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玨 十三、青出於藍
    「三叔,」婁文玉聽出話中含意,擔憂地道:「此行是否十分凶險?不如大家一齊去,你也好有個幫手!」徐扶弱搖搖頭,道:「你們放心,我只是防備不測而已。記住,過了七日我不回來,你們就離開此地。我會去找你們的。」

    古悅修點頭答應,明知三叔瞞了心事不說,卻也無可奈何。忽又想起了一件事,道:「三叔,谷尋崖非十惡不赦之徒,他答應了不逃跑,何況現在又受了傷,三叔可否解了他的封穴?」「不可以!」不待徐扶弱開口,婁文玉已搶先阻攔:「他是個冷血的殺手!身上背了那麼多的人命,豈能輕饒了他!三叔,你讓我殺了他,替義父報仇!」

    徐扶弱看著婁文玉,緩緩道:「玉兒,谷尋崖或可該殺,但那絕非因他殺了你義父。」「三叔,為何如此講?」婁文玉不驚疑地問。徐扶弱歎息道:「何必干絕非善男信女,你婁家之事倒底與他有無干係,我不是十分清楚。但據我所知,你爹和他雖曾是結義兄弟,但後來彼此鬧得不痛快。你家出事前幾年,他們就絕了來往。後來何必干收留於你,只怕他不單單是念在兄弟一場的情意上,只怕他另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居心。」

    「不可能!」婁文玉難以置信地道:「義父他對我那麼好,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居心?」「就是太好了。」徐扶弱道:「好得讓人奇怪。他對別人怎樣,你最清楚,為何單對你這麼好?」婁文玉無言以對,義父對她好得過分,連自己也都懷疑。

    徐扶弱扭頭對古悅修道:「修兒,你太容易信人了。在江湖中行走,切記『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谷尋崖是曾助過你,可他為什麼要幫你?你想過沒有?他與你非親非故,為何會捨命想救?」「他或許是義氣使然。」古悅修道。徐扶弱搖頭道:「你說他為殺一個人會千方百計查清那人的底細。一個做事如此周密的人會無緣無故為救人而捨命嗎?」「那三叔的意思是:他對我有所圖?」古悅修猜測到,但總是無法相信谷尋崖是那樣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心無大過。」徐扶弱道:「我以『截脈手』封住了他的真氣,不會令他有性命之憂,借此也可鉗制於他。你們在此地,也少了幾分危險。」「可是……」古悅修總覺得三叔對谷尋崖成見頗深。「好了!」徐扶弱抬手阻止,對婁文玉道:「玉兒,你義父的事暫且不提,這谷尋崖身上確有諸多疑點。你切不可意氣用事,知道嗎?」婁文玉雖然心存不滿,但也不敢拂逆三叔的意思,只得勉強點頭答應。

    天剛過五更,醫館內就已忙碌起來。古悅修睡不著,披衣下床。昨晚一番折騰,過了四更天才睡下,只睡了半個多進辰,醫館裡有人就早起灑水掃地。天還灰濛濛的,但清晨的涼爽即刻讓他整個人煥然一新。

    楚良在掃院子,見到他笑著招呼:「古公子,吵醒你了?」他圓圓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卻十分乖巧伶俐。古悅修微笑著搖頭,道:「沒有。你起得很早啊!」「不早了。要在平日裡,早該打掃完院子了。」楚良皺著眉,道:「師父本來吩咐我們這幾天晚點起,免得吵了大師兄。可是大師兄卻把我們都罵了起來。」

    古悅修望著他苦著的臉,不禁莞爾,道:「你大師兄對你們很低凶嗎?常常罵你們?」「不是。」楚良忙搖頭,匆匆向四下張望了下,見沒別人,才壓低聲音道:「大師兄是故意罵給師父聽的。」「噢?你大師兄敢罵你師父?」古悅修輕笑著問。「大師兄說這叫『指桑罵槐』。」楚良低聲道:「師父每天都罵人,我們沒人敢頂嘴,只有大師兄敢頂撞師父。師父就罵大師兄罵得最凶。大師兄呢?總是逮到機會就捉弄師父,氣得師父吹鬍子瞪眼沒辦法!」

    「是嗎?」古悅修笑道:「那你師父和你大師兄豈不是成了死對頭?」「外人看是這樣了。可是師父卻是最疼大師兄了。師父雖然總是罵大師兄,可從來沒動過大師兄一指頭。大師兄一出門,師父就擔心得飯都吃不下。」楚良神色黯然地道:「師父不愛吃麵,可大師兄做的面,他吃得最多。大師兄從不吃麵,可他在家的時候,每天都會給師父做面。」

    古悅修默然無語,他早就看出謝老三對谷尋崖的關懷,叫囂怒罵不過是他掩飾關心的手段。自從踏入這平安小鎮,就像進了一個世外桃源,江湖的血腥仇殺蕩然無存。這裡的人善良勤勞、淡泊知足。他們安於平淡的生活,從不知為名利而紛爭。谷尋崖何其有幸,生活在這個世外桃源,又何其不幸,捲入江湖的血雨腥風之中。

    謝老三的叫囂聲從前面傳來,一大清早就大動肝火,不知又為什麼事。古悅修想著,往前面走去。謝老三一手托著一隻細瓷碗——碗裡是每日必備的漱口水,一手指指點點地衝著他那些徒弟叫嚷,不是做事拖拉,就是偷奸摸滑,每個人都被他罵得體無完膚。各個人只有悶聲不響,垂頭做事,不敢稍有不滿,否則會招來師父一天的責罵。所以,整個醫館裡除了謝老三的大呼小叫,就只有忙碌的腳步聲。不知谷尋崖在哪兒?古悅修看著每個人噤若寒蟬,忍不住暗想。

    「師父,你養精蓄銳了一夜,就算有力氣,也不用著如此浪費吧。還有一整天呢,何不省些力氣!」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谷尋崖慵懶的聲音一響起,謝老三立即止住了叫罵。古悅修見到每個人都大大鬆了口氣,不由得好笑。

    謝老三氣沖沖衝到谷尋崖面前,怒道:「你這麼早爬起來幹嘛!嫌你小命太長了,是不是?」谷尋崖笑而不語,他的臉仍很蒼白,頭髮鬆鬆地束在腦後,用一條抹額攏住碎發,更顯得落拓,短衣外紮了條圍裙,更是不倫不類。

    「你看你這怪模怪樣的,幹嘛呢?唱戲啊!」謝老三氣惱地道。谷尋崖伸手拉過一把椅子,懶散地坐下來,道:「師父這麼疼我,徒弟總該盡點孝心,我給師父做面嘍。」「你少氣我,就是我燒高香了!」謝老三嗤之以鼻,兀自坐下來:「你做的面我早吃膩了。」「是嗎?」谷尋崖似笑非笑。

    謝老三一臉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此時,馮海端了個食盤進來,道:「師父,您的狀元面!」「二師弟,不用了。師父說吃膩了我做的面,你還是端給別人吧!」谷尋崖詭秘地朝馮海遞了個眼色。馮海一時沒理會過來。

    陣陣香氣撲鼻,古悅修雖沒吃到,但只聞其香,都忍不住食指大動了。謝老三狠狠瞪了谷尋崖一眼,側過身,以示決心,其實他何嘗不是饞涎欲滴。馮海驚奇地道:「師父,這面是大師兄忙了一早上才做好的,您真不吃?」「我吃你個頭!」謝老三從椅子上跳起來,一肚子火朝他發出來:「我怎麼跟你說的?這種事他能去做?你還幫他!」「師父,我也勸過大師兄,可他不聽我的!」馮海一肚子委屈。「還頂嘴!」謝老三抬手欲打,手裡卻空空的,扭頭四下尋找。

    「師父,」谷尋崖不緊不慢地道:「旱煙袋在桌上,不過他手裡有筷子,用這個順手些。」「大師兄!」馮海低聲哀呼,苦著臉看著谷尋崖在一旁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觀。謝老三居然真的從食盤上抓起筷子,就要往馮海頭上敲。

    「師父,你手下可要拿準了。打重了,只怕他不僅不能給人抓藥了,還得要別人給他抓藥治傷。鋪子裡的人手本來就不夠。」谷尋崖還在說著風涼話。謝老三氣得臉色鐵青,抽回手衝著他喝罵:「混帳王八蛋!」其餘人都噤聲不語,默默地站在一邊,只有谷尋崖面不改色無動於衷。古悅修見謝老三生氣的樣子,心中有些不忍。

    「謝兄,這一大早的,大動肝火,何事值得如此?」徐扶弱的聲音傳來,他人也隨之進了門。他身後是古悅己和婁文玉,皆是一臉茫然。婁文玉在醫館呆了幾天,素知謝老三的脾氣,動不動就罵人,但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生氣。

    謝老三氣乎乎地坐在桌前,手裡不自覺得還緊握著筷子。谷尋崖沖馮海道:「二師弟,還愣著幹嘛?師父筷子都拿了半天了,就等吃麵呢。」馮海如夢初醒,忙不迭地將碗送到師父面前。謝老三餘怒未消,「啪」地一聲,將筷子拍在桌上。馮海臉色難看地望著大師兄。谷尋崖仍是旁若無事地衝他笑笑。

    屋子裡一時寂如空山,情形十分詭異。古悅修咳了一聲,打破僵局,道:「這面好香啊!」「這是狀元面,是大師兄拿手的絕活。」馮海勉強擠出笑意,試圖緩和氣氛。但話說出來總是幹幹澀澀,極不自然。相較之下,谷尋崖的語氣就流暢多了:「是絕活!絕得只剩這一樣活了!二師弟,冷落客人可不是咱們的待客之道,還不快去把飯菜端上來。」

    馮海應了一聲,匆匆出了前廳。谷尋崖又朝其他師弟揮揮手,示意他們也下去。其餘人都輕手輕腳地退出去。而谷尋崖卻穩坐釣魚台,始終沒有動一下。

    飯菜很快就上來了,五碗麵,四碟小菜。馮海困窘地道:「粗茶淡飯,招待不周,幾位見諒!」古悅修看了看,道:「馮兄和其他師兄弟們呢?」「他們在別處用飯,公子不必操心。」馮海道。「那谷兄呢?」古悅修問。

    谷尋崖輕笑,緩緩起身,摘下身上的圍裙,邊道:「我吃過了,諸位慢用。在下失陪了。」說完轉身就走。謝老三突然喝道:「馮海,上街去買碗豆腐腦,添倆火燒,送我房裡去。我再也不吃這勞什子的面了!」說著站起來,往後面走,走到谷尋崖身邊時,又道:「你以後也不用早起五更做什麼面了。老子戒面了!」說著揚長而去。

    馮海為難地看看谷尋崖,谷尋崖不以為意地笑笑道:「師父想換個口味,隨他。你去買吧。」說完也出了前廳。馮海回過頭來沖徐扶弱等人歉聲道:「讓幾位見笑了!家師一向是這種脾氣。而大師兄又總是老虎頭上拔毛。」「那豈不是苦了你們?」古悅修道。馮海苦笑無語。

    「你大師兄真吃過了麼?」古悅修頗為不信。馮海苦笑搖頭:「大師兄每次做完面,都吃不下東西。」「這是為何?」古悅修納罕。馮海歎道:「師父說,師娘做得一手好面,他最愛吃師娘的面。可自從師娘去世後,他再也吃不到了,越吃不到,就越想吃,饞得不行了,他就自己學著做。可做出來卻又難以下嚥,又怕白遭踏了東西,師父和大師兄只好硬著頭皮吃。後來大師兄實在受不了,只好自己學做面。師父說居然有師娘做的味道。大師兄做面的手藝越來越精,可他卻從未吃過一口。他早已吃傷了胃,聞到面的味道就會食慾全無。」

    碗中飄來陣陣清香,那面白勝雪,但其香沁脾。古悅修伸筷一撈,那面長不足尺,寬不足寸,薄如紙,挑起來能透光,卻抻而不斷。這確非尋常功夫。那麵湯既有肉的香,還有淡淡的花香,不知是如何熬製的?

    馮海道:「這面每條都長八寸,寬五分,取意『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之意。那湯是用上好的清湯配上十幾種佐料放入梅花、荷花熬成。梅花傲雪獨立,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喻意淡泊如水,清雅高潔。」「不過是一碗麵嗎,哪來的這麼多鬼名堂!」古悅己不屑地道。「這是師父對狀元面的品評。師娘的祖上可曾是狀元呢!」馮海鄭重地道。

    「那你師娘也是出身書香門弟,怎麼會看上你師父?」古悅己口直心快,毫無禁忌。「三弟!」古悅修急忙出言阻攔。徐扶弱卻笑道:「謝春復當年也曾是一位風流瀟灑的俊俠。若是一般庸俗之人又怎佩稱『流雲劍』?」「我還要給師父去買早飯,幾位慢用,少陪!」馮海見天色不早,匆匆忙忙出了門。

    「殺人的手也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面來?」婁文玉挑著面,輕蔑地道。古悅己早已三下兩下吃完了面,滿不在乎地道:「殺人和做面有何關係?好不好吃,還不是只為了填飽肚子。」看樣子,他還未吃飽,於是伸手端過謝老三那碗,「唏哩呼嚕」地吃起來。「二弟!」古悅修莫可奈何地搖頭。「反正他也不吃!」古悅己含糊其詞。

    徐扶弱道:「我即刻就起程,你們留在此地,盡量少惹事生非,免得露了行跡。我會盡早趕回來和你們匯合。別忘了我叮囑你們的事。」「忘不了。」古悅修道,看著三叔就要起身離去,不由擔心地問:「三叔,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徐扶弱拍拍他的肩頭,笑道:「你別多想了,我不會有事的。你看著他們別鬧事,就行了。」說完就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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