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 終章
    大白天裡的深水是大門緊閉的,不過他認識小楊,知道他就住在深水的樓上,平時很少出門,一定可以找到他。

    果然,一按下門鈴不久,馬上就有人幫他開門,門後露出小楊精瘦結實的身體,黑色襯衫只扣了一顆扣子,頭髮微亂,臉上還有枕頭留下的痕跡。

    「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會到,等我一下。」打了個哈欠,再從吧檯裡的櫃子取出博亞秀寄放在這裡的信交給沈衛南。

    「吶,阿秀要我拿給你。」繼續打第二個哈欠,因為工作的關係平常都是中午過後才醒,現在根本睡不到五個小時。

    沈衛南很快打開信,是一樣的信紙,一樣的筆跡。

    衛南:小楊曾跟我說,我太寵你。

    後來我仔細檢討發現,是的,今天有錯的不只是你,還有我,我不知不覺地寵你,於是你也不知不覺地對我任性,我的受傷,有一半是自己找的。

    於是我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容忍你對我的任性。答案在我上醫院檢查的時候,一個一個浮現在我的腦子裡。

    因為我愛你,所以在你身上尋找幸福的同時忘記了你也是讓我痛苦的來源。

    因為我們倆的開始太理智,約定好的關係,使我無法像情人一樣對你撒嬌,朝你發脾氣,先愛上你的人是我,於是我害怕不愛我的你一旦發現自己無法繼續任性,必須承擔起照顧我、讓我依賴這些情人的責任時,會像之前你拋棄其他情人一樣將我丟在遠遠的後頭。

    深水大概會是我一輩子也無法遺忘的地方,那是我們兩個相遇的開始,也是我被刺傷的地方。

    不願意讓這裡成為最後的終點,隨便想起這裡時除了我們的初遇之外,還有你和其他人親密的模樣,我還是不願意遺忘。

    所以,如果對我還有一點點耐心,請到那一間我們曾經一起住過的旅館找我。

    「亞秀沒告訴你他現在在哪裡吧?」這次的信,寫得還是那樣簡單,沒有對他說太多的情感,也不曾給他太多的責備,如此心平氣和說出兩人之間的雜氪恚|拖裨諗﹝ij霰犖G豢挪話捕ǖ男模邢蔣擃v嬲疺r已澳腔炻業腦賜貳?br>

    小楊遞過一杯馬丁尼,裡頭有著兩顆青綠色的橄欖。

    「亞秀請你的,我不知道他在哪裡,而且就算我知道了,我也不想告訴你,亞秀寫這一封信的時候,我在旁邊,我覺得他寫得還真是太簡單,甚至不願意給你壓力,你知道有多少次自己跟亞秀約在這裡,等亞秀來的時候看見的,卻是你跟別人玩在一起的場景嗎?」

    一口飲盡杯裡的酒,沈衛南閉上雙眼,讓酒液如火灼烈自己的胸口。

    他不知道。

    從來就不知道亞秀曾經看過他和別人玩在一起的事實。

    「就算那時候你並不知道亞秀愛你,但是你真的過份了點,情這一字不是給你這樣揮霍的,我很難想像亞秀怎麼能忍到今天才流淚,他太堅強,堅強到令人心疼。如果你對亞秀有那麼一點點的感情,和我一樣對他感到心疼,那麼繼續下去,把這一些信拼湊下去。」

    如果有那麼一點點心疼……

    問題是他早已心疼得以為自己胸口被刺了一把刀。

    「我會去的。」我會將每一句亞秀藏在心裡的話,一字一句重新拼到自己的心裡頭。

    短短的旅程,他拼著一封寫著回憶的信,很像在拼一副曾經看過的圖,拼到一半的時候已經可以知道這一副圖藏在心裡的哪一個角落,但是沒拼完它,卻無法重新溫習那一份當時的感覺。

    「啊!客人,等你很久了啦!」膚色微黑,一臉和善的旅館服務員一看見沈衛南,馬上上前打招呼,帶著山地腔的語氣,不曉得為什麼,在此刻聽起來是那麼的親切。

    「你還記得我?」他跟亞秀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多的事情了,沒料到他還會記的他。

    「當然,像你們兩個這麼帥的客人,怎麼會忘掉,而且你朋友還有東西要我拿給你,他跟我說你來的時候,如果上次住的那一間房間還有空,幫你留著,今天沒什麼人,鑰匙給你。」像在變魔術一樣,手中多出一把鑰匙,上面還繫著一根乾淨的黃色緞帶。

    「東西呢?」

    「我放在休息室,等一下拿上去給你,先泡個溫泉休息一下。」領著沈衛南往樓上走,今天不是假日的關係,旅館的人真的不多,從玄關到自己房間,連一個客人也沒瞧見。「你朋友來的那天,也是住這一間,隔天吃過早餐才走的。先休息一下,信我馬上拿過來給你。」

    沈衛南拉開房間窗簾,那一次他們是一起休假過來的,一樣在沒什麼人的時間,所以才能夠便宜定到面對山水的房間,房間外頭是個小陽台,陽台下面是露天的用餐地點。

    換上浴衣,才拉開浴室門,房門就傳來敲擊的聲音。

    「哪位?」

    「沈先生,我送信來給你的。」

    「門沒鎖,進來吧!」

    那位和善的服務員,拿著白色信封進來交給他。「需不需要其他服務?」

    「一個小時後,幫我弄一份晚餐過來好了,謝謝。」

    「好的。」

    等人離開,解下身上的浴袍,把信帶進池子裡看。

    衛南:如果我能知道你正在看這封信的話,想必會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因為我知道至少你願意陪我玩一個孩子一樣的遊戲。

    你瞧見鑰匙上頭的黃色緞帶了嗎?那是我要求老闆讓我繫上的。

    聽說黃色的絲帶,代表的是思念,在這裡,我思念你,思念我們之間曾經渡過的歲月。

    其實,我們之間有的絕對不只是傷害,有很多很多的時候,是會讓我想要放聲大笑或是想著睡著的回憶。曾問過自己為什麼能在八年之後才禁不住放聲詢問,試圖得到一點回報。我想正是因為有這些快樂的回憶,所以我可以慢慢走過去。

    還記得我們在池子裡做了什麼傻事?

    沒錯,你這個精力旺盛的傢伙帶著我在溫泉裡做愛,弄得我昏得糊裡湖塗,你也用爬的爬回床上。

    你赤裸裸在地上爬的樣子,真的……想忘都忘不了。

    看到這裡,沈衛南笑了,想起自己那時候還真的不是普通的狼狽,而且在床上趴了大概五分鐘才想起池子裡還有一個動彈不得的人需要他扶,結果兩個人像酒醉一樣互相扶持想盡辦法爬到床上,其中還跌在地板上一次,痛都痛死了,難得隔天身上烏青不是因為親吻得來的。

    ……那天晚上本來說好要出去吃山菜的,最後只好窩在房間裡吃服務員送來的飯菜,一起打起大老二來。 規則是一張牌一塊,手中超過十二張牌加一倍,有二在手每一張再加一倍,一直玩到有人手中拿著二十一張牌,裡面還藏了三張老二,一次輸三百多塊後賴皮說要用吻代替,結果隔天兩人身上穿得密不透風,就怕有人發現自己連額頭都有吻痕。

    聽說,在吻痕上再吸一次會增加一倍的時間,於是趁你睡著的時候,我偷偷在你心口上的草莓多吻了一次,覺得這樣自己就可以多快樂一倍的時間。

    真不像個男人你說是不是?

    我自己也這麼覺得,但是就是時常會這麼無可救藥,偏偏我喜歡這樣無可救藥的自己,因為那時候我很清楚自己很快樂也很幸福。

    想到這裡,你會不會和我一樣有一點點幸福的感覺?雖然那不像是三十多歲的大男人該想浪漫。

    如果有,我很高興,原來感覺到幸福的,不只是我一個人。我一直覺得幸福這東西,還是要有兩個人同樣覺得才完滿。

    看完了這封信之後,請好好地在這裡欣賞風景,休息一下睡一覺,等明天一早起床,回到我們的家,鑰匙我寄放在管理員的手中,進去廚房之後,你就可以找到最後的一封信。

    亞秀最後的一封信,原來在家裡。

    心裡仍留著看信時的快樂,小心高高舉著手,怕把手上的信紙給弄濕,沒發現當瞧見那一句「我們的家」時,心裡頭一點疑惑也沒有,想到的就是亞秀那個乾淨整潔的公寓。

    亞秀並不是在玩遊戲,當他一路循著信紙過來時,漸漸地有了這麼一個體悟,發現自己每找到一封信,腦中的思慮也就更清楚了些,和亞秀之間的相處,也更明白了些。

    他是個可悲的孩子,到三十多歲才開始在亞秀淚水裡找到長大的途徑。他的亞秀是默默守著他的情人,即使在滿身傷痕纍纍的這一刻,還是如此小心怕他走錯了路,受到任何傷害。

    和亞秀相比,他其實才是弱小的那一個。

    熟練地用鑰匙打開大門,身上的疲 憊已經在旅館休息一天後消失,在玄關鏡子裡的人影,看起來是那麼帥氣瀟灑。

    廚房裡流裡台上,果然躺著一封白色的信件,他知道裡面一定是藍色的信紙還有漂亮的字跡。

    衛南:這是最後的一封信,多麼希望你有機會可以看見它,現在請在餐桌邊坐好,然後閉上眼睛,想想在這裡,在這個家裡,你想到的是什麼,想完之後,再繼續看下去。

    依照信裡說的話,他在餐桌邊坐下,閉上雙睛,久久之後,他睜開雙眼再繼續看手中的信。

    讓我猜猜你想到了什麼,火腿蛋吐司對不對?

    沈衛南輕輕地笑了起來,驀地,發現藍色的紙張上落下一顆水珠,忙用餐桌上的面紙拭去那一顆珠子,怕模糊了其中的一字一句,在確定沒有任何字模糊之後,這才發現原來那一顆水珠,竟然是自己的眼淚。

    怪不得眼睛覺得熱,鼻子覺得酸,原來是自己哭了。

    有多久沒有哭過,竟然連哭泣是什麼樣的感覺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想早晨的記憶果然是最深刻的你說是不是?每一次煎著火腿的時候,我都想問你,明明你做的東西比我好吃多了,為什麼願意忍受每一天在我這裡醒來的日子裡吃一樣的東西。

    不敢奢望那也許是因為你愛我,所以才會想要吃我煮的東西。後來決定還是歸咎於一種平靜的感覺,就像小時候起床吃媽媽準備的食物一樣,不是最好吃的,可是當我們長大,嘴裡吃著外面買來的早餐時,都會不自覺地與習慣的味道比較一下,因為不自覺,所以不會發現自己很想念,想念那一種味道,一種有人親手為你準備的平靜。

    人都是需要依靠,尤其讓你依靠的人是心裡所相信的人時,就會得到內心深處的平靜。

    我曾讓你覺得平靜嗎?

    在起床時,吃著我為你準備的早餐,你心裡是否平靜?在晚上你我依靠一起看電視時,你是否覺得安心?在睡眠時,有我在你身邊一起呼吸,是否可以讓你睡得更沉穩。

    這一次,你會想要聽我說我自己的答案嗎?關於這些問題,我自己的答案。

    我會,為你準備早餐時,我心裡很平靜,依靠在你懷裡一起看電視時,我覺得安心,在床上數著你的呼吸到夢裡,讓我覺得穩定。

    就是因為這些太多的美好,因此我願意一直待在你身邊,貪戀這一點一滴的小小感觸。

    你的答案呢?

    如果我曾經帶給你這些,即使只有一點點,那麼來信紙後面的地址找我告訴我,因為我腦子裡的腫瘤雖然提早發現,但是由於位置並不是很好,需要高明的醫生才能幫我動手術,在醫院的建議之下,我到了日本的醫院就診,在你看完這封信時,說不定我已經動完手術。

    手術成功的話,我會在那裡等你來接我,手術手敗的話……我想我也只能在那裡等待你來接我。

    亞秀

    看到這裡,沈衛南緊緊閉上雙眼,濃密的眼睫上,沾染著透明的液體,心口好疼,疼得讓他沒辦法即刻拔腿而奔,奔到亞秀的身邊。

    剛剛還關著的大門,被人打開,來人走到沈衛南的身邊,把一疊東西放到餐桌上。

    「之前亞秀把你家裡的鑰匙給了我,說如果你真的願意看到最後一封信的話,要我幫你辦好簽證跟機票,我一個禮拜之前就已經幫你辦好簽證了,機票是你去公司那天時我幫你定下來的。」

    沈衛南取過那些可以讓他在最快速度趕去博亞秀身邊的機票簽證,慢慢站起身與劉遠哲直視,不在乎他瞧見自己流淚的樣子。

    「亞秀的手術……」

    「我不知道,是我不要他打電話過來的,結果如何,我希望是由你第一個接受。」雖然他氣他傷害亞秀這麼深,但是曾經自己和他一樣,如果是自己,會希望希望自己是第一個知道的人,不管是好是壞,都由自己承受,至少不會在多年後仍在回憶裡後悔。

    「我知道了……謝謝你。」

    「要謝,去謝亞秀吧!他才是你最該謝的人。」這世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卻常常有人忘了去做,那就是對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的人,說一聲謝謝。

    而有機會說出這一聲謝的人,是上天給予最大的恩賜。

    日本東京都立醫院,「請問,博亞秀先生的病房在哪裡」他跟博亞秀倆人都是學商的,英、日文難不倒倆人,尤其他還是在國際性公司上班,除了英日文之外,還修了德文跟法文。

    「請稍等一下。」護士臉紅地看了他一眼,有點手忙腳亂地在電腦裡鍵入名字,因為亞秀的名字聽起來其實頗像英文裡亞洲的發音,不難打,所以並沒有另外取日文名。

    「啊!是5!」2的病房,請問你是沈先生嗎?」看見病房號碼,她反而可以想起裡頭病人的模樣,趕緊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條給沈衛南。「這是秀先生要我交給你的。」

    瞧見她手中的紙條,心裡突然一陣恐慌,在台北,亞秀已經說過那是最後一封信了,怎麼現在……

    難道是手術……

    不敢多想,馬上從護士手中取過紙條,上面只寫了幾句話。

    「我在這裡等你。」下面是一個地址,離這裡並不遠,是個教堂。

    忘了跟護士小姐道謝,抓著紙條,頭也不回地就往教堂的方向跑去,留下一臉呆楞的護士。

    「喂!那個帥哥是誰?跟你說他什麼?」剛剛在一邊只敢偷偷看,不敢靠近的幾個護士一下子全衝到掛號處七嘴八舌地問起來。

    小護士仍是一副呆楞的樣子,心裡將好看的秀先生與剛剛那個帥哥焦急的臉龐來回想了一下,突然略有所悟,不由地笑了起來。「那個是秀先生的朋友,問我秀先生現在在哪裡。」很簡單的把狀況說了一下。

    「就這樣?那你笑什麼?」

    持續傻笑。「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啦!你們擋到病人了喔!」看書看那麼多年,她還是第一次親眼遇到,好男人一下子少了兩個,可是一直想看到畫面終於看見,兩種心情參雜在一起,還真的是有點複雜啊!

    博亞秀坐在教堂後墓園旁的一張長椅上,靜靜的欣賞西式墓園那種祥和寂靜的美。

    記得以前跑到中文系找同學時,正好教學裡的教授講起西洋墓碑上的字句,不像中國人的墓碑,上面只刻著這一個人生時死時哪裡人,西洋的墓碑上都會有一些簡單的話,這些話通常都是睡在底下的人們在生前想了許久的言語。有時候形容自己的一生,有時候是一些希望,而有時候只是一句簡單的笑語。

    剛剛他一一看過,其中一個墓碑上,只寫了一句「我們擦肩而過」底下標著「不再是陌生人。」

    看著這幾個英文字,他笑了,想起一個很老很老的故事,忘記正確的字句怎麼說,意思是前世五百次的擦肩而過,才能換來今世一次轉眸相望。

    於是他仔細看了墓碑上的名字,心裡喃喃地說,最多再四百九十九次,終有一天,我會在某一世裡瞧見您的模樣。

    他和衛南之間,是不是在前世裡擦肩無數,才能換來一次次的兩眼相望,才能有機會牽手,互相擁抱在寂靜夜晚。

    他會來找他嗎?還是就這麼從此你我兩分?

    遠哲說不需要他打電話告訴他們手術是成功還是失敗,人回到公司時不就可以知道結果,那時他心裡也悄悄鬆了一口氣,他害怕打電話回去,提早得到的是衛南不曾試圖找尋他的消息。

    一個小小的遊戲,考驗的不只是衛南對他是否有感情,也考驗自己能否平和地面對最後終局。

    在日本已經一個禮拜又兩天的時間,還要多久,他可以瞧見那高大的……

    帥氣的笑臉,高大的身材,優雅中帶瀟灑的動作突然間就這麼反映入自己的眼中。長長的木製座椅,離墓園門口只有十步遠的距離,選在這個位置正因為只要有人進來,剛踏到門口的那一刻,他便可以清楚瞧見……

    連他氣喘吁吁的樣子都可以清楚瞧見……

    「好久不見。」

    凝視著坐在長椅上的人兒,沈衛南的唇角慢慢場起,從那又瘦了一圈的身型,看到蒼白的臉色,微啟的雙唇,還有那一雙直直望著他不肯移開的眼瞳。

    一直都是這樣看著他……到今天他才發現亞秀一直都是這樣專注地看著他,那一雙黑色的瞳裡映出的始終是他這個笨蛋的身影。如此深切的凝視,他怎麼能到今天才發現?

    「好久不見……」亞秀雙唇張了又闔,好久好久才吐出這一句話,看著他從門口走到自己的身前蹲下,看著他的大手輕輕撫上自己雙頰,火熱帶著點汗水的掌心,好真實。

    「你變得好瘦,好憔悴,好蒼白。」

    「是啊!連頭髮都沒有了。」

    「手術成功了?」

    「嗯!成功了。」

    突然之間,兩個人靜默了下來,除了風吹過墓園帶動枯葉的沙沙作響之外,還可以聽見遠處小公園裡孩子嬉戲的笑聲。

    沈衛南張開雙臂,將長椅上的人緊緊擁入自己的懷中,就像每一個夜晚他抱著他想要嵌合彼此的身體一般那樣緊緊不放手,張大口深深吸進冷冷的空氣,刺痛鼓動不已的胸腔。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很短、很重、很痛、很壓抑的一句話。

    亞秀張開口,很努力地想要說些什麼,可是除了顫抖之外,沒再能吐出一字一句。

    鹹鹹的味道順著開啟的雙唇流入味蕾之中,他閉上雙眼,張開手回抱那個抱著自己像在抱著寶貝的男人。

    是的,他等了好久,好久好久,久到讓他以為,不會有這樣的一天…………

    「不是才剛動完手術,怎麼一個人先跑了出來。」輕輕伸指探觸他的額頭,毛帽底下是白色紗布纏繞著。

    「一個人不曉得該做什麼好,所以跟醫生說了一聲,出來走走,會在規定的時間回去。」他的病房是單人的,裡面沒有電視,也沒有任何可供娛樂的東西,醫生又吩咐他這段期間不要太傷腦力,所以也不能買書看,只好等他好不容易可以下床後,一個人在醫院附近走走。

    「都不要緊了嗎?」

    「都不要緊了,會跑到這麼遠來動手術,只是因為腫瘤長的位置不好解決,但是檢查出來是良性的,去除掉就沒事了。」所以醫院才會建議他過來,只要醫生的技巧高明,成功率很高。

    「你害我嚇了一大跳。」忍不住又抱了他一下。

    博亞秀大概可以猜出他為什麼嚇了一跳,微微一笑。

    「我不曉得你會在今天趕過來,但是又擔心你若是過來了怎麼辦,所以只好留了一張紙條給護士小姐請她幫忙。」或者應該說,他根本不期待他真的會來。

    現在的他已經懂得別給自己太多欺盼,有時候傷害自己的,不是別人,而是這些自己給自己的欺盼。

    「秀,在我還沒來之前,你曾認為我會過來嗎?」

    博亞秀凝視著他。

    「不,我不敢去想。」誠實的回答,倚著過去的回憶,他以為沈衛南不會來這裡接他,那些信,其實是給自己一點點發洩。

    「那如果我真的沒來找你的話,你該怎麼辦?」

    「自己去找你,因為我想知道循著那些信,你會走到哪裡,然後再決定,離開你,重新開始我的生活,或是再給一次機會給我們兩個,只是那時我將不會像過去一樣讓你一直任性。」結束也要結束得沒有任何疑惑,他不要自己在將來還留著如果當時怎樣,是不是會如何的心情。

    「可以換我問你問題嗎?」他好高興他來了,不過有些事情,他想問,想知道衛南的心情。

    「問吧!」

    「還記不記得我信裡說了些什麼?」

    「當然記得,只差沒全部背起來而已。」

    「那,在公司裡的那一封信,我問你是否心裡覺得對我有一點點對不起,既然你到了『深水』,那答案就是有。在『深水』,我問的是你是否對我還有一點點耐心,後來你到了烏來的旅館。在旅館的那一封信,我問你會不會和我一樣有一點點幸福的感覺。最後你到了我們的家,廚房裡的那一封信,問題是我是否曾讓你覺得平靜、安心,沉穩……而你人到了我身邊,現在我要問的是,一點點的愧疚,一點點的耐心,以及一點點的幸福、平靜、安心與沉穩,這一些一點點合在一起,是不是可以換來對我有一點點的心疼?一點點的在乎?」

    沈衛南微笑,深深看進他的眼眸之中,「我先問,答案如果是沒有,我該怎麼做,如果是有,這一次我該往哪裡去?」

    幾乎可以知道他將會說出口的答案,剛剛好不容易制止的淚水,又迅速紅了一雙眼。

    「答案如果是沒有,那麼請在我閉上雙眼的時候,離開我的視線,如果是有……」

    一邊說,一邊閉上雙眼。

    「那就吻住你的唇。」沒等他說完,沈衛南直接插嘴,將自己的雙唇貼著他的。

    很輕很輕的一個吻,卻比每一次的深吻還要令人動心。

    「你又不聽我說完。」不是很認真的抱怨,努力將眼淚給塞回身體裡去,他不想傷心的時候哭泣,快樂的時候也哭泣,儘管早已被他看見自己不少次自尊破損的模樣,但還沒聽過哪個男人連快樂的時候也哭的,那會讓他笑一輩子。

    一輩子,他是不是又開始奢望。

    「因為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而且我急著說幾句更重要的話。」

    疑惑地看著他。

    「我想說,對你的心疼,不是只有一點點,和你在一起時的快樂幸福,也不只是一點點,那種安定平和的心情更不是偶爾,這一些很多很多合在一起,其實是一種我一直不曉得的情感,這些情感可以用一句話來說。」

    博亞秀眨眨眼,心跳突然地猛跳,跳得自己可以在耳邊清晰地數拍子。

    「我愛你,亞秀,我愛你,所以不要再害怕我會傷害你,不要對我只求一點點心疼,因為那會使我更心疼,疼得讓我無法不哭泣。」

    博亞秀緩緩伸出雙手,摸著他頰上那一滴淚,還清楚看見他眼中的痛,原來不只他可以為自己心疼,自己也有為他心疼的時候。

    「別哭,我會痛。」

    「那就一直陪著我,再也不要像這次一樣嚇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會失去你。」

    在他以為自己可以挽回失去的時候。

    「一定。一定」至於一定什麼,他不曉得該如何接著說,可是他們兩個都明瞭。

    擦去淚水,沈衛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又在亞秀身前蹲下。

    「幹嘛?」

    「背你回去,我可沒那麼歷害可以抱得動一百八公分的男人。」

    「我可以自己走的。」

    「秀!」突然很正經的喊。

    「嗯?」

    「我已經不是那個笨蛋了,所以我知道你現在很累……讓我心疼你不好嗎?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博亞秀輕笑,乖乖起身趴在寬大的背上,他真的累了,從醫院出來太久,剛動完手術的他難以負荷如此劇烈的情感起伏,沒想到他會發現。

    「我喜歡你心疼我,只是別改變得那麼快,我會無法適應突然不任性又體貼的衛南。」笑著揶揄。

    背起博亞秀,慢慢地走在回醫院的路上,墓園門口的神父看見兩個人的模樣,眨眨眼然後微笑,教堂外面的小孩瞧見,笑著喊羞羞臉,這麼大了還要人背,孩子的父母看見,楞了一下後也為這奇異的景象笑了起來,一個大男人背著另外一個大男人,真的很奇怪。

    「那等你身體好了,換你來背我怎麼樣?」

    「我可背不動你。」這麼大又結實的個子,恐怕只能用拖的。

    「這樣啊!那下次我如果扭到腳怎麼辦?」

    「叫計程車載。」

    皺眉。「那如果附近沒計程車怎麼辦?」

    「打電話叫人來載。」

    「如果沒有人來載怎麼辦?」

    「你在原地等我,我去找車來載。」

    「那……」

    「你就那麼想讓我背你啊?」他有八十多斤重耶,恐怕要舉重選手才背得動。

    「我只是想,有一天我們很老很老的時候,誰走不動了,誰就可以背誰一起到家裡那個小陽台喝喝茶,看看月亮,然後等想睡了,再背回臥室一起睡到天亮。」

    「沈衛南,你很欠揍你知不知道。」

    「我又怎麼了?」說說夢想也不可以啊!

    「我好不容易忍住了!」把頭埋進他的頸間,怕路上其他行人會看見,竟然有一個大男人,會因為覺得幸福而掉眼淚。

    沈衛南傻傻地笑,他又有了一個可以回憶好久的美好經驗。「只不過小小的丟臉一下而已,沒關係,只有我知道,你盡量哭。」

    「喂!」

    「好!好!我不說,我不會再說你哭的事情。」

    「沈衛南!」

    「不說了!不說了!這次真的不說了……」

    這一次重新開始,他想換個角色做,想成為一個可以容忍情人任性,可以體貼情人,為情人著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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