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風星野帶著四大近衛風雷、風雪、風雨和風月離開銀雪城,前往無雙堡。
無雙堡位於燕國中部的重鎮——嘉州。燕國第一江青衣江在嘉州穿城而過,水陸交通四通八達,為歷來兵家必爭之地。
因為時間充裕,風星野沒有騎馬,而是選擇走水路,坐船沿青衣江順流而下。
坐在船上,風星野不禁想起了他與雲岫出的第一次交集。
十五年前,年方十二的風星野武功已略有小成,孤傲的個性,如冰雪般的氣質,再加上又是城主風仲言的獨子,在銀雪城就有如眾星捧月般不可一世。
若說稍有遺憾,那就是五年前,最喜歡風星野的小姑,城主的胞妹,銀雪城的寵兒——風靜,在全家族的反對下毅然離開了銀雪城,嫁給了當時還處於二流地位的無雙堡堡主雲浩然為妾,在整個武林掀起了軒然大波。
當時雲浩然在武林中並不出名。
只知道這位無雙堡的少堡主,從二十歲離家出門遊歷後就不知所蹤,一直到他三十歲,老堡主去世時,才帶著一位神秘的夫人和尚在襁褓中的小公子——雲岫出,回到了無雙堡並接任了堡主的位置。
此後,雲浩然以他沉穩的風格,老辣的手段,連挫同位於嘉州的幾大勢力。然後又利用無雙堡優越的地理位位置廣拓財路,商號遍佈燕國十六州,使無雙堡的實力有了突飛猛進。
但即使這樣,無雙堡與銀雪城也不可同日而語。
風仲言家一母同胞只有兄妹三人,兩個長兄年齡都比風靜大出許多。
風母臨終時也最不放心這個么女,拉著兩個兒子的手諄諄叮囑,一定要照顧好這個小妹。
這在武林中不是什麼秘密。自風靜十六歲起,各大門派和武林世家的名門公子,前來求婚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風靜都沒看上眼,卻在一次同手帕交的出遊中,遇上比自己大了十多歲的雲浩然,一見傾心,甚至不惜嫁入雲家為妾。
風星野還記得小姑離家的那一天。
他最喜歡的小姑,從小陪他玩陪他鬧的小姑,爽朗率直的小姑,美麗無比的小姑,披著銀色的狐裘,帶著幸福的笑容對他說:
「星野,記得到嘉州來看小姑哦,小姑會最想最想星野了。」
然後神秘地對他眨了一下眼睛,在他耳邊悄聲說:「到了嘉州小姑給你介紹個夥伴。啊,小姑從來沒見過那麼可愛的孩子,你一定會喜歡的。」
最後在他額頭輕輕吻了一下,轉身永遠離開了銀雪城。
從此風星野一邊練劍,一邊想著遠在嘉州的小姑。
有時,心裡甚至會略帶酸意地想到那個,在小姑心裡也佔據了一席之地的孩子。
兩年後,專門負責打探消息的風堂堂主風影說小姑生了一個男孩,雲家非常喜歡,取名雲戀雪。
當晚,銀雪城為了小姑和那個還未見過的表弟大慶了三天。
然後,二叔就帶著禮物,代表全家第一次去嘉州看望了小姑。
回來後,二叔說,小姑看上去很好,孩子也好,長得很像雲浩然,白白胖胖的,很可愛。
不過雲浩然的元配夫人和雲家的大少爺他都沒見著,大少爺據說是有事進京了。夫人聽說卻是從來不見客,連小姑也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小姑進門向她行禮時,還有一次就是生了雲戀雪,她才出來看了一下孩子。
風星野記得當時二嬸就皺起了眉頭,有些擔心地說,那個女人不會為難靜吧?
二叔也不是很肯定地說,是有些古怪,我在那裡看得出來,靜有些話也不好明說,大哥,不如過些時候接靜和孩子回門吧。
然後父親說,戀雪,戀雪,我們靜丫頭想家了……
這一晃就又是三年過去了。
父親幾次派人去接小姑回門,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給耽誤了。先是孩子生了病,後來又因為雲浩然要出遠門不方便。
終於在這一年年終,小姑捎信來說,她決定帶孩子回家過年。
因為時間緊,要這邊不用去接了,信裡小姑豪爽地說,大哥二哥放心,這幾年她的武功還沒擱下,三、兩毛賊還奈何不了她。
二叔看了信一邊笑著說,這個靜,還是老樣子,一邊忙不迭地派出了屬下負責銀雪城一般事務的雲堂幾大高手,一起趕到半路去迎。
然後整個銀雪城就以前所未有的熱情,開始準備過年。
風星野記得二嬸親自催著讓人把小姑婚前住的梅院,從裡到外原材原料地翻新了一遍,一向不大管事的母親,也很有興致地督促著給全城子弟一人做了兩套新衣,當然小姑和戀雪更是做了N倍的份。
然後,就是臘月二十八。
風堂突然傳來消息,說是出事了。
雲堂幾大高手一路一直未接到小姑,直到離嘉州最近的定州,才發現小姑用暗語寫下的一句話,說是中了毒,正前往離定州三十里的小針——鳳回。
等趕到鳳回鎮,找到小姑時,她已不能說話了,神志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用手指下意識地在地上劃了幾百個「妖孽」。
三歲的戀雪待在小姑身旁,餓得奄奄一息。
半個時辰後,風華正茂的小姑去世了。 了。
***
消息傳來如睛天霹靂,大家全都傻了。
父親和二叔流著淚趕往定州。
半個月後,帶著裝在棺材裡的小姑,和癡癡呆呆的戀雪回到銀雪城。
當晚,在銀雪城大廳——風雲廳裡,十二歲的風星野第一次參加了家族長老會議。
父親、二叔、四大長老、十大護法、隱堂毅叔、風堂影叔……所有的人表情都是那麼悲哀,那麼憤怒……
父親打開了棺材,已經整理過儀容的小姑宛若生時。
父親含著淚拿出隨身攜帶的匕首,一刀刺向小姑的手臂,剜開肌肉,一股黑色的膿水流了出來。
大廳裡的人不由得都倒吸了口冷氣。
好厲害的毒!直入骨髓,沒有腐爛肌肉卻將骨頭化為了膿水……
站在這個大廳裡的人,無不是幾十年的老江湖,隨便哪個跺一下腳,江湖都要抖三下。
這些人什麼血腥的場面沒見過,什麼古怪的事沒聽過,然而這毒,卻讓所有的人變了顏色。
「林叔,你怎麼看?」父親問。
四大長老之一的風林,是銀雪城專門研究毒藥的高手,人稱毒手郎中,也是江湖中惟一可與唐門抗衡的用毒高手。
「兩種毒,我不能肯定,一種是唐門已失傳百年的『風流』,傳說中了風流的人,爛其骨而不傷其肺腑,中者痛不欲生,直到全身骨血全化為膿水而死,不過這種毒,連唐門自己都嫌其太過狠毒,於百年前唐門第十三代門主唐互在武林大會上當眾將其配方毀掉,自此再未出現過。」
「另一種就是聽說原晉國的魔教聖藥——『後悔藥』,也有此種毒效,天下沒有後悔藥,也就是說這是一種死藥,中者必死,無藥可解。不過魔教在晉國已經被朝庭剿滅了二十多年了,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呢?」
「還有就是,」風林猶豫了一下,又說:「看靜兒全身水化的程度,不會超過一個月,定州離嘉州不超過百里,而在定州,靜兒就已經發現自己中毒,這說明,靜兒是在未出嘉州或剛出嘉州時中的毒……」
「無雙堡,無雙堡一定脫不了干係……」二叔雙目赤紅,從齒縫中一字一字地說出了這句話。
「雲浩然,我等你來……」
***
然而最終,雲浩然並沒有來。來的是無雙堡雲家的大公子,當時年僅十歲的雲岫出。
正月二十五,雲岫出帶著兩個近衛和十幾個護衛趕到了銀雪城,他依規矩遞了拜帖,拜見城主風仲言。
派一個十歲的小孩子來,這近乎兒戲的舉動幾乎激怒了銀雪城。
是蔑視、是無知、還是陰謀?在群情激憤下,風仲言也一反常規地,在銀雪城風雲廳裡當眾會見了雲岫出。
這是風星野第一次見到雲岫出。
直到十五年後,他依然記得清清楚楚。
十歲的雲岫出穿著雪白的孝服,長髮挽成一個最簡單的髻。
全身上下沒有任何修飾,可看上去卻比聖女還要純潔,比帝王還要高貴,比貴婦還要華麗。
他的目光如一潭清泉,不含一點雜質,直要滲入靈魂的最深處;五官雖只是孩單模樣,但眉、眼、口、鼻卻無一不是經老天厚愛精雕細刻而出。
小小年紀,天資的秀麗,絕色已可隱見。
雲岫出一個人漫步走進大廳,就如一朵出岫的白雲緩緩飄落凡間。
霎時,風雲廳裡全體老少,都不由心跳慢了半拍。這真的還是人嗎?不會是謫落凡間的仙子,不,是仙童吧?
「晚輩雲岫出拜見城主。」薄薄的唇形輕啟,低柔的聲音如同林中流淌而出的溪流。
「家父聽聞靜姨去世的消息悲痛欲絕,重病在床不能前來,特遣岫出前來接靜姨和弟弟回家。還望城主成全。」
風仲言定了一下神,冷冷地打量著對面的雲岫出。
一個十歲的小孩子,面對大廳裡幾十個存心刁難的大人。
不,應該說是殺氣震天的煞星。
卻沒有一絲畏懼。不卑不亢,表情既有幾分哀傷又不過分誇張,分寸尺度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是真情還是做戲?
如果是做戲,那豈不太可怕了?
「你靜姨是什麼時候離開無雙堡的?」
「是臘月二十。」
「雲浩然在哪兒,他為什麼不派人護送?」風仲言用冷得如冰樣的聲音責問道。
「回城主,這事要怪岫出大意了。因為當時父親遠在京都,堡裡人手不太夠,靜姨又急著要回去過年,她說城主一定會派人去半路接她,因此我便只派了四個鐵衛和兩個丫鬟婆子護送她們母子。還吩咐說弟弟年幼,要他們一路上別趕慢慢走。半月前,有人在嘉州城外七十里的林子裡,發現了四個護姨和下人們的屍體,我們才知道出事了。」
「哦?他們死於什麼?」
「一刀斃命,屍體運回後父親找武當葉真人看過。葉真人說兇手有意隱藏了刀法,不過他倒看出了一些東洋一刀流刀法的痕跡。」
「雲浩然大過年的跑到京都去幹什麼?」
這話問得近乎無禮,不過雲岫出絲毫沒有動氣。
他淡淡地看了風仲言一眼,繼續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因為岫出已滿十歲,母親想讓我去京都讀太學。靜姨說銀雪城與主管太學的張尚書一向頗有聯繫,這事兒跟他一說準成,就寫了封信,催著父親趁著過年去了。」
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讓存心找茬的一干人等無從挑剔。
再加上雲岫出由始至終宛若處子,誠誠懇懇的儀態,倒讓大多數人覺得冤枉了無雙堡似的。
惟有風星野,從雲岫出自大哥出現讓他稍稍愣了一下後,隨即想起當年小姑離開時對他說的話。小姑要給他介紹的夥伴一定就是指他吧,這樣的少年分享了多少小姑的關心、愛、而這些自己卻永遠也感受不到了……
想起這些,風星野內心壓根兒就沒想過要相信雲岫出。
他用冰冷、憤恨的目光牢牢鎖定了雲岫出,以他近乎野獸般敏感的直覺察覺到——雲岫出是在做戲!
然而雲岫出堪稱完美的演技沒有讓他找到任何破綻。
看著大廳裡的形勢在雲岫出的引導下,慢慢向著有利於無雙堡的方向發展,風星野忍住內心的急灼,繼續冷靜地觀察。他相信、只要他盯住雲岫出,總可以揪住他的狐狸尾巴。
想到有一天他能撕開包裹在雲岫出身上那層近似聖徒的表皮,露出他污穢的本來面目,風星野感到全身滑過一陣血腥的快意。
「既然如此,你休息兩天就回去吧,你靜姨生前最受家母的寵愛,我想她會很願意永遠陪著她母親的。至於戀雪,他所受刺激過大,現在不宜移動,就留在銀雪城吧!」
風仲言最後一語下了結論。
雲岫出顯得很為難,他稍稍皺了一下細緻的秀眉,很快又舒展開來,躬身說道:
「那麼,能不能讓我先見一見弟弟?弟弟一向和我最親密了。」
風仲言想了一下,轉頭向風星野示意,去把戀雪抱來。
風星野從父親身旁的陰影裡走出來。第一次顯露身形,他依然冷冷地瞟著雲岫出,然後像一股寒流從雲岫出身邊刮過,幾乎要將整個大廳都凍結成冰。
怎麼,就是他嗎?
那個藏在陰影中,卻一直不依不饒想要將自己射穿的目光的主人?那個從一進來,就讓自己無時不感覺芒刺在背的人?
看來他還並不相信我哦,要不要再給他來點猛藥呢?
看著風星野的背影,雲岫出的嘴角滑過一絲玩味的笑意。
哼,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本來我還以為會很枯燥呢,銀雪城還真是名不虛傳啊……
三歲的雲戀雪當時的狀況並不好。
回到銀雪城後,他不言不語,神情呆滯,每日只蜷成一團地縮在屋角,也不理會任何人。
風神醫說是驚嚇過度,只能慢慢調養。
這幾日,風星野的母親和二嬸都一心繫在了雲戀雪身上。每日噓寒問暖,照顧得無微不至,一心只想撫慰這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孤兒。
可惜雲戀雪對這些都毫無感覺,他好似已和外界完全隔絕,聽不見也看不見。短短幾日,一個原本白白胖胖的孩子就變得又蒼白又瘦弱,讓憐惜他的幾個媽媽級人物揪心不已。
風星野走進雲戀雪住的梅院,看見二嬸正拿著藥碗在搖頭歎氣,「怎麼了,二嬸,戀雪又不吃藥嗎?」
「是呀,怎麼說他都好像沒有在聽,我又不能硬灌。風神醫說,再不好好吃藥,對身體就會有損傷了。」
風星野想了一下,「我倒有個主意。無雙堡來的那小子不是想把戀雪帶走嗎,父親又不好明說不準,我先把戀雪帶過去,等過一柱香的功夫,您再讓小廝把藥送來……哼,我看你怎麼辦……」
「這,能行嗎?城主不會真的讓他把戀雪接走吧?」
「放心,二嬸,絕不可能。」
風星野說完轉身進了房間,從床角將蜷成一團的雲戀雪小心抱在懷裡,提氣,竄出,幾個飛躍就回到了風雲廳,直接把人放在了父親膝上。轉身,盯著雲岫出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
「你看見了,你弟弟從我們發現他就成了這樣,他根本沒辦法跟你回無雙堡,再說我也不會准他去無雙堡。」
「少城主好大的火氣,不過請你弄清楚,我們無雙堡也是受害者。今後無論我弟弟住在哪裡,至少我要保證他能健康成長。」雲岫出也不再示弱,言辭突然變得犀利起來。
「哦?」風星野等的就是這句話,「那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讓他健康成長?」
雲岫出不說話,目光平和地注視著風星野,良久,倏地一笑。
他的笑容皎若明月,燦若星翰。淡淡的紅唇上漾起漣漪般的笑容,如同月夜下悄然綻放的那支雪白的梅花,璀璨,神秘,奪人心魄。大廳裡一片寂靜,甚至沒有了呼吸。
在眾人呆滯的目光中,雲岫出回過頭來,用低沉卻充滿磁性的嗓音溫柔地不斷喚道:「戀雪,戀雪,快到岫哥哥這裡來……」
就像魔法一般,雲戀雪在雲岫出的呼喚下,慢慢抬起了頭。
他長時間不眨眼地看著雲岫出,然後慢慢伸出手,慢慢向雲岫出走去,偎進他懷裡。
雲岫出溫柔地把雲戀雪抱在懷裡,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然後繼續用那種低沉而帶有磁性的嗓音哼起了一支小調……
熟悉的旋律,熟悉的語調……
風星野聽出了這是小姑生前最喜歡哼的一支歌。小時候自己頑皮不睡覺時,小姑也哼過這支歌來哄自己安眠,淚水慢慢浸入了風星野的眼睛。
雲岫出不停地哼著,哼著……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
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來打斷他,大家就這樣滿懷心事地站在原地聽著,聽著……
歌聲中,雲戀雪慢慢慢慢放鬆了四肢,放軟了軀體。他睜大了雙眼看著雲岫出,一眨也不眨……然後,他大喊了一聲:「岫哥哥!」接著嚎啕大哭……
雲岫出輕輕地拍著戀雪的背脊,嘴裡呢喃著:「沒事了,沒事了,戀雪寶貝,有岫哥哥在這裡呢。別怕別怕,岫哥哥永遠也不離開戀雪寶貝……」
戀雪在雲岫出的安撫下,終於哭累了,沉沉睡去……
奇跡!
此刻,銀雪城再也無話可說。
雲岫出轉頭盯著風星野傲然一笑,「不好意思,少城主,看業岫出還得再叨擾幾天了。」
風星野一句話也不說,他抿緊了嘴唇,盯著雲岫出,心裡說,以我的名字發誓,這一生絕不會再讓你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