會怎麼想?

    將那雙粗糙皺裂的手藏在衣袖下,歸晴整了整衣冠,推開了眼前那扇木門。

    木門之內的家具物什,和這院子的外觀一樣簡樸。

    當歸晴看清了在屋內等著他的那個人時,滿腔欣喜期待頓時化做一桶冰水,當頭澆下。

    “你來了。”靜王坐在屋內的一張木椅上,目光如電地望著他,聲音清晰有力,“本王該稱你為馬青,還是歸晴?”

    看到歸晴因驚惶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靜王的唇邊勾起了個笑:“站在那裡做什麼?過來,到這邊坐。”

    歸晴躊躇片刻,想到左右逃不出去,索性橫下心來,朝靜王旁邊的椅子走去,一屁股坐下。

    “本王准備了些糕點果酒,嘗嘗。”靜王將桌子上的幾碟點心、一個金邊藍紋瓷壺推到歸晴手旁。

    見歸晴不動,靜王從其中一個碟子裡拈出塊龍須酥放入嘴中,笑道:“怎麼,怕本王下毒?本王若要你的命,自會派人做得干干淨淨,怎會如此大費周章。”

    本來歸晴確實存著防備心思,如今聽他這麼講,又覺得大有道理。若是靜王肯動手,十個百個歸晴怕也丟了性命,如今自己做這番姿態,只能讓他恥笑。

    想到這裡,歸晴索性雙手並用,抓起那幾個碟子裡的精致小點直往嘴裡塞。然後,又湊著瓷壺嘴咚咚咚灌下幾大口果酒,抹了抹嘴,不甘示弱地望向靜王。

    “這就對了。”靜王一只手撐著下巴,瞧著歸晴笑,“本王今天,不過想和你說說話,聊聊拂靄的事情。”

    歸晴藏在衣袖中的雙手,不自覺地緊緊攥了起來。

    “本王第一次看到拂靄,是他金殿面試的時候……他只有十九歲,才華氣度卻將身旁所有人都比了下去。”靜王眼眸溫柔深邃,仿若穿越時空,凝視著兩年前金殿上的馮衍真,“瞧見他的第一眼,本王就知道,這輩子再放不下他。”

    “拂靄雖然外表溫文,性子卻硬得很,又是少年得志,一次又一次對本王的示好無動於衷……不過,他也有弱點。”靜王的眼中,此刻隱隱浮現肅殺之氣,“本王自攝政以來,做事莫不因循王道,事事以江山社稷為重……但那時,想他已經想得快瘋了。所以,本王毀他仕途、斷他退路,甚至用他家族門生性命要挾……不破不立。那時,就是一心想徹徹底底毀了他的自尊、他的清高傲骨。本王眼裡只有他一個,愛也好、恨也好,他的眼裡,也只能看到本王一個人。”

    “但是,本王畢竟不是神,做不到事事周全,獨獨忽略了要保護他……從來算計過別人、威壓過別人……卻從未像那樣,強迫凌辱過一個人。如今看來,竟是錯了。”靜王的唇邊泛起個輕淺苦澀的笑容,“在郊野撿到他被撕爛的血衣時,就知道自己錯了……你信不信,本王在有記憶的時候,就學會不做任何不切實際的夢,心中和眼裡,全是種種現實算計……本王一生只做過一個夢、持著過一個夢。那個夢,就是拂靄。”

    歸晴聽他說著,不自覺地咬住了下唇。

    盡管不想承認……但是他能體會靜王的心情。因為,他也是第一眼,就被那雙清華璀璨的眸子擄獲,從此再不能自拔。

    “拂靄容貌雙腿已毀,你卻人比花嬌、年歲又小,一時真心許是有的,卻未必能守他到老。不過,你是救了拂靄的人……所以,你要多少金銀財帛,本王都會給你。”靜王挺了挺身子,眸子又恢復到深邃難測,“只有一點,別再試圖接近他……此事,算本王求你好了。”

    歸晴聽到這話,用力將下唇咬得滲出血來。

    靜王也不著急,默默地看著他,等他答應或拒絕。

    “你疑我對他是假意……試問你又有何資格留他在身邊?!”歸晴氣得渾身打顫,牙關撞得咯咯響,聲音不自覺地高昂,“他被人剜肉剔骨的時候,你在哪裡?他被棄在荒野等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你可知道他的雙膝到現在都還會疼,你可知道他一開始被我救時,根本就不想活下去?!”

    “如今……好不容易一切都好了,你卻強行把他帶走,還拿錢財權勢壓我……”歸晴臉漲得通紅,伸手抹了把因激憤而迸出的眼淚,“有本事就立時殺了我……要我放手,一千個休想!一萬個休想!”

    “沒錯……本王就是在用錢財權勢壓你!你以為,本王不想用別的方式留住拂靄嗎?!有可能的話,本王也不願這麼做……”靜王面對歸晴的激憤,一雙黑眸中也燃起火焰,“還有,你以為,本王真的不會殺你?!”

    靜王生性強硬,從未向人求過什麼,人人對他敬畏,就連當朝皇帝都忌他三分。如今為了馮衍真,對這身份地位卑下的少年軟言相求,承認自己過錯,卻換來如此情形,不由得無明火霎時升騰。

    確實,讓歸晴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世界上,對靜王來說,只怕比碾死只螻蟻還要容易。

    “來人,把他給我拖下去!”靜王驀然站起身來,伸袖一拂,將案上瓷碟瓷壺盡數打爛在地上,發出一串乒乓亂響。

    幾名穿了甲胄的近衛隊士兵破門而入,迅速堵了歸晴的嘴,用麻繩將他如棕子般捆了,揪著拽著拖出了門坎。

    靜王目光冷冽地看著這一切,內心卻不可抑止地隱隱升騰起挫敗感。這時,他注意到其中一名近衛士兵還待在屋內,猶豫著未曾離去,於是沉聲問道:“有什麼事?”

    “探子來報,左將軍和右將軍,已經攻下隴西。只是……”近衛士兵注意到靜王正脾氣不佳,小心翼翼地上前回稟,“牽蘿軍在我軍到達時,已經撤兵,於隴西城內未置一兵一卒,而且將城中糧草財帛全部搜刮一空……如今隴西饑民遍地,我軍軍糧大部分已經分發給饑民。在足夠糧草運到前,大軍無法前進作戰。”

    聽完這士兵的稟告,靜王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雖說只影響到局部,拖延得戰機,卻是很厲害的戰略……守隴西城的這名將領,絕非等閒。

    但是,依牽蘿高層統帥的無能來判斷,這名將領棄城回到牽蘿,怕是非但不會受到嘉獎,反而會遭到責難。

    目前能做的,也只能是傳令涼州節度使,盡快將各城的富余糧食全部集中調配至隴西。一方面充作軍糧,一方面照顧到饑民。

    “備馬回營,傳令各部到本王帳中集合。”

    靜王想到這裡,再不猶豫,大踏步朝這簡樸院子門口的方向走去。

    靜王回到大帳,與麾下將領謀士商量出最有效的運糧和出兵方案時,已經是深夜。

    軍情緊急。方案一定下,將領謀士們便起身告辭,各各去部署運作自己負責的部分。

    馮衍真目前是以謀士的身份留在軍中,雖然靜王一直沒有讓他負起太大的責任,但這種場合也必須參加。他往往發言不多,卻句句切實,而靜王也顯然非常願意聽信於他。

    目前軍中高階將領,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來歷不明,總戴著張鐵面具,雙腿殘疾的馬先生。

    眾將領謀士已散,大帳內霎時間空落落的一片。靜王撩起帳簾,於夜色中借火把的橙色光焰,看著馮衍真坐在軟轎上的瘦削身影漸漸離去。想到歸晴今日的堅持激憤,雙手不自覺地攥成了拳頭,剎那間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的心情。

    輕輕歎了口氣,靜王轉過身子吩咐侍衛:“將照顧馬先生起居的軍醫叫來,本王有話要問。”

    軍醫很快趕到了靜王身旁。因為,喚他前來問話,已經是靜王每日必做的事情。

    “……你們要好好注意先生的飲食調養。他喜歡什麼,要用什麼,不論多難得的,馬上向本王回稟。”交待詢問了一大堆關於馮衍真的事情後,靜王走到軍醫面前,望向垂首低眼的中年軍醫,“馬先生……現在已經睡下了嗎?”

    “回稟殿下,按照平日作息,馬先生現在應該已經睡下。”軍醫仍然垂首低眼。

    “今天沒什麼事了,你下去吧。”

    靜王摒退軍醫之後,也不讓隨身侍衛跟著,披上件那件天鵝絨大麾便走出了大帳。

    約半盞茶的時間,靜王來到了馮衍真所居住的營帳前,問了帳前值班守衛,得知他確實睡下後,摒退守衛,掀簾而入。

    靜王點燃案上的油燈,只見馮衍真床腳處放著一只金獸造型的薰香爐,正青煙嫋嫋。那裡燃的,是讓人睡下便不易醒來的黑甜香。

    “拂靄、拂靄……快要想死你了……”

    靜王低聲喚著,幾近顫抖地伸出手,撫摸著那朝思暮想的眉稍眼角……

    盡管每夜只能像這樣小心翼翼地擁吻他,說些他根本聽不到的情話。

    “拂靄、拂靄……你要本王怎麼辦才好……”

    靜王歎息著,捧起他的臉,將那些縱橫交錯的丑陋傷疤一條條吻過去。閉上眼睛,他也知道每一條傷疤的所在位置、形狀大小。

    那些傷疤,注定一生無法消除……拂靄,你也要恨本王一生麼?

    月兒西墜,梆子聲敲過了四更,靜王方才仔仔細細地替馮衍真扣上衣紐,嚴嚴地裹了被褥,離開馮衍真的營帳,回到自己帳中睡下。

    **********************

    歸晴塞了嘴,被一塊黑布蒙了眼,捆綁著被那幾名近衛軍帶走。

    看靜王的模樣,必定是要處死自己了……雖然不甘心,卻沒有任何辦法逃出生天。

    歸晴滿心淒惶不安,發誓做鬼也不放過靜王,但那幾名近衛軍拖著他走了好一陣子後,居然還沒動手。

    黑暗中,好像上了馬車,又下車走了一段路。

    等到有人除下歸晴眼上黑布時,他看到自己身處在一個小營帳中。帳外,有三四個守衛的身影。

    “殿下吩咐,一個時辰問你一次話。那件事情你想清楚了,條件仍然任你提。”一名近衛軍兵士站在歸晴面前,將他嘴裡的軟布取出,“此事,勸你還是應允了吧……”

    “他休想!”軟布一取出,歸晴立刻放開嗓門大吼,“我……”

    “很好。”近衛軍兵士把軟布再度塞回,將後面的話堵在他的嘴裡,拍拍手離開。

    此後,問話果然是一個時辰一次。就連深夜入夢,歸晴還是照常被准時的問話喚醒。

    次日清晨,歸晴頂著兩個因為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借著日光,如看皮影戲般,隔著層布看帳外的人影幢幢。

    這裡,是軍營的某處。不過,也只能猜出這點。

    “……如果從隴西出戰,牽蘿必定不會讓我軍輕易兵臨城下,他們將利用地勢之險,在狄道谷山中設下大軍……”

    歸晴正在焦急難耐的時候,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清朗聲音忽然從帳外傳來。他愣了片刻後,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拂靄、拂靄……我在這裡!在這裡啊!!

    歸晴拼命地扎掙著,想大喊出聲,卻因為嘴被塞得死實,只能在喉嚨裡發出低低嗚咽。

    馮衍真顯然只是路過這裡,很快那清朗聲音就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歸晴沮喪地閉上了眼睛。

    陽光下,馮衍真戴著鐵面具,坐在軟轎上,心尖忽然顫了一顫──

    剛才,似乎聽到歸晴在大聲喊自己的名字?

    不過,他應該已經隨機心遠走它鄉,怎麼可能在這裡……必定是太擔心他了,才會產生這樣的幻聽。

    鐵面具下的薄犀唇角,勾起個無人看到的自嘲笑容。

    被關在那頂狹小的營帳裡,不分晝夜,隔一個時辰就輪流有人來問話。這樣的日子,足足過了一個半月。

    每天都有人給歸晴喂飯喂水,雖然飯菜質量不錯,份量也不至於餓著他,卻每天都是同樣的食物、同樣的定量。到最後,他已經嘗不出食物的味道。

    而且,除了反復問著那句同樣的話,沒有人跟他再多說一句。

    似乎,那些人沒有把他當做活著的人來看。

    開始歸晴被問話的時候,還可以中氣十足地叫罵。然而現在,他的意志完全被永遠不安穩的睡眠、永遠逃脫不出的孤獨摧垮,頭腦經常性的一片空白,幾乎是逆來順受地接受那些人的擺布。

    他唯一還能表現出來的抵抗,就是仍然對那句問話下意識地搖頭。

    這天,問話的兵士如往常般來到歸晴面前,扶住他削瘦的肩膀,取出了塞在嘴裡的軟布。

    歸晴被關了一個半月,鬢發蓬亂,渾身都散發著酸臭氣。他大睜著無神的雙眼,也不等問話,就拼命地對那兵士搖著頭。

    “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強呢……”那兵士扶住歸晴,輕輕歎了口氣,眼角竟有幾分濕潤,“大軍就要朝隴西進發,你也不能再待在這裡……以後不會有人再逼你問你了,再也不會了。”

    歸晴垂下眼簾,張大了嘴,喉頭咯咯作響地想說些什麼,卻因為太久沒有說話,半天說不出來。

    兵士等了一會兒,見他始終說不出話來,終於輕歎一聲,起身離去。

    在兵士准備掀開帳簾的時候,忽然,歸晴嘶啞低沈、仿若嗓子正在滲血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拂靄、拂靄、拂靄……”

    反反復復,就那麼兩個字。

    兵士的腳步停頓了片刻,卻終究還是伸手掀開簾子,走出帳外。

    **********************

    一個半月後,涼州各城征集的糧草已經全部調運至隴西,解決了隴西城饑民和軍糧的問題。

    進攻牽蘿的時間,也因此而拖延了一個半月。

    根據在牽蘿國布下的探子來報,當初守隴西城的將領姓莫,名佑非,與守冀城的莫姓將領是異母兄弟。

    莫佑非雖然於戰略層面上的決定完全正確,不損一兵一卒就給天朝軍帶來極大困擾,此次回牽蘿之後,卻受到官降一級的懲處。而他戰死、懸首於冀城門樓的異母兄弟,則被追封為忠勇候,做了衣冠塚風光厚葬。

    但由於莫佑非掌管著牽蘿戰力最強大的一支軍隊,又是軍心所向,所以牽蘿國王仍然沒削減他的兵權,允他戴罪立功。

    根據早就定好的部署方案,左右將軍率兵,先朝牽蘿國的必經之地──狄道谷山進發。

    如無意外,等左右將軍拿下狄道谷山之後,靜王所率軍隊便剛好趕來與他們會合,直搗牽蘿國。

    按說天朝與牽蘿兵力懸殊、布置也得法,沒有不勝的道理。但那守狄道谷山的人,偏偏是莫佑非。

    憑著僅有天朝十分之一的軍隊,莫佑非硬是將靜王的左右將軍困在狄道谷山之前達半月之久,不得前進半步。

    左將軍梁飛雲見這種情形,不由得急了眼,親自率領大刀隊往狄道谷山處發起沖鋒,卻被佑非斬殺,頭顱懸於狄道谷山關卡處。

    當靜王率麾下軍隊趕到狄道谷山的時候,面對的就是這麼一個情形。當他看到自己左將軍的人頭遠遠掛在關卡處隨風晃動時,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回到帳中卻氣惱得拍碎了平時慣用的藍玉浮硯。

    靜王冷靜下來後,便立即傳喚在那場戰斗中活著回來的兵士問話,結果那幾個兵士結結巴巴講了一大堆,卻沒能將當時情形講得明白。

    只一點,那幾個兵士倒是異口同聲──

    當梁飛雲率眾沖上去的時候,有好幾次和敵方主將碰面,原本有機會殺死敵將。但梁飛雲卻明顯猶豫不決,反而被莫佑非一劍割下頭顱。

    當靜王問到理由時,那幾個兵士齊齊跪倒在地,口稱雖然這種情況有辱我軍威名,但確是唯一的可能──

    那莫佑非生得貌似天魔,美麗魅惑無比。梁將軍當時是被他容貌所惑,因此猶豫著下不去手。

    靜王胸中本來氣惱稍平,如今聽這些兵士胡言亂語,不由得無明火起,當場就想斬了這些人。但轉念一想,現在絕非殺人洩憤的時候,於是忍著氣,嚴厲囑咐了這些兵士不得再提此類話題後,摒退了他們。

    “傳令軍中,兩日後本王親自率兵攻打狄道谷山!”送走那幾個兵士後,靜王深深吸了口氣,揚聲道,“本王倒要看看,那莫佑非……到底是何方神聖!”

    靜王勤於兵政,又對這方面天份不淺,自領兵以來從未有過敗績,更何況是軍階僅次於他的左將軍被割下人頭、懸掛在敵營這種奇恥大辱。

    此番,是他第一次為敵人而動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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