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雲岫出醒了過來。睜開眼,是白茫茫一片,漸漸有了模糊的影像,然後逐漸清晰,終於,他看清了!他的眼睛終於又能看見!揉揉眼睛,他不能相信地再次睜開雙眼,這一次甚至沒有那片刻的模糊,就已經清楚地看見了一切。他欣喜地跳下床,這才覺出全身上下無處不在疼痛,身體酸軟得不行,心情卻異常的舒暢。走到窗邊向外張望,好藍的天空,像水洗過樣的澄澈,細細長長的白雲,層層迭迭的山巒。這些看去尋常的景色此時卻分外地讓他感覺親切。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清新的空氣便盈滿胸懷,將他整個包裹住,幻化成一種叫做「幸福」的滋味。
唇角慢慢綻開一絲笑靨,像百合花一樣淡雅脫俗,回過頭,喜悅的心情只想與那一個人分享。走回床邊,低下頭看著那個與他同枕共眠的人。手指輕輕撥開覆蓋住他前額的髮絲,露出散發著堅強意志的眼睛和長眉,男子氣概十足的鼻樑和剛毅的唇形,臉頰到下巴剛中帶柔的線條……好帥氣的男人。世人都說他最美麗,可是,風星野的那張臉,才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如果世上有換臉術,他一定會不管是坑蒙拐騙,也要跟風星野交換過來。
手緩緩伸出,輕輕覆上那張讓他不捨移開視線的臉龐,一寸一寸細細描摹,和刻印在心底的沒有一絲差別。深情的凝視,他的眼底有醉人的溫柔。驀然,一幅幅畫卷如走馬燈似的從腦海中掠過:少年時針尖對麥芒般的寸步不讓,兩個人都是天之驕子,互不服氣卻又暗自期許;再見面時他們間洶湧的暗潮,突如其來的擁吻,青衣江畔的放浪,無定峰上的霞光……愛著,恨著,防著,說不清的糾葛,道不明的情愫……一直到在京都風星野用利益套他種上這同生死共命運的情人蠱,墜月湖邊他一騎飛來在千軍萬馬中救下自己……一步步織下的情網,讓他再不想逃離……累了,倦了,原來有一個人在身後支撐,會是這樣的幸福!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他低聲呢喃,有著前所未有的認真與莊嚴。然後唇邊綻放一絲笑顏,那笑容艷麗如斯,彷彿黑夜中那朵絢爛的曇花,神秘雍容,讓人充滿暇思。「吶,星野,對你的誓言我可說過了哦!是你自己貪睡沒聽見而已,所以以後我可不負責任囉!」含笑說完,他移步上床,偎在那個人身側,聞著讓他安心的味道,重新闔上了雙眸。
睡夢中,風星野一翻身,微微睜了睜雙眼,帶著寵溺的笑容,輕舒手臂,將他納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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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日已偏西,他們已經睡了將近一天一夜。
兩個人相擁而坐,看著窗外的夕陽。橘色的天空逐漸透明,然後又慢慢幻化成波光蕩漾的蔚藍。好美麗的景致,就像他們的心情。誰也不想說話,不願有聲音來打擾這難得的寧靜。耳邊是戀人的呼吸,安然而純淨,帶著甜美的味道。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地體會著完全擁有對方的溫暖,這溫暖在心中默默蔓延。
一直到最後的最後,風星野才輕啄了一下雲岫出的耳廓,低聲輕語:「岫出,我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
回轉身,他湊近了臉在風星野的唇上輕吻,不帶一絲情色的意味,瀲灩雙眸一直望進他的眼中,泛著月亮般的光澤。「你真傻,星野。風神醫都特地跟你說要先除掉你體內的子蠱,為什麼還要冒這樣大的風險!我不值得你這樣……」
風星野微微一怔,「你知道?」
「蠱是我養的,怎麼才能除去我當然知道。母蠱和子蠱不管先除哪只,後面的那個人都要冒很大風險。風神醫是為了保護你,所以才特別叫你先除子蠱。」
「那你為什麼不說?」
「風神醫是銀雪城的人,他當然要先為你考慮。我不說是因為相信你的能力,雖然冒點險,但你不會讓我死掉的。」他淡淡說完,指尖輕觸風星野的胸口,眉宇間有一絲隱藏不住的憂思。「這裡沒有怎麼樣吧?」
「開玩笑,你不是相信我麼?一隻蟲子能耐我何?」
「別逞能了,如果真的沒怎樣,你也不會需要休息一整天!」一撇嘴,義正詞嚴地頂了回去,然後促狹地眨了眨眼,「不過……看你現在這麼精神,有問題應該也不大了!」
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風星野一躍下床,「起來吧,岫出,我們也該去找點東西吃了。還有啊,我父親你已經見過,還有我母親,也該帶你去給她看看!」
「改天吧,我今天可沒有精神應付他們,你母親一定不好對付吧?」他懶懶地問,這麼好的氣氛,他可不想浪費掉,去劍拔弩張地應付另一個刁鑽的老人。
「我母親很善良,她會喜歡你的。」風星野保證道。
「她善良怎麼會喜歡像我這樣狡詐的人?」他不信。
「岫出,」風星野無奈地歎息,雙手捧著他的臉頰,凝望著他的眼睛。「不管你把自己想得有多壞,有多無情,你的眼睛是騙不了人的。岫出,你有這世上最美麗的眼眸,它就像一潭清泉,澄澈得連一絲雜質都不具有,怎麼可能不讓人愛呢?不論你平時有多毒舌,你的心,始終還是溫柔的。」
一點波光浸入他的眼睛,雲岫出彆扭地掙開雙手,迴避地轉過身去,然後才一聲嗤笑,「風星野,你的話對未來的燕王來說,絕對算不上是恭維!」
「我知道,我知道,無情最是帝王家嘛!」風星野低聲悶笑,拉住他的手向外走去,「你大可以繼續口是心非,反正只要我知道我的岫出是最溫柔的就行了!別人想知道我還不說呢!」
「誰就是你的了?」他半羞半惱,半爭半辯,「我們還沒有比過,說不定你還是我的呢!」
「這個……給你一百次機會,也不可能!」
……
兩人一路上唇槍舌劍,誰也不讓誰,但說到底,雲岫出還是給拐去了風仲言和風夫人居住的小院。此時,院子裡卻是意外的熱鬧,不僅風仲言夫婦在,風仲語夫婦也在,甚至還有風毅和雲戀雪。
看見他們進來,院子裡短暫地安靜了片刻,然後雲戀雪歡天喜地對著雲岫出撲過去,像一隻澳洲無尾熊樣抱在了他身上。「岫哥哥,你眼睛真的好啦!」
這個動作在平時對雲岫出自然沒有什麼負擔,但今天他身上還酸痛無力地厲害,被雲戀雪這一百好幾十斤吊在身上,吃力得皺緊了眉頭。風星野正想將戀雪拉開,雲岫出食指已重重地彈上他的額頭。「雲戀雪!你這個動作早五年還勉強算得上可愛,現在就只能說是不倫不類!吶,以後記得別再做了。」
雲戀雪訥訥地答應,放開他的身體改為拽住他的手臂,緊緊貼在身邊,然後好奇寶寶的問題就像連珠炮樣問了出來:「岫哥哥,你真的要嫁給表哥麼?為什麼是你嫁過去不是表哥嫁過來呢?」
「那以後你會要小孩麼?表哥已經快有孩子了,你不要豈不是很虧?而且你不要我不是沒有辦法當上叔叔了?那以後我的孩子也就沒有堂兄弟了?他們不是會很寂寞?」
「還有還有啊,岫哥哥你已經是太子了,嫁給表哥你的那些大臣真的能同意?他們會不會逼你娶王妃啊?還有東方姑娘一直跟著你,你真的不要她麼?那你要怎麼跟東方世家開口說呢?」
……
一長串問題問得在場諸人全都尷尬起來,風星野額頭更是黑線無數。竟敢鼓吹讓岫出要小孩,那不是要讓他戴綠帽麼?雲戀雪雖然也快當父親了,不過他倒是真的很懷疑他有沒有弄清楚小孩究竟要怎麼才能生出來!正想出言訓斥,雲岫出已經笑吟吟先開了口:「吶,戀雪,都快做父親了,給孩子想好名字了麼?」
「啊?這個……」雲戀雪摸摸頭,迷茫地說:「還沒有耶!」
「那怎麼行?這可是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想好,可不能草率!」他說得鄭重其事,雲戀雪也就以為果真如此,皺著眉頭瞑思苦想。其實離孩子出生還有好幾個月,要操心也不急在這一時。
風星野不由默歎,天真小孩果然是拿來騙的。
雲戀雪純真,聽話,但認死理。這麼多年風家老少一直拿他沒什麼辦法,講道理吧,戀雪的思考模式與常人迥異,道理就不大說得通;哄他吧,他又認死理,認準了的事就油鹽不進。只有雲岫出一個人的話,雲戀雪從小到大是奉若神明,一句沒有違拗過。風家人一直沒想通雲岫出到底是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讓戀雪這麼聽話。直到此時才終於明白,原來雲岫出是靠拐的。
雲岫出尤不滿足,一眼瞥見院子裡的石几上有一盒點心,順手拿過來挑了一顆棒糖塞進雲戀雪手裡。「吶,別著急,邊吃邊想,一定要想好哦!」
雲戀雪點點頭,舔一口糖,味道還不差,於是果真吃得津津有味想得認認真真。這下連雲岫出也不得不為他有些汗顏,回轉身,對著風星野無辜地一笑,如花的笑靨看上去基本沒有什麼誠意。「哎,你說我的教育是不是很失敗啊?」
「你才知道!」風星野點點頭,忿忿地說,忍不住又瞄一眼正吃得高興的雲戀雪,最後終於還是撐不住笑出聲來,「岫出你真的能肯定他跟著你沒有變得更笨?」
「你不懂,戀雪是大智若愚!你見過有幾個人能像他那樣單純地享受到幸福?」他反駁道,從小到大戀雪都是他的玩具,被他整被他騙都可以,但被別人說他卻心裡立刻不高興起來,哪怕這個別人是風星野。「跟他比起來,我們這些人忙忙碌碌都不知道為的是什麼!如果這就是笨,那我寧願讓他一輩子笨下去。」
話說完,院子裡一片寂靜。這麼多年大家雖然一直知道雲岫出對戀雪很好,但還是總感覺愚弄的成分居多,卻沒想到他原來有這樣的考慮,說起來倒還是他們太小人之心了。
雲戀雪搞不懂為什麼話題會扯到他的智力問題,錯愕地撓撓頭,更加迷茫。不過知道雲岫出是在維護他說他聰明,不好意思憨憨地笑起來。風星野一擰他的臉頰,戲謔地說:「對,你聰明!喜歡就多吃點,不過孩子名字可要取好哦!有了好名字才能有個好開始,你看你岫哥哥的名字好聽吧?所以才會有這麼多人喜歡他!」
既然風星野也這樣說,雲戀雪更是深信不疑,一個人抱頭苦思,看得大家暗暗發笑。風星野趁此機會挽著雲岫出將他介紹給自己的母親和二嬸。
風夫人自雲岫出一進院子就在暗暗地打量他,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面,他的事情卻耳熟能詳,甫一見到本人,竟然不感覺陌生,反倒像已經認識多年。
這就是兒子一心一意想攜手一生的人了!的確是個俊雅至極的人物,公平地說,比自己兒子也是分毫不差。難怪星野只看得上他!風夫人默默地思忖。她對雲岫出本無多少偏見,加上風月和魯大海說了他不少好話,自從聽說他在伏越山裡還曾捨命救過風星野,風夫人其實就已經在內心接納了他。只不過她一生都以風仲言的意思為己見,風仲言既堅決反對,她也就不好多說什麼。此時看見兩個人攜手而行,風星野臉上洋溢的笑容,對身邊那個人溫柔細心的呵護,是連她這個母親都從未見過的,讓她不禁回想起三十年前她和風仲言新婚燕爾的情景。三十年前風仲言對她也是這樣的溫柔體貼,也是這樣的關愛有加。風家人從小修煉祖傳的銀雪神功,氣質中自帶三分寒意,只有遇到他們一生中的最愛,才會變得如此溫和。就在此刻,風夫人已經暗下決心一定要成全兒子,她悄悄伸出手握住風仲言,十指交纏,懇求著:「夫君……」
這次,風仲言沒有立即拒絕,他看著院子裡正連手逗弄雲戀雪的兩個人,好一會兒才別過頭去,嘟囔了一句:「你自己看著辦吧,別什麼都來問我……」
所以等風星野終於將雲岫出帶到風夫人身前時,雲岫出在風夫人眼中只看見慈祥、憐愛的光芒,完全沒有發現一絲料想中的冷淡和敵意。他鬆了一口氣,風夫人不討厭他呢!
就在此時,「砰」的一聲巨響,院門被大力推開,魯大海急充充跑了進來。
「城主,剛剛接到急報,晉軍已經突到京都城下,京都被圍城了!」
兩個月後,嘉州戰場。
剛剛經歷了一場歷時一天一夜的酣戰,嘉州城已經是一片廢墟。燕國最繁華的商埠從此不復存在,他的家──無雙堡也不復存在了!
一個人獨立在青衣江畔,江風簌簌,衣袂翩飛,孤單的背影異常蕭瑟。在他身後十丈開外,蝴蝶和東方孟寧靜靜地佇立。凝重的氣氛如同漆黑沈悶的天空,讓人喘不過氣,風吹過臉頰,帶著刺耳的輕嘯。
兩個月前接到京都圍城消息的當晚,他就帶著雲戀雪和蝴蝶連夜離開銀雪城,趕回江南。兩個月時間,他和風星野率領燕軍一南一北在伏越平原夾擊晉軍,雖然給軒轅哲造成的損失並不算巨大,但此消彼長,他們終於逐漸站穩腳跟,與晉軍的力量對比也不再是當初的一邊倒,現在他們終於可以和晉軍正面對決了。在這種情況下,雲岫出選擇了在嘉州與晉軍作第一次決戰。整個戰役歷時一天一夜,雙方加起來十多萬人馬在並不算太大的嘉州城裡剿殺成一團,一天之內嘉州城牆幾度易手,屍骨堆積如山。晉軍號稱大陸最強的鐵騎的確名不虛傳,戰鬥力本就勝過燕軍一籌。燕軍又是以少敵多,眼看快要不支,最後關頭雲岫出下令掘開了青衣江大堤。正值夏季,連日大雨江水暴漲,決口一開江水狂奔而出,滔滔白浪很快衝毀嘉州城牆吞噬了留在城內的六萬多晉軍,和還來不及撤出的五千多燕軍,以及下游的五州十縣。
現在大堤已經修復,嘉州城裡的江水還沒有退完,滿城漂浮著屍體,敵人的,我們的,百姓的……如果這要算作勝利的話,那也只能算是慘勝!
佇立江邊,遙望破爛不堪的嘉州。那是他的家鄉,裡面住著的都是他的街坊鄰居,德興坊的大鬍子,景邰齋的廚子,翠香樓的水泠……還有他曾付出一切來維護的無雙堡!現在這些全沒有了,熟悉的人已經死了,嘉州城已經破了,無雙堡也已經毀了!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現在與晉軍決戰還稍微勉強了些,可是他有不得不這樣做的苦衷──留守在京都城裡的父親雲浩然已經撐不住了。這兩個月,京都在軒轅哲親率大軍的圍攻下,外城牆曾經三次失守,全靠雲浩然身先士卒拼了命才奪回來。雖然雲浩然從來沒有跟他抱怨過,訴苦過,但雲岫出知道,父親已經撐不下去了!如果京都陷落,他們好容易才稍稍扭轉的局勢將再次被軒轅哲逆轉。這個道理他知道,軒轅哲也知道。正因為如此,明明局勢已開始對己不利,軒轅哲仍然咬緊牙關在京都城下與燕軍硬耗,只要能盡快攻克京都,勝利就仍然掌握在他手中。所以雲岫出才不得不在此時就找上晉軍決戰,所以,雲岫出才不得不將決戰之地選在嘉州,因為有青衣江在,他……就決不會輸!
可是,勝利的代價仍然太大太大了!
心在絞痛。權利是他要追求的,走在這條路上,爬上這個位置,痛苦的抉擇當然也要由他來決斷。對此他心裡早有準備,可是每次做出選擇卻依然讓心無比疼痛。當年犧牲寧耳時是這樣,現在犧牲嘉州時仍然這樣。每一次都是將他逼上懸崖不得不做出的決定,如果說這就是他追求權利的報應話,那麼一切一切的起始,他卻是身不由己被捲進權利這個差點將他徹底湮滅的漩渦中,如果不抗爭,早十年他就已經被無聲無息地扼殺在權利的洪流中了。他錯了麼?搖搖頭,這個問題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他想起一句話:萬般皆有命,半點不由人。也許,這就是他的命吧!
彈彈衣冠,拂去一身征塵,回眸時眼底是清泠的傲骨。既然已經選擇要做這亂世的最強者,那麼就只有繼續走下去。為了被他犧牲的寧耳,為了被他犧牲的嘉州,為了所有被他犧牲的生靈,他都必須走下去……哪怕要背負所有的罪惡!
「蝴蝶,傳令下去,大軍今晚休整一晚,明天一早向京都進軍!」
「孟寧,幫我給風城主起草一份文書,說明我軍動態,立刻找人給他送去,要他準備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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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連城,千里狼煙。漫天的飛羽,漫天的箭矢,殺聲、喊聲、哭聲響徹雲霄……
突然有聲嘶力竭的喊聲:雲將軍,京都城破了!
雲浩然一驚,睜開眼,原來……只是一個惡夢!裹緊戰袍,驟然發現汗已浸透重衣。想起方才夢境,仍然心有餘悸。於是站直身,繼續在城牆上巡視。守城已經兩個多月,救兵依然不至。不過從最近半個月晉軍瘋狂的進攻來看,岫出和風星野必然已經有所行動,所以軒轅哲才會不顧一切地想攻破京都騰出手來對付他們。這半個月雲浩然沒有下過城牆,戰事慘烈無比,有好幾次晉軍都已攻上城頭,全靠雲浩然親力親為帶人反撲過去才堵住缺口。可是,這京都城究竟還能不能守住?還能守多久?雲浩然是真的不知道了。
殘月如勾,月光下傷痕纍纍的京都城看去異常淒愴、悲壯。城頭士兵燃起篝火,一縷裊裊的青煙如同湖畔飛鳥掠過蕩起的漣漪。濃濃的夜色吞噬了一切,沉重地壓在心頭,今夜,恍若沒有黎明。
「雲堡主,有消息了!」風月登上城樓,手裡拿著一張信箋,對著雲浩然的背影喊道。風月已經有五、六個月的身孕,即使穿著寬袍,小腹也已經微微凸現,所以雲浩然平時不准她上城樓,只在城裡總攬一些雜事。不過戰事最危急的時候,風月也偷偷上城樓幫過忙,她怕動兵器傷到胎兒,只用暗器在遠處襲擊,當然更不能讓雲浩然發現。今天收到飛鴿傳來的快訊,風月才忍不住前來報信。
雲浩然轉身,穩穩地朝她走來,每一步都氣定神閒、穩如泰山。風月暗自欽佩,京都城能固守兩個多月完全仰仗的是雲浩然。即使在最危急的時候,雲浩然看上去也成竹在胸,這個男人的神經彷彿就是鐵鑄的一般,好幾次敵人的兵刃刺到身上,風月也沒有見他變過顏色。這在很大程度上穩定了軍心,軍中甚至傳言,只要雲浩然在,京都就絕不會破城!
雲浩然接過信,淡淡地看了一下,然後用指甲掐去信末的一段話後交給身邊副將。「去把消息念給大家聽聽,三天前太子在嘉州以四萬燕軍力敵晉軍六萬人馬,將晉軍全殲在城下。讓大傢伙都高興高興,太子很快就要殺回京都了,我們一定要堅持住!」
副將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城頭上歡聲雷動,不知是誰高舉長槍吼了一聲「太子萬歲!」之後一呼百應,群情激昂,「萬歲」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風月也很高興,但她畢竟要沈穩矜持些,並且雲浩然剛才的小動作沒有逃過她的眼睛。仔細看去,才發現被雲浩然掐掉的部分講的是雲岫出下令挖開青衣江大堤淹了嘉州城和下游的五州十縣。她一驚,看向雲浩然。雲浩然看著虛無的遠方,喃喃地說:「岫出是著急了!這孩子,這麼重的殺孽不該由他來背!」
「可是畢竟贏了不是麼?」風月安慰道。「雲堡主,少堡主很快就會揮師京都,您也快熬出頭了。」
雲浩然沒有一絲喜色,搖搖頭,「現在軒轅哲已經被我們逼上絕路,他要麼立刻撤軍,要麼全力攻下京都,只有這樣才有生機。不過以軒轅哲的個性,他是不會什麼也沒得到就草草收場的,所以明天晉軍必定孤注一擲地進攻,我們能不能守住還很難說啊!」
這是風月第一次聽雲浩然說洩氣話,沉重的語氣讓她的心也跟著沉重起來。「雲堡主,明天讓我也上城樓幫忙吧?」
「不,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風月,如果明天城破,你立即進王宮將燕王帶走。岫出的王府裡有一條地道通向城外,你從那裡出去,直接帶燕王去銀雪城。獨孤無烈不能落在軒轅哲手裡,否則對局勢非常不利。」
「雲堡主,您也一塊兒走吧!」風月稍稍有些吃驚,竟然有一條通向城外的地道存在。
「我不能走。哪有離開陣地的主將?」雲浩然苦笑。「我若走了,本來還有一線希望奪回的城池,也會徹底喪失。」
「可是……」
雲浩然打斷她的話,「風月,不要再說這個問題,我們有各自的使命。再說在戰場上陣亡,才是一個將軍應有的歸宿。」
沉默,風月抬起頭深深地凝視,雲浩然佈滿血絲的眼睛沒有一絲情緒,靜謐得讓她只感覺悲哀。「雲堡主──」風月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下去。
「哦,對了,風月你能幫我做件事麼?」半晌,雲浩然想起什麼從懷中掏出一張迭得整整齊齊的絲帕遞給風月。「你回銀雪城時幫我將這塊手帕交給我夫人好麼?」
「要我對她說什麼嗎?」
「不用了,交給她就好。這是她的手帕,說不定她已經忘了,忘了也好。」
風月接過手帕,正面一角繡著一個娟秀的「雲」字。雲浩然最後想著的還是雲姬,她突然為死去的風靜感到不值。「那我們小姐呢?風靜在您心裡又是什麼呢?」
這話問得很失禮,但雲浩然沒有計較,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風月,愛情從來就是沒有公平可言的,對我們大家都一樣。不是你付出多少就一定能收穫多少。這一生我娶了兩個女人,一個是我最愛的,一個是最愛我的。兩個我都是真心相待,但兩個我都沒能讓她們得到幸福!我只能說跟你們小姐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光。我對不起她,明知殺害她的兇手是誰卻不能為她報仇。錯的是我,如果不是為了兩個孩子,十五年前我就將命賠給銀雪城了。」宛如最後的遺言,雲浩然也覺得是該將話說清楚,再不說不知還有沒有機會,畢竟這是他欠風靜的……
東方的天際終於開始泛白,黎明還是到了,可是希望並沒有到來。京都城下,是黑壓壓的晉軍,新的一天將異常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