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身體何時離開他懷裡的?
長孫宇治昏沉中正覺疑惑,突然想到柳逸虛弱的身軀、絕望的淚水和無奈的笑容。
「柳逸!」長孫宇治翻身坐起,屋內只有他,屋外夕照昏黃。
他匆匆起身穿好衣服,「柳逸?」
走出屋外,小廝們正準備點燈。
「有沒有看到柳逸?」
眾人紛紛搖頭,他們也才換班而已。
不對!長孫宇治心中一陣強烈的不安,「快去『碧海院』找找,把上一班的人叫來問,有誰看到柳逸了?」
柳之顏現在是光明正大的隨時對長孫鳴鳳摟摟抱抱,他不怕人看,更不怕誰會去向長孫宇治打小報告,最好讓長孫宇治知道自己的家產已落入他手中,而他弟弟也成為他的人。
哈!這才叫有趣!
他抱著鳴鳳坐在玄極湖畔的涼亭,邊賞著湖上鴛鴦戲水,自己也不安份的任手在鳴鳳身上嬉戲。
「嗯……你很煩耶!不要再摸了啦!」鳴鳳把他的手從前襟拉出,瞠斥著。
「嫌我煩?我可是特地撥空陪你來看這灘死水。」
柳之顏依然把手往那滑嫩的肌膚上撫著。
「什麼死水!這湖可是從沁芳泉引進的,可是活水呢!」
長孫鳴鳳還是抓起他的手「往外丟」。
「噯!」柳之顏感到不耐煩了,「你寧可看這灘水也不看我?我叫人填了它!」
長孫鳴鳳笑著說:「你也要看哥哥讓不讓你填。」
柳之顏放下他自己站起來,「你哥?我現在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他同意,倒是他,如果要動錢莊的銀子,還得我蓋印。」
「你!你真的下手了?」
柳之顏迴避長孫鳴鳳的目光,「我告訴過你,我會對付長孫宇治的,他死有餘辜,不過……我還是有替他留了點財產呢!」
柳之顏走向面湖的欄杆,用手扶著,「我也猶豫不決了很久,但每次看到柳逸被他欺負個半死還得裝個笑臉,我就告訴自己要心狠一點……柳逸?柳逸!」
柳之顏遠遠的看到「穹蒼院」那頭,柳逸一身白薄衫,站在湖畔,站了一會就往湖心走。
「柳逸∼」
柳逸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聲音,還是往湖心直走,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
「天吶!柳逸!」
柳之顏焦急地跑下涼亭,忙抓了個家丁,搶下他手中的響鑼,「湖裡!下湖去救人!」
「嗆嗆嗆!嗆嗆!」三長兩短的暗號響徹雲霄,湖畔的小舟紛紛推出,遠處識水性的家丁全都跑過來了,只是絲毫不見柳逸的蹤跡。
「嗆嗆嗆!嗆嗆!」
「嗆嗆嗆!嗆嗆!」
「嗆嗆嗆!嗆嗆!」
鑼聲傳入「穹蒼院」,長孫宇治的手腳瞬間變的冰冷,他有種不好的預感,「柳逸!」他拉著袍角往玄極湖畔狂奔,到了湖畔時已經是圍了一群人,湖面上也有幾艘小舟搜索著。
「誰落了水?是誰落了水?」長孫宇治忙抓著一個家丁問。
「大少爺!」家丁嚇了一跳,說:「是、是您買的那個戲子投水了。」
如同晴天霹靂,長孫宇治震驚地又問:「人呢?他在哪裡?」
「還沒撈起來。」
「該死!」長孫宇治脫下上衣也跳進湖裡。
「大少爺。」
長孫宇治跳入冰冷的湖中,耳邊卻不斷迴響柳逸的話語:「告訴我,求你親口告訴我,你永遠不可能對我動心,讓我死心好嗎?」
心死了,人還能活嗎?
「我是人,我也是人!我也有夢,我有愛恨。」
柳逸要的不過是尊重,為什麼自己從未給他過?
「咱要與天打冤家,吃人香火做了啥?路邊堆放凍死骨,朱門酒肉吃不垮,只放炸雷擊老牛,不見惡虎遭雷打,怎怪爹娘賣奶娃,不賣孩兒死一家……」
柳逸才十五歲呀!
一跳進湖裡,才發現湖水不若表面上看起來的澄清,長孫宇治只憑一股痛愛,在水面下盲目的搜索著,直到了受不了的時候才浮出水面,才浮出來喘氣就被舟上的家丁拎住手臂。
「大少爺快上船!」
「放開我!我要找柳逸!」
家丁硬是不放手,最後另一個人跳下湖,硬把長孫宇治架上小舟,「大少爺請珍惜千金之軀呀!為那娼妓送命值得嗎?」
「誰說他是娼!放手!放手!他是我的愛人!」
幾個家丁最後乾脆壓著他,「大少爺冷靜些,他落水多久啦?就算找到也沒氣啦!」
「不!」長孫宇治瘋狂的掙扎著,「柳逸∼∼」
「大少爺失心瘋呀!綁了!快綁了送上岸!」
「沒有瘋!我沒有瘋!我只是要去找我愛人!」
「他淹死啦!」
「不!不不不!柳逸!柳逸!」長孫宇治狂喊著:「柳逸我愛你!回來∼」
「大少爺……我在夢裡聽到有人說喜歡我。」
「您愛我嗎?像戲裡張生愛著崔鶯鶯那樣的?」
「柳逸∼∼」
曾經,有那樣一個美麗的人: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彷彿兮若輕雲之蔽,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曾經,有那樣優雅的一個人: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含辭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人忘餐。
曾經,有那樣一個人。曾經。
***
長孫家易主了,「萬象園」那塊百年不壞的匾額給取了下來,換上另外三個字——「至善園」。
園口威武的守衛依舊,卻放下身段,每日清晨便敲著大口鍋「放飯」。長孫家的幾個藥鋪藥莊,也每天放出一張桌子在門外」義診」。不過現在沒有長孫家的人了,偶爾過去巡視的人,姓柳。
他很年輕,不到二十歲的年紀,沒有人知道是他怎麼拿下長孫家的錢與權,不過也沒有人在意。他人很和氣,人人都能跟他說上幾句話,即使是乞兒髒漢。他們喚他為柳大爺,但這是背著他才這麼叫的,在他面前,他要人家稱呼他「之顏先生」。
柳之顏很勤奮,也過著非常簡樸的日子,他在贖罪,因為柳逸落水,因為長孫宇治發瘋。他並不想要得到這樣子的結果!
一年了,長孫宇治不曾再開口說任何一句話,除了三個字——柳逸呢?
長孫鳴鳳剛開始是嚇壞了,少不更事的他只管拉著長孫宇治哭,如果柳逸的離開算死別的話,長孫宇治的失心瘋對他而言就算是生離了。
生離死別,人生大事也。
長孫鳴鳳似乎在這場遽變中瞬間長大了,他能照顧著長孫宇治的起居,能體貼柳之顏的辛勞,甚至還能支派家丁四周搜索柳逸的屍骸。
而誰跟長孫宇治都說不上話,只有一管老舊的竹蕭日夜陪伴他。
「——『之顏鳴鳳』原來是這樣子,我是天涯孤零人,注定要一世孤單。」
曾經有個人是這麼對他說的,曾經,有個孤單、盼愛的小人兒,失望了、絕望了,心碎了、心死了……死了……
就連柳之顏當著長孫宇治的面親吻長孫鳴鳳,都沒能讓他生氣,沒能讓他從舊夢裡回到現實中來,長孫宇治只能聽到簫聲如那人盈盈的的笑聲迴盪。
「哥哥,吃飯羅!」長孫鳴鳳帶著手中捧著俸盤的丫鬟進到長孫宇治房內。
長孫宇治坐在窗邊,還是低頭玩弄著那只直簫,完全不在乎誰來了。
長孫鳴鳳命人放好俸盤,自己走到長孫宇治面前蹲下來,「哥哥,過來陪我吃飯好不好?我好餓喔!」
長孫宇治停下手裡的動作,憂鬱的看著長孫鳴鳳,「柳逸呢?」
「他馬上過來了,你先吃飯,你不好好照顧自己,柳逸會難過的呦。」長孫鳴鳳耐心的牽起長孫宇治走到桌前。
長孫宇治動了動筷子,耳邊似乎響起一陣輕柔的笑聲,他放下碗筷站起來,往窗外的迴廊探視著,「柳逸?」
迴廊外桃花朵朵盛開,嫣紅的色彩像煞那熟悉的身影,曾經那麼溫順的倚在自己懷裡的溫暖身軀到哪去了呢?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長孫宇治回頭看看長孫鳴鳳,皺著眉問:「柳逸呢?」
他還來不及告訴他,真的好愛他……
長孫宇治的失心瘋嚴重影響到柳之顏和長孫鳴鳳的感情,柳之顏可以不理會良心的譴責,把長孫宇治交給下人服侍,但鳴鳳怎麼可能讓親哥哥過這種無人問津的生活?他當然要費盡心思照顧這世上唯一的血親。
長孫鳴鳳和柳之顏各自過著忙碌的生活,種種的心結帶來的是磨擦時零星的火花,及偶爾的熊熊大火。
「太元院」的翠玉姨娘已經很久沒有跟他們打交道了,可是坐看「萬象園」被摘了區額,又看柳之顏拿著長孫家的錢濟貧,讓她滿腹火光,三天兩頭就鬧上「穹蒼院」。
「我要分家!」翠玉姨娘拍著長孫宇治的桌子。
長孫宇治睨了她一眼,「柳逸呢?」
翠玉姨娘氣極敗壞的破口大罵,「你裝傻呀?那戲子都死一年了,你就眼見太祖傳下來的家業給別人拿去散財?」
長孫宇治沉默了。
「我可是長孫文公的愛妾,你要敗家可以,把我該得到的家產先分給我!」
長孫鳴鳳還沒進正房,就聽到翠玉姨娘的叫罵聲,他連忙走過去問安,「姨娘好,姨娘怎麼有空上『穹蒼院』?」
翠玉姨娘畢竟帶過長孫鳴鳳,也偏疼他些,一看到他,聲音也放軟了,「鳳兒呀∼你看你哥這樣子,長孫家都給他敗壞了。柳之顏還留下一點產業沒動,你知道,姨娘是沒個後生能照顧我,將來你也要娶媳婦的,這家產不分的話,姨娘可要淒淒慘慘的老死了。」
長孫鳴鳳為難的說:「不是不分給姨娘,這剩下來的產業都是一個圈兒的,那莊園怎麼分吶?也不能讓佃戶繳兩頭租吧?」
翠玉姨娘看長孫鳴鳳話中有縫,忙說:「『萬象園』可值不少銀兩,不如賣了『萬象園』,光死守個園子幹什麼?咱們家也沒那麼多人去住這上百間房。」
「姨娘說得很是。」長孫鳴鳳先同意了翠玉的話。
「可是就算要賣,誰買得起呢?光說正院『太元院』好了,人家連價都不敢出呢!難不成要賤賣祖宅?長孫家就從這兒發的,真賣了就要一敗塗地了,姨娘忍心嗎?」
翠玉姨娘這才發現長孫鳴鳳已經不是之前懦弱膽小的小孩子了,「那……那我要農莊子,你跟長孫宇治來分這『萬象園』。」
農莊能生財,「萬象園」卻要花銀兩照顧,翠玉姨娘當然不肯要這花錢的地方。
長孫鳴鳳考慮了一下,「我不是不給姨娘,只是農莊子各項進款都要個會理帳的人打理才行,姨娘沒經過帳務,怕是要累著了。」
翠玉姨娘只差沒接話說,「數錢還怕累嗎?」
當然,她還是顧及不使場面難堪,圓滑地說道:「凡事起頭難,這田莊子好歹也是文公留下來的,我一定費心管照,也算是替長孫家留點家產,別叫那柳之顏全都騙走了。」
長孫鳴鳳忙道:「話也不是這麼說,之顏很會理家的,也用這些錢財做了許多善事,他取走長孫家的家產,也算替無法理家的哥哥善後。」
「得了!」翠玉姨娘煩躁的揮揮手,「誰不知道你跟他……唉∼家醜不可外揚,姨娘疼你就像自己兒子一樣的,你要聽勸,離柳之顏遠一點。他從小就精,這人一精明過頭了就有問題,你得當心點,他不知打著什麼心思呢!」
長孫鳴鳳知道若他再替柳之顏辯解,只會讓人更無法原諒柳之顏,只好訥訥地點頭說:「姨娘放心,今後我會更注意的。」
翠玉姨娘聽他軟化了,忙說:「你知道姨娘跟容家姨太太走得近,她的閨女兒都十四啦,你也十五了,我看……姨娘幫你去講這門親事好嗎?」
長孫鳴鳳嚇—跳,連忙推說:「我沒這心思!」
翠玉姨娘又道:「你哥算是廢人一個了,難道你也要絕後嗎?長孫家的香火要往哪兒傳?你嫌那姑娘不是正室庶出的是嗎?你要知道,咱們家可不比從前,要娶大戶人家的閨秀可娶不到正出的呢!還嫌?」
「不是這樣。」長孫鳴鳳知道翠玉對正室偏房的話題特別敏感,忙說:「姨娘知道哥哥患上這癲狂之症,說不準什麼時候才會清醒過來,我不想辦喜事,橫豎將來領養個男孩也能繼承香火。」
「隨你,你非得要等柳之顏玩膩了你也隨你,只不過,你得先幫我把莊子過到我名下,一辦好我就要搬出『萬象園』,這園子大得跟什麼似的,一個人住也孤單,我寧可搬到個小宅子去。」
「好的,姨娘……」長孫鳴鳳回答得有點遲鈍。
「你非得要等柳之顏玩膩了你也隨你……」翠玉姨娘的話,一直盈繞在長孫鳴鳳的耳旁。
之顏跟自己有三天沒說話了吧?
忙得連架也沒時間吵。
之顏把他爹接進京城裡,他忙著陪伴他爹、忙著帳務、忙著賑災濟貧、忙著打理官僚,真是把長孫家整頓的有聲有色。
而他自己要忙著照顧長孫宇治,哄他吃飯、騙他柳逸要回來了,應付翠玉姨娘不時的哭鬧,同樣也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連碰面都難,一有時間親熱,話都來不及說上兒句,赤裸裸的慾望毫不掩飾的襲捲兩人,這還是他們能同床共枕時。
三天前兩人又為了瑣事大吵一架,所有不該說的話都說了,長孫鳴鳳明知道之顏因為長孫宇治的癡傻而自責,卻忍不住拿話去刺他,激得柳之顏奪門而出。
然後就是三天的冷戰。
是柳之顏已經膩了?是他們緣份盡了嗎?
為什麼他們會落得這般淒涼?為什麼他們會有無言以對的這一天?
唉∼長孫鳴鳳回頭去看他哥哥,長孫宇治手上還是那管直簫,這蕭上不是刻著他和之顏的名字嗎?
怎麼會他們竟不能長相廝守?
長孫宇治拿起簫來吹起《梅花操》。
第一段釀雪爭春,長孫宇治吹不出那份春意盎然,倒覺一番殘花敗柳的景象;第二段臨風研笑,長孫宇治倒吹出梅花迎風搖曳的丰姿,或許他想起了柳逸;第三段點水流香,是琵琶為主旋的伴奏,長孫宇治輕點似的簫聲更顯孤單淒涼;第四段聯珠破萼,長孫宇治不但沒吹出萬花齊放的繁華,反而稀稀落落的,像要斷了氣……這是什麼心境呀?這還是那個名滿京城的名士長孫宇治嗎?
「哥哥∼」長孫鳴鳳忍不住蹲在他膝前,「你醒醒,你忘了自己還有個弟弟嗎?」
長孫宇治放下簫,凝視著長孫鳴鳳,「鳴鳳……」
「是我!是我!」長孫鳴鳳驚喜的抬起頭來「你認得我啦?」
長孫宇治又看著簫,「柳逸……柳逸呢?他上哪兒去啦?我引簫他應該要配合吟唱的,你替我找他過來。」
一年來,長孫宇治第一次說這麼多話,雖然還是懵懂,可是長孫鳴鳳已經很高興了,他忙勸道:「你安養好身子我才好找他過來呢!哥……你知道我是誰吧?」
「鳴鳳……我想柳逸,柳逸呢?我把他丟在竹林裡了,你快去找他!他要遭蛇咬了!」長孫宇治突然站起來。
「沒事的,哥哥,我已經把他找回來了,他正休息著,你也休息好嗎?」
長孫宇治茫然地坐了下來,又低頭玩弄簫身,而長孫鳴鳳已經疲憊地無話可說了。
孽緣……長孫鳴鳳只能想出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