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酒間花前老 第一章
    江南的雨,下起來就沒完沒了,陰陰綿綿,如同理不清的思緒,如同仕途失意人的愁腸。

    歷朝歷代,黨派之伐未曾斷過。一旦失勢被貶,便再難翻身。而養老隱退之所,首推江南。

    歸晴是教坊清倌,尚垂髫,通音律,善解語,冶容絕色。青樓三年,他見慣了失意人的長吁短歎,胸臆難抒。

    本以為就這樣,冷情笑面,迎來送往,在聲色犬馬中直至色衰。沒想到,卻會遇到那謫仙般的人物,竟起了持箕帚,相看待老之心。

    那日,靜王駕臨江南。因了色藝,歸晴於煙花中尚有薄名,奉命在席前撫琴。撫琴間,歸晴偷偷抬首,欲一窺靜王真容。

    誰料,沒窺到靜王,卻與下席一對清澈明亮的眸子對上。

    明明只是個布衣仕子,怎就生得如此清格華貴?旁邊的陪侍,大都是帶品官員,氣質標格,卻全被那人壓了去。

    一時之間,歸晴竟收不回目光,只顧癡癡瞧著那仕子。

    仕子見他失態,連忙清咳一聲,才算驚醒了歸晴的魂。當下急急垂頭,凝神於七弦之上,琴音卻難以自控,漸入旖旎佳境。

    酒深入夜,席上一干人等留宿於靜王別院。歸晴心中暗動,知道錯過這一夜,便和那仕子再難相見。

    攬鏡自照,只見冶容灼灼如桃花,含情眼波橫秋水,不由自喜。再細細思忖,那仕子席前出聲提醒,已是有情。若此時夜奔相就,那人怎不動心?

    一念至此,再不猶豫。

    輕描眉,點朱唇,踏繡履,披上芙蓉色薄裳,再散開一頭如鴉長髮,便朝那仕子居所而去。

    含羞來到窗前,卻聽見屋內傳來隱隱**。歸晴青樓出身,早聽出是行房事之聲。原來,有人相就於前。

    滿心期望,頓時成空。但想想那仕子姿容品格,終是不肯甘心罷休。歸晴舔破窗紙,向室內望去。

    桌上幾盞燈忽明忽暗,照出滿室昏黃暖昧。那仕子雙手被一束紅綃縛了,綁在床頭,赤裸的身子紫青淒紅,全是凌虐痕跡。在他的身上,一個壯碩男子正馳騁不休。

    「靜王殿下……何時,才能放過在下……」那仕子聲音顫抖淒慘,卻尤自維持著禮度進退。

    「前禮部侍郎這樣屈從於本王,無非是想保全家族門下。」男子的被陰影覆蓋,看不清容貌和表情,「可知,那年金殿面試,你才情容貌滿朝驚,聖上欲招為駙馬,是本王一意攔下?可知,本王在黨派之爭中,站在你的敵方,是為了讓你再無官名,一心從了本王?這次本王到江南,就是為了攜你而去……本王一生,只拜天拜君,如此用心,你竟不知惜福。」

    仕子屈辱地別過眼,緊咬下唇,再不說話,任那獸般的男子在他已經傷痕纍纍的身體上馳騁啃嚙。

    屋內再無對話,只有一片喘息交織。

    歸晴在寒風中呆立片刻,失神離去。那仕子,是他動不得的人,已經再清楚不過。

    只是,看到那清俊面容上的淡淡淒苦掙扎,竟起了用盡一生,將那份淒苦抹平的心。

    似那般謫仙人物,本就該如閒雲自由,不應被權勢深鎖桎梏。

    回房後,歸晴冷靜下來,想起自己不過一小小教坊清倌,怎覆得天起?最終輕歎一聲作罷。這種心,也只能深埋入百轉愁腸,見不得天日。

    天色微微拂曉,歸晴便再睡不沉。索性起床,也不洗漱,散著一頭長髮倚窗聽簷下的竹風鈴。心中,癡癡想著幾日前見過的那仕子。

    已經探得清楚,那仕子姓馮,名衍真,字拂靄,十九歲高中榜眼,風頭一時無雙。但誰曾想,僅官拜禮部侍郎半年,便在黨派之爭中翻身落馬,被貶為庶民,永不錄用。

    此事說起來,就是江南的販夫走卒也知道馮大人是被奸人陷害。想他一新介侍郎,滿心只忠君報國,又哪曾加入什麼黨派之爭?至多,也只是立身於公,說過幾句話罷了。

    因了出仕時間尚淺,人又清高自許,朝廷中未曾打下半點根基。門生收了幾個,人品意氣倒是相投的,卻個個寒微,無出身更無高官。所幸,馮衍真為官尚留得清名,不少名士賠著銀錢爭先與他相交,煮酒論詩,閒來打馬遊獵,生活倒也不難度。

    掐指算來,馮衍真此時,也不過剛滿二十。二十歲,正血氣方剛,又滿腹錦繡,就這樣生生斷了前程,令人扼腕長歎。

    近日靜王駕臨江南,邀馮衍真及一眾江南名士陪侍。平常人,不過認為靜王是慕馮衍真清名,博個交結愛才之舉罷了。只有歸晴心知肚明,那裡面,另是一番隱情。

    歸晴邊想邊歎,不知不覺天已大亮。這時,只見機心梳妝齊整,推開他的門,見他尚未梳洗,不由大嗔:「你在做甚?忘了今日要陪我去太平寺上香麼?」

    「是,是,怎敢誤了姐姐大事。」歸晴陪笑,吐吐丁香小舌,朝她長身而躬,「姐姐門外稍候,我梳洗後就來。」

    機心見他一臉伏低做小,早掌不住,噗哧笑出聲來:「好好好,候著你便是。」

    機心同歸晴一般,也是教坊清倌,兩人交情極厚,並稱雙絕。除此之外,那些多事恩客還為她另起綽號——瑯嬛天女。

    瑯嬛,為天帝藏書之所。

    初及事,她便好文字之戲,出口落筆,吟詩作賦皆清新俊雅。縱是才子名士見她,也無不欽服。再加上人又生得容顏妍麗,儀態萬方,自小就被眾人追捧於掌心,從未嘗過底層賣身的辛酸艱澀。

    如無意外,日後,機心必是尋一房清白人家嫁了,為人妻母。雖說煙花地裡走一遭,卻也落個乾淨身子。

    因早知是這樣的前程,機心也一面積攢銀錢備嫁,一面暗暗在恩客中留意。怎奈流金繁華易度,半點真心難尋,迎來送往有年,卻未曾對誰傾心相許。

    所以稍有閒暇,機心便會拉歸晴同去太平寺上香,誠心祝禱,以求個如意郎君。

    歸晴梳洗完畢,素著臉,換上身青布衣裳,隨機心乘上馬車出了門。身為男子,平日裡的華衣妍裝,在神佛前是萬萬穿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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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金披紅的神像前,三柱清香慢慢燃盡。

    歸晴垂首閉眼,跪於蒲團,正在心中為馮衍真默禱之際,一旁的機心忽拉他衣袖,聲音細若蚊蚋地傳入他耳中:「那人……莫不是上天許我的?」

    抬頭,歸晴看到馮衍真踏入寺檻,邁進大殿,仍如幾日前所見般清格華貴,只是臉色略帶蒼白。

    頓時心中狂喜,想上前相認之時,卻看見馮衍真身後隨著進來一便裝男子,體格身材,正是那夜所見施暴之人。歸晴心中頓時明瞭,必是靜王著了微服。

    這刻,才得將靜王容貌瞧清楚。靜王雖體格壯碩,年歲卻只得二十許,英偉俊朗,目光如電,與馮衍真相比又是一番氣度。

    若是平日見了這等人物,少不得在心裡暗起結交之意。但此刻,歸晴卻只覺得此人形似虎狼,心如蛇蠍。

    旁邊候著的沙彌見兩人進殿,連忙上前朝歸晴機心二人長身一躬:「二位施主,現有貴客來訪,請二位暫避。」

    「無妨。」靜王上前阻住沙彌,滿面笑容,心情極好的模樣,「請願還神原是同樣的心,何論尊卑,我與拂靄稍候便是。」

    聽他這番言,歸晴本就對他懷惡,也就免了推辭,自顧自垂頭閉目,卻再難誠禱,心中一團無明火翻滾。

    機心站起身,一對翦水烏眸對著馮衍真顧盼不休,朝著他們福了福,玉容含笑:「既與君子有緣相逢,何妨琴鳴酒樂兩相得?」

    馮衍真聽機心相邀,不由得凝神,多瞧了她幾眼。

    以女子之身,遇見心儀男子能坦蕩蕩相邀,兼之出口不凡,必非池中物。

    「讓姑娘親自相邀,便使我等汗顏。」靜王看出機心屬意於馮衍真,眼中卻一派溫和無波,「如此,我與拂靄定當前往。」

    機心手伸到背後,拉了拉歸晴的衣襟,示意他站起來,然後朝著馮衍真和靜王掩口一笑:「奴捨菜粗酒薄,只有這兄弟還操得一手好琴,當使之遣興。」

    歸晴明白,這是機心要他相陪。怎麼說,她也只是一介女流,孤身和兩個男子結交,終不成體統。傳出去,也壞了清譽。

    當下,也只有勉強從蒲團站起,朝兩人胡亂抱了抱拳。耳內,卻傳來馮衍真輕輕一噫,心中不由得大亂。

    幸得過後,馮衍真只是對他稍稍寒噓幾聲,便無言,只做從不識得。

    歸晴雖稍許有些失望,但轉念想想,靜王就在一側,他也是為了避免自己惹禍上身,胸口處又不由得泛上些甜意來。

    機心將馮衍真他們邀至教坊一間雅室,命廚子備了酒菜、歸晴擺好琴案後,自己拿了一壺桂花酒,笑盈盈地勸客。

    機心本就學問不凡,如今在意中人面前,更是肆意賣弄文采風流。她在席間應答進退有致,對世事時局都有不俗見解。

    快要席盡人散,趁機心收拾桌子時,靜王伸腳在案下踢了踢馮衍真的小腿,湊到他耳邊小聲調笑:「此女子……配你如何?」

    馮衍真頓時白了臉,也小聲道:「殿下莫要說笑,在下絕無此意。」

    「怕我對她下毒手麼,倒是宅心仁厚。」靜王嘿嘿一笑,須臾目光如電,「你只會擔心他人,卻未曾想過自己?」

    馮衍真全身都震動了一下。靜王的強硬手段和詭異心思,他是見識過的。

    歸晴在一側收拾琴案,只看到靜王和馮衍真交淡後,馮衍真的臉色大變,卻未曾聽到他們交談的內容。幾乎不假思索,歸晴就認定靜王又在欺凌馮衍真,只恨得牙癢癢。

    馮衍真在忐忑之中,隨著靜王向機心歸晴拱手告別。

    歸晴將他們送出教坊大門時,注意到門口早有一大群侍衛在那裡畢恭畢敬地候著。為首的看到靜王攜馮衍真出來,早上前單膝跪下:「屬下保護不周,向殿下領罪!」

    一旁的機心忍不住訝異出聲。她見此情形,已經猜出靜王身份。

    「誰讓你們來的?」靜王見再瞞不住,形狀鋒利的眉毛微微皺起,「鬧得別人都知道本王在哪兒,很氣派麼?」

    說完,他冷著一張臉,拉著馮衍真拂袖而去。

    身後的侍衛哪敢怠慢,急匆匆簇擁著,生怕有了半點閃失。

    「姐姐,那傢伙不是好人。」歸晴看著那群人走遠了,才拉了拉機心的衣袖,眉宇間浮現怨恨神色。

    「……怎麼?」機心冰雪聰明的人,早聽出歸晴話中另有隱衷,卻因涉及靜王,不是能當街說的事情,連忙扯了他回教坊,「好兄弟,我們回房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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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別院的路上,靜王忽然緩了腳步,望向那侍衛長,聲音沉下去:「這麼著急出來找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殿下,王妃從京城過來了。」侍衛長擦了擦頭上的汗,神色緊張。

    「……肯定被王妃訓斥過了吧,這個賞你。」靜王從懷中掏出塊金錁子,扔到侍衛長的懷裡,唇角勾起個笑,「以後,我的事對她能哄就哄,多長點心眼兒,別太老實了。你自己也能好過些,對不?」

    「謝王爺賞!王爺的話,在下理會得。」侍衛長受寵若驚地接過金錁子,小心翼翼地塞進荷包。

    說起來,一塊金錁子的賞對一位王爺來說,並不值什麼。難得的是,王爺能如此和顏悅色地和他一個小侍衛長交談,這是該給他掙了多大的臉面。

    靜王點點頭,轉身又笑著去拉馮衍真的手:「拂靄,你還未曾見過靜王妃吧,隨我見見她去。」

    馮衍真往後退了一步,驀然拂開靜王拉他的手。此時,他雖然強自壓抑著激動的情緒,額上的青筋卻都綻了出來、突突地跳著,聲音顫抖:「在下……還是不去的好。」

    「為何?」靜王深深地看著他,眉頭輕皺。

    馮衍真垂下頭,被青色袖子遮掩住的拳頭緊緊握在了一起。

    功名、前程、自負、傲骨……全部都被眼前這權勢熏天的男子一手抹殺。但自己還是個男人……絕不是侍候主母的妻妾,絕不是沒有半點血性、任人擺佈的玩物。

    過了片刻,馮衍真忽然抬起頭,對著靜王輕輕勾了勾唇角:「沒什麼……只是,在下偶感不適罷了。」

    「既如此,就先不要見王妃了,回去後就找大夫來瞧瞧。」靜王上前一步,拉住馮衍真的手,笑著朝別院的方向走去,再不疑有其它。

    自靜王出生以來,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人人對他唯恐慇勤不夠。雖然他沒有養成驕奢的個性,卻也因此忽略了別人的個體感受。

    馮衍真順從地跟著靜王往前走,眼神一點點黯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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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吹過,簷下的竹風鈴一陣亂響。

    機心和歸晴倚窗坐著,都穿著藕荷色紗衣、散著長髮,恍若神仙中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機心望向窗外,眉眼間透出些哀愁來,「馮衍真……怕是活不長久。」

    「姐姐為何如此說?」歸晴扯著機心的袖子,神情急切。

    「少年榜眼、江南名士……他那種人,最重的是清格傲骨。靜王如此折辱於他,雖然礙於權勢不能反抗,卻遲早會尋死解脫。」機心纖長白皙的手指從窗沿上拾起片落葉,「退一步說,就算他的稜角崢嶸被全部磨平……最終也會做為靜王的污點而被抹去。靜王不動手,自有人替他動手。」

    「姐姐說的這些,我全都聽不懂。」歸晴的眼睛裡慢慢湧出淚水來,「我只想知道,怎麼樣才能救他?」

    「救不了……沒有辦法。」機心慢慢搖頭,輕輕苦笑,「以色侍人,色衰則愛弛……其實,他現在自尋解脫也許還好些。等到他再大一些,模樣不那麼好了,一身清格華貴也被磨去,靜王自然就會另結新歡……那時他一個失勢男寵,會有什麼下場,你可知?」

    靜王是帝王家的人,自然不會有任何錯和污穢。錯的和污穢的,自然是旁人。若是還念及好的,三尺白綾或一杯鳩酒;若是從此淡薄甚至成仇的,就拿去任人糟蹋。

    將人剜目、拔舌、砍去四肢再養在大甕裡的事情,並非古時才有。

    歸晴心中一酸,淚珠就從眼眶裡滾了出來。

    自己也知道沒有辦法……但就是怎麼想都覺得不甘心,怎麼想都覺得胸口酸楚難當。

    「好兄弟,哭夠了就收拾細軟,準備今夜跟姐姐走吧。」機心摸了摸歸晴的頭髮,眼神溫柔。

    「怎麼?」歸晴有些詫異地睜大了眼睛。

    「沾惹上靜王這檔事,你以為我們還會有太平日子過麼?」機心輕歎口氣,「說不定,還會引來殺身之禍……我們救不了馮衍真,總要救自己。」

    沒有任何反駁的理由,機心從來就沒錯過。

    歸晴點點頭,胸口卻越發堵塞得哽咽難消。

    遠處隱隱傳來的梆子聲,宣告此夜已過三更。

    馮衍真住在靜王別院南側的一間雅居內。他睡不著,於是點了油燈,坐在紅木桌旁看書。

    這時,已經拴上的門忽然傳來劇烈的撞擊聲。

    馮衍真有些不知所措地抬頭,正好對上破門而入女人的一對灼灼秀目。

    在那穿著華貴胡服的女人身後,是幾名手持利刃的貼身侍從。

    「好俊的模樣……怨不得王爺迷戀於你。」那幾名侍從衝上前,架定了馮衍真後,女人挑起馮衍真的下頷,唇邊泛起絲冷笑,「我是靜王妃定繡,初次見面。」

    馮衍真咬緊下唇,屈辱地別過頭,不發一言。

    定繡從袖口內抽出柄寒光凜冽的匕首來。

    她是北方天性強悍異族的公主,因為和親而嫁給靜王,全朝都對她另眼看待,不敢有絲毫怠慢。北方異族風俗,上至王候下至平民,都守著一夫一妻的規矩,除非一方死去,終生不得離棄。

    這也是靜王已經二十餘歲,至今卻只得她一個妻子、尚無子嗣的原因。

    她從小生長於王家,見慣種種毒辣相爭,所處地域又未受教化,將奴隸視作牲口對待,其勇悍手段、心思狠辣非尋常女子可比。

    寒光凜冽的匕首狠狠沿著馮衍真的眼角劃下,一直拉到他的下巴。光滑健康的皮肉霎時翻捲,鮮血如泉水般淌落。

    馮衍真如脫了水的魚般劇烈掙扎,怎奈身旁的那幾名侍從早將他死死按定。從未經歷過的痛楚讓他想要淒厲呼救,卻早有塊絲帕塞入了他的嘴中。

    一道、兩道、三道……隨著匕首一次次揮下,馮衍真原本清俊無倫的臉,變得血肉模糊、分不清眉眼、看不出原來輪廓。

    已經昏厥了過去,卻又再度被雙膝的劇痛生生痛醒。馮衍真勉強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自己雙腿的膝蓋骨已被血淋淋地剜出,扔在地下。

    一隻不知從哪裡牽來的家犬,正在地上啃食著他被剜出的骨頭和血肉。

    嘴中的絲帕已經被取出,他卻怎樣都叫不出聲來,只能氣若游絲地哀求:「讓……讓……我死……」

    「現在就讓你死,不是便宜了你?」定繡咯咯笑著,隨手將匕首遞給身邊的一個侍從,拿出絲帕擦染了血的雙手,「把他拖到郊外,隨便找個地方扔了吧……他這樣子,如不是被野狼叼了去,多半能撐過好幾天。」

    「是。」幾個隨從對著定繡恭敬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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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方微微有些泛白了。

    歸晴滅了手中的小火折子,和機心就著微熹的晨光,在郊外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

    他們除了脂粉華裝,挽著再普通不過的髮髻,穿著再樸素不過的粗布衣裳,背上一人背著一個小包裹,裝著幾件心愛衣裳和在教坊積攢下的私房。

    按機心的計劃,他們天亮後就會抵達附近的一個渡口,到時候租船往西,輾轉去幾千里之遙的天水城,再隱姓埋名買地置業。如此,就算靜王手眼通天,也拿他們無可奈何。

    走著走著,歸晴忽然被腳下一件綿軟厚重的物體絆了個踉蹌。他定睛往地面上望去,不由得驚叫出聲。

    那……也能算是個人麼?

    面部完全是血肉模糊一片,根本看不出眉眼輪廓;雙腿以不自然的姿勢扭曲著,尚在抽搐個不停。

    「……他、他是馮衍真。」機心在一旁蹲了下來。她畢竟是女兒家,平日再怎麼理智冷靜,此時上下牙關也在咯咯地打著架,「我……我認得他腰間那塊白玉虎形玉珮……」

    「他……他怎會到如此地步……」聽到機心這麼說,歸晴也認出來了。他定了定神,伸出手將馮衍真攙起。當感覺到懷中人呼吸尚溫時,不由得鼻腔一酸,落下淚來,「姐姐,我們帶他一起走吧。」

    「我正有此意。」機心點點頭,背過身去,「好兄弟,你把他的衣裳鞋襪全部脫了,撕爛了扔在此處,他的隨身物品也全扔在這裡……再把你那件大麾給他披了,背他一起走。要快。」

    歸晴依機心所說,將馮衍真身上的衣服全部脫了撕爛,再除去他的鞋襪、玉珮荷包,扔在地上。

    在脫上身衣裳時還好,脫到褲子時,看到馮衍真膝蓋處就是兩個深黑的大血洞,歸晴幾乎當場暈厥過去。

    歸晴咬著牙,總算動作麻利地完成了機心交待的一切。

    用大麾將馮衍真的身子嚴嚴實實裹住,歸晴背起了他,快步走向機心:「姐姐……我們走。」

    「我們這就去渡口……」機心點點頭,和歸晴一起匆匆朝前走,「現在來不及替他診治,只有到下一個鎮上才能替他找大夫……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

    微熹的晨光中,三人有些狼狽的身影消失在西邊渡口方向。

    往常,靜王總是習慣天微明便起身,或練武、或早課,從不間斷。偏偏,今夜他似乎睡得特別沉,直至日上三竿才醒。

    睜開眼,就看到已經打扮齊整的定繡坐在自己身旁,於是笑道:「以往不曾起這般晚,偏偏今日……」

    「是我點了黑甜香,你才睡得這般沉。」定繡接口,頓了一頓又道,「你那孌童,我瞧著不順眼,已經處理掉了。」

    「……什麼。」靜王沉默了片刻,才意識到她提的是馮衍真,胸口一陣氣急,「你把他怎樣了?!」

    「我將他剜肉剔骨,扔到荒郊餵了野狗。」定繡見靜王急得額上青筋根根綻出,心頭不由得氣苦,冷笑出聲,「靜王可曾記得大婚那日,應允過我什麼?」

    她自恃娘家甲兵強盛,當今天子都忌她三分,做任何事情都有恃無恐。只是她對靜王卻是一片真心,兩人相伴時間又淺,所以平日裡尚稱得上恩愛。

    所以,靜王雖然知道她心性不比天朝女子,卻萬萬料不到她竟能做出這等事體。

    聽到這話,靜王反而平靜下來,雙目驟然森寒,冷冷地看著定繡。

    「你這樣看我做什麼……」定繡毫不示弱地瞪著靜王,卻在頃刻間瞟到一抹凜冽寒氣從自己頸項處掠過。

    檀口微張、雙目圓瞪、烏髮披散。一腔血從頸項處噴出後,定繡的頭顱骨碌碌滾落於地,身子慢慢軟倒。

    靜王將染了血的劍噹啷一聲棄於地上,大踏步走出房門,看到站在門廊下正在值班的侍衛長,沉聲吩咐:「把靜王妃那幾個貼身隨從都給我綁來。」

    一盞茶的功夫,靜王已經來到了馮衍真的房間。在他的面前,靜王妃的幾個隨從五花大綁跪在地上。

    靜王伸出修長手指,輕輕撫過紅木桌上尚未乾涸的粘稠血跡,臉上看不出半點表情:「昨夜,你們把他的屍身棄於何處?」

    「城、城西郊青石坡……」那幾個隨從是隨定繡陪嫁而來,平時驕橫跋扈被人恭維慣了的,哪見過此等陣仗,早嚇得臉色慘白。

    靜王點點頭,忽然看到牆角一條家犬在啃著些什麼,神色微慍:「這是什麼?!」

    其實靜王的本意是說,這犬怎會在此處出現,怎奈那幾個隨從被嚇得怕了,當下連連磕頭如搗蒜:「那、那是……馮衍真的骨殖……」

    聽到這句話,靜王頓時紅了眼,抽出身旁侍衛的一柄刀,將那條犬從腰處生生劈成兩段。

    靜王俯下身子,背對著人群從血泊中撿出兩片顏色慘白、已經被狗啃得斑斑駁駁的骨頭。他捧著那兩片骨頭神色淒惶地看了又看,然後用絲帕裹了,收入懷中。

    再轉身,早收起淒惶神色,又是一派皇家威嚴華貴,靜王邁開大步朝門外走去,頭也不回:「結果了這幾條狗命,再喊幾個人隨本王去西郊!」

    頓時,靜王身後刀影血光陡現,慘叫哀嚎迭起。枉死城中,從此又添新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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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著幾個侍從快馬行至西郊青石坡,靜王卻只尋到馮衍真被撕爛扯碎、沾滿了血漬的衣物。

    靜王平素是愛潔成癖的一個人,此時也不見嫌棄骯髒污穢,伸臂就將那堆爛成一團污糟的衣物緊緊攏在懷裡。

    拂靄,本王來晚了……你果真被野獸吃得屍骨無存……若本王未曾一意孤行地想要得到你、獨佔你……也不會是這個結果……

    一念至此,靜王心頭劇痛。他張開嘴,驀然噴出口鮮血來。

    旁邊侍從見了,早圍了上去,爭著替他抹背舒胸、用錦帕擦去他唇邊血漬:「殿下怎樣?還是快些回去召大夫來看看吧。」

    「本王沒事,只是一時氣血上湧罷了。」靜王揮揮手,神色黯然地令身旁侍從退下,「回去吧。」

    說完,他抱著那團污糟衣物翻身上馬,動作未曾絲毫失了矯健。

    現在還不能就此倒下。

    他怒斬王妃一事非同小可。北方異族本就對天朝虎視眈眈,如今若沒有個好的說詞和方法遮掩過去,怕是兩國兵戎相見、天下生靈塗炭就在眉睫。

    歸晴和機心帶著馮衍真,雇了艘不大不小的烏篷船沿水路往西北方向而去。

    這艘烏篷船的船主是一對年約五十許的夫妻,做了一生艄公艄婆。他們兒女都已經成人,在外面獨立討生活,按說衣食不缺,該享些晚來福。

    但他們勤儉勞碌慣了,拋不開這做了一輩子的生意,每日裡仍於水上來往渡客。

    水上做事的人家,但凡家火物什都在船上,一應俱全。十來天過去,歸晴他們吃的是新稻蒸出的米飯、鮮魚湯;看的是清澄水波、垂蔭楊柳。

    若不是掛憂著馮衍真,食不知味、景不入眼,倒也算得是神仙般的日子。

    機心和歸晴急著離開江南境內,不敢稍作停留,也就沒有時間替馮衍真找大夫看傷。只是撿那上好的刀傷棒瘡藥買了幾大包,日日替他仔細敷用。

    也許是因了年輕,馮衍真竟一日好似一日。此時,他甚至能由歸晴扶著,坐在船頭看落日。

    馮衍真一身青布衣,戴著頂寬沿竹帽,帽沿垂著雙層黑紗。一陣涼風吹過,罩在他臉上的黑紗輕輕波動,就連他瘦削贏弱的身子也似不勝蕭瑟。

    「歸晴……你說,我為什麼還要活著?」馮衍真的聲音依然清朗,卻平白多了滄桑苦澀。他垂下頭,看到自己所穿的褲子布料在雙膝處明顯凹陷進去,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哆嗦著。

    「先生切莫如此說。」歸晴垂下眼簾,握住了馮衍真顫抖的手,在掌中輕輕摩挲,「其實我……愛慕著先生,從第一眼見到先生開始。」

    馮衍真愣了愣,隨即苦笑一聲:「那是從前的事了……」

    「不。」歸晴抬起眼,斷然否定,「以前先生對我來說,永遠求不得……我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感覺到先生可以永遠留在我身邊……此番遭遇于先生是不幸,於我卻是萬幸。」

    馮衍真聽了這話,呆了半晌,眼角終於靜靜滑下顆淚來:「歸晴,多謝。」

    「歸晴是真心,先生不信麼?」歸晴一笑,定定瞧著馮衍真。

    此時,一陣稍大的風兒掠過,拂開了馮衍真臉上垂著的黑紗。

    那張原本清俊無倫的臉上,無數道新癒合的粗長刀疤泛著醜陋紅色、縱橫交錯。但那雙眸子,除了籠上層濃郁哀傷外,依然清光逼人、璀璨得令人深陷。歸晴看著他的眼睛,不自覺就欺身吻了上去,將丁香小舌探入馮衍真嘴中,與他唇齒交纏。

    馮衍真萬萬沒料到他會做出如此舉動。他本是極重禮教的人,驚駭之下,未經思索就伸手推開了歸晴。

    「先生……對不起。」歸晴被他推開,又是慚愧又是羞憤,急急道,「歸晴唐突。」

    馮衍真動了動嘴唇,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過了半晌,他忽然想通了些什麼,仰頭發出一串暢快笑聲:「世俗權勢逼我、禮教人倫陷我……如今,我又為何仍然放不下這些?」

    於是伸出臂,攬住歸晴瘦腰,指浩淼煙波為誓:「既是歸晴仗義救我,我自今日起,便只為歸晴而活。此一生,唯願與歸晴酒間花前老。」

    歸晴聽到這番話,一時間竟只知道咧開嘴愣愣地笑著,平日裡慣用的誘人媚態此時早忘到九霄雲外。

    船尾處,艄公艄婆煮著飯食,縷縷炊煙自船上飄散於空中。

    一簾之隔,機心正一邊端著杯茶,一邊側耳聽馮衍真與歸晴的談活。聽到妙處,忍不住抿唇微笑,手中的茶早已涼了,卻忘了喝。

    真是的,仗義救人的,又不止歸晴一個……不過,歸晴對你的這番入骨相思,我所不能及。

    所以,請你們幸福給我看吧。

    **********************

    一個月後,靜王攜靜王妃回到天朝都城——許昌。

    馮衍真他們沿水路西去。要抵達天水,許昌城是車馬輾轉的必經之地。說來也巧,靜王返回許昌的這一天,他們也正好踏入許昌城。

    香車寶輦華蓋、侍從守衛之多自不必說,就連黑紅相間的森森王旗也一眼望不到盡頭。街道兩旁,是夾道觀望皇家威嚴的洶湧人潮。

    馮衍真他們剛踏入許昌,還未曾找到落腳處,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混在這洶湧人潮中。

    此時,馮衍真坐在張裝有輪子的機關木椅上,仍然戴著那頂黑紗寬沿竹帽。但紗下的臉,已罩上了鐵面具。

    在抵達許昌之前,他們先至譙郡。在那個地方,尋著幾名巧手木匠,費了大把銀鈔,替馮衍真做了這張可用手操縱移動的木椅。

    正當馮衍真他們處於人潮中,有些惶惶不知所措時,只聽旁邊有一窮酸書生抽著鼻子,讚道:「不愧是靜王的車輦……沿途所經,奇香四溢。」

    的確,靜王車輦所過之處,空氣中飄散著極其濃郁的香氣。不過,馮衍真並不覺得是奇香四溢,反而感到刺鼻難耐。

    記得那人習性與自己相若,平素只喜淡淡花草清香,極惡人工香氣。就連稍重的胭脂花粉味都往往掩鼻,何況是此等濃烈熏香。

    但這個念頭只於馮衍真腦海中一掠而過。畢竟,兩人一在權勢之巔,一欲從此遁世,再無交會可能。

    寶輦之上,華蓋之下,靜王一身華服端端坐著,撥簾望向觀望洶湧人潮。他的身旁,放著口鑲了珠玉的箱子,若一人長寬。

    箱子內,是定繡已經腐爛至不成樣的屍體。

    儘管在箱內塞了無數香料,又沿途熏最濃烈的麝香,卻仍然遮掩不了那從箱縫中縷縷漫出的屍臭。

    別人也許嗅不出,但靜王卻一直聞得到。

    靜王眼神空洞地望向車輦窗外——儘管身處洶湧人潮,擺著威嚴氣象,失去了那人,心已經荒蕪垂暮。

    斬殺定繡一事,雖說為當朝帶來天大隱患,他卻未曾後悔。唯一心痛後悔的,只是未曾救得那人。

    手指不自覺地撫向胸口。當日撿到馮衍真的那兩塊斑駁骨殖,已被他用金線混著真絲編成的織囊裝了,貼肉戴著,須臾不曾離身。

    這番景象,無人得見。

    靜王與馮衍真,兩人各懷一段心事,於滾滾車塵、洶湧人流中交錯而過。

    馮衍真一行人從許昌雇了車馬至洛陽,又自洛陽沿水路到了長安,最後一路車馬勞頓,這才算到了天水。

    此行說來倒是一句話就可概括,時間卻用去了足足四個月。

    天水位於西北邊陲,景物豐饒自是不比江南,但民風淳厚處,卻又勝似江南。

    機心拿出積蓄,在天水城畔買下一座青磚小院,供三人棲身。

    一切安頓下來後,正是初夏時節。

    院前榆錢槐花正結得蓬蓬實實,空氣中都泛著淺淺甜香。馮衍真戴著寬沿竹紗帽坐在機關椅上出了院門,俯身撿起一朵潔白槐花,放入口中輕輕嚼下。

    輕輕淺淺的甜香,頓時在唇齒間瀰漫開來。

    「馬大哥,你喜歡吃槐花?」鄰居家的二毛正好經過,看到這一幕連忙跑過來,咧著嘴笑,「俺娘做的榆錢飯、槐花窩窩可香了。趕明兒俺讓娘做了,給你們送來。」

    說完,這十二三歲的健壯孩子蹬蹬就上了槐樹,掰下根滿綴著潔白小花的細槐枝,往下就扔:「馬大哥,接著。」

    馮衍真伸出手,正正將那枝槐花接住,笑道:「二毛,我該如何謝你?」

    「這種小事謝啥。」二毛又折了幾枝飽滿槐花,扔進馮衍真懷裡,跳下樹來,蹲在馮衍真膝邊,「馬大哥,再給俺講講江南那邊的事吧。」

    馮衍真的唇邊泛起個微笑。

    他和歸晴機心在此化名姓馬,對外稱是兄妹三人,受奸人陷害,從江南避禍到天水。他是馬行,歸晴是馬青,機心是馬妤。

    說起這二毛,自從偶然和他聊起江南景像人物,便心心唸唸全是江南。

    剛理了理思緒,想要開口,卻聽得一個清雅宛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二毛,又在纏馬大哥了?」

    機心滿頭青絲用銀簪挽了,一身藕荷色繡衣,搖著把花鳥團扇,面上未施半分粉黛,笑吟吟望向二毛。

    「妤姐姐好……」二毛看到她,連忙站起身,臉刷地紅到了耳根。他訥訥向機心問了好後,就愣愣地站在那裡,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

    十二三歲的男孩子,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

    機心雖說也只得十五六歲,卻是看盡風塵世事的人,哪瞧不出眼前這孩子心事。覺得有趣,索性恣意賣弄風情,對他斜斜飛個媚眼去:「二毛,姐姐屋裡有剛蒸好的糖酥,進來嘗幾塊?」

    「不、不用了……俺、俺今天還要去放羊。」二毛只覺得左胸跳得如擂鼓般響,面上又是火燒火燎般地燙,怕再待下去終究在機心面前出醜,連忙轉身,有些狼狽地匆匆跑開。

    機心見二毛滿面通紅地狼狽跑開,再掌不住,終拋下一串銀鈴笑聲。

    「妹子,好端端地又捉弄人。」馮衍真見此情形,不由得搖頭微笑。

    「我的好大哥,你妹子我是真的蒸了糖酥,快進來嘗嘗。」機心俯身,一邊掌不住笑一邊推動機關椅,送馮衍真進院門,「回頭,我給二毛家送些過去。」

    「你啊……」

    厚重的院門緩緩關上。一陣勁風吹過,枝頭槐花榆錢紛紛墜落,白綠相間,襯著青磚的院落分外好看。

    **********************

    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上,正歌舞昇平,杯盞交錯。

    北方異族來的使者滿面笑容地飲盡玉杯中的酒液,瞬也不瞬地望著那幾個嬌艷舞孃,眼中恨不得生出手來。

    坐在次席的靜王見此情景,喚過身旁陪侍,附在耳邊小聲道:「今夜,把那幾個舞女送到使者房中。」

    陪侍點頭領命,躬身而退。

    主席上的當朝皇帝,此時用袖掩嘴,長長打了個呵欠。

    須臾,席盡人散。異族使者邁著顛顛倒倒的步子告退,皇帝和靜王也站起身,朝御花園方向走去。

    「王弟你看,這使者前來,除了弔唁定繡外,就是只顧享樂。」皇帝的表情,如眼前風光般一派和熙,「依朕看,定繡之事,理應無憂。」

    「陛下錯了。」靜王目光如電地望了眼皇帝,「若是他一來便著手調查定繡死因,倒是好事……如今,恐怕兩國征戰迫在眉睫。」

    當初與異族聯姻,是因為北方異族那時老王剛死,幾個王子正在為王位鬧得不可開交。其中大王子定川急急想尋求外來援助,才將定繡嫁與靜王。

    如今定川已經坐穩了王位,手下擁兵百萬、良臣悍將無數,又有定繡猝死於天朝這個理由,不趁機攻打擴張領土才是情理不符。

    那使者的只顧享樂,實際上是在拖延。畢竟,入侵天朝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制定計劃、調配兵馬糧草都需要時機。

    「那怎麼辦?」皇帝一向寡謀少斷,卻十分相信靜王的判斷。

    「他既然會拖延時機,為臣也會。」靜王的唇角泛起個笑,神情風發,「為臣已經把精兵良將調往北方,陛下可記得百年前我朝與異族大戰後,留下的烽火結?」

    「呃……」皇帝努力地想了想,卻終究尷尬一笑。

    烽火結一共有四個,存於天朝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每一個烽火結,都是由七、八座位置險要的小城池組成,呈網狀分佈,戰時烽火為號,互相呼應。

    地勢的險要加上精兵駐守,要驅使大軍連破那七、八個城池根本就不可能。如果耗費巨大兵力,勉強破得一兩城,另幾城的精兵馬上會湧入城中,乘對方兵疲、己方地利,殺得入侵者片甲不留。

    百年前那名野心勃勃北方異族大王,御駕親征,就死於北方烽火結下。

    遺憾的是,後人過了百年的太平日子,這些小城池近乎荒廢。

    「外事一切自有王弟調度,朕很放心。」皇帝笑嘻嘻地打哈哈,伸手拍了拍靜王的肩,「西方牽蘿國新進貢了一張溫玉床,冬暖夏涼,朕還沒捨得用,就給了王弟吧。」

    人生在世,不怕沒本事,怕的是看不到自己沒本事。

    皇帝很清楚,靜王的精明強悍遠勝於自己。若不是自己為長,而祖規家法嚴苛,這皇位萬萬落不到自己身上。

    論手腕、論智謀、甚至論毒辣,他都沒辦法與靜王相爭。所以唯一能籠絡人心的,就只剩下扮演慈愛兄長。畢竟,讓靜王這般人物為自己死心塌地鞍前馬後,對江山社稷有百利而無一弊。

    「謝陛下。」靜王對皇帝深深一躬,語調中果然透出感激來,「定繡一事陛下替為臣瞞了,如今又恩寵加身……」

    「自家兄弟,說這些做什麼。」皇帝呵呵一笑。

    初夏,滿園的花正開得璀璨,在和風中賣弄顏色姿態,卻全不知塞外的腥風血雨,即將席捲而來。

    夜已深,馮衍真屋裡的油燈卻依然亮著,將他捧書的側影深深映照在紙窗上。

    夏夜的風中,傳來陣陣槐花的香氣。歸晴穿著貼身小衣,在馮衍真門前癡癡站立,心中躊躇。

    今夜,他想要將自己完全交付出去。

    心心唸唸思慕那人,已不是一日兩日。他如今就在一門之隔的地方,自己卻開始膽怯。

    不知道站了多久,歸晴終於壯著膽子,伸手推開了那道未設防的門扉,走進房間輕喚:「先生……」

    「哦,這麼晚了還沒睡?」馮衍真放下手中書卷,一對清光璀璨的眸子抬起,望向歸晴。

    「歸晴今夜……想留在先生這裡。」歸晴白皙秀美的臉龐泛起兩朵桃花紅,伸手將門扉掩上。

    馮衍真愣了愣。他雖至誠,卻不是個木頭的老實,片刻就明白了歸晴的意思,終於長歎一聲:「歸晴……你當真要許我這廢人麼?」

    他容貌、雙腿俱毀,不敢再信有人願以一生相許。就是歸晴想著他舊日模樣,一時不肯相棄,日久也必移情別處。

    所以,他不願歸晴一時衝動下,誤了終身。

    歸晴見馮衍真這番模樣,早明白他所慮。想想他原本俊逸出塵的人,卻一生只得這般模樣,不由得胸口痛如刀絞。

    素日在教坊如花解語的人,此時卻說不出半句應景的話來。過了半晌,歸晴眼中方有淚滑落,哽咽著說出三個字:「你放心。」

    馮衍真看他如此模樣,聽他如此回答,眼中終於浮現了悟和感動。剛想伸臂攬那纖細秀美的人兒入懷,卻驀然看見院外有大片火光浮動,聽到人聲鼎沸。

    「歸晴,快推我出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了?!」馮衍真見此情形,伸手抓過寬沿竹帽戴上,連聲催促。

    歸晴心知外界必有變數發生,哪敢怠慢,連忙推了馮衍真出門。

    兩人到了院門口,剛好遇上披衣散發而出的機心,於是三人一起匆匆趕到院外。

    院外的那一大片曬穀地上,圍著打著火把的上百附近居民,個個眼神焦急、面容肅穆。在他們中間,鄰居家二毛正躺在他母親的臂彎中,胸口處一根黑色長槍從後背直貫前心,大片血漬正慢慢暈開。

    在二毛的身邊躺著的,是一具身著官差服飾的屍體。

    「……這是牽蘿國的兵用槍。」一個皓髮老者上前,伸出顫抖的手撫摸槍桿。

    馮衍真聽到此話,不由得陷入沉吟。

    牽蘿距天水此處,尚有隴西、冀城兩座城池相隔……莫非,牽蘿一夜之間竟連陷兩城,已經兵臨天水城下?!

    西方牽蘿國兵馬並非極強,假如是突然對天朝來襲,必是與兵甲強盛的北方異族簽下盟約,兩相夾擊。

    「急報天水知府、涼州節度使,牽蘿來襲……冀城已被攻陷,冀城知府壯烈成仁!」二毛忽然伸直了脖子,滿頭汗水淋漓,拼盡全身力氣大聲喊叫。他舉起身旁屍體沾了鮮血的右手,顫抖著掰開,那裡竟緊緊握著冀城知府的官印。

    見此情形,馮衍真已經將事情猜出了個大概。

    那具著了官差服飾的屍體,必是冀城陷落之前,冀城知府派來的信使。二毛是深夜獨自出城,在郊外遇到了被追殺的信使後,兩人亡命回城中。

    唯一想不通的,只有二毛為何會在深夜獨自出城這一點。不過,目前這點無關緊要。

    馮衍真望向亂作一團的人群,驀然提高聲調:「大家不要著急,聽我調配,擔保天水無恙!」

    眾人聞得牽蘿國來襲,早失了主心骨,此時聽得這句話,不由得精神一振。再望向馮衍真,只見他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目中閃爍威儀,卻是個半殘之人。雖說半信半疑,但房屋田地都在此處拋不下,要跑也嫌太晚,說不得要拚命一試。

    馮衍真見人心這麼快定下,心頭頓時松下半截,開始調配這百餘人。他的目光轉向一個精壯漢子:「秦松,你拿著冀城知府官印,快快去天水知府處報信,讓他在城門內準備好兵馬,隨時出擊迎敵。」

    漢子得令退下,馮衍真的目光又望向剩下百餘人:「其餘成年男子,帶了鐵鍬長鎬,隨我到城外。」

    今夜起霧了……希望時間還來得及。

    機心聽得馮衍真的話,剛想轉身隨他出城,卻聽得不遠處二毛一聲**:「妤、妤姐姐……」

    機心轉過身,見那平素健壯結實的鄰家孩子臉色慘白,眼中的神光正一點點渙散。她心頭不由得一酸,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妤姐姐在這裡……二毛,你要快些好起來……」

    「妤姐姐……這個送你……」二毛的眼睛彎了起來,臉上綻開個笑,指了指衣裳前襟。

    機心忍著淚,伸手慢慢揭開他被血浸透的前襟。那裡面居然藏著一朵瑩白、若碗口大小的花——是曇花,只盛開於深夜郊外、天明時便會凋謝的曇花。

    「妤姐姐,我記得你說過……喜歡這種花兒。所以我……特意去摘來送你,因為來不及,只摘了一朵……喜歡嗎?」二毛的臉色越發慘白,笑容卻得意非凡。

    「喜歡、怎麼能不喜歡……」機心捧著染了血的曇花,勉強想在臉上露出個笑容,淚卻止不住撲簌簌往下掉。

    傻孩子、傻孩子……

    「妤姐姐不要哭……我好喜歡妤姐姐……」二毛伸出沾了血的手指,慌慌張張去擦機心臉上的淚,卻將血漬留在了機心臉上。

    他見弄污了機心的臉,連忙將手在前襟上蹭,卻只弄得滿手淒紅。他就著火把的光,呆呆看了自己的手半響,才道:「妤、妤姐姐……我是真的活不成了……」

    話音猶在耳,這健壯孩子的手就慢慢垂了下去,眼簾同時也緩緩閉上,如同熟睡過去的模樣。

    任憑機心和他娘如何搖晃他、在他旁邊大聲哭泣,他也永遠不再醒來。

    牽蘿國能夠一夜之間連破隴西、冀城兩座城池,必定是採用疾風戰術橫掃,以騎兵的急行突進為主。

    以這個判斷為前提,馮衍真帶著近百人,來到天水城正門外。

    這裡是一片大平原,兩旁生著些樹和低矮灌木,按說該是有利於牽蘿騎兵的突進。不過,在這平原的偏左側,有一道深而寬的天然大裂縫。

    夜霧正濃,馮衍真在機關椅上端端坐了,鎮靜自若地指揮著眾人搬土運石,一面掩飾裂縫存在的痕跡,一面造出只有左側是平原,右側全是樹木怪石的假象來。

    雖說時間緊迫,造不出太逼真的假象,但憑著夜霧的遮掩,相信還是堪堪能騙過敵軍。

    剛剛佈置完一切,就有負責打探的人急急衝過來相報——牽蘿大軍出現。

    「是時候了。」馮衍真一揮手。

    那近百人開始拖著樹枝、打著火把、扛著各色旗幟在裂縫彼端的平原上跑來跑去,一面還敲著鑼鼓,伸著脖子扮馬嘶鳴,做出有上千軍隊在此處待戰的聲勢來。

    馮衍真垂下眼簾——他已經聽到了對面急馳突進而來的馬蹄聲。

    天水這種城池,全部駐紮的也不過兩千餘兵馬,敵方應該是對這種戰力有所估計。

    攻擊戰術的基本,就是集中強勢兵力殲滅弱勢兵力。如今他在此處造出傾城迎擊的假象,牽蘿軍必定會全力突進,以求一舉殲滅天水駐軍,攻下天水城。

    因為,如若天水駐軍閉城不出,倚仗擂木滾石,打起守城戰的話,牽蘿軍的損失要比打迎擊戰耗損得多。

    「……先生。」歸晴站在馮衍真身後,雙手扶著他瘦弱不堪的肩膀,「你在發抖,又有哪裡不舒服了嗎?」

    「我在害怕。」馮衍真輕輕閉上了眼睛。

    「如若事情有變,歸晴……就是捨了性命也要護得先生周全。」歸晴伸出雙臂,從身後緊緊擁住馮衍真,「再不濟……我們就是死,也死做一處。」

    「我不是在怕這些啊,歸晴。」馮衍真輕輕反駁,歎了口氣——任憑哪個人,手上驟然沾了上萬人的血污,欠下上萬條性命,也會害怕的吧。

    此刻,牽蘿的上萬驃悍騎兵穿著黑衣黑甲,如一片黑潮般從夜霧中湧來。

    如馮衍真所料,他們果然選擇了看似平原的左側突進,然後成排成排地落入那條深深的裂縫中。

    騎兵陣一旦向敵陣全力衝鋒,便再停不下。縱然發現落入敵計,也只能如潮水般湧上。那條深黑裂縫如同死神貪婪的大口,不停地吞噬著牽蘿兵士的生命。

    雖然在夜霧中,馮衍真對那幕慘景看不太清楚,但此起彼伏的淒厲的叫聲、風中濃重的血腥味道已經近在耳側鼻端。

    但現在還不是感慨的時候。馮衍真定了定心神,驀然大呼一聲:「開城門,準備迎敵!」

    城內的軍隊親眼看到馮衍真以不足百人陷敵軍萬騎,早對他心悅誠服,哪有怠慢。只聽得一陣木頭互相摩擦的聲音,城門已開,衝出蓄勢待發的兩千天水駐兵。

    那條深長的裂縫,此時已經被牽蘿騎兵的血肉填滿。居然有五百餘牽蘿騎兵,踏著同伴的血肉屍體衝到了裂縫彼端。

    但此時他們心膽俱裂,全無陣形章法,哪裡是士氣高漲的天水軍的對手,再加上人數的懸殊,很快就被悉數斬殺。

    夜霧漸散,東方的天色,已經微微泛白。萬餘牽蘿騎兵,於一夜間折箭於天水城下。

    四周全是得勝的歡呼雀躍,就連歸晴都激動得渾身顫抖,緊緊握著馮衍真的手高呼:「先生,我們勝了!我們勝了!」

    這時一個身著知府服飾的年輕官員排開眾人,走到馮衍真面前,恭恭敬敬對他深深一躬:「在下程怡平,是現任天水知府。馬先生立下大功,又有如此才略,在下當報之朝廷,如今請到寒舍……」

    「不必了。」馮衍真避過週遭那些熱情誠摯的目光,冷冷打斷程怡平的話,「在下無意仕途,告辭。」

    「三弟,我們走。」說完,馮衍真扭頭,將清光四溢的眸子投向歸晴。

    歸晴明白他在仕途中所遭折辱不幸,眼神中慢慢浮現愛憐傷痛。他也不和週遭眾人多說什麼,默默轉身推了馮衍真離開。

    人群自動地給他們讓出條路來。

    他們走得遠了,程怡平聽到身旁書僮三兒在不服氣地低聲嘀咕:「好歹老爺也是一城之主,就囂張跋扈成這樣……」

    「莫忘了,這滿城百姓、甚至於你我的性命,都是馬先生所救。」程怡平抬起手,在三兒頭上敲了一個暴栗,唇邊泛起個笑,「大凡隱於民間的能人高士,多半身具清高怪癖……不願為朝廷所用,也是有的。」

    不過……這種人不為當朝所用,真真太可惜了。好吧,無論用什麼樣的手段,只要能留下他……

    「疼啊……老爺。」三兒摀住頭,水汪汪一對俊眼可憐兮兮地望向程怡平。

    「張翼!」程怡平朝天水城內走去,沉聲喚過一旁的衙役頭兒,「給我好好看住了馬行一家人,不許他們走出天水城半步,否則提頭來見,明白嗎?!」

    「是。」牛高馬大的衙役頭兒得令,面無表情地退下。

    程怡平繼續向前走著,神情如沐春風。

    他此刻滿心滿念,都在擬著如何向朝廷推薦馬行的腹稿。

    牽蘿國已經與北方異族結盟攻打天朝……這些,應該算是在意料之中。

    不過,天水城中居然有人倉促應戰之間,僅用兩千兵馬就損了牽蘿萬餘鐵騎。若換做自己的話,也未必就能如此迅速地判斷設計。

    勤明殿,是位於這巨大皇宮中心,皇帝平時辦公務、或是召見臣子的去處。

    靜王坐在勤明殿中,合上天水知府程怡平千里加急遞上的折子,望向正在批奏折的皇帝,唇邊勾起個笑:「陛下,玉妃之事,此刻可以了矣。」

    聽到這句話,皇帝的手顫了顫,幾乎握不住那桿細細的硃砂筆。半晌,他方悶悶道:「那玉妃……已懷了朕的骨血。」

    玉妃,是兩年前牽蘿國為了向天朝示好,送來和親的公主。因為其膚如凝玉、神若冰清,故當朝皇帝賜名為玉妃。

    靜王料到當北方異族起兵時,牽蘿必會呼應。而牽蘿雖小,卻位處通西域要道、物產豐饒,他早起了將牽蘿納入天朝版圖的心思。

    但天朝從立國至今,就是打著以德治國的旗號。若其從屬國未曾有叛亂的跡象,也就沒有什麼名目出征討伐。

    所以,靜王未曾啟用西方烽火結,甚至於未曾在涼州三城——隴西、冀城、天水設下重兵,就是存心要讓牽蘿取了涼州。這樣,一方面可以正大光明地討伐牽蘿,一方面可以激發保家衛國的軍心士氣。

    「陛下若不能斷情,為臣的也無話可說。」靜王站起身,對皇帝深深一躬,「但若不將玉妃送還牽蘿,就是向天下詔告,與牽蘿皇室未斷交情……待到我軍踏破牽蘿,陛下是否要對牽蘿皇室網開一面,為江山社稷留下天大隱患?」

    「這……」皇帝沉吟片刻後,有些無力地反擊,「那玉妃懷了朕的骨血……」

    「陛下年過四十,莫說公主,膝下皇子也已有九位,不愁無嗣。」靜王抬頭望著皇帝,目光如冰,「當然,事關皇家血脈,為臣不便就此妄加置言……孰輕孰重,但憑陛下斟酌。」

    「你……放肆!」皇帝被靜王一再咄咄相逼,終於動怒,想也不想便伸手將面前一個金樽抓起,扔向靜王。

    靜王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也不躲閃,正正被金樽砸中額角。霎時,幾縷鮮血沿著他略顯消瘦的面頰滑下。

    靜王慢慢擦去面頰流下的鮮血,一句話也未曾說,只是仍然目不轉睛地望著當今皇帝,逼他抉擇。

    「王弟……有時候我在想,你的心腸是不是鐵石做的。」皇帝終於別過眼去,口氣漸漸軟了下來,「朕也知道,身在皇家這種事情在所難免……只是,你如何能如此冷酷決絕……罷罷罷,玉妃一事,就交於你辦吧。」

    說完,皇帝已經拂袖示意靜王退下,俯案掩面,哭得聲哽氣咽。

    靜王對著皇帝深深一躬後,轉身大踏步離開了勤明殿。

    皇帝說得沒錯……這些事做起來,真的沒有半點難過和負疚感……近日,是越來越感覺不到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了。

    但是,若自己沒有承擔起那些政治鬥爭的陰暗面,這一片江山社稷,怕是早陷入混亂危機。

    靜王伸出手,不自覺地撫上胸口所掛織囊。

    只有在夢中遇見那人時,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但是,這種夢,卻做得極少極少。

    拂靄,為何不入我夢?

    **********************

    「不!不要!這是我和聖上的孩子,你們不能這麼做!我要見聖上!」

    玉妃被幾名宦官捉住了手腳,死死按在床上,淚流滿面、鬢髮蓬亂,全沒了素日冰清姿態。

    「這孽種,是娘娘與婁侍衛私通所孕,以為聖上不知道麼?」其中一名宦官咧著嘴笑,聲調陰陽怪氣,「婁侍衛已經被處死,娘娘身子玷污,也再留不得。聖上念及往日恩愛,不忍以死相罰,墮胎後就送娘娘回牽蘿。」

    話音剛落,就有人捏著玉妃的鼻子,生生灌下了一碗棕色、泛著刺鼻氣味的藥水。

    看著玉妃喝下藥水後,幾名宦官才鬆開了她的手腳。

    那藥水甫下肚,一股劇痛便沿著玉妃小腹蔓延開來。她大聲慘叫著在錦榻上翻滾,白色宮裙上,血漬漸漸暈染。

    此時,靜王緩緩從宮簾後步出,站在玉妃面前,冷冷看著她。

    「王叔……王叔救我……」玉妃看到靜王,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從錦榻上撲下,死死抓住靜王的衣襟不放。

    「娘娘自重。」靜王眉毛都未曾動一根,伸手捉住玉妃的後襟用力提起,將她一把扔在鋪了繡花毯的地面上。

    「王叔……連你也相信……我是那種淫賤女人麼?」玉妃強撐起身子,望向靜王的目光哀怨痛楚,宮裙上的血漬還在慢慢擴大。

    靜王卻連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道:「太醫何在?」

    一名皓首老者顫微微地走出。

    「你說胎兒已成形,恐藥石難下……去,把那孽種取出來吧。」靜王垂下眼簾,語調未曾有半分起伏遲疑。

    那幾個宦官會意上前,堵住了玉妃的嘴,將她宮裙褻褲脫下,壓在地上。

    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皓首老者顫抖的手中,已經多了具剛從母體內取出的嬰屍。

    靜王瞟了一眼後,轉身離開了玉妃居所——他只要確認此事完成就行,至於後事,自有人料理。

    是日午夜,玉妃吞金自絕。

    得到這個消息、趕到玉妃居所後,靜王只是稍稍皺了皺眉頭。看來,這次能還給牽蘿的,只能是具用華貴棺木裝著的屍體了。

    玉妃之死,自然罪名昭昭:與侍衛有染,懷上孽種,畏罪自盡。

    只可惜了皇帝,心痛之餘,此番還要戴上頂大大綠帽。不過,人能夠在其位,都是有所相應付出。他既貴為天子,就自然要背負起這些。

    「殿下,玉妃留下了這個,請過目。」有宦官上前,恭恭敬敬遞給靜王一幅花簽紙。

    宮中誰在掌控大局,這些宦官侍從的眼睛自是雪亮。但凡發現異常,不稟皇帝先稟靜王的事已經是不成文規矩。

    靜王展開花簽紙,看到上面以秀麗字體題了首四言句——

    玉含淵中,唸唸蛟龍,不堪偷生,君自珍重。

    看完這四言句,靜王深黑的眸子微微瞇起。他從未想到過,玉妃竟還存了這一段心思。

    天朝以龍代指為天子,蛟代指為王。此番玉妃在字句中留下「蛟龍」二字,看似為了合韻,實則明指天子暗指靜王。

    這四言句,是玉妃的絕命書,同時是她向靜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告白。

    靜王將那張花簽紙湊到燭火前,燒成了灰燼。明白了玉妃真意,他除了有些意外,心中竟不為所動。

    能讓他動情動念的人……已經不在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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