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將 第二章
    青年去卸甲村走了一趟,身上沾染了些塵土,回到船上沐浴後又換了身便裝,悠閒地坐在船廳內喝茶,順便從窗外看看兩岸風景。因為要安靜,身邊只留了個小廝侍候著。

    “主人。”小廝面容清秀,一張白臉又嫩又滑,似剝了殼的雞蛋,聲調間帶著不陰不陽的尖細,“已經按照吩咐,著他沐浴干淨,讓太醫去看了。”

    “哦……帶朕去瞧瞧。”青年沈吟片刻,從鋪了火狐皮的梨木椅上站起來。

    小廝忙不迭的上前攙住他,為他引路。

    兩人走出船廳,走過一條回廊,來到回廊盡頭的一扇門外,小廝恭恭敬敬的朝青年垂手而躬:“主人,就是這裡。”

    “你就在外面等著吧。”青年吩咐了一聲,推門進去。

    這是個普通規格的船房,一張垂了絲幔的床、一套桌椅、一大面銅鏡、一個洗漱台,牆上掛著桐琴長劍。

    並不如何奢華,但每一件家具用物的做工都相當精致。

    柏嘯青躺在床上,胡須花白的太醫坐在床頭,為他蓋上薄被。太醫見青年走進來,連忙躬身行禮。

    “怎麼樣?”青年掃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柏嘯青,簡短問道。

    “他曾經身受重傷,但卸甲村的郎中處理得還不錯,骨頭都接好了,位置很正,在慢慢愈合,身上的傷也無大礙。”太醫恭敬的回答,“只是他的手腳經絡全部被人挑斷,而且斷處已經收縮,接駁起來可能需要時間。”

    柏嘯青偏過頭去,看也不看青年和太醫,對他們的話更是置若罔聞。

    “……鄉野郎中,懂得什麼?肯定沒給我們的柏大人接好斷骨。”青年對柏嘯青的態度有氣,聽完太醫的話,微微瞇起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我看……還是把他的骨頭重新打斷再接,記得,用最好的藥。至於手腳經絡,斷了就斷了,不用再管,我看他這樣挺好。”

    “……這。”太醫的額頭上泌出一層冷汗。

    他不是不知道,躺在床上的男子,是天朝的罪人。但醫者父母心,這種事未免太過殘忍。

    “呂曖,去給我叫幾個侍衛過來。”青年微笑著,朝外面的小廝吩咐了一聲,又望向眼前的太醫,“這件事就不為難你了,讓侍衛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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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幾個腰圓膀大的帶刀侍衛進入房內,將柏嘯青從床上拖起來,架到青年對面。

    “動手吧,我看著呢。”旁邊有人給青年搬了個靠椅,青年施施然的面朝著柏嘯青坐下。

    柏嘯青右手上的夾板,以及上面包裹的紗布很快被去掉,站在他右側的侍衛拉直了他的手臂,狠狠往下一銼。

    整個屋子裡的人,都聽到了骨骼斷裂的脆響。

    柏嘯青悶哼一聲,一張臉頓時白如宣紙,一顆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從額頭上滑落。

    “喲,這樣就受不了啦?”青年朝他笑道,又臉色陰沈地望了望架住他的侍衛,“給朕繼續!”

    當柏嘯青的左手被折斷時,終於再也承受不住那種劇痛,暈了過去。

    青年不慌不忙的站起身,從荷包裡拿出個鑲了金翠珠寶的小小鼻煙壺,打開蓋子,朝柏嘯青的鼻下晃了幾晃。

    那鼻煙的味道極濃極刺激,直沖腦髓。柏嘯青在這種刺激中,再度悠悠醒轉。

    接下來,他的兩條腿也分別被侍衛們用刀柄敲斷。期間他暈了好幾次,卻又次次被青年用各種方法弄醒。

    最後,拆下柏嘯青胸口處纏著的紗布時,連動手的侍衛都有些猶豫:“肋骨……也需要重新打斷嗎?”

    柏嘯青此時已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人,渾身都被冷汗濕透,披散的烏黑長發,也濕成一綹一綹的,垂在頰邊額前。

    “當然。”青年不耐煩的揮揮手,又補了句,“不過,若把人打死了,你就拿命來賠。”

    “是,臣理會得。”侍衛朝青年抱了抱拳,然後轉過刀鞘,用力敲在柏嘯青的胸口處。

    一聲清晰碎響後,柏嘯青驀然吐出口鮮血,緩緩閉上灰暗無神的眼睛,身體隨之癱軟。

    “嘖,又暈了嗎?”青年上前,伸出如同用無瑕美玉雕出的手,抓住柏嘯青的長發,將他垂下的頭顱朝上提起,“真是不中用。”

    柏嘯青雙目緊閉,清瘦容顏似宣紙樣白,更襯出眉和睫毛的墨黑。他毫無血色的唇畔,掛著幾縷顯得突兀驚心的紅。

    青年凝視著他的臉,用指頭一點點揩去他唇畔的血漬,眼神漸漸癡迷溫柔,低喃道:“你只有這個樣子的時候,朕才……”

    說到這裡,青年忽然驚覺,像不小心抓住了毒蛇般,悚然放開他的發,退後一步。

    片刻後,等到心情平復下來,青年轉身朝太醫吩咐:“現在,你可以替他把骨頭接上……接得好些。”

    聲音竟有些黯然嘶啞。

    太醫擦擦額上的冷汗,一躬到地,恭送青年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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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太醫將柏嘯青的斷骨全部接好之後,時間已經從早晨到了下午。柏嘯青因為體力透支過度,一直暈絕不醒,倒是少受了許多苦楚。

    他已三十多歲,斷骨再生愈合不易,太醫為了讓他更好的恢復,將他的雙腿在床上束縛著高高吊起,雙手固定在胸前,避免他恢復期間掙扎亂動。

    做完這些事,太醫吩咐下人看顧他的注意事項後,完成使命,便提著藥箱走了。

    這時,房間內一片安靜,橙紅陽光斜斜的從窗戶外照進來,將江水的影子投在柏嘯青沈睡的臉龐,耀出一片若明若暗的漾漾光暈。

    門被推開,又被關上。

    青年緩步走到他身旁,慢慢坐在床沿。

    “是不是很疼呢?這裡、這裡……”青年伸出手,自左而右,輕輕撫過柏嘯青折斷的腿、手臂,最後來到胸口處,語調溫柔,“還有這裡。”

    “但是,這些都是你應得的。”幾乎在頃刻間,青年的語調又變得厭棄惡毒,“你背叛了整個天朝,背叛了朕……朕那個時候,比你還要疼上千倍萬倍!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不許睡!你給朕醒過來,聽朕說話!”

    青年嘶聲吼著,一把揪住柏嘯青的衣領,左右開弓,用力打了他十幾記耳光。

    柏嘯青的雙頰很快高高腫起。但是,接骨的疼痛都無法令他清醒,又何況這些?

    “哼哼……還是不醒麼?朕自有辦法對付你!”

    青年取下牆上掛著的長劍,跨坐在柏嘯青對面,將他的褻褲解開……

    這場交媾,一直持續到傍晚時分,他在柏嘯青體內釋放過三次之後,方才罷休。

    事畢,他轉身就走,嫌惡地將滿身**腥氣的柏嘯青,獨自留在房間內。

    反正過陣子,就會有人來清理打掃。

    夕陽的金紅色余暉,溫柔萬分地照進房間,將柏嘯青原本慘白的臉龐,映出一絲淺淺嫣紅。

    柏嘯青睜著黯淡無神的眼睛,死屍般僵直地躺在床上,頭腦一片空白。

    這時候,大船劃破金浪,駛過一片全是花樹的岸邊。春風吹過,便有早凋的落花,紛飛如雨。

    從窗外飄進幾片細碎的白色**,落在柏嘯青身旁。

    他的睫毛動了動,將它們認作細雪。

    **不停地從窗口處飄進來,落了他一頭一身。

    他失神地看著滿室紛飛的白花,朦朦朧朧中,似乎看到了天朝王城中,二十四年前的那場雪。

    回到了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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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傍晚,天朝王城紛紛揚揚落起了大雪。

    這時分,幾乎所有人都窩在家裡,暖暖和和地圍著爐子,一家團聚。王城的街道沒什麼行人走動,四處都積了厚厚的雪,家家戶戶的屋簷下全部掛著老長的冰溜子,更顯寂廖冷清。

    八歲的柏嘯青頭上插一根稻草,將凍得通紅**的小手,籠在破爛不堪的袖子裡,垂著頭,孤零零跪在雪地。

    他的身邊放著一卷破蓑席,裡面裹著他娘的屍體。席子不夠長,他娘瘦骨嶙峋的赤腳就硬梆梆露在外面,青灰色的,透著死氣。

    他知道跪在雪地裡難過,找來一塊爛草墊墊在膝下。但膝下化開的雪水鑽進草墊的縫隙,沁得他膝蓋一片冰涼,同樣難過。

    從記事起,他就跟著娘東奔西跑,四處討飯過活。身後,永遠有一群用碎石頭扔他們,喊他們“瘋婆子”、“瘋崽子”的小孩。

    娘總說要帶他去王城,說那裡是天下最繁華威嚴,最知法守禮的地方,到了那裡,就再也不愁吃喝住處,再也沒有人追打他們。

    娘每當說起這些,從未洗干淨過的瘦臉上,一對黑眼睛總是閃閃發亮,滿溢著憧憬期待。

    然而到了王城的第二天,娘就死了。不奇怪,她一向病病歪歪的,又沒錢看大夫。

    柏嘯青去附近的人家,把頭磕得破皮流血,才求來一卷破蓑席,裹了娘的屍體。

    其實,娘就這樣死了,也好。

    因為她永遠不會知道,其實她做夢都想去的王城,和其它地方並沒有任何區別。一樣吃不飽肚子、沒有地方住,一樣有孩子在身後追打、惡狗在身後追咬。

    柏嘯青跪在這裡賣身葬母,已經是第五天,無人問津。

    再這樣下去,不僅僅是他娘沒辦法入土,就連他,也要餓死凍死在這年關。

    他垂著頭,潔白的雪片不停落在他的發上身上。寒氣漸漸入骨,整個身體都開始僵硬發麻。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白茫茫的長街盡頭,出現了一盞燈。

    提燈的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他戴著皮帽耳護,全身都裹在半新的灰棉襖裡,脖子上還圍了條毛茸茸的灰鼠皮巾,全身上下,就露出張紅通通的小臉。

    少年身後,跟著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老頭穿著裘皮大褂,手指上戴了好幾個翠玉戒指,一派富貴相,老臉白得像沒見過陽光,下巴上稀稀疏疏生著些黃胡子。

    “林公公,這年三十大冷天的還要出來替上頭辦事,回去非得喝兩盅暖暖不行。”因為天太冷,少年一說話,濃濃的白氣就從嘴裡噴出來。

    “桂兒,替上頭辦事是本份,也是榮耀。別說是年三十、天氣冷,就是上刀山下油鍋,咱們也得上啊。”老頭說話不緊不慢,聲調帶著些尖細,“今後別說這種話……不過,酒還是可以喝的。”

    “那是、那是,林公公說得是。”桂兒連忙點頭。

    兩人踏著積雪一路前行,來到柏嘯青跪著的地方,根本沒有注意到衣衫破爛、蓬頭垢面的他。

    柏嘯青看到有人經過,連忙用手扒著雪地,拖著凍得麻木僵硬的身子,連滾帶爬的來到他們面前,不分青紅皂白抱住了桂兒的腿,大聲喊著:“我娘病死了,沒辦法安葬,請好心的老爺買了我,讓我娘入土為安!買了我吧,讓我干什麼都行!”

    桂兒嫌惡的皺了皺眉,剛想一腳蹬開他,卻聽到身旁林公公慢悠悠地開口:“你……要賣多少錢呢?”

    “……只要能給我娘釘口薄棺就行。”柏嘯青忙不迭的回答。

    “真的讓你干什麼都行?當太監也可以嗎?”林公公瞇起了眼睛。

    “什、什麼是太監?”柏嘯青有點發愣。

    “太監……和普通人也沒什麼太大區別,就是多受點氣,然後身上少塊肉。而且聰明伶俐些的話,有你的好日子過。”林公公笑著回答。

    柏嘯青想了想,挺直身子:“我願意、我願意當太監!”

    反正他從小到大,已經習慣了受氣。至於身上少塊肉,總比讓娘曝屍荒野、自己凍死餓死來得強。

    “桂兒,你不是一直想換件緞面的新冬衣?這不,把他娘葬了,再把他帶回宮裡去,就有著落了。”林公公朝柏嘯青努努嘴。

    桂兒想了想,恍然大悟。

    宮裡進一個太監,給的身價是三十兩銀子。而一口薄棺材,至多不過三兩銀子。把這討飯孩子帶到宮裡去,就可以賺上二十七兩銀子。

    當然,若不是林公公這樣有勢力的大太監肯首,宮裡也不能輕易進人。

    “謝公公!”桂兒喜得咧開嘴笑,也不再嫌髒,把柏嘯青從地上扶起來。

    像他這種小太監,每月例銀只有一兩。二十七兩銀子,對他來說是筆不小的意外橫財。

    “所以說,凡事留心皆學問。事事小心仔細點,再加上有人成全,有你的好處。”林公公拈著稀疏的黃胡子,朝桂兒笑得高深莫測。

    天上的雪仍舊鵝毛般,片片盤旋著落下。

    柏嘯青站在旁邊,一邊發著抖,一邊仰著骯髒小臉,傻傻地聽他們講話,卻又聽不太懂。

    但他知道,終於有人肯買他回去,只覺得心中全是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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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兩二錢銀子的薄木棺材、一壟黃土,柏嘯青的娘就這樣被葬在郊外。

    柏嘯青朝那個立著塊破木牌的小墳包,磕了幾個頭,哭了一會兒,便隨著林公公他們,坐上了駛往城內的馬車。

    馬車走到半路,他忍不住撩開車簾,在漫天風雪中回頭望,想再瞧瞧他娘的墳。

    但是,那小墳包已淹沒在皚皚白雪中。他明明知道位置,卻只能望見白茫茫的無際荒原。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馬車將他們送到皇宮的偏西門外面。他們這種內侍,沒有直接乘車抵達宮門口的資格,即使是偏門也不行。

    於是下了車,又沿著長長的、積了薄雪的青磚路走了很久,這才進入宮內。

    隨處張望一下,便可見層層宮闕巍峨壯麗。但柏嘯青因為剛埋了他娘,心裡難過,一直低著頭走路,什麼都沒瞧見。

    這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桂兒將他引到一間屋內,給他端了碗剩飯菜,拿來一身新的土布衣服、一雙新鞋,讓他吃過飯後去柴房洗個澡,再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和屋內的幾個人一起淨身。

    交待了這些,桂兒就走了。

    柏嘯青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扒掉那碗飯菜之後,舔舔嘴唇,開始怯生生地打量四周。

    房間很黑,只有桌上一盞油燈,光焰還就黃豆那麼大,四周環境擺設僅能夠朦朦朧朧看個大概。

    地上打著五個鋪,其中三個鋪睡了人,那些人也都是孩子,十歲左右的模樣,比他稍稍大些。

    柏嘯青將碗筷放在桌上,去了趟柴房,又回到那些孩子跟前:“請問……柴房裡沒有熱水,要怎麼洗澡?還有,那裡沒有燈,這桌子上的燈,能不能借我使使?”

    “灶裡有火,灶上有鍋,柴房裡有柴,外面井裡有水自己挑,香胰子就放在灶台上,一切都還不是現成的?”其中一個孩子不耐煩的回答,“至於這燈,灶裡的火光比這可亮多了……我說,你連這點機靈勁兒都沒有,還來宮裡當太監?就不怕笨手笨腳做錯事,死了都沒地方埋?”

    “哦,多謝。”

    柏嘯青這才恍然大悟,誠心跟他道過謝後,連忙跑去柴房挑水、生火、燒水……忙活了一大通之後,終於把自己泡在了盛滿熱水的木桶裡。

    洗到一半,他聽到門外有腳步聲,然後看到剛才跟他說過話的那個孩子推門進來,走到他身旁。

    “對不起。剛才不該那麼說你,明天就要淨身,心裡有點煩……像我們這種人,生來下賤,原本就應該抱成一團才對。”那孩子朝柏嘯青笑笑,左頰浮現出一個好看的淺淺梨渦,“我叫阮娃……我替你擦背,就算道歉好了。”

    “咦?你好心提點我,我應該謝你才是,為什麼這樣說?”柏嘯青詫異。

    柏嘯青自小被人輕賤慣了,並沒有感到受辱,這番話是出自真心。

    “……你人真不錯。”阮娃反倒有點不好意思,拿起浴巾,開始仔細替他擦背。

    柏嘯青花子出身,髒污自不必說。整整用了五大桶熱水之後,這個澡才算洗得痛快徹底。

    換上干淨衣服,散了一頭濕漉漉及肩黑發,面對替他搓背的阮娃,柏嘯青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訥訥道:“勞、勞煩你了。”

    “嘻嘻,你說哪裡話,誰剛來不是這樣?我剛來的時候,也用了三桶水呢。”

    收拾完洗漱用具,阮娃笑著拉過他的手,和他一起回到原來的房間。

    阮娃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一個鋪位,笑道:“你就睡我旁邊吧。今天早點睡,留點力氣和精神頭兒,挺過明早的淨身。”

    柏嘯青答應一聲,就鑽進了阮娃旁邊的被窩。他剛洗過澡,頭發還濕著,怕弄潮了那軟軟的干淨枕頭,就沒有躺下,背靠枕頭歪著。

    萬籟俱靜,柏嘯青聽到窗外飄進一個嗚嗚咽咽的哭聲,尖細飄忽,並不很清晰,好似從很遠很幽暗的地方傳來。

    “……那是什麼?”柏嘯青忍不住開口,悄聲問身旁的阮娃。

    “哦,我比你早來半個月,所以知道。在我們這個屋子的西方,有一個大湖。”阮娃神神秘秘的壓低了嗓門,“這宮裡,規矩大著,也嚴著呢,就有宮女太監受不了,晚上跑到那個湖邊偷偷哭……據說,每年那個湖裡,都得撈上幾具投湖自盡的屍首。哼哼,那些人真是沒用,要是我的話,不熬出頭絕不……”

    “萬一今晚真有人自盡,那怎麼行!”柏嘯青卻打斷了他的話,翻身下床,就朝門外走去。

    “喂,沒用的……”

    阮娃坐起身,喊了一聲後,見柏嘯青已經走出門去,心裡有些著急。

    再轉念一想,現在這個時節,湖面上已經結了厚厚一層冰,還有人費勁去砸開冰面,投湖自盡不成?既然存心要死,哪種死法不比這個省事?又不由噗哧一笑,知道柏嘯青不會遇到什麼大事,頂多被偷哭的太監或者宮女罵回來罷了,也算他吃一塹長一智。

    於是安心的扯了被子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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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嘯青出了房門,朝著西方一直走過去。

    天上的雪已經停了,地面上卻積了厚厚一層,在夜裡也白晃晃的反光,將周圍的亭台樓閣映照得清晰可見。

    走了沒多遠,他果然看到一個大湖,湖畔積了雪的岸上,有個散著長發、穿繡衣的窈窕身影站在那裡,低聲飲泣。

    “喂,千萬別想不開!”

    柏嘯青邁開步子,三步並兩步跑到那身影面前,喘著粗氣。

    “你是哪宮侍候的?!這麼晚了,不在自己房裡待著,跑到這裡來做什麼?!這麼沒規矩,給上頭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

    那人受了驚,轉過身面朝柏嘯青,一連串教訓的話就脫口而出。

    “我、我……”

    雪地上的反光,將那人的容顏映得一清二楚,柏嘯青看到那張臉的瞬間,頓時頭腦一片空白,再也說不出完整的話。

    那是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生就一張粉白的鵝蛋臉,雙眉斜飛入鬢,目若寒星、唇若塗朱,美不可方物之外,眉眼間又帶著股凌厲的肅殺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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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是誰,卻原來是個孩子。”

    女子看清了眼前人,又瞧著他目瞪口呆的模樣覺得有趣,不禁噗哧一笑,放柔了神情語調,俯下身子跟他說話:“喂,新進宮的吧?叫什麼名兒?”

    “我、我是今天剛來的,姓柏,名嘯青……明、明天就准備淨身。”

    她容光明,看在他眼裡如同九天仙女,只覺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人,胸中小鹿亂撞,話也說不清楚。

    “好名字。生得也好眉好眼,再大些,必定是堂堂的相貌……性子又實誠,做那斷子絕孫的下賤人,怪可惜了。”

    她伸出修長若玉的手指,一寸寸撫過柏嘯青的面頰。

    她指尖冰涼,他全身顫栗。

    “喂,我好不好看?”

    她察覺到他的僵硬,輕輕一笑,松開手,在他面前盈盈打了個旋,柔聲問道。

    烏發和裙擺飛揚中,柏嘯青紅了臉,怔怔地點頭。

    “那麼……你肯不肯為我死呢?”

    她巧笑嫣然,他想了想,再度重重的把頭點下去,小小的胸腔內,熱血沸騰。

    他娘已經下葬,他無牽無掛,沒有人喜歡他,亦沒有人真正需要他。這樣的生命,孤寂可憐,讓他恐懼無措。

    所以,如果眼前這個仙女般的、對他說話和氣溫柔的人,需要他去死,那麼他就去死。

    “好,你去把旁邊那塊太湖石搬過來。”

    她指向不遠處,被積雪半遮半掩的,一塊不大不小的奇形石頭。

    柏嘯青走過去,用盡全身的力氣,把那塊沈重的石頭抱起來,喘著粗氣又走回她的身邊。

    “現在,把石頭舉得高些,扔下去。”

    她發出細碎的輕笑,又指了指腳下結冰的湖面。

    柏嘯青深深吸了口氣,將石頭高舉過頂,大叫一聲,用力一扔,腳下的冰湖頓時破了一個大窟窿,石頭從窟窿裡掉進去,沈入湖底。

    “好啦,你跳進去吧。”她瞄了眼那個冰窟窿,拍拍手,語調輕松。

    柏嘯青詫異的看她,有點愣神。

    她瞇起眼睛:“你不是說過肯為我死,原來都是假話?”

    “……不是假話。我從來,不說假話。”

    柏嘯青認真地回答,轉身邁開腳步,朝那個冰窟窿走去。

    當他的一只腳,浸入到冰涼刺骨的湖水中時,她忽然沖到他的背後,伸開雙臂抱住了他發抖的身體:“不用了……已經不用了。我知道,你是真心肯為我死。”

    她的身體溫暖又柔軟,還有股淡淡的好聞香味兒。

    柏嘯青下意識的,深深吸了口氣。

    片刻後,她放開他,牽著他的小手,和他一起走到岸邊。她發覺他掌中有粘稠的液體,連忙攤開他的手看。

    他剛才搬太湖石的時候,用力不當,被石頭鋒利的稜角割傷了手心。

    她從懷裡取出一塊素白絹帕,替他把受傷的左手包好。

    “嗯,好了。我該走了,現在你也回去吧。”

    做完這件事後,她拍拍他的肩頭,轉身離開。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將包了絹帕的手送到鼻端。那上面,殘留著她的溫度和香氣。

    “好孩子,我們一定會再見面。”

    她走過一段路,又轉過頭來,對站在原地的他笑著說。

    她繡花的素色衣裙,在冷風中翩翩翻飛如蝶。

    直至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於視野,柏嘯青還是在皚皚白雪中,面朝著她離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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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去柴房的灶旁,把結了冰碴的頭發,以及濕了的一只鞋烘干,柏嘯青這才回到睡覺的房間。

    房裡的孩子們都睡著了,均勻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桌上那盞如豆燈光仍然亮著,他怕打攪驚醒了別人,借著那點燈光,輕手輕腳的在阮娃身旁躺下,蓋上被子。

    他想著今晚遇到的美麗女子,很快安然入夢。

    一夜過後,天剛剛放亮沒一會兒,睡得死沈的孩子們,就被推門進來的桂兒挨個拍著叫醒。

    “崽子們,太陽曬屁股了,快起來!今天是你們淨身的好日子,是死是活都看造化,就由著你們睡。等淨完身,真正侍候起人,可就沒這種好事了!”

    孩子們被這一叫,紛紛驚醒,連忙整理被褥、穿衣洗漱,忙得一片玎玲!啷。

    等到收拾干淨、穿戴齊整之後,桂兒領他們出了門。

    沐浴在晨光中,柏嘯青隨眾人一邊跟在桂兒身後走著,一邊打量起四周環境景象。昨天他剛入宮的時候,沒得來及細看。

    大雪初停,今早,道路上的雪就被掃得不見蹤影,條條青石路干淨的不得了,在眼皮底下閃閃發著亮。

    常聽人說宮裡大,這皇宮,真的就如同一座城池,九曲十八廊,宮闕高聳層立,無邊無際般。腳下的青石路不時分岔,除了自己前行的路之外,其余的道路,不知道會經過哪裡、最終通向哪裡?

    “就是這裡了,進去吧。”

    桂兒把他們帶到一個沒有窗戶的屋子跟前,打開門,讓他們挨個兒進去。

    屋子雖沒有窗戶,但四角都點著又粗又高的牛油燈,照得亮如白晝。裡面有幾張椅子和一張桌子,還有兩個直立的大木頭樁,樁上沾著些黯褐色的痕跡。

    兩個中年太監坐在那裡喝茶,看到桂兒領孩子們進來,笑著迎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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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兒,就是這幾個孩子?”其中一個長得慈眉善目的,伸手摸了摸阮娃的頭頂。

    “趙公公、馬公公,就是他們了。”桂兒笑道,“林公公還找我有事,就先走了。”

    相貌慈祥的趙公公朝他揮揮手:“你去吧。有我和馬公公在這裡,不會出亂子的。”

    桂兒答應一聲,走出門外,馬公公送他出去後,順手將兩道厚重木門合攏,從門內栓上木閂。

    “孩子們別怕,進了宮,怎麼樣也要過這關的。將來分個好去處,機靈點兒,再用心仔細的侍候,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趙公公從袖口裡拿出四塊黑絨布,分給他們,“呵呵,再過個十年八年的,說不定我還指望著你們誰提攜呢……來,先把眼睛遮上吧。”

    “我不遮。”阮娃把黑絨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繃緊了小臉,目光灼灼,“那是我身上的一塊肉,我要看著,要永遠記得是怎麼沒了的。”

    “我也不遮。”柏嘯青看了看阮娃,同樣把黑布放在桌子上。

    他生來下賤,他娘又半瘋半病,自懂事起的大多時候,都是靠他討飯支撐著過活,摔打出個隱忍要強的性子。雖然還弄不清楚要怎麼淨身割肉,卻不能在人前輸了膽。

    “你們兩個有這股狠骨氣,將來必定是出息的……不過,公公勸你們,還是遮了的好。”

    趙公公和馬公公上前,替剩下的那兩個,全身抖得篩糠般的孩子蒙上了眼,分別帶到屋內的兩根大木樁跟前:“反正都得分兩撥,要不你們先看看,他們是怎麼淨身的,看了以後再決定……實在看不下去,就堵住耳朵,轉身朝牆。”

    那兩個孩子蒙著眼睛,一左一右的被死死綁在了木樁上,嘴裡塞上軟木,褲子都脫到腳踝,露出光光的下身。

    阮娃和柏嘯青就站在他們對面,默默看著這一切。

    趙公公和馬公公來到左邊的木樁前,往那孩子雙腿間放了一個木桶,又端來火盆圍在四周。

    趙公公捧著一大盒鹽水,把那孩子的下身仔細洗淨之後,馬公公從腰間抽出一柄小小的、鋒刃泛著藍的彎刀,在火盆上烤了烤,朝那孩子左右兩側的睪丸上,分別深深割了一刀。

    鮮血頓時沿著那孩子細瘦的雙腿蜿蜒而下,他全身不停顫抖,死死咬住軟木,從喉嚨裡發出悶聲痛哼。

    與此同時,馬公公飛快地用雙手握住他左右睪丸,熟練的用力一擠。

    頃刻間,他被牢牢捆起來的身體,似脫水的魚般拼命掙扎扭動,從嗓子眼裡連連發出不似人的悶悶慘叫。

    兩顆混了鮮血的碎裂**,滾入他雙腿間放著的木桶。

    馬公公沾滿鮮血的手,根本沒怎麼停頓,又飛快一刀,割下他的**。

    幾乎同一時刻,趙公公往他下身的傷殘處灑了幾大把香灰止血,用手揉兩下,找到尿眼,往尿道裡插上一根鵝毛,笑笑:“馬公公是有名的快刀子,你這罪總算受得少。”

    那孩子的頭軟軟搭拉在一側,已經暈了過去。

    柏嘯青轉過臉,見身旁的阮娃在發抖,於是伸出手去,握住了阮娃的手。

    看了眼前這幕,他不是不害怕。但他更加明白,害怕也沒有用。

    這世上許多事情,伸頭一刀,縮頭還是一刀。

    外面忽然有人敲門。

    “屋裡閹人呢,有事情過會兒再來!”馬公公不耐煩地朝外面吼了一嗓子。

    “我們是吟芳宮的,快開門!”外面的人聲音比他更大。

    趙馬二人互望一眼,趙公公連忙把沾了血跡香灰的手往身上擦擦,跑到門前,拉開門閂。

    吟芳宮的姜貴妃,為西宮之首,地位僅次於東宮皇後。她聖眷恩寵正濃,在半年前,還為皇帝產下第二位皇子。

    宮中傳言,這姜貴妃不僅有媚術惑聖,而且心機手段狠絕一流。誰只要招惹了她,最後保管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不過,她對身邊貼心得力的人,賞也賞得厲害,還護短的不行,往往令其它宮的下人羨慕不已,都恨不能有機會到她身邊服侍。

    除非嫌命長,她的人,誰敢得罪?

    “這幾個新進的孩子裡,是不是有個姓柏,名字裡帶青的?”

    兩個清秀伶俐的小太監推門進來,看到綁在木樁上暈絕的那個孩子,皺皺眉頭。

    “……”趙馬二人根本不知道這些孩子的名字,有些為難地面面相覷。

    看到趙馬二人的神情,柏嘯青咽了口口水,壯著膽子,朝前走了一步:“我、我姓柏,名叫嘯青,有什麼事嗎?”

    其中一個清秀小太監看看他,拍手笑道:“昨天夜裡,我們娘娘做了個夢,夢見有顆星墜到宮中,落在二皇子的身旁,長出一棵青色的大柏樹。”

    “娘娘醒來後,覺得是個吉祥的意思,讓人解夢,果然不差。解夢的說,宮裡新來了個人,姓柏,名字裡帶青,將來會是二皇子身邊的護佑福星。”

    “小子,你不僅不用淨身,還會成為二皇子的陪讀,將來必定是要登堂入室做官的,算是一步登天嘍!”

    小太監走到柏嘯青身旁,親親熱熱拉了他的手往外走:“我這就帶你去吟芳宮,見萬歲和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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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嘯青還傻傻的,旁邊的阮娃已經飛撲到小太監的腳下,用力磕了兩個頭:“求公公也帶上我吧,讓我去做陪讀,念書習武,讓我見見萬歲和娘娘!我什麼都肯做!”

    “什麼都肯做?”小太監壞心的瞇起眼睛,看了看跪著的阮娃,伸出一只腳,“把我鞋幫子上的泥舔干淨,也肯做嗎?”

    “你們這樣,太欺負人了!”柏嘯青掙開小太監的手,想要去扶阮娃,卻被阮娃驀然一把推開,重重跌坐在地上。

    “滾開!!!”阮娃紅了眼睛,不認識他一樣大吼,然後像狗般趴在小太監的腳下,伸出舌頭,殷勤賣力地舔起了小太監沾泥的鞋幫。

    柏嘯青坐在地上,看著眼前這一切,完全愣住了,眼中不知不覺滑下兩滴淚。

    如果換作是他,在尊嚴和生存未來之間抉擇,他也會捨棄尊嚴。他明白阮娃,就如同他明白自己。

    他和阮娃,原本就是一樣的人。

    小太監的鞋幫很快被阮娃舔得干干淨淨,阮娃抬起頭,用希冀乞憐的目光望向小太監。

    “做夢吧你,憑你也配念書習武、見萬歲娘娘?”小太監動作誇張的仰頭大笑,一腳將阮娃踢開,“你就沒這個命!”

    阮娃的口鼻都被踢得鮮血直流,卻覺不出疼痛,撲上去又抱住小太監的腿:“公公,求你!求求你!!”

    “公公,我求你,請帶阮娃一起去吧!”柏嘯青也來到小太監面前,跪下。

    小太監連忙將柏嘯青扶起,臉上的神色漸漸凝重正經:“不是我不肯幫,萬歲和娘娘,是什麼人都能見的?我帶你去是本份,帶他去就是逾矩,這掉腦袋的事情,你說我能做嗎?”

    阮娃聽完這話,終於松開小太監的腿,無力的伏在地上。

    小太監牽過柏嘯青,望向阮娃:“剛才逗你玩兒的,給了你點氣受,別放在心上。什麼人什麼命,你要是連這點氣都忍不過去,也別想在宮裡混出頭。”

    阮娃垂下眼簾,不說話。

    柏嘯青被兩個小太監扶著,走出那間沒有窗的屋子時,他回過頭,看到阮娃弓著背坐在地上,用袖子擦口鼻處流下的鮮血。

    只覺得心髒像猛地被人割了一刀,疼痛難當。

    他驀然甩開兩個小太監,沖回屋內,跑到阮娃身旁,喘著粗氣大聲道:“公公們不要給阮娃淨身,我去見了萬歲娘娘,就跟萬歲娘娘說,阮娃比我聰明能干,讓阮娃也來陪讀,念書習武!”

    說完,柏嘯青再度轉過身,跟小太監們走了。

    阮娃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的背影,怔怔的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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