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王孫頭腦近乎空白的,在漆黑寒冷的夜裡獨自跋涉。直至看到東方微微開始發白,直至看到遠處出現大隊影影綽綽的人馬時,還微微發著怔。
「……小王爺……小王爺……」
那隊人馬漸漸靠近,發現了神情恍惚、滿身泥濘的陵王孫,連忙翻身下馬,將他簇擁著,邊問長問短,邊送上車輦。
陵王孫一路上沉默不語,直到回了陵王府,他仍是一言不發。門客下人們皆以為他是一時驚著了,也不再多問,只耐著心服侍照顧,等待他慢慢好轉。
午時,陵王孫洗沐完畢,換了新衣新冠,在自己的臥房中靜靜坐著。身旁兩個平素最寵愛的姬妾,正小心翼翼在房中為他點上一爐安神香。
「給我……請青羊宮的宮主來。」陵王孫望著在房中忙碌的兩個姬妾,忽然開口。
「啊,小王爺您終於……」其中一個平素最善解語的美姬,剛想上前噓寒問暖,忽然看見他此時的冰冷不奈目光,又將後面的話生生嚥下,「是,妾身這就差人去喚。」
陵王孫長長出了口氣,向後仰倒在錦榻上,心中思緒起伏。
這青羊宮,因了畫符除妖、煉丹益壽的本事,在整個城中頗有名氣。就是陵王,也常去朝神,請他們的丹藥吃。
陵王孫一則年紀輕,二則身體健壯,生活的又得意,所以從前,對這些倒是不太在意熱衷。
如今這件妖異陰詭的事,看來也只能依仗青羊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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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中等了約摸一個時辰,陵王孫見到了青羊宮主。
出乎他的意料,這青羊宮主,竟是個一身緇衣,清秀和藹的年輕道人。只見他微笑著對陵王孫躬了躬身:「不知,小王爺有何事召喚貧道?」
縱是見他年少,心內有些輕慢不忿,陵王孫還是不得不把昨夜的經歷,全部向他道來。
「如此,待貧道佔上一卦,看此二人為何物。」
青羊宮主聽完後,神色漸漸凝重。他走到桌案前,從衣袖內取出一個裝有銅錢的空心龜甲,開始卜卦。
最古老的卜卦,是揲蓍起卦。而如今,已大都演化為以錢代蓍。
仔細看過錢幣六次在桌上所呈的總卦,青羊宮主緩緩開口道:「小王爺所遇,一為五百年狐妖,一為肉白骨。」
「狐妖我曾聽說過……但何物為肉白骨?」陵王孫有些疑惑,湊上前去詢問。
「所謂肉白骨,是要尋一新屍,將皮肉盡數剔去,只留白骨。」青羊宮主眉頭輕蹙,解釋道,「然後用血蟾蜍、毒白蟒、人面蛛、千年肉芝、深海中過萬年的大珍珠……等物,熬成湯藥。最後,施法者要抱著白骨,投身湯藥,不飲不食,捱過七七四十九日。」
「雖說此後,白骨便可復生皮肉,新生成施法人所要的模樣,不老不死。但卻往往只是一具看似活著,卻似行屍走肉的身體……需知,人死之後,若無深重怨念牽絆,魂魄會立刻進入輪迴。再強的攝魂術,也沒辦法喚回一個人的前生精魂……而且此法,確實過於艱辛凶險。」青羊宮主微微歎了口氣,繼續道,「不說那些用來熬製湯藥的東西,就算窮盡人的一生精力也不可能找全……就是泡在那含有劇毒湯藥中,不飲不食的四十九日,也足以令任何人喪命。」
「所以,只有狐妖才可以做到這些!」陵王孫恍然大悟,「而且我看到的那具肉白骨,顯然是有著人類魂魄!」
青羊宮主點點頭,又輕輕歎了口氣:「沒錯。不過,那妖狐所耗費的心血精力,與其間所捱的輾轉痛苦,一點都沒有少。」
世上任何妖術,其實都是在逆天而行。不可能,不為此付出相應的代價。
不知妖狐與那人,究竟有什麼樣的關係牽絆……令妖狐,竟用情若此。
「小王爺,他們開始留宿您時,並無惡意……甚至之前,還留宿了許多迷途客,做了不少好事。」青羊宮主轉過身,又對陵王孫躬了躬,「他們雖屬異類,又走得不是正道,卻未曾有過卑劣惡行,更未曾害人性命,得饒且饒,就由他們去吧。」
「不行!」聽到青羊宮主竟為妖物求情,陵王孫怒氣陡生,用力拍了下桌案,「我昨夜所受驚嚇屈辱,又該算在哪裡?!」
他不會忘記,自己是如何被阿紫用劍指著,如何在泥水中摸爬滾打,驚懼難當的過了整夜——
他一生錦衣玉食,處處受人呵護奉承,何曾遭此奇恥大辱。
須臾,陵王孫又望著青羊宮主,慢慢笑了:「宮主,可是怕了那妖物?你,就不怕我拆了你的青羊宮?」
青羊宮主別過眼去,咬了咬下唇,忽然大笑:「小王爺拆青羊宮,先要問陵王答不答應。」
「你……」
「既是小王爺執意如此,貧道自會去收服他們,給小王爺一個交待。告辭。」
放下這句話後,青羊宮主沉下臉來,轉過身,大踏步的離開了臥房。
如果不答應陵王孫,雖說不至於真的拆了青羊宮……但此後的麻煩,必定是會連綿不斷。
既是還在替人捉妖除怪、煉丹畫符,就是未離塵寰、未脫凡俗。所行所為,自然或多或少,也要受到世間權勢的桎錮牽累。
他身為一宮之主,門下弟子眾多。所思所慮,由不得個人喜惡。
陵王孫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忍著氣,心中仍忿忿未平。
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個道士而已。
不過,青羊宮主向來一諾千金。他這一去,自己便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