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經過無數寒暑,連當年啄傷雪色的山雞都不曉得換了幾代,雪色終於清醒,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竟然在湖水裡,冰冷的感覺讓它努力地往上游,卻發現了奇怪的東西。
「咦?」
它瞧見自己的毛變得好長好長,漂在湖水中流動時看起來很漂亮,伸出爪子好奇地想摸摸,又發現自己伸出的手竟然長長細細的,雪白晶瑩的皮膚上面一點毛都沒有,再看看另一手,一樣,看看腳,也一樣,最後看向身體,咦?為什麼他身上的毛幾乎都不見了?然後還有身體拉長好多,連兩腿之間的小雞雞都變大了。
這是怎麼回事?
身體的變化讓他不大會游水,只好用可笑的姿勢,在水中撲騰,花了很久時間,才從湖中央回到岸邊,接著跪在湖邊,看向慢慢平靜的湖水,映照出他現在的模樣來。
人類?
他變成了人類?
從湖水水面上頭,他瞧見了一張小小的臉,上面的兩顆眼睛好大,微微地往上挑,小小的嘴巴又紅又嫩還嘟嘟的,張開嘴,銳利的牙齒不見了,然後白白地一顆一顆密密連接著。
為什麼他會變成人類?
雖然當年他被爹娘藏在洞裡,戒備著那些上山打獵的人類時,也曾希望自己如果可以和他們一樣高大強壯的話該有多好,但是睡了個覺就變成這模樣怎麼可能?
怎麼辦?怎麼辦?
誰來告訴他怎麼辦啊?
「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老天爺八成是聽到他的乞求聲,當他還哭喪著臉看著湖面發愁的時候,身後傳來男人低沉有力的聲音。
蒼鷹知道自己已經有很久的時間不曾再來到這個山裡的小湖看看,但他一直以為這個小湖的位置隱密,藏在山谷之中,即使過了千百年歲月,應該也不會被人類發現才是。
他以前曾經有一段時間就是住在這個地方,在大漠出生,歷經許多生離死別,最後遠離家鄉來到這裡,一個十分幽靜的地方,修行了千百年之後方化成人形,然後成為鷹族的王者,統御著藍色天空下的勢力範圍。
在這漫長的時間裡,有幾次,在心情需要安寧平靜時,他會回到這裡,回想過去修行時的平和心境,慢慢沉澱心中的不安,等到他可以再度平靜公平地去評斷鷹族一些是非時才離開。
這樣的機會並不是很多,以他向來冷靜沉穩的個性來說,數千年來也才出現過三次而已。
而他這一次回來,並不是需要這一片祥和之地來平靜自己的心,他是為了來取這小湖裡唯一的一根甜棘草,幫他的王后解去少見的火鳩毒。
前些日子,有兀鷹一族的叛賊,為了奪取兀鷹一族的寶物,聯合鳩族的幾個不肖族民強自突破兀鷹族的防禦,兀鷹族長在措手不及之下,被打成重傷,趕緊派人來他的宮殿尋求幫助,身為群鷹之王的他,自然不能讓自己臣子的駐地受到傷害,於是他和幾個重臣跟王后一起殺進兀鷹族駐地,滅了那些有著不良居心的賊鳥,只是在過程中,他的王后被其中一隻少有的火鳩給毒傷,需要甜棘草來治療。
甜棘草是十分少見的草藥,它雖非什麼大補之藥,但是卻可以讓食用者提早進入辟榖的境界,並且維持身體在最強健的型態。甜棘草的特點是,它數量十分稀少,但只要擁有一株,就不用擔心會使用完,甜棘草每天都會迅速地長出大約一般人類尾指長,然後最多長到三指長度停止,即使天天都有人咬掉一口,隔天就可以長到同樣的長度,可以說是每一個修行者的寶物之一。
所以當鷹王的幾個大臣知道這件事時,每一個人都十分憂慮,甚至認為王后這一次八成是難逃過大劫,只有他一點也不擔心,因為他很清楚哪裡有這東西,當年他就是靠著這一根甜棘草,比任何族類都還要來得早修行成人,也讓自己的身形模樣始終是族裡最強健英偉的模樣。
因此當他拍動翅膀,來到這他曾經待過千百年歲月的地方時,沒想到不但有人進駐了這裡,竟然還在湖邊種了無數的果樹,使原本看起來清幽之地,充滿著落英繽紛。
他化成人形,落在鋪滿花瓣的土地上,皺起筆直的劍眉,狹長的雙眼一張,立刻銳利地發現湖邊的身影,並快速移動到這個人類的後方。
「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儘管他不曾禁止誰進入這裡,但自己心中的記憶被侵犯,心裡多少有點不悅,尤其不曉得是誰,竟然還在這裡種了這麼一堆礙眼的果樹,美麗是美麗,但是卻少了過去那一種清幽,看起就像是人類所歌頌的繁花盛開。
蹲在湖邊,被雪白長髮掩蓋全身的小小身影,似乎嚇了好大一跳,一個震動人就要跌到湖裡頭,蒼鷹一個皺眉,伸手把人給拉住,然後一雙充滿著驚慌、訝異、開心且純真的紫色眼睛就這麼映入了他的眼中,那完完全全的乾淨澄澈,令他從來不曾真正躍動的心,撲通一下,連自己都可以清楚地聽見,像是一道晴天傳來的驚雷。
雪色被嚇壞了。
因此有好一段時間他都呆楞著沒反應,要不是細瘦的腳站得酸了,他可能還要呆上好一會時間。他看看這個高大的人類,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腳,發現同樣是踩在地上,自己的腳跟這個人類比起來,不但小了好多,而且細瘦得像是承載不了自己的重量,和他還是狐狸的時候,根本就是一個樣。
看來雖然他莫名其妙變成了人類的樣子,但是腳上的殘疾還是依然存在,害他稍微期待了一下下。
「我問你話,你沒聽到嗎?」
蒼鷹眉間的那一道凹痕更明顯了一點,身前這一個全身赤裸裸的少年,竟然在看了他一眼之後,不但沒回他剛剛的問話,還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出神,他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那是一雙非常小巧的腳。平時他並不是很注意人類的腳長得什麼模樣,他那幾個能化成人形的臣子他一樣也沒想過去量量他們變身後的大小,就連自己的同樣沒注意。可這少年一雙小小的腳,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因為它們小巧得不可思議,不但腳掌沒有他化成人形時,大手一半的大小,連腳踝都纖細地好像一折就斷,這樣的腳看起來格外地惹人憐愛,但是有它該有的作用在嗎?
雪色自然聽不懂他說的話。
關於人類這一個詞,他是從父母口中知道的,那是在有一次,正當他在湖邊發呆時,爹爹跟娘匆匆地從山谷之外奔跑回來,瞧見發呆的雪色,爹爹一口就把他給叼起,然後跑回平時睡覺的洞穴裡,一家三口不敢發出一點聲音藏好。
接著就瞧見幾個高大的生物,手中拿著奇奇怪怪的東西奔跑過來,在小湖邊找了好久的時間,找得他肚子咕嚕咕嚕,但是爹爹和娘還是兩個一起把他給壓扁扁不准他因為移動而發出一點點聲音,在他覺得餓到肚子連咕嚕咕嚕都懶的時候,終於幾個生物帶頭那一個發出呼喊聲,他們才放棄,離開這個有著一個小湖的山谷中。
爹爹說,那種生物叫做人類,是很可怕很狡猾的生物,喜歡獵取他們狐族,活生生從他們身上剝取毛皮,只因為從活生生狐狸身上剝下來的毛皮,色澤才會像它們活著時那樣美麗,這些人類的行為,沒有哪一隻狐狸可以理解,狐狸獵取生物是因為肚子飢餓,為了生存,但人類並非如此,他們不吃狐狸的肉,只因為它們身上的毛皮美麗,穿在身上溫暖而殺生,所以人類是最可怕的生物,爹爹跟娘都要自己記得,看到人類的時候,要趕緊躲起來,尤其小雪色身上的毛色,是人類最喜歡的,因此千萬別讓人類瞧見他。
仰望著蒼鷹的臉龐。
問題是,現在他已經被人類給抓在手中,爹爹跟娘可沒跟他說過要是被人類給抓住了該怎麼辦?
還有,這個人類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怕,而且他好喜歡他銳利的眼睛,那讓他想起天空中他最喜歡的大鳥。
小雪色不曉得他的念頭誤打誤中,蒼鷹的確是他最喜歡的大鳥,但是就像他不懂自己為什麼會變成人一樣,自然也不曉得他眼前的這個人類,其實是一隻飛鷹,一隻活了數千年歲月的飛鷹。
「你聽不懂我說的話?」
聰明的蒼鷹,從雪色眼中乾淨的神色帶了點疑惑的表情,猜測到雪色目前的反應由來,於是稍微放鬆緊握的手,往後退一步將這個少年仔細地看清楚。
活了數千年,他看過的人類及妖類不曉得凡幾,但這個少年,卻是他見過最美麗的生物。
之所以用生物這個詞,乃是因為雪色的樣子看起來太無垢,跟他所認識的人類一點也不像,反而像是個森林中的精靈。
這個精靈真的很美,雪白無瑕的肌膚、毛髮,一雙紫色的眼瞳,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帶著和眼神一樣的透明感,在這少年身邊,可以感覺到安心,在這少年身邊不需要太多的戒心。
「你沒有衣服穿嗎?」
春天的山裡,依然寒冷,瞧見不習慣失去一身毛皮的雪色在風中打起哆嗦,他忍不住問,接著又想起問了也是白問,這孩子根本就聽不懂他說的話,因此他直接從他的囊裡掏出一套自己的衣裳幫他穿上,雖然兩個人的尺寸實在相差太多,不過當雪色拖著他對他來說過長的外衣,往他身上靠近時,那可人的模樣令他莞爾。
雪色睜著狐狸眼兒,好奇地伸手抓住他的大手翻來翻去,剛剛衣服突然從蒼鷹手中變出來的時候,他眼睛睜得好大,那圓滾滾的模樣若是讓去世的爹娘瞧見了,八成又要歎息它們怎麼生出一隻像小狗兒一樣的孩子,要是被其它狐狸給知道了,一定會被笑。
蒼鷹看他努力找尋他手中奧秘的模樣微笑,明知道他聽不懂,他還是想跟他解釋。
「那是我修練的袖袋,裝在袖子裡,雖然不大,但是可以裝進很多東西且外表看不出來,只有我才能拿,所以你找不到的。」
雪色雖然聽不懂他的話,可是奇異地卻可以從他的雙眼感覺到他的意思,因此收回雙手,在身邊擺了擺,突然間不曉得該把自己變得不太一樣的手放在哪兒。
「真不曉得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蒼鷹歎息,想起他今天過來的目的,於是走到湖邊的那顆大石頭旁,伸手探進水裡,熟練地摸到那一株只生出一點點的甜棘草,折下一小指的長度。
瞧見他拔了自己的零食,雪色又睜大了雙眼,張口就想把他手中的草給吃掉。
說做就做想來是小狐狸的優點之一,才想著,嘴巴已經張到蒼鷹的手指前準備咬下去。
蒼鷹只愣了一下,趕緊把草給收回袖袋中,然後看到一雙可憐兮兮的眼,和仍然張著的小嘴。
頭一次,蒼鷹發現自己有忍笑的衝動,小孩兒的模樣還真像是嗷嗷待哺的幼鳥兒。
「你不會在這裡的時候就吃這個吧?」看他張口就想吃掉他手中的甜棘草,應該是常常吃才會有這反應,但依照他剛剛摸著甜棘草的長度,不像是有人吃過啊?
他不知道小雪色吃了不知名的果實之後,在湖水裡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時間,但是因為記憶依然在沉睡前,所以雪色以為他拔掉了他今天零食的份量。
「想吃,還有。」蒼鷹於是伸手又拔了一指長,放進雪色因為驚訝而撐大的小嘴裡。
紅嘟嘟的小嘴開心地咬著,可是他不懂明明每天只能長一點點的小草,這個人類怎麼有辦法又拔出一點點,於是滿是好奇心的狀況下,他在蒼鷹來不及阻止的情況下,像還是狐狸時一樣,噗通一聲把頭給探進水裡,然後瞧見依然還有一個小指長的小草。
咦?
這次長比較多?
雪色不會說話,但蒼鷹發現自己就是可以從那一張小臉感覺到他心裡的意思,伸手摸摸他的頭,心裡連自己都覺得奇怪地下了一個決定。
他想帶這個小傢伙回去。
「我該叫你什麼呢?小傢伙,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聽見他的話,雪色停止腦中的疑問,看向他,然後歪著小腦袋,最後皺起眉頭。
「我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蒼鷹發現自己突然間好像多了很多的耐心,竟然可以為這麼不必要的問句,開始對雪色比手劃腳起來。他比比雪色,再比比自己,然後做出走路的樣子。
要是他現在這模樣,讓其它曾經見過他的妖族瞧見,恐怕會嚇掉了眼珠子,所有妖族都知道,鷹族是一種最自傲的妖族,因為他們在蒼天裡飛翔,因為打從他們生出來就擁有俯視眾生的本能,因此在他們的眼中,格外地排外,別說是讓人住在他們的地方了,平時連說話都不會搭理,沒想到高傲鷹族裡最強勢的鷹王,此時此刻竟然為了一個孩子,不但開口邀請,還比手劃腳地希望少年可以懂他的意思。
雪色雖然天真純潔不解世事,但是他的腦袋並不愚笨,一下子就看懂了這個高大男子想要表達的意思,然後他笑了開來,墊起腳尖往蒼鷹身上一撲,然後在蒼鷹順勢抱起的手中把自己捲起,就像爹娘還在的時候一樣,可以感覺那種被圍繞的溫暖。
他要帶自己一起走呢!
這樣他是不是就不用孵小雞了?
這個人類可以跟爹娘一樣陪著他,給他溫暖,然後陪他說說話,讓他不用再一個人發呆,一個人寂寞。
雪色的自動令蒼鷹訝然,但隨著驚訝而來的,竟是心裡小小的溫暖,他從很久很久以前,在鷹族裡就是最出類拔萃的鷹,也是最快修練成人形的鷹,在漫長的生涯中,有些不懂修練的同族一個接一個死去,懂得修練的也因為過不了天劫而離開,久而久之,他成了年歲最長久的鷹,被所有的飛禽妖族公認為王,每個族人瞧見他,全都是以無比恭敬的眼神,敵人望見他,也都飽含畏懼,只有這個少年,不怕他,甚至還無條件的信任他,這樣的感覺,老實說,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被感動。
「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這是他的承諾,心甘情願的承諾,即使他明白帶著這個少年回去,多多少少會引起族人的不滿,但是他從不擔心這個,當上鷹王也許是一種榮耀,卻不是他非得到不可的,因此在他過往的歲月裡,從來就不擔心族人的意見,因為他不在乎是否會因為自己的意見而失了王位。
不過,他該怎麼帶這孩子回去呢?
用飛的怕把他給嚇壞了,用走路的,一看就曉得這孩子的雙腳禁不起折磨……
於是,他想起了遁術,以他的能力,帶著這麼一個孩子回到駐地並不是難事,不過倒是可惜了一顆上等的土晶石,要知道遁術可是逃命的最好方式,但上等的土晶石難求,所以非到不得已,很少會有妖族捨得使用,連蒼鷹自己,活了這麼悠久的時間,也才收集到三顆而已,僅僅為了帶這個孩子回去且不讓他受驚嚇或是傷害,要是一般的妖族知道了,絕對會覺得這是一種浪費。
但是望向懷裡那竟然已經開始打瞌睡的小臉,蒼鷹就是覺得這很值得,跟一顆上等的土晶石比較起來,他寧願選擇讓懷裡無垢的心不受到一點一滴的傷害。
經過千百年歲月,自己這樣的改變該算是好還是壞?
「既然你同意了,那我們就走了。」
雪色意識混沌,覺得他語音上揚的話聽起來像是問句,於是管他三七二十一,反正腦袋點下去就對了。
雪色的髮絲在他懷裡磨蹭,蒼鷹可以聞到一股十分好聞的味道,有點兒像是果香,又有點像是花香,非常適合懷裡的雪色,聞起來淡而不膩,會令人想要一再地汲取每一分。
若是單純的果香,也許見識廣薄的蒼鷹可以聞出來那是五年果的味道,以前他曾經吃過一顆,在梟族的美人試圖討好他而將父親珍藏的兩顆果實,偷偷地取一顆當進貢品時,那味道就算過了數百年也忘不了。但雪色吃了果實之後,卻混著甜棘草和狐狸身上特有的味道,變成這種花果混合的香,因此讓他沒辦法察覺懷裡的人兒,不是人類,而是吃多了五年果而幻化而成的妖,吃了五年果的生物,一顆可以使身上的妖氣消失無蹤,吃了兩顆則是可以讓身體快速進化,吃了三顆馬上就可以化成人形。
雪色吃了三顆,因為身體依然年幼,藥力過強,所以身體下意識裡為了自保,選擇沉睡讓身體慢慢去吸收果實的藥力,當他醒來時,也就是幻化成人身藥力完全發揮的時候。
結果兩個妖,因為都吃過五年果的關係,身上少了妖族特有的氣息,一個不曉得他撿到的寶貝是只剛過百年便已經成妖的過早發育兒童,一個則是就算說了也完全沒感覺,小小的,無意間的一個誤會就這麼落在了兩人之間。
然後蟄伏著等待發芽的一天。
在那天到來之前,此時此刻的兩隻妖,完全不曉得那會給自己的命運帶來多大的改變,是好的結果,或是壞的結果也都沒人能預料。
蒼鷹施展遁術前,天空遨翔的飛鷹遙遠地瞧見下方景色,然後一瞬間差點忘記揮動翅膀而掉下來,趕緊狼狽的在半空中撲騰才沒真的丟臉摔下來。
他瞪著眼睛仔細再看一下,剛剛他以為自己瞧見人影的地方空空一片,所以其實他根本就沒看見他的王抱著一個人來到他的領地,這完全是他自己的幻覺?
可是他一向驕傲的鷹眼也會有看錯的時候嗎?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