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玨 十八、從天而降
    谷尋崖回身將一把彈子交給那少年,正色道:「這些給你!以後別再拿它出來當彈子了,誤傷了人就悔之不及了。」那少年喜滋滋地應了聲,急忙收起彈子。谷尋崖彎腰將自己的彈子撿起來,不由搖頭歎息。那少年湊到他身前,央求道:「哥哥,這顆彈子也給我吧。」「不行!」谷尋崖斷然拒絕。那少年不悅地撅起嘴。

    谷尋崖道:「有些東西不是你能玩的。」說著拇指一挑,那粒彈子「哧」地騰空而起,飛衝上三丈之餘,突聽「彭」地一聲震響,那粒彈子在半空中炸裂,閃出一道刺眼的光。光芒消失後,還餘下一團白煙。

    這聲響讓周圍的人大吃一驚。徐扶弱喟然失色道:「這就是歸聖手的獨門暗器『響天雷』吧!」谷尋崖笑道:「徐三俠果然見多識廣!」徐扶弱驚詫地道:「如此精緻的暗器卻用來打彈子,真是暴殄天物!」谷尋崖不以為然地道:「能換出那些彈子,也不算浪費。」「什麼彈子?值得你以『響天雷』交換!」古悅修不解地問。谷尋崖笑而不語。

    徐扶弱沉吟了片刻,道:「莫非那彈子是『釜內開花』?」「什麼是『釜內開花』?」古悅己問。徐扶弱道:「這種暗器我也只是耳聞。據說它從外面看就是普通的鐵彈,但每一個都裝有精巧的機關,一開機關,裡面就會彈出一根尖錐。這根尖錐是由六片精鋼打造的尖刺拼成。這暗器只要打中人,尖錐刺入肌膚,六片尖刺就會彈開,像花瓣一樣綻開深深刺入肌肉裡。不知情的人若硬要取出暗器,輕則皮開肉綻,得者傷筋斷脈,終身殘廢!」「為暗器這麼歹毒!是誰造出來的?」古悅己憤憤不平地道。「相傳是歸聖手的另一獨門暗器。」徐扶弱道。

    「那不過是以訛傳訛,毫無實據。」谷尋崖淡淡地道:「這暗器是叫『釜內開花』,又叫『鬼腳針』。但它卻不是歸聖手造出來的。」徐扶弱道:「看你剛才發暗器的手法,歸聖手是你什麼人?」谷尋崖道:「他是我師父。」「歸聖手還留有傳人?」徐扶弱愕然。

    谷尋巖看了他一眼,道:「徐三俠若是與他有過節,要找他清算的話,只怕要到陰曹地府了。」徐扶弱微微動容道:「歸聖手死了!」長歎一聲又道:「他雖算不上什麼正人君子,又生性怪癖,行事乖張,不過他畢竟是空門中的領袖,一代梟雄!孰料落得個晚年淒涼,死後寂寂。」「英雄垂老正如美人遲暮。該恨的是年青時太過光芒外露!」谷尋崖冷淡地輕笑道:「他死的時候雖然沒有驚天動地、驚世駭俗,但至少死得平平靜靜、無人打攪。」

    「他是你師父,你居然如此說他!」徐扶弱有些不憤。谷尋崖冷冷道:「正因為他是我師父,我才這樣說他。若是不相干之人,我還懶得管他怎麼死法!」徐扶弱語塞,他覺得谷尋崖言行乖張無禮,性情捉摸不定。有時純真如赤子;有時又深沉得像滄桑的老人;有時冷酷得又像毫無人性的劊子手;有時還會體貼得像至親至近的親人。饒是他閱人無數,也看不懂哪一個才是他的真面目。

    古悅修見三叔臉色鐵青,忙道:「谷兄,你少說兩句。」「我為什麼要少說?」谷尋崖反而變本加厲更加囂張,盯著徐扶弱道:「一個人若只能享受生前的光顯榮耀,而不能忍受死後的寂寞淒涼,他也不過是個脫不了市儈之氣、鼠目寸光的平庸之人。」他似乎還在記恨徐扶弱出手相傷的事,所以處處針對徐扶弱。

    婁文玉突然插話,道:「看得破,看不破,人總難免一死。生時縱有千萬牽絆,死後總是一切成空。英雄也好,梟雄也罷,人活著有千千萬萬種,死了,就沒有區別,只有一種。沒有愛恨情仇,沒有金錢名譽。想想這些,人還有什麼好爭的呢?」一番話說得其他人無言以對。

    谷尋崖默然地扭開身道:「走吧。不是還有『正事』要辦嗎!」這一下提醒了幾人,剛才這一陣攪和讓他們忘了要辦的事。正待要走,那少年突然拉住谷尋崖,道:「哥哥,哥哥,你別走。教我打彈子。」谷尋崖回頭看他,如覆寒霜的臉一下雲開霧散,微笑道:「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教你。」少年拉著他的手搖晃,央求道:「哥哥,你現在就教我。」谷尋崖搖頭道:「現在不行。」沉吟了一下道:「三個月。三個月之後,我若還能回來,一定會教你。」

    古悅修聽出他話中有話,忽然覺得有些隱隱的不安,他在暗示什麼嗎?那封信,那封信被他燒掉的信裡究竟寫了些什麼?他莫名地認定那裡面的內容與他們古家的血仇有關。谷尋崖為何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如此親近關切?彷彿對自己的親弟弟一般。他不是一向不肯受親情束縛嗎?這會兒又作繭自縛,所為何來?……越接近谷尋崖,就有更多的疑問難以解釋。他似乎有些瞭解他了,又似乎完全看不懂他的行事。

    那少年還拉著谷尋崖不放,古悅己不耐煩了,向他叫嚷:「走!走!走!你道別人也都像你,無所事事!再窮磨嘰,小心我揍你!」那少年似是很懼怕他,一聽他叫嚷,立即躲到谷尋崖身後。

    這時,傳來一個婦人的呼喊聲:「小悅——」那少年一聽,伸著脖子張望了一眼,又縮到谷尋崖的另一邊去了。一位五旬左右的婦人氣乎乎地衝過來,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那少年,罵道:「你這臭小子!玩瘋了,不知道回家!我跑了大半個鎮子找你,你——」就著就上來要揪少年的耳朵。那少年急忙往谷尋崖身後一縮,她的手就要揮上谷尋崖的臉。谷尋崖面無表情地舉手一拔,將她拔了個趔趄。

    那婦人退開幾步,勉強站穩,驚詫地抬頭一望,驀地神色大變,驚叫一聲,跌坐在地上,聲音顫抖地道:「你……你……你是人是鬼!」那少年見她驚嚇得面無人色,急忙撲過去道:「奶娘,你怎麼啦?」那婦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谷尋崖,恍若魂魄脫殼。

    谷尋崖見那少年被此景駭得哭了,便走上前去扶她。那婦人初夢初醒,緊緊抓住他的手,道:「這是真的!我沒做夢!你是誰?為什麼長得和死去的老爺如此相像?」谷尋崖蹙眉不語,隱隱感到她口中所說的「老爺」與古家有關。

    古悅修心思轉得也飛快,疑惑地問:「這位大嬸,可認得家父?」那婦人迷惑地看看他,問:「你又是誰?」「我……」古悅修突然記起自己的身份哪能輕易告人。而一旁的徐扶弱一直凝視著那婦人,這會兒突然躍下馬,撲過來拉住婦人,驚喜地道:「大姐,是你!」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就連那婦人也驚詫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才醒過神來,慢慢認出他,難以置信地道:「二弟……」說著淚水潸然而下。徐扶弱雙眼也濕潤了,道:「大姐,真的是你?我們本來是來找你的,沒曾想一來就碰上了你!這些年,你……還好嗎?」

    「好!好!」那婦人抹著淚水,道:「我挺好的!我一回到老家。就讓人捎信給你,你收到了沒?為什麼十幾年毫無消息?我還以為你……」「我收到了,只是當時仇人追得緊,我沒敢來看你。也不敢給你寫信,怕把他們引來。」徐扶弱道:「這次,我帶了大哥的兒子來。」

    「奶娘!」古悅修不待三叔多說,就已明白眼前的婦人就是古家三兄弟的奶娘,忙拉住她的手道:「您還記得我麼?」那婦人仰起頭,微瞇雙眼,打量了他許久,才難以置住地道:「你……你是……大公子?」「奶娘,是我!」古悅修欣喜地道。

    那婦從又驚又喜,緊緊抓住他道:「長大了!十八年了!當年,你才七、八歲,為了學武不去私塾讀書,被老爺拿著馬鞭子滿院子裡追。才一眨眼,主長大了。老爺、夫人若是見了……」說著一陣心酸,哽咽難言。「奶娘……」古悅修也是悲喜交加,忙拉過古悅己道:「奶娘,你看看他是誰?」

    那婦人拭去眼淚,抬頭看了一眼,道:「二公子,樣子沒怎麼變,濃眉、大眼、方頭、大耳……曾經不個看相的說二公子是將相之相。」古悅己騷著頭,不好意思地笑道:「奶娘,就是愛笑我!」

    筆扶弱道:「大姐,我們這次來有一件要緊的事,咱們先找個地方詳談。」那婦人道:「那就回家去吧。」「家?」徐扶弱不解,他們的家早在二十幾年前為了葬父母典賣了。那婦人道:「你們跟我走就是了。」說著頭前帶路,帶著一行人出大街,過小巷,穿過幾打胡同,到了一處大宅院的後門。她上前敲門。

    不一會兒,門「吱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穿粗布衣裳的丫環,她一見那婦人,便急切地道:「梅姑,你可回來了!老爺差人找了你好一會兒。你快去吧!」那徐梅姑擺擺手,道:「我知道了,一全兒就過去。」說完徑直走進去。其餘人也跟著魚貫而入。那丫環驚奇地看著他們,不敢多問。

    徐梅姑領著他們穿庭過院,一路上碰到的僕役丫環都退讓行禮,並告之老爺在找她。她一樣應對,最後來到一處院落外。這處小院是獨門獨院,單隔出來的。門既不寬大,牆也不高,就像城中普普通通的人家一樣簡樸。可搬到這大宅深院裡來就顯得格格格不入了。

    徐梅姑推開門,讓大家進去,又回頭吩咐了兩個丫環幾句,才關上門,讓眾人進到房內。徐扶弱見房中擺設一如當年家中的情景,不由觸景生情,歎道:「二十七年了!沒想到還會在此見到故居的風物!」回頭問徐梅姑:「大姐,這是哪裡?」徐梅姑道:「這是簡府。簡老爺因我帶著小悅兒,所以就獨闢了這個小院給我。」「這位簡老爺待你倒不薄。」徐扶弱感歎道。誰知徐梅姑的臉竟紅了紅,笑道:「你見了他,就會明白他為何要待我如此好了。」

    徐梅姑已年近五旬,年少時或許還有幾分姿色,不過隨著年華的流逝而衰退了。她方才無意間露出的嬌羞之態,顯得有些滑稽。谷尋崖笑得有些不懷好意,一抬眼就見婁文玉一雙眼盈盈欲滴的明眸正盯著自己。看樣子,她似乎猜到他為何發笑,不禁莞爾。

    谷尋崖故作不知,這一切卻落在古悅修眼中,似有所悟地鎖眉凝思。徐扶弱卻招呼婁文玉過去,道:「大姐,這是文玉,是婁大哥的小女兒。」徐梅姑打量了婁文玉幾眼,驚喜地道:「就是古婁兩家結親,許給大公子的那位婁家三小姐?真是女大十八變!當年這丫頭才四、五歲,拖著兩條小辮老跟在修兒後面跑。」「奶娘!」婁文玉嬌羞地道,自是一番小女兒的嬌憨之態,忽又想起奶娘方纔之態,又好笑又發窘,抬眼偷瞧谷尋崖,想看他是不是在笑。

    可是谷尋崖並沒有笑,也沒注意她們的說了些什麼,劍眉淡鎖,顯得心事重重。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胳膊,他扭頭就見那叫「小悅」的少年正一臉期待,低聲問:「哥哥,你在這兒住下來,好嗎?教我打彈子!」谷尋崖笑問:「你真想學?」那少年點頭如搗蒜。谷尋崖又問:「你學會了打彈子要做什麼?」那少年眉飛色舞地道:「把小強他們的彈子都贏過來!」

    谷尋崖搖頭道:「你若是為了這要學打彈子的話,我是不會教你的。」「為什麼?」那少年不解。「太浪費!」「浪費?」那少年似乎不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谷尋崖略一沉吟道:「你能吃幾碗飯?」「三碗。」那少年挺走胸膛,很得意的樣子。「那我只給你一碗,會怎樣?」「吃不飽,會餓!」「學本領就像吃飯。」谷尋崖循循善誘:「你學得本領只為了贏小孩子手中的彈子,你覺得滿足嗎?這不是浪費嘛?」

    那少年皺著眉苦想,好像聽得似懂非懂,想了片刻,才驚喜地道:「我明白了!哥哥是說學大本領就吃多飯,學小本領就吃少飯!」「就算對吧。」谷尋崖道:「那你想學什麼本領?」「小本領。」那少年不假思索地道:「我就想把輸給小強他們的彈子贏回來。」若換了別人,早被他的冥玩不靈氣死了。谷尋崖卻不惱反笑,問:「為什麼?」那少年噘著嘴道:「我的彈子都輸光了。師父說,要是贏不回來,就不教我夾蒼蠅!」欲尋崖默然我語。

    徐梅姑走過來,點著他的額頭,嗔怪道:「瞧你這點出息!夾蒼蠅有什麼好學的!」不時還用眼角瞟瞟谷尋崖,顯然對他的來歷仍很好奇。那少年不悅地道:「師父說學接暗器,先要學夾蒼蠅!」其他人這才明白過來他非要學打彈子的目的。谷尋崖道:「好,我教你。」少年聞言歡欣雀躍。

    「那要多謝這位公子。」徐梅姑也由衷高興,忙道謝:「不知公子高姓大名?保方人氏?」谷尋崖淡淡地道:「我是自願教他,不必言謝。在下谷尋崖……」「你也姓古?」徐梅姑驚聲打斷他的話。谷尋崖皺緊眉頭,冷冷道:「在下的谷是五穀的谷,此谷非彼古。」

    徐梅姑有些失望,道:「你不姓古!可是……太像了!」「天下之大,相像之人比比皆是,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谷尋崖不以為然地道。

    古悅己終於忍耐不住了,道:「奶娘,我們這次來就為了找三弟。當初是奶娘帶三弟逃出來的,現在他人在哪兒?」徐梅姑聞言,臉色黯淡,道:「我對不起老爺和夫人的囑托!三公子他……」「三弟他怎麼了?」古悅己急忙問。古悅修也不由得心底一顫,道:「悅人他出了什麼事了嗎?」徐梅姑搖搖頭,找歎一聲,拉過那少年道:「他就是三公子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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