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天高氣爽。
朝陽初升,金子般的江水一浪浪拍打著砂石岸,不時濺起的浪花,濕了岸邊織網阿留的青花裙角。
阿留面朝著東方,一抬眼,就能看到大朵大朵、邊緣被陽光染成金紅色的雲,在藍得通透的天空中層層疊疊,好似高聳的棉花堆。
仔細看了,那棉花堆裡面有獅子滾繡球、麒麟傳書、三羊開泰……但過一會兒沒瞧,又變成其它的形狀。
不遠的地方,有什麼東西被江水送到了岸邊,阿留年過五十,身體雖硬朗,眼睛終究有些花。她瞧不清形狀,只看見那東西和江水一樣,被朝陽鍍了層金色,燦燦的晃人眼。
阿留連忙放下手中織梭,將青花裙往老腰間一盤,把鞋子蹬掉,邁開生滿老繭、滿是開裂的大腳就朝岸邊那東西走去。
近了才看清,那是個全身赤裸的男人。
二十七八的樣子,很高很瘦,左肩處有個烙印,被江水浸得發白,一頭烏黑長髮浸在江水裡,絲絲縷縷的隨波浮動。
如果還活著的話,這男人應該很好看;如果死了,也就和別的死人沒有任何區別。
應該是哪戶富貴人家的逃奴吧。這世道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把人當驢子騾馬一樣買來賣去,甚至打上印,宣佈是自己的私有物。
而且這印,各家的式樣還完全不同。村裡的男人們聚在一起聊天的時候,對這些事津津樂道,經常討論哪家的奴隸用什麼印,阿留卻不感興趣,總覺得那是變著法的折騰人,聽過就算。
阿留蹲下身子,將自己起皴的手放在男人鼻下,感覺到一絲氣息,再摸摸他的心口,也還溫熱。
於是再不猶豫,將那濕淋淋的男人背起來,大步朝自己住的小木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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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留自江邊長大,打小就知道怎麼救治溺水的人。
她背那男人回家的時候,特意用背頂著他的腹部,讓他一直頭朝地面。這樣回到家之後,他肚子裡的積水,一路上已經吐得差不多。
將男人扶到炕上,讓他躺下,又為他蓋自己的薄被。阿留就在旁邊架起鍋,拿出珍藏的紅糖,小心翼翼倒了些進去,又切了幾片姜,替他把薑湯熬上。
估摸著再過一會兒,他就該醒了,總讓他這麼光著也不是事。阿留猶豫了片刻,打開衣櫃,從最底下找出一套男人的粗布衣裳、一雙沒穿過的布鞋,放在男人床頭。
她那死鬼在十年前走了,連她最後做的一雙鞋子、最後一身衣裳都沒穿上,就直接套上了壽衣壽鞋。
看身形和腳的大小,死鬼的衣服鞋子,眼前這男人應該正合適。
這些事做完了,阿留就坐在床邊,一邊看爐子,一邊等著男人醒過來。
過了半刻鐘,男人**一聲,睜開了雙眼。當他撐起身,看到床邊的阿留時,狹長的眼中透出刀刃般的銳利,端正俊美的面容也顯出股陰鷙:「……你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裡?」
「我是卸甲村的織網阿留,在江邊救了你。」阿留朝他微笑。
叛逃出來的奴隸,大都害怕被人抓回原籍領賞,所以他的反應,她完全能夠明白。
「你肩上的奴隸烙印我看到了。你放心,我不會去報官領賞。我阿留都這把歲數了,還想著積點陰德,不會賺這沒良心的錢。」阿留看到旁邊的薑湯燒好了,撲撲的冒著白汽,走過去掀開鍋蓋,用粗陶大碗盛上半碗棕紅色的薑湯,端到那男人面前。
「卸甲村……阿留……多謝。」男人端過薑湯,低聲道。
他銳利的眼神漸漸消失,神情也變得柔和起來,也許是被薑湯熱氣熏的,眼底泛上一層薄薄霧氣。
「你真是好看。」阿留忍不住稱讚。
男人有些尷尬,掩飾的端著薑湯喝了兩口。
「呵呵,我這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話。」阿留接著往下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跟我家死鬼,在外面販海貨,走南闖北了十幾年呢。」
「……只是一場戰亂說來就來,賺來的錢全部被官兵搶走,充給國庫當軍費。我和死鬼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子聰明伶俐,唸書的時候哪個先生都誇,女孩子長得跟花兒似的,又對爹娘知冷著熱,也都在戰亂中沒了。」
阿留幽幽歎了聲,往爐子裡添塊柴,背朝著他:「我那兒子若沒走,也就比你大幾歲……對了,你該是二十七八歲吧。」
「哪裡,我三十二了。」男人看看阿留有些佝僂的背影,目光中掠過一抹深痛,「您放心,天朝和金摩的戰爭已經結束,再也不會有大規模戰亂,當今皇上又聖明決斷……」
「其實呢,我並不在乎被哪個皇帝管著。」阿留打斷他的話,「至於誰錯誰對,誰聖明誰壞蛋,我這把歲數了,也不想聽。天朝也好,金摩也罷,只要能讓我過上安穩日子就行。」
男人垂下眼簾,望著碗裡的棕紅色薑汁,怔了片刻,忽然笑了:「大娘,您說的真對真好。」
卸甲村,將軍卸甲;阿留,永遠留下。
這是不是,上天為他指出的一條最終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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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地方去吧。要是不嫌棄,就在我這裡先住下。」阿留被他這麼一誇,笑得連嘴都合不攏,眼角堆出兩排細紋,一張皴皮老臉,被爐火映得彤紅,「村裡要有人問起,我就說我兒子戰死是誤傳,他歷經周折又回來了。」
「嗯。」男人也笑,「我雖說沒什麼謀生手藝……但砍柴什麼的力氣活路,都是可以做的。」
他笑起來的模樣,真的如同和煦春風,讓人看了既想親近,又覺得溫暖。
阿留聽他答應,站起身,搓著手,往前走幾步,想想不對,又退回到原地,歡喜的都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
就好像,十四五歲就被官府強行征走,然後在沙場送了命的那個孩子,再度回到自己身邊。
「對了,你叫什麼名兒?」阿留走到他身邊,忽然開口,自己都覺得這話問的有些沒頭沒腦。
「我的名字……」男人的神情一點點沈寂下去,「對不起,我的名字不能說……大娘兒子的名字是什麼,以後就叫我什麼好了。」
「你瞧瞧,我真是老糊塗了,這個當然不能說。」阿留拍拍自己的腦門。
這男人的名字,多半是他主人給取的,當然不能到處讓人亂喊,否則的話,難保哪天不被找上門來。
「我兒子叫洪引,字亦凡,這是發蒙時,先生給取的。小名寶蛋兒,這是我給取的……以後,我就叫你寶蛋兒吧。」
聽她這麼說,男人再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沒想到活了三十二歲,居然生平第一次,要被人叫做「寶蛋兒」。
「咦,你笑什麼?」
「沒、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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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洪引在阿留的家裡住下,天天上山砍柴。砍回來的柴火,家裡燒水燒飯之外,多的就由洪引挑到集市上去賣。
為這個,阿留特意給他做了頂大斗笠,出門就讓他帶著。表面上是晴時遮陽、雨時遮雨,實際上是為了遮擋他的臉,就算在集上看見以前認識的人,也可以不動聲色的繞開。
日子一晃,半年就這樣過去,洪引也跟周圍的人漸漸混熟了。
洪引生得好,又勤勉能幹活,很快吸引了村裡女人們的目光。阿留家雖窮,但卸甲村本身就是個窮村,誰也別嫌棄誰,於是三天兩頭就有人上阿留家說媒提親。
洪引年歲不小了,上門提親的大都是寡婦。但也有十五六的黃花大姑娘看上他,死活纏著爹娘要嫁給他的。
阿留雖然還沒有明確表態,但心裡盤算著,還是讓洪引娶個年歲相當、賢惠能幹的寡婦。
大姑娘年輕好看,粉嫩水靈一朵鮮花般,卻始終未經世事,看到洪引左肩那個烙印,保不定會出什麼事。寡婦再嫁不易,就不會計較那麼多,有個肯實實在在過日子的貼心人,才是洪引眼前最需要的。
這天傍晚,洪引賣完柴,又割了二兩肉提在手裡,扛著扁擔從集上回來,在回村的路口,卻被五個青年攔下。
這五個青年他都認識,是卸甲村的,十八九歲,血氣方剛,有事情在臉上藏都藏不住。
洪引打量了他們一番,放下扁擔,和和氣氣的開口:「有什麼事嗎?」
「秀兒她媽上你家提親了,這事你知不知道?!」領頭的再旺直著脖子朝他喊,兩眼通紅。
「再旺兄弟,這事我知道。」洪引朝他抱拳,「但我也知道,我配不上秀兒姑娘,請再旺兄弟放心。」
這話本來說得和氣婉轉極了,擱在稍微有點見識的人,都應該明白是什麼意思。偏趕上再旺是個山村莽夫,又剛被秀兒親口拒絕,正在氣頭上,一把扯住洪引的左袖,高聲道:「哈!配不上?!天下哪有人送到口的肥肉不吃?!你以為說幾句漂亮話,就能輕易把我打發了?!」
洪引要放倒再旺,甚至其餘的四個青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卻只是皺皺眉頭,仍然耐著性子解釋:「我沒有……」
這話還沒說完,只聽得哧拉一聲響。
正值春天,洪引穿的是單衫,又是阿留亡夫十年前留下的衣裳,本來就不怎麼結實,再旺在猛烈拉扯間,竟將他左袖扯裂,露出整個左肩。
「這……這……」再旺看到他左肩上的烙印,瞪大雙眼,往後退了一步。
那烙印是一條栩栩如生的飛龍,張開五爪,意態猙獰的盤在洪引肩頭。
「柏嘯青!他是柏嘯青!!全天下,沒有第二個人有這個烙印!!!」再旺叫得又是恐懼又是興奮,「沒想到這個賣國賊,竟會撞到我們手裡!兄弟們快上啊,抓住他就是萬兩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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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知道柏嘯青的厲害,但是,人越是年紀輕,就越是不怕死、不惜命。五個青年一擁而上,伸手就去抓他,還一邊大聲嚷嚷:「快來人哪!快來人哪!!柏嘯青就在這兒!!!」
此處離村裡不遠,再加上山村裡的青年沒什麼長項,就是身板結實、嗓門大,這麼一喊開,想必村民們馬上就會蜂擁而至。
卸甲村,終容不得將軍卸甲。
柏嘯青戎馬半生,怎會被這幾個鄉下青年所困。他身形矯若游龍,瞬間避開他們攻擊的同時,帶起一串啪啪脆響。
青年們甚至根本沒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就只覺腹部傳來一陣劇痛,身體也隨之癱軟,紛紛**著倒地,再也站不起來。
「得罪了。」柏嘯青朝他們抱拳,抬起眼,望向不遠處的卸甲村。
儘管知道,到了不能不離去的時候……他還是捨不得阿留,捨不得這裡的平靜恬淡。
如果他不是柏嘯青,而是真正的洪引,那有多好。
「對了,替我把這二兩肉捎給織網阿留。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我肩上的烙印代表什麼……她,只是好心收留了我而已。」柏嘯青將從集市上捎回來的那包肉放在地上,拿起扁擔,轉身離去。
「你、你別以為能逃掉!」
青年們的聲音,在身後遠遠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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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賣國賊柏嘯青的消息,怕是很快會傳遍十里八鄉。所以柏嘯青沒有朝人口密集的鄉鎮前行,而是進了深山老林。
他並沒有在野外林間生活的經驗,但靠著一身本領,身上又帶了火石,想必應付有餘。
夕陽西沈,斂去最後一抹投入山林的餘暉。
柏嘯青的運氣不錯,天黑之前,就在鬱鬱蔥蔥的山林中,發現了一個可以用來休息的洞窟。
雖說是春天,但入了夜,這洞窟內卻依然寒冷,他又穿著件沒了左袖的單衣,更是難耐。直到撿了一些易燃的枯枝,在洞窟裡升起堆篝火,這才覺得好些。
因為燒的是松樹枝,松脂在火中炸裂,發出劈劈啪啪的細碎聲響。洞窟外面則寂靜一片,不時傳來幾聲野獸嚎叫。
柏嘯青的容顏被對面的火光映得一片彤紅,他伸出右手,不自覺的撫上了左肩,撫上了那個烙印。
皮肉上每一寸凸起凹進的痕跡,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受盡刑罰和屈辱之後,是那個帶著快意笑容的漂亮孩子,在眾目睽睽中,親手在他肩頭烙下。
現在回憶起來,那種劇痛,以及自己肌肉皮膚被燒焦的滋滋聲響,仍然清晰無比。
世上早就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明明知道,像自己這樣的人,死了比較好……但一有機會,還是想活下去。
無關執念,無關任何事物,只是人的本能。
所以,每當想起過去的歲月中,那些坦然赴死的身影,他都是帶著種敬慕崇拜的心情。
……
寂靜的夜,若有聲音便格外清晰,更何況是鼎沸人聲。
柏嘯青神情一凜,拿起身旁的扁擔,衝出洞外,發現洞窟已經被點著火把的人群包圍。
他都認識,是卸甲村的人。那些人的腳下或包著軟布,或包著獸皮,行走起來沒有什麼聲響,所以直到現在他才發覺。
雖說不想和早晨還和睦相處、互相問候的鄉鄰為敵,但看到人群裡沒有阿留,他稍稍覺得安慰。
知道一場混戰再所難免,柏嘯青握緊了手中那根竹扁擔,感覺到掌心漸漸有冷汗滲出來。
他雖有本領在身,但再怎麼樣,也沒有對付全村兩百多青壯年的自信。更何況這些人,他一個也不能殺、不忍殺。
人群中有牽狗的獵戶,他們顯然是靠著獵狗,找到了他的行蹤。
「這回,看你再往哪裡逃?!」再旺站在人群中大聲叫喊,「捉住這個賣國賊就是黃金萬兩!我們全村有份!」
柏嘯青苦笑了一下,忽然間萬念俱灰。
死了吧,自己早應該死了,本來就沒有人希望自己活下去。
將軍卸甲、歸隱田原,對自己來說……只不過,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夢罷了。
早就該明白的。
在眾人一擁而上的時候,柏嘯青松開右手,任那根竹扁擔落在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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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百姓歷經戰亂,面對賣國通敵的叛賊,誰不切齒痛恨,甚至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才好。
剛開始時,眾人還只是想捉住他打一頓,然後上交官府,等到將柏嘯青摁倒在地,用麻繩牢牢捆住後,不知誰帶著哭腔喊了句:「我家八口全部死於金摩人手裡,殺了這個叛國賊,打死他、剮了他!」
群情頓時激昂憤怒,失去了理智。
一時間,眾人不管手裡拿著什麼東西,都往柏嘯青身上招呼過去。其中,有個七十多歲、走路都顫巍巍的老獵戶,實在是打不動人,也憋足勁兒,往柏嘯青身上吐了好幾口痰。
棍棒、鐵鍬、扁擔、刀劍……擊打在身體上的砰砰聲響、劃開皮肉筋絡的聲音,在山林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驚心。
柏嘯青的口鼻漸漸溢出鮮血。他咬緊牙關,閉上了眼睛,也不運功抵抗,只是等死而已。
然而就在這時,阿留牽著一條土狗出現在人群外圍。她看到眼前是這種情況,立即放開牽狗的繩子,從腰間抽出一把柴刀,一邊揮舞著刀,一邊狀如瘋癲地朝人群衝過去,大聲叫喊著:「讓開!黃癩、二狗、小毛……不許動他!誰也不許動他!!」
柏嘯青聽到她的聲音,慢慢睜開了眼睛。額頭上流下的血遮住了他的視線,和瞬間滿溢而出的淚水混在一起,形成兩道紅血淚,沿著臉頰淌落。
「大娘,我們知道您一直把他當兒子,怕您受不了,這次行動都沒敢告訴您,可您不能這樣啊!」幾個青年上前,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把阿留架住,「您老糊塗了吧,他可是叛國賊,您忘了,您親生兒子是怎麼死的嗎?」
「我呸!」阿留朝對面的青年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再怎麼糊塗,天天聽你們念叨,柏嘯青叛國的年頭還是記得清的!他叛國那一年,是建純十年……我兒子在建純九年就戰死了!你說我兒子的死,和他有沒有關係?!」
「我才不管什麼天朝金摩,什麼國賊家賊!我只知道,這半年來,他是真心把我當娘,我也是真心把他當兒子!」
阿留聲音洪亮,一字一句清晰的傳到柏嘯青耳朵裡。
他的手筋腳筋全被挑斷,身上的骨頭不知斷了多少根,再沒有反抗的能力。
此刻卻覺得,心頭一片空明燦爛,就算這樣死去,也了無遺憾。
世間畢竟有人真心待他。
阿留看他們仍然沒有住手的意思,眼珠轉了轉,急中生智的朝眾人大吼:「你們真是要下狠手,把人打死?!就不想領官府懸賞的那萬兩黃金了?!」
官府懸賞的條件,是活捉。
「對對對!鄉親們別打了、快別打了!」再旺第一個反應過來,恍然大悟,連忙也大聲叫喚。
很快,村民們就住了手。
萬兩黃金,能夠讓卸甲村從四里八鄉都出名的窮村,變成富裕的村莊。
光棍們都能娶上漂亮媳婦,姑娘成親也不再愁嫁妝,可以把家裡漏雨的房子翻修一遍,可以讓孩子們頓頓吃上白麵饃、換下補丁摞補丁的衣裳……
雖然深深厭惡痛恨著這個賣國賊,但比起仇恨和對死去親人的哀思,還是將來的日子要更加重要一些。
眾人散開,阿留被幾個青年架住,看到躺在地上動也不動,全身都是血跡污漬的柏嘯青,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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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嘯青被關進了卸甲村村東頭的一間廢屋裡。
廢屋沒有門,也沒有這個必要,他的手筋腳筋全斷了,又身受重傷,根本連爬都爬不動,況且,他脖子上還繫著條拴狼狗用的粗大鐵鏈,鎖在廢屋內的房樑柱上。
阿留被村民們禁止去看他。為了避免他傷重死掉,村裡的草頭郎中替他把斷了的骨頭全部接上,還為他天天敷用一些劣質的傷藥。
就這樣過了半月,官府裡終於來了人,是乘船渡江來的,據說還有京裡的大官。從未見過世面的村民們,哄哄地全跑去渡口看熱鬧。
那是艘富麗堂皇的大船,停在那裡,就和卸甲村寒酸的渡口形成了鮮明對比,讓村民們看得眼睛都不眨。
先從船上下來的,是一群穿皂衣的官兵,神氣的不得了,衣甲簇新、鞋不沾塵,個個身材高大、體格健壯。
官兵們抬出萬兩黃金,交給卸甲村村長後,問清了柏嘯青的關押所在後,就看見一排腰纏金玉帶、紅袍紫袍官員從船上走下來,模樣氣度,又和那些官兵大不相同。
被這些官員們簇擁著的,是個高瘦的錦衣青年。他二十剛出頭的模樣,面若敷粉,雙眉飛揚入鬢,眼若寒星,漂亮貴氣得令人不敢逼視;目光流轉間,又帶著一股森寒煞氣,同樣令人不敢逼視。
村裡人偷眼打量,只見那些官老爺們全都對那青年唯唯諾諾,更不用說底下的官兵,心底都在暗暗揣測,這青年該是何等人物。
錦衣青年顯然心情很好,一路上和官員們說說笑笑,就來到了關押柏嘯青的地方。
剛到廢屋門口,一大股發霉的稻草味道就撲面而來,順行的官員們都皺起了眉頭,錦衣青年的唇邊卻勾起個淺笑,面不改色的大步走了進去。
柏嘯青昏昏沈沈地趴在堆發霉的稻草上,聽到有腳步聲向自己靠近,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一雙腳。那雙腳上,穿著繡了紫雲的簇新緞面鞋,鞋幫潔白,乾淨得不能再乾淨。
接著,一隻白皙修長得如玉雕出、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狠狠捏住他的下巴,朝上抬起。與此同時,脖頸上的鐵鏈被牽動,帶起一串嘩嘩聲響。
「嘖,真髒。」錦衣青年蹲在柏嘯青對面,用手捏著他的下巴,當看到那張沾滿了血漬污物的臉時,嫌惡地皺了皺眉頭。
「看樣子,一時半會兒倒是死不了。把他帶到到船上,清洗乾淨以後,再找太醫給他看看。」
青年鬆開捏住他下巴的手指,站起來,朝旁邊的人語調輕鬆地吩咐,轉身離開。
官員們跟在青年的後面,魚貫而出。幾名官兵捏著鼻子上前,將柏嘯青脖子上的鐵鏈解開,架著他往外面走去。
柏嘯青的雙腿腳筋盡斷,根本挪不動步子。他被架著往外走,一雙赤腳就在身後拖著,很快被粗糙的砂石地磨損了皮肉,在地面上延伸出一條長長血跡。
看著前方那施施然行走著的錦衣青年,柏嘯青只覺得心臟在迅速收緊。他垂下眼簾,眼神漸漸黯淡成一片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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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離岸,在金光粼粼的江面上,劃出兩道深長水紋。
「寶蛋兒!寶蛋兒!!」
阿留抱著一個包裹,遠遠的朝渡口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喚。
船來的時候,村裡人怕她鬧出什麼事端,就把她鎖在家裡面。阿留用柴刀劈爛了兩道門,這才能夠出來。
但終究是晚了。她只來得及看到那艘華美的大船漸行漸遠,直至成為天際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
阿留站在岸邊,嗚嗚咽咽的哭出聲來。手一鬆,懷裡的那個粗布包裹散開,一雙新做的男人布鞋,以及一身新棉布衣裳,就這樣跌入腳下洶湧澎湃的江水中。
一向愛惜東西的她,卻沒有想著去撿。只是臨風癡癡地站著,任江風吹散吹亂了一頭花白的長髮。
人既然不在,這些東西也就沒用了。
她站了半晌,驀然仰起頭,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的綻出,對著船消失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大喊:「寶蛋兒!!!」
船離得這麼遠,她站的方向又是逆風。明明知道,他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