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水明,微風輕拂,河畔邊的水流靜悄悄地流過,如同橫亙在原敬久與水蓮之間的時光。
原敬久一方面訝異於水蓮的觀察力,另一方面卻又對水蓮異於常人的反應感到無比的錯愕。
因為水蓮那種乾脆利落、全然不畏生死的回答,實在是與眾不同。
普通人在發現身邊的陌生人是敵方的人時,第一個反應就算不是驚訝、逃跑,也會盡速逃離;但水蓮卻完全沒有這樣的舉動,甚至呆坐在原地等著他處置。
「你不怕死?」因為這異樣的行徑,讓原敬久對於水蓮的身份越來越感到好奇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家庭養育出水蓮這樣的少年?精明靈巧、善良貼心,卻又擁有面對死亡而毫無所懼的漠然態度。
「怕啊!」
水蓮答得理所當然,更讓原敬久錯愕。
「但是我怕不怕死和你殺不殺我並沒有什麼關聯吧?
如果你要殺我,我怕也投用,如果你沒打算殺我,我又何必害怕,所以一切順其自然吧!」
「對了,如果你決定殺我……」水蓮從懷裡取出一個小袋子,遞給原敬久。
「那這些錢我就用不到了,你拿去吧,銅錢上沒寫名字,不會有人知道的。」
原本兩人之間嚴肅的氣氛因為水蓮的單純舉動,在一瞬之間突然瓦解了。,
對於水蓮的行為,原敬久忍不住失笑出聲。
「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原敬久感覺到有些無力,就算他剛才再怎麼緊張,也因為水蓮過度平靜的反應消失了。
「凡事總有第一次,你到這年紀還能有這樣的經驗,不也挺不錯的嗎?」水蓮脫了鞋子,把腳浸在清涼的河水裡。
「倒是你的決定呢?如果讓我活下來,對你很不利哦!」
原敬久沉默了,他知道自己若想保密,就該毫不留情地殺掉水蓮,可是他下不了手。
不僅僅是因為水蓮幫過他,更因為他根本捨不得破壞那張柔美清嫩的臉龐。
對他而言,讓那張秀美的臉孔染上血跡,著實是件令人感到心疼的事。
雖然,對一個少年動情是種很奇怪的感覺,不過原敬久感覺自己並不排斥,甚至為此,他破了例。
「我不想殺恩人。」
怎麼說水蓮都幫過他,況且探子的工作原本就隨時幫有可能會掉腦袋,水蓮講不講出去都沒什麼差別。
再說,比起殺掉水蓮來隱藏身份,他更想信任這個漂亮到不像話的少年,他相信水蓮不會出賣自己,因為他直覺地認為,水蓮是沒有危險性的,否則他應當會在初見水蓮時,就本能地離這個少年遠遠的。
「是嗎?」水蓮有些可惜的歎了口氣。「我本來還在想,你看起來似乎是個用劍高手,能夠死在你手下的話,應該不會太難過,可以讓我走得很痛快呢。」
「你不想活下去?」達成了和解的共識之後,原敬久踱步到水蓮的身邊,挨著他坐了下來。
他不懂,這樣一個漂亮的少年為什麼一副想輕生的樣子?就連說話的語氣聽起來,都像是對世界、對人生毫無眷戀的感覺。
「當然想,有誰不想長命百歲?不過若是可以早點走掉,其實也挺輕鬆的。」水蓮撿了顆小石子往前丟,他半瞇起眼,看著河面上的水花漸趨平靜。
「別一副看透人生的樣子,你還年輕,往後的日子長得很。」原敬久瞧水蓮一臉對人世毫不眷戀的模樣,心忍不住揪痛起來,他忘了自已應該與水蓮無牽無掛地分開,而不是多事地探問與關心,他甚至伸出手去撫摸水蓮的頭,像是在安慰他一般。
「說起人生,我的生活確實比你好過多了,至少我不用殺人。」要承受奪取其他生命的罪惡感,在水蓮看來不是件簡單的事。
「我瞧你穿得挺不錯,應該不用煩惱生活的問題吧?」
原敬久瞄了水蓮一眼,沒想到自己會與一個少年談論對生死的看法。
「衣服是別人送的。」水蓮淡淡應聲。
在這個世上,並不是穿得起漂亮衣服的就是有錢人。
他不過是個夜華,這身上好的越泉織錦,可不是他買得起的東西,若非田昌友信喜歡看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送給他一箱又一箱的衣鞋和金飾,這身行頭就算他接上一輩子的客人,恐怕也是碰都碰不到。
「別人述的?」這個詭異的回答讓原敬久微愣一下。
誰會沒事送好料子的衣服給別人?至少他就沒碰過這樣大方的人,所以水蓮的答案對他來說著實有些怪異。
再者,剛才他隱約聽到那幾個地痞說水蓮與田昌大人有關,所以他一直以為水蓮若非高官之子,就是富豪之後,但現在聽來又像是兩者皆非。
「是啊,我身上的東西全是別人給的。」瞧原敬久滿臉疑惑,水蓮乾脆替他解惑。「因為我是夜華……」
水蓮也不避諱,反正事實就是如此,不過他清澈的眸子裡,還是蒙上了一抹與那張美麗臉孔不甚相襯的憂愁。
「夜……」原敬久突然站起來,錯愕地盯著水蓮美麗而帶點哀愁的眼眸,沒想到答案會是如此。
「你是夜華?」這個漂亮的少年,竟是賣身的小倌?
原敬久終於明白之前在水蓮身上的種種詭異行徑所為何來,否則那異常縝密的思慮以及過度超然的態度,早早超越水蓮這年紀的少年所該有的。
「怎麼,不像嗎?」水蓮抬頭,對原敬久淡淡一笑,還故意半瞇起跟睛,露出他在面對客人時,那種嫵媚誘人的表情。
「我以為你是哪戶好人家的少爺。」原敬久搖搖頭,在發覺自己的失態後,他靜下心來,重新坐回水蓮身邊。
他側過臉瞧向了水蓮,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對男人沒興趣,或是因為這樣造作的撒嬌神態並非真心,所以他對於水蓮刻意流露出來的勾人表情,實在是沒什麼感覺。
相較之下,剛才水蓮為了他奔波來回時,那副雙頰染上紅暈的模樣,倒還顯得嬌柔可人一點,而且更令他想好好疼惜憐愛。
「如果我是好人家的少爺,就不會是這樣的個性,八成會和剛才那對兄弟一樣到處欺負人吧。」 ,
因為身在沒有自由的娼館,加上來訪的都是些官爺和富家子弟,水蓮看得夠多也明白他們是什麼樣子,他發現出身好又受寵的孩子,長大後絕大多數會仗勢欺人;所以對於這一點,水蓮是敬謝不敏。
「倒是你,我反而覺得你還比較像官家出身的人哪!」
說著,水蓮又看向原敬久的眼睛,那雙藏有過人意志的黑眸總令他眷戀而難以忘懷……
雖說穿著打扮的確是一般人判斷對方身份地位的依據,但水蓮卻不然;或許是因為他淪為夜華,經常看到客人們最放鬆以及頹廢、糜爛的一面,所以長久下來,他已經學會不從外表來判斷一個人了。
比起可以掩飾的外在裝扮,水蓮看得更深,不管是一身破衣也掩飾不了的天生氣質,或是刻意埋藏在眼裡的堅毅。
「我?」原敬久淡笑著搖搖頭。「我不過是個普通的小老百姓。」
事實上正如水蓮所推測的,他的確是貴族出身,只不過原家早已沒落,所以他空有高貴身份,生活卻是自幼苦到大,沒過過半天的好日子,更別提什麼養尊處優的享樂。
在這種情況下,他認為再怎麼樣的好氣質應該也早被磨光了才是,因此對自己像個貴族這樣的事,他是想都沒想過。
聽到原敬久的說辭,水蓮知道他大概是刻意迴避這件事,只好對他露出一抹柔笑,接著便自顧自的繼續說話。
「其實天生的氣質是藏不住的,與其刻意穿得窮酸,不如穿得和自己相稱一點,大大方方的還比較不會引人注意。」
說起來,他之所以會注意到原敬久,也是因為原敬久給人的感覺和打扮完全衝突,因此他才會忍不住產生好奇心。
「不過……」
水蓮瞥了眼身旁的原敬久,把後半段的話給吞了回去,畢竟初見面就把他人特意隱藏的事情說出來,其實還滿失禮的。
「不過什麼?」原敬久沒想太多,只是對水蓮的但書感到納悶。
「我想你是有身份,卻沒有財產、權力的那種人吧!」對於看人,水蓮挺有自信的,畢竟他是靠這個專長吃飯的。
「你倒是精明啊!」聽水連說中了自己的身家背景,原敬久發出低沉的笑聲,但是從他的表情中,可以明顯的發現他是在苦笑。
「我確宴是個家道中落的貴族,所以身份跟你沒什麼兩樣,只是做的生意不同罷了。」
他與水蓮,一個做著殺人的生意,一個做著賣人的生意,這大概是他們唯一的不同點吧!
「我就是靠這點討生活的,不精明怎麼成。」水蓮歎了口氣,臉上寫著無奈,面對這樣的誇讚,他可高興不起來。
因為越是精明,就越能看透人心險惡;越是明白現實,對未來的希望就越淡薄,他反倒寧可自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孩子;不過對於這點,水蓮老早就認命了,在娼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他,哪有什麼純真可言?
「精明點好,對什麼事都看透、看開後,反倒可以放下一切,讓自己開心點,不像我……」原敬久說著說著,腦海裡突然浮現弟弟與母親的身影。
在原家沒落後,不堪現實的父親成天對他耳提面命,就連臨死前也拉著他、要他振興家族聲望,而弟弟卻早早就放棄貴族身份,娶了平民女子為妻,又將母親接過去一起生活。
回想起來,比起成天為了遙不可及的夢想奔波辛勞卻又得不到回報的他,弟弟或許比較幸福也說不定。
看著原敬久略帶惆悵的表情,水蓮突然撐起身子,把臉靠向原敬久,輕輕的吻他的唇。
「抱歉,我不知道一般狀況是用什麼方法安慰人的。」
水蓮的唇輕碰了下原敬久,隨後又很快地分開,只是那張柔嫩的臉龐,依舊停留在距離原敬久不到一指距離的地方。
原敬久有些錯愕,瞧著近在咫尺的漂亮臉蛋,他訝異自己竟對水蓮的吻沒有感到半分的排斥或厭惡。
雖然知道稻津國男風興盛,不過原敬久自己倒是沒碰過男人;但是不可否認的,他覺得水蓮的唇很香甜、很柔軟。
甚至,若是水蓮肯多停留在他的唇上一會兒……
太過躍矩的念頭突地鑽人原敬久的腦海裡,讓他先是微愣,然後才連忙將陷入失控的思緒拉回來。
「謝謝。」原敬久伸手撫摸水蓮的臉頰,對他露出欣慰的笑容。「我感到好多了。」
或許是很久沒跟人這麼親暱的談話,也或許是因為水蓮與他的情況相似,又或者是因為水蓮的親切與美貌……
總之,他對水蓮有著極大的好感,甚至想多與他相處些時候,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既然好多了,那就打起精神來吧!」
知道原敬久並不排斥自己的親吻,於是水蓮捧著原敬久的臉頰,再度給他一個帶著暖意的甜美笑容,算是為原敬久打氣。
「對了,既然你是為了工作才到這裡來的,找到落腳的了嗎?」雖然不知道原敬久究竟是想到親水城打探什麼,但是人嘛,再怎麼厲害,總還是需要一個能夠遮風避雨的地方。
「還沒。」原敬久無奈地搖頭。
他連城都還沒踏進一步,又怎麼可能找得到地方住?
「那我借你一個地方好了,地點就在附近,離城門也不遠,平時那一帶又沒什麼人走動,對你來說應該滿方便的。」水蓮穿回鞋子,站起來,然後笑著朝原敬久伸出手去。
「你有房子?」原敬久跟著水蓮站起身,握住他柔嫩的手掌,溫溫熱熱的感覺讓一直在黑暗中打滾的他很是懷念,因為身為探子的他,已經很久不知人間溫暖了。
不過對於水蓮的回答,他著實感到有些驚訝,因為倘若水蓮真的有房有地,那為什麼還要當夜華?
還是說娼館的客人們對於水蓮的寵愛,已經到了連房子都送的地步?
「別太過期待,雖然是房子,但頂多只能擋擋小風雨而已。」
水蓮回頭對著原敬久笑了笑,便拉著他離開大路,往人煙稀少的小路前進。
==凡=間=獨=家=制=作==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了沒多久,一間位於池塘旁的破舊小木屋逐漸出現在兩人的面前,它一面依著山林、一面對著池子,而且模樣真如水蓮所說的,只是勉強能夠遮風擋雨,但要長住就有些不適合了。
因為小木屋的門板早已脫落,只剩下半邊門還勉強掛在牆上,三分之一的屋頂也不翼而飛,與其說是房子,不如說它是廢墟,還來得名副其實一些。
「這是我父母的房子,自從他們走了以後,就再也彼人住了。「水蓮推開搖搖欲墜的門板,帶著原敬久進屋。
聽見水蓮的解釋,原敬久也沒再多問,反正水蓮既會賣身當夜華,就表示水蓮的父母走後,他一定碰到不少令人不忍的殘酷事情,再問也只是徒增傷感罷了。
所以原敬久只是靜靜的跟在水蓮身後,踏上會嘎吱作響的木頭地板。
「因為這裡早就廢棄了,所以沒傢俱、也沒柴火,但墊被倒還有一件。」水蓮邊說邊從角落的小木櫃裡拉出一條破舊被子,不過因為被子已經又破又爛了,所以拿出來時免不了棉絮飛揚,讓水蓮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
原敬久瞧著水蓮為他打算的舉動,心裡實在是有些不解。
「雖然我很想道謝,不過你為何這麼照顧我?」原敬久可不覺得水蓮打算從他身上撈錢。
「因為我對你很好奇。」水蓮也沒打算隱瞞,回答得很是乾脆。
雖然他不太主動探問原敬久的身世,但好奇確實是他接近原敬久的主因,至於次要的理由……
「而且……大概是因為我現在過得很好的關係吧!」水蓮放好被子後,又把木櫃蓋上,然後就著木櫃當椅子坐了下來。
「什麼?」原敬久有些迷惑,這句話他可真的是聽不懂了。
過得很好?雖說當紅的夜華確實是有吃、有住,又受盡寵愛,甚至可以說過得比娼館老闆還奢華,但是那些也不過是過眼雲姻,所以原敬久可不認為水蓮會過得很好。
「我現在有人寵,要什麼有什麼,所以才有同情弱者的心情,若是我們早三個月相遇,或是你等我失寵時才碰上我,那我就沒那力氣,也沒閒情幫你了吧!」這是現實,若非水蓮現在得了大官疼愛,他也不會自找麻煩,從木材行地痞兄弟的手中救下原敬久。
「看來我給你帶來麻煩了。」原敬久聽出水蓮話裡的無奈,只是如今他除了苦笑以外,其實也無法幫上水蓮什麼忙,還不如祈禱水蓮得寵的時間長一點,倒還有用得多。
「麻煩?如果會覺得麻煩,我就不幫你了。」水蓮笑了,他並不是希望原敬久感謝或報恩,出手幫忙真的純粹是好奇使然,至於日後的問題……
日後再想吧!
原敬久看著水蓮總是藏著些許無奈的笑容,心有些酸疼。
許是兩人境遇神似,他的工作與水蓮一樣,都見不得光、都得在黑暗裡打滾,而且皆出自於無奈,所以才令他如此容易體會水蓮的心情吧!
☆☆凡◇間◇文◇庫☆☆獨◇家◇制◇作☆☆
微紅的夕陽餘暉映入小木屋內,在水蓮與原敬久之間灑下一地霞紅,水蓮抬頭瞧瞧外邊天色,見是黃昏時分,自己也差不多該回娼館了,於是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對原敬久叮嚀道:「時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不過我明會到這裡來,有什麼需要的話,到時再告訴我吧。」
反正田昌友信白天不會出現,所以他暫時是很自由的。
「我明白了,謝謝你,水蓮。」原敬久點了點頭,他明白水蓮要回去的是什麼樣的地方,雖然覺得無奈,也替水蓮心疼,但是……
現實逼人。
像是要安撫原敬久的微歎一般,水蓮對他露出淡淡的一笑,然後便逕自出了木屋,小跑步的往來時的方向而去。
原敬久目送著水蓮出門,望著那道在夕陽西下的餘光裡逐漸遠去的輕靈身影,心中竟泛起一股莫名的寂寞感。
或許,也可以稱為失落吧……
是因為他太久未與人這般和善相處,所以忘記自己也是個人,也渴望著關懷與溫情嗎?
又或者這些都是水蓮帶給他的幻覺,一切只因為那張秀麗的面容太過動人,以至於在他心上烙了個印,永久難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