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在兩旁長滿了松樹與白樺樹的山路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像是走進迷宮一樣,看似相同景致的柏油路不知到底重複走了幾遍。
掛在駕駛座前方的計費表上的紅色數字不斷地增加,眼看再不喊停就要變成四位數的時候,北澤聖悠再也無法沉默下去了。
「司機先生,我想我還是在這裡下車好了。」
抽出皮夾裡唯一的一張大鈔付了車資,北澤聖悠把後背式的行李掛在單肩上,盯著手中被捏皺的便條紙。
真的有這個位址嗎?連在本地開車十幾年的司機都找不到,看樣子這個地址如果不是鬼塚讓胡亂捏造的,就是他寫錯了。
北澤聖悠禁不住懷疑,隨後長歎了一口氣。
難道就要眼睜睜看著這條線索斷掉嗎?
緊握著象徵希望的紙條,北澤聖悠凝視著遠方,幾乎就要死心了。
不行!
死了,就錯過了!
腦海裡突然浮現鬼塚讓在簽書會上送給自己的這句話,北澤聖悠把放棄的念頭拋開後,隨即打起精神。
不可以放棄!絕對不可以這麼快就死心。
怎麼可以在好不容易出現一線曙光的時候放棄,那過去的努力不就白費了嗎?
北澤聖悠伸出只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臉。
重新整頓好心情之後,北澤聖悠開始在看不見盡頭的山路上繼續前進。
約莫走了十幾分鐘或者更久,北澤聖悠才注意到一路上都沒有人車經過。
好個人煙稀少卻又風景怡人的地方。
北澤聖悠這才想起司機大哥曾經說過,打從車子彎進這條種滿高級樹木的林蔭大道開始,他們的車子就一直行走在私人土地上。
據說這一大片看不見邊際的山地,在三年前被一個大財主買下,還蓋了幾間別墅,但是大多藏身在這片蒼鬱森林的正中央而被廣大的樹林包圍,就連郵差都不見得找得到。
換句話說,這裡的確是一個非常隱密而且不受外界打擾的好地方。
這個發現毫無疑問地給北澤聖悠打了一劑強心針。
他越來越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見到那個男人。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前方右手邊的樹林中央有一條小徑。
由於它的寬度不大,僅容得下一個車身,所以一般車輛如果以正常速度行駛過去的話,並不容易察覺到它的存在。
這大概就是為何剛才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了好幾趟,卻始終沒發現它的原因。
它會通往哪裡呢?
好奇心使然,北澤聖悠彎進這條不起眼的小小岔路,倏地,一股清爽中夾帶著微香氣息的清涼空氣便立刻圍繞住他。
跟著這股沁心舒爽的氛圍,北澤聖悠朝更深處走去。
一直走到北澤聖悠的小腿酸麻、受不了想要休息的時候,他抬起頭望著就要西沉的夕陽大口喘氣……
啊!那是什麼?
在隨風搖曳的高聳綠林之間,隱約出現一個看似房屋尖塔的東西。
北澤聖悠定睛一看。
錯不了!那絕對是一棟房子。
顧不得已經走得發酸的小腿,北澤聖悠兩步並作一步走,朝房子所在的方向前進。
眼前這棟別墅是木造的,有著象牙白色的外牆,以及紫黑色的屋頂。
雖然整棟建築佔地不大,但卻宛如中世紀歐洲古堡,要是在四周種上一些符合時令的花朵,或是好好清理乾淨的話,那就更像是住苦王子和公主的童話城堡了。
但是,這棟房子實在是太缺乏照顧了。
如果天色再暗一點,它真的會讓人產生毛骨悚然的感覺,甚至開始幻想裡面到底住著什麼樣的恐怖怪人。
想到這裡,北澤聖悠不禁開始疑惑,裡面真的有人居住嗎?
捨棄站在原地觀察的想法,北澤聖悠往玄關走去。
他按了按那個如同襯衫鈕扣般小家子氣的門鈐,卻沒有任何反應。
「果然不出我所料……」北澤聖悠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伸向門把,隨意轉動了一下。結果,大門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他打開了。
媽呀!這該不會真的是鬼屋吧?
北澤聖悠惶恐地朝屋子裡面探去,試著尋找看起來像是人影的東西。但是他只看見通往二樓的樓梯,還有整理得十分井然有序的客廳。
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
北澤聖悠不知如何是好,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的瞬間——
背後倏地響起扣扳機的聲音,以及陌生男子低沉的警告。
「如果不想腦袋開花,就乖乖把手舉起來!」
***
男人命令北澤聖悠坐下後,替自己點了一根煙。
煙草前端的火光,在男子深深吸了一口的同時,變成更加亮眼鮮艷的紅。
存在兩人之間、看不見的緊繃氛圍,被緩緩吐出的煙染上一片門霧。
無言,成了彼此的默契。
端坐在柔軟的沙發上,北澤聖悠無心享受身體感受到的舒適,反而繃緊捨身上下的神經,屏氣凝神地注視著眼前這個手拿來福槍、嘴角叼煙,不懷好意地打量著自己的男人。
儘管他的相貌被長到鼻尖的瀏海遮去了一大半,而剩下的半張臉也被密佈在兩腮的鬍渣給蓋住,但是從他敞開的襯衫領口裸露出來的年輕胸膛,以及挺拔高昂的身材來判斷,這個將槍口對準自己的男人,絕對不是退休後到深山裡過著夢寐以求的獵人生活的老人家。
北澤聖悠再仔細端詳客廳內整理得一塵不染的每個角落,沙發椅和靠墊也都像是精心挑選過的,就連窗戶都擦得明亮如鏡,住在這裡的人肯定非常愛乾淨,也相當注重生活品質。
這麼一來,房子外觀給人的不潔印象,反倒像是刻意做出來的假像,就像他那張臉一樣。
因為這個看起來十分危險的男人,雖然衣服的扣子只隨意地扣了下面幾顆,但是他身上那件白綠相間的直條紋襯衫,在領口和肩線的地方都有熨燙過的折線。
那條看起來絕非新買的白色牛仔褲,卻一點也沒有沾染到一汙漬,或是留下洗過好幾次才變淡的污痕,可見他一定是個對生活非常嚴謹的傢伙。
根據這幾點觀察得知,與其要說他那張幾乎連眼睛都看不見的鬍渣臉是不修邊幅的結果,還不如說他是刻意想要遮住自己的容貌,彷彿不想被認出身份似的。
倘若這樣的猜測是正確的,那他到底是誰?
他看起來應該很年輕,為什麼要藏身在深山裡?
計程車司機說過這裡是屬於私人的山地,所以他不可能是為了躲債才把自己藏起來,那這個人又有什麼理由要躲在這麼難找的地方?
就像是希望所有人都不會來打擾,想要從地球上消失似的……
北澤聖悠心裡的疑問如同吹氣球一樣的脹大。
就在此時,彷彿有一根針出現,啪的一聲,瞬間刺破了汽球。
那隻眼睛,尤其是那直盯著自己的眼神,似曾相識……
「你看起來既不像登山客,更不像小偷。你叫什麼名字?到這裡做什麼?」確定坐在沙發上如小動物般的陌生人沒有攻擊性之後,男子收起槍,同時用冰冷的口氣打破沉默。
「我是來找人的。」
把男子的聲音和記憶中的頻率一再進行比對,北澤聖悠對自己大膽的推測更加有信心。
「你要找誰?也許我可以帶你過去。」男子稍微放鬆戒心。
「我想你應該就是我要找的人……」
北澤聖悠大膽地直視男子疑惑的瞳孔,然後說出了男子的名字——鬼塚讓。
震驚與錯愕交雜而來,如同閃電一般迅速劃過鬼塚讓的面前。
但是,也只有瞬間。
「什麼鬼?聽都沒聽過。」
鬼塚讓敷衍地輕笑了一聲,然而他的動搖並沒有逃過北澤聖悠的只眸。
「不會錯的!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就是我要找的鬼塚先生!」北澤聖悠激動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朝男子走了過去。
「留在原地!信不信我轟掉你的腦袋!」被拆穿身份的恐懼,讓鬼塚讓倉皇地舉起手中來福槍,再度指向來路不明的年輕男子。
「我這條命本來就是你的,你想要就拿去吧!」儘管冰冷的槍口已經抵在額前,北澤聖悠仍毫不畏懼地閉上只眼。
「聽不懂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這個瘋子!你的命值幾個錢啊!」
盛怒中的鬼塚讓用槍管用力一頂,使眼前這個不怕死的男子,踉蹌地向後跌了一跤。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身份會有曝光的一天,更沒有想過有人會找到他的棲身之所,對他喊出那個令他深惡痛絕的名字。
感覺到對方的憤怒與恐懼,北澤聖悠從地上爬起來,習慣性地調整了戴在左手腕上護腕的位置,然後跪坐在地上不疾不徐地解釋。
「我不是瘋子,我的名字是北澤聖悠,今年二十二歲,剛從志賀大學畢業。我十六歲的時候,因為不經意讀了鬼塚先生的作品而打消了一心尋死的念頭。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期待能夠再見到鬼塚先生的新作,也就是這份力量支持我活了下來。
「那一年,鬼塚先生的新書發表會我也去了,不過我想你一定不記得自己在我買的新書上寫了什麼,可是我一直把那句話放在心裡,鼓勵自己要有勇氣活下去……為了不錯過鬼塚先生的作品,我一定要活下去。可是、可是你卻在那個時候憑空消失,不見了……」
說到這裡,北澤聖悠紅著眼眶,抬起頭凝視著讓他尋覓多年的救命恩人。
「是你……真的是你對不對……鬼塚先生?」
「你是白癡嗎?為了不相干的人活著,而你一個大男人竟然還哭哭啼啼的,難看死了!你說你今年二十二歲?我看只有十二歲吧!」
「那是因為我太高興了嘛!能夠找到鬼塚先生,能夠對你說出心裡的話……我真的、真的……」說著北澤聖悠的眼眶中又滾落數顆淚。
「哼,笑死人!」鬼塚讓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說:「如果說,因為看我的書打消自殺念頭而獲救的人應該稱我為救命恩人,那我問你,如果有人因為看了我的書而去尋死,那我不就成了殺人兇手嗎?」
「才不會有人這麼做!鬼塚先生的作品才不會讓人興起那種念頭!總之……是你把我從想死的泥淖中救了出來,如果不是因為看了你的書,我早就不知道又尋死幾次了……等一下,你承認了!」前一秒還哭哭啼啼的北澤聖悠驚喜的大喊:「真的是你!我就知道真的是你!」
「你發神經啊?鬼吼鬼叫個什麼勁!我哪有承認啊!你給我坐好,子彈是不長眼睛的。」
發覺不小心說溜嘴的鬼塚讓儘管很想撇清,卻恐有越描越黑之嫌,只好用叫囂的方式來宣洩此刻心中的懊惱。
不論是以體格、相貌或是他的言行舉上來判斷,眼前這個坐在地上,紅著一雙好比洋娃娃般大眼睛正喜極而泣的男子,絲毫沒有成年男人應該有的成熱穩重。
更遑論他那禁不起兩天挨餓受凍就會昏倒的瘦弱體質、對男性而言過分單薄的胸膛、看起來像女人一樣經過刻意保養的細緻皮膚,還有動不動就會掉眼淚的懦弱性格,全都令鬼塚讓頭皮發麻。
像他這類男生,在鬼塚讓的字典裡,頂多被歸類為十八歲以下的青少年組。要說他是一個男人,連邊都構不著。
「啊!我知道你為什麼沒死成了。」鬼塚讓豁然開朗地說。
「為什麼?」北澤聖悠不解地問道。
「開口閉口救命恩人長、救命恩人短的,你煩不煩啊!其實你只是因為不敢承認自己膽小,又沒有勇氣接受嘴巴上逞強尋死,心裡卻又渴望苟且偷生。所以你才創造了一個救命恩人來粉飾你的懦弱、你的口是心非對吧?讓我告訴你,你之所以活到現在,和我或是我寫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書一點關係也沒有!全是因為你根本沒有決心。如果真的想死、該死,你早就成功了。」
「才不是這樣……不是!」北澤聖悠大聲否認。
「要死要活,都是你一個人的事,自己決定了就算,不需要找一大堆藉口,更不要把不相干的人拖下水。說什麼是為了誰活、為了誰死的,無聊透了!說穿了,還不都是為了自己!」鬼塚讓嘴巴不饒人地補充道。
被自己最尊敬的男人如此嚴厲的指責,北澤聖悠頓時說不出話來,整個頭低垂到只能看見頂上的發漩。
經過片刻,他才終於恢復言語的能力。
「或許你說的沒有錯,跟其他人比起來,我是懦弱、膽小了一點,不管是唸書或是運動,都不曾有過想要拚命的想法。做事情老是讓爸媽擔心,妹妹也常笑著說要保護我。就連想死的時候,明明好幾次都已經站在頂樓的邊緣,卻還是因為怕死相難看而退縮。但是……」
抬起原本低垂的下顎,北澤聖悠用發亮的眼睛,執著地看著鬼塚讓,用和眼神同樣堅定的語氣接續說:「你說的對,我是為了自己。但是我活著,絕對不是因為怕痛怕死,而是害怕錯過鬼塚先生的作品!不管你相不相信,確實是鬼塚先生給了我呼吸的膽量,教會我如何去發覺生命中值得珍惜的美好,鬼塚先生不只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賴以活下去最重要的人。所以,就算是你,也不准你說自己和那些書的壞話!」
明明前一秒還哭哭啼啼的柔弱小於,竟然可以為了維護他的書和名聲,瞬間霸道強硬了起來,而他那副不容質疑的憤怒和固執模樣,說真的,還挺有味道的。
北澤聖悠接著說:「求死不成也許真的是因為我太軟弱,但是尋找鬼塚先生、期待看見你的新作品這件事,是我第一次想要拼了命去完成的目標,我絕對不會輕易放棄。所以請不要說你不願意寫作,就算真的不想再寫了,也請告訴我你的理由好嗎?也許有什麼地方我可以幫得上忙。」
鬼塚讓以一種極為不可思議的眼神瞪著北澤聖悠。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說這番話時,瞳孔裡散發出足以撼動人心的執著,鬼塚讓絕對會把他當成失心瘋的讀者置之不理。
也正因為他一點也不像在說謊,反倒使鬼塚讓產生一種他可能遭鬼附身的荒謬錯覺。而那隻鬼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被瘋狂書迷用花招百出的變態手法騷擾的經驗不少,鬼塚讓都能夠輕易擺脫。或許是被他執著眼神中的什麼觸動了某條脆弱神經,這還是鬼塚讓頭一次感到棘手,整個人不由得暴躁了起來。
「真是煩死了!我為什麼要對陌生人解釋不寫作的理由?而且還是一個莫名其妙打擾我生活的人。再說,你知道了又能如何?還是你就願意死心滾回你來的地方還我一個安靜?你說你活著是為了看我寫的書,好,那我告訴你,我這輩子不打算再寫了,沒有理由,不寫就是不寫了!你打算怎麼辦?馬上去死嗎?」
「是鬼塚先生給了我活下去的動力和勇氣,就算你決定不再繼續寫作,我也不會去尋死。因為,我已經有了另一個活下去的目標,那就是求你繼續寫作!」
「你是白癡嗎?我都說得那麼清楚了,你還在作夢!老子不寫了!聽懂了嗎?不、寫、了!」鬼塚讓氣得直跳腳。
「我不是作夢,我是說真的。如果你不希望我纏著你,乾脆一槍殺了我比較省事,要不然,我決定賴在這裡,一直到你寫出新作品為止。
「你這個神經病!快給我滾出去!」
鬼塚讓一把揪住這個憑空闖入自己安全地帶的冒失鬼,也不等他站好,就將他一把丟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