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燁飛再度開始瘋狂地搜集古書。
這回他比從前更加狂熱,只不過尋的不再是長生不死靈藥,而是起死回生之法。
雖然金狁留下他的心,幫唐燁飛長生了卻心願,但沒有了金狁相伴,要長生有何用。
所以他拚命尋找讓金狁活過來的方法,不管是野史記載,獨門偏方,他什麼都試。
旁人說他瘋了,笑他說世上哪來這些長生不死活起死回生的東西,刻他知道,金狁是真,長生不死也是真,所以總會有一本書,能夠記下真正可以救回金狁的方法。
因此,即使耗費生命、散盡千金,他也要尋得。
「金狁,我一定會救你回來的。」
唐燁飛面露疲憊,眼光卻閃爍著前所未有的神采,他輕輕撫過金狁慘白的臉孔,語調輕柔,就好像金狁從來沒離開過他的身邊。
雖然金狁已是冰冷屍首,但或許是因為身為神獸,所以儘管一臉慘白、沒了呼吸、胸口還開著空洞,可是依舊維持著原本的面貌,既沒有腐爛,更沒有一般人死後發臭的情況。
因此唐燁飛相信,金狁還是會回來的,只要他有心能夠尋得起死回生之法,那他一定可以救回金狁,親手把心還給他。
在這樣的考慮與想法之下,相較於一般人對屍首的害怕和恐懼,唐燁飛不僅完全置之腦後,更將金狁照顧得妥妥當當。自從金狁走後,他親自替金狁清洗身子、換上衣裝,每天瞧著那身穿著雪白打扮的金狁,總會夢想著哪一天金狁對他重展初會時的笑靨。
猶記得初次喂金狁果實的時候,小傢伙餓得連他的指尖都舔,單純的模樣是現在的他回憶起來忍不住想好好摟抱的,而金狁對他展露的欣喜笑容和示好,更令他痛責自己的過錯。
所以他一樣讓金狁躺在自己的房裡,將金狁的心用軟絹包裹,放回了他胸口的空洞,就連晚上也睡在金狁旁邊。
對他來說,金狁不是死而是昏迷,所以他一定要救金狁回來。
「將軍,夜深了,您還是早點休息吧。」
總管站在門口,想勸徹夜翻查古籍的主子早點睡,卻不敢靠近躺了個死去金狁的床邊半步。
「您想救金狁,可自己的身子也得顧啊。」
由於先前讓衛士們砍傷的後背和手臂都還未完全康復,所以比起已死的金狁,總管更加擔心幾近瘋狂的唐燁飛。看主子不眠不休的翻書,要不就是熬煮奇怪的藥草,但金狁沒救回來,唐燁飛的身子卻跟著變差了,現在唐燁飛的臉色,可比斷了氣的金狁好不了多少。
「將軍,金狁都已死了,這起死回生,早活晚活都是一樣的。」
「他沒死!」唐燁飛沒好氣地瞪向總管,「他只是暫時離開,還會活過來的。你沒見他根本不像個死人嗎?」
他知道總管是擔心他身體,可他絕不容許有人說金狁已死。
更何況他的時日不比長生的神獸,倘若不早點救回來,那以後他要將金狁托給誰去救?只怕是送羊入虎口,讓金狁被人分食罷了。
「可是,將軍……」
總管還想再勸,可關心之詞卻讓其它下人給打斷。
「將軍,有您的客人。」平時在前院工作的僕役,匆匆忙忙地跑來報告。
「這大半夜的,不管有什麼客人都不見,你沒看見將軍正要休息嗎?」總管回身瞪了大聲嚷嚷的下人一眼,由於不希望主子過度勞累,所以先行開口,想叫下人把訪客打發走。
「什麼樣的客人?」
唐燁飛可不覺得以自己的惡名,會有人不怕死的挑了個大半夜上門拜訪,所以若非來頭不小,便是有特殊要事,尤其在他揮金求取仙術的這個時候。
因此先問問倒好,免得對方有法子救金狁,卻給他趕跑了。
「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小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可他看起來高高瘦瘦的,氣質和談吐都不錯。」
下人指著前廳的方向,對著唐燁飛稟報,說了一大堆沒什麼用處的形容,卻不曉得夜訪將軍府的,正是世上難得的咒法師朔離。
傳說優秀的咒法師,不僅精通煉丹製藥之術,甚至連唐燁飛所求的起死回生、羽化升仙之法都懂,在民間這樣的身份早被神話,卻又鮮少有人親眼見過咒法師的存在,僕役自是無法將訪客與咒法師作聯想了。
「他還說要找金狁,因為金狁受了委屈,所以他要來幫金狁討公道。」
「快請他進來!」
唐燁飛一聽立刻就明白了,這人一定知道神獸的事情,問他起死回生之法,一定可以以尋得蛛絲馬跡。
金狁與他的糾葛,應該只有他倆明白,因為金狁從來沒有對外人說過,而他更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所以這等於是金狁和他的秘密,可如今這男子一進門便嚷著是為金狁而來,可見他一定明白什麼隱情。
所以不管他想怎麼幫金狁討回公道,就算是要拿他的命去祭金狁,他都願意,只要能換得金狁回來就好。
「不用請了,我自己進來快些。」
一道略帶閒散的聲調在唐燁飛的命令之後竄入,緊跟著人已轉入唐燁飛的房裡。
僕役們擋不住他,又沒膽違逆將軍的命令,所以索性退到房外張望。
雖然將軍沒讓他們說出去,也沒對金狁的事多加說明,但是大夥兒都知道,將軍對這個少年有著特別的關愛,否則也不會為他變得如此瘋狂。
而今在將軍府裡,提起「金狁」一事,若不是有救治之法而是與死相關,那都是禁句,可這個男子卻完全無視自己可能惹惱將軍,大刺刺地踏入了房內,讓人不禁好奇他究竟有何能耐。
「那個傻小子呢?這趟來我可要好好唸唸他了,山裡好好的不住,為什麼要跑到城裡來自找麻煩,竟還愛上個人類……」
朔離一邊叨念,一邊毫不客氣的踏入唐燁飛房裡,可當他看見躺在床上的金狁時,卻突然噤聲,愣在床邊。
泛白的臉色和空洞的胸口,半敞的衣襟下還隱約看得見唐燁飛為金狁包裹起來的心,絹布柔軟地依附在金狁的軀體之上,看起來就如同一朵白花盛開在胸口,只是魂魄的主人已不復在。
「原來……我來晚了嗎?真是傻啊!」朔離一改原先的神情,露出些許淡淡的愁。
心口一酸,唐燁飛幾乎無法正視男子。
聽著男子的數落聲,他的心裡除了刺痛以外,有更多的是自責。
若不是他想抓神獸,金狁說不定也不會落得這許多苦難。
如果不是他一開始就騙了金狁,也許他們倆如今可以幸福快樂。
看看不請自來的訪客,三十開外的年紀,氣質優雅而閒散,在某些程度說來與逍遙王爺有些神似,卻又比他看來更加仙風道骨一點。
這個男人與金狁是什麼關係?聽起來似乎是照顧過金狁的人。
是舊主?或是舊友?
神獸的年歲原就不可考據,而這男人看來雖然年輕,說不定也修煉過什麼仙法道術,所以表面上的年紀應是不可信的,因此瞧他年僅三十出頭,卻一副與金狁熟稔的模樣,想來真的是他想尋的能人異士吧。
「請問閣下,是否有救回金狁的法子?」面對這個也許能讓金狁起死回生的男人,唐燁飛難得地客氣起來。
「救回……」
聽見這要求時,朔離皺了下眉,生與死原就兩相隔離,說救就救?談何容易啊!
「我想你就是這傻小子愛上的人吧?」打量了唐燁飛幾眼,他僅是搖頭,低音歎了聲:「真是遇人不淑。」
至於唐燁飛的問題,他卻沒開口回應。
「我知道我對金狁不好。」唐燁飛不想否認這件事,因為嚴格說起來,事情確實是他惹出來的。「但是,我的悔改沒能救回他。」
唐燁飛握緊了拳頭,轉過身步回床邊,彎下腰輕柔地撫著金狁的臉龐和長髮,那曾在月光下變為澄金的髮絲,如今卻是了無生氣。
「我喜歡他、愛著他,只是為時已晚。」
這是唐燁飛的歎息,為著自己的愚昧、自大妄為,失去心愛之人的苦痛。
「的確是晚了。」朔離搖了搖頭,「前陣子夜裡,我在山上聽見這孩子的歌聲,才想下山勸勸他的,可既然都變成這樣子,也沒什麼好勸的了。」
死都死了,勸也聽不進去,只能說是天意吧,可卻教這孩子受苦了。
「那是金狁唱給我聽的。」唐燁飛眼神一黯,回過身望向朔離,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你能救回他嗎?」
「沒這個必要。」朔離淡漠的應了聲,接著便轉身離去。
「為什麼沒必要?」
唐燁飛追了上去,一把拽住朔離的手臂,想問個清楚。
這男人不關心金狁嗎?虧他還當他是趕來救人的,沒想到卻只是丟下一句「沒必要」。
「救回來做什麼?」朔離不答反問。
唐燁飛一愣。
為什麼要救回金狁?那當然是想與金狁長久相伴,親口對他解釋自己的真心,可是金狁會接受他的道歉嗎?
「至少得向他說個明白啊。」牙一咬,唐燁飛豁出去了,「我愛金狁!若是追不回他的命,不能求得他的原諒跟回頭,我就下地府尋他去。」
只是,他知道自己行為不正,死後必定下地府,但能否在地府尋得善良的金狁,卻又是個未知數了。
「你確實會下地府,不過這集天地靈氣所生的靈獸,說什麼也不會進地府啊。」
帶著笑意的解釋,硬生生地打碎唐燁飛的美夢,只見他的臉色倏地刷白。
「聽你這麼說,你救得回他?」
雖然朔離的回答句句令人氣結,但聽來卻像是對金狁的事熟悉之至,甚至對於生死問題再清楚不過,否則又怎能保證金狁不會在地府出現?
畢竟地府和升仙,都無人親眼見識過,有的淨是傳聞罷了,可這男人說起來的語氣卻極為自然,就好像真的看過。
「我不做這種麻煩事,不過……」朔離再次打量了唐燁飛,好半晌之後才開口笑道:「你想對他說個明白,是吧?」
繞過唐燁飛,他逕自走到床邊,伸手往金狁的額頭拍了三下,「傻小子,你就聽聽他想說什麼吧。」
話語末畢,床上的金狁瞬間張開了眼,讓站在門外因為好奇而探頭張望的總管和僕役嚇了一大跳,畢竟死人開眼,看在普通人眼裡,確實是挺駭人的。
「金狁!」
唐燁飛沒像外邊的人群那樣受到驚嚇,卻是回身衝近床邊。
「金狁!是我,金狁!」
儘管唐燁飛激動地抱住金狁喊叫,但是金狁卻完全沒有反應,雖然張開了雙眼,但是他的目光卻只是無神地面對著正前方。
「金狁!我想你,我想你啊,金狁!」
這或許是畢生頭一遭,唐燁飛的感情潰堤,讓他再也忍受不住日日夜夜襲向身心的寂寞。
「將軍,您冷靜點啊。」
門外的總管看到自家主子抱著一具屍首大聲叫嚷,緊張得臉都白了。
唐燁飛沒把總管的話聽入耳,卻只是將臉貼在金狁冰冷的臉蛋上呼喚著。
「金狁!你回來吧!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愛你啊!你不能給我機會愛你嗎?我還沒來得及用真心疼你,你就這麼走了……」唐燁飛抱緊金狁,像是要將他的靈魂給拉回來。
「你的話說完了?」
朔離拍拍唐燁飛的肩,對他的真情流露沒什麼反應,只想唐燁飛快點把話說完,然後讓金狁能夠安心沉眠。
「不,金狁,你回來……」唐燁飛把頭抵在金狁的身上,頹喪地續道:「你若不能回來,我就算長生,也沒了意義,現在的我,只是希望能保護你,所以才想長生,不是為了自己,如果你堅持不回來,那我不如去找你。」
「這倒是鮮了,為了保護金狁,所以想長生?這理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朔離聽完唐燁飛的真情卻笑了出來。
「金狁太善良……」唐燁飛從來就不曉得善良的定義何在,但對他而言,金狁就該冠上這詞。
「沒人護著他、伴著他,不知道還會遇上多少次傷害。」
就像他一樣,面善心惡的人,世上還是有很多的。
「既然你知道他善良,那還要他回來?」朔離往桌邊一坐,逕自倒了茶水喝,表情像是懶得將唐燁飛的說詞聽進耳裡。
「我看你八成不曉得,染了你的習性,對金狁的心靈會造成多大傷害?」
就因為金狁善良,在承接了唐燁飛的殘忍個性之後,金狁的內心可說是時時刻刻都面臨了兩樣的思考互相衝擊的煎熬。
唐燁飛抬起了頭,詫異地瞪向朔離,「你……怎麼會知道?」
這事應該只有他與金狁曉得的!
「看也知道,如果金狁沒沾上你的血,哪會有你這樣的眼神。」
朔離無奈的瞥了金狁的臉龐一眼,在一般人看來,此時的金狁因為成了屍體,所以毫無眼神可言,但他卻能分辨出其中的差異。
「他是為了救我,才舔我的傷口。」
唐燁飛回想起那一日倒下之前,金狁努力想喚醒他的模樣,心頭再度酸疼起來。
「是我不對,若不是我想著要成仙,帶來了他,又引得皇上追捕,也不會有那一日的逃亡,更不會有那一天的傷痛,金狁也就不會變了個性。」
「我看你好像真的反省過了。」
朔離擱下茶水,表情一反之前對唐燁飛的不以為然,也少了輕視或貶低之意,倒顯得認真嚴肅許多。
若說唐燁飛是為金狁受傷,才惹出這麻煩,那唐燁飛還算總有藥可救,並非全然無心之人。
「你真想救他回來?」彷彿是為了確認唐燁飛的決心,朔離再度問道。
「想。」唐燁飛堅決地回應,回答裡沒有多餘的贅詞。
他有太多想喚回金狁的原因,有好多想與金狁說的話,包括遇上金狁、愛上金狁之後才明瞭的普通感情。
愛意,或許正是他唯一想對金狁傾訴的話語。
是金狁讓他懂得什麼叫愛人與被愛,如今該是他對金狁回報以全心,而且是真心的愛意了。
朔離聽著唐燁飛的決心,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倘若就這麼把金狁救回來,要他帶著你這個性過活,對他反而是種傷害,所以如果要我動手救金狁,得先讓他恢復本性。」
老實說,這事還比讓金狁起死回生麻煩。
「可能嗎?」
可以的話,唐燁飛也如此希望,只是對他來說,光是想著如何救回金狁,就已以夠困難了,所以根本沒有心力去思考這個問題。
但是這個男人,顯然是個與神獸相熟的奇人,所以若他辦得到……
「只要能救回他,讓他不再背著過去的苦痛,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我辦得到的,請你儘管說。」
要命還是要身軀,唐燁飛都已經不在乎了,他只願金狁重新打開久違的笑容,再度開口對他笑、舔著他,就算對他耍性子、鬧脾氣都好。
「既然你這麼說……」
朔離伸手拉開金狁的衣領,在看見金狁胸口的空洞時,毫不猶豫的將絹布包裹著的心臟拿了出來。
「吃下去。」像是命令的語氣,傳進了唐燁飛的耳中。
「什麼?」唐燁飛愕然,「吃掉他的心?那金狁呢?這心是金狁的啊!」
他要的可不是長生,而是金狁的命,這男人究竟有沒有弄清楚?
「你信我就吃下去,要不就找別人救他吧!」
朔離沒理會唐燁飛的錯愕,只是抱著金狁的屍首往院子走去。
唐燁飛握著金狁的心臟,雖然有著一絲猶豫,但是……他別無選擇。
張口咬下,只覺得自己吞的彷彿是金狁的血、金狁的淚,以及金狁的痛,沒有苦味,卻有滿腔的澀味,疼得他胸口炙熱無比。
這樣的畫面,讓總管看得臉都發白,僕役甚至以為將軍瘋了,有人當場就昏了過去,但是這一切,都還比不過接下來的景象,更叫人怵目驚心。
將金狁放在院子裡的草地上後,朔離回到房內,取下掛在牆上的劍,什麼話也沒說,就走到唐燁飛面前,將劍刺進了唐燁飛的心口。
血液再度流竄出溫熱的腥味,只不過這回,身軀的主人卻換成了唐燁飛。
「將軍!」總管看到傻了眼,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大吼:「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刺殺護國將軍!來人啊!」
唐燁飛雖然沒料到男子會這麼做,但是想想這或許也是他救人的方法之一,再加上他這條命,原本就該回報給金狁的。
負了金狁的情、傷了金狁的心,這都是他的錯,如果要他的命相抵,才足以喚回神獸的生命,那也值得了。
所以,儘管是疼痛和難受,也咬牙硬撐下來。
「放心,你吃了金狁的心,死不了的。」朔離放著唐燁飛不管,走回金狁的身邊坐下。
「金狁的個性來自你的血液,所以得等你體內的血流乾了,換上新血,死過一次再重生,他的性子才能回復,只是鮮血流盡的痛苦,可不好受啊。」
得了長生的唐燁飛雖然死不了,但仍會感到疼痛,所以倘若唐燁飛真要救金狁,就得經歷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
「如果……可以救……就好……」
唐燁飛從來沒忍過這般痛楚,身手還算了得的他,以往也只受過輕傷,再加上身為護國將軍,就算出征沙場,護著他的小兵絕對比敵人多,所以這一次的傷,簡直就像是把他過去幾十年來未受過的苦痛一次加諸,疼得他幾乎失去意識。
唐燁飛癱在床邊,雙眼所及卻見不著金狁,他掙扎著想爬出房間,卻偏偏連這點力氣都快使不上。
血流得滿地,鮮紅的色調染遍睡房地板,隨著唐燁飛的身軀往外蔓延,直到再也無法使力、無法移動自己的身子,才因失血過多而昏了過去。
在眼前變得黑暗之際,他的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金狁,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