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城南,都是一些青樓楚關,龍貉轉過欄杆,看到了水鏡台上的人,魅眼如絲,手指如蘭花一般柔滑,原本應該握劍的手拿著折扇,翻轉著。
之前只是聽說他的嗓子好,可沒有想到如此的勾人。
水鏡台上的伶人在這裡非常有名氣,但是他非常神秘,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只是在這裡唱一些古鄭的曲子,從不陪酒,從不和別人說話,但是所有人都對他趨之若鶩。
龍貉就站在欄杆邊上,看著他。
歲月讓他已經褪下了青澀,戎馬倥傯卻沒有讓他沾染上血腥,一種生死之間淬煉出來的獨恃氣質讓人再也轉不開眼睛。
台上的伶人一轉身的時候也看到了龍貉,將近八年沒有見過,他依然是清清靜靜的一個人,就這樣安靜站在那裡,就好像可以讓紅塵從他身邊淌過。
他一笑,對龍貉說,叫,「哥,我請你喝酒。」
不管那些人多麼的驚訝,伶人抱著自己的琴從水鏡台後面走了出來,他對歌台的主人說,「抱歉佔了你的地方,上面扔過來的銀子算是賠禮好了。」
龍貉本就不想招惹旁人的注意,天氣冷,他穿著披風,戴著風帽,看見伶人走過來,他才說,「還是我請你吧,略盡地主之誼。」
「強龍不壓低頭蛇,何況我不是龍,你也不是蛇,那就更不和你爭了,多謝。多年未見,你過的好嗎?」
「很不好。」
伶人看了看他,龍貉長高了,身材精健,可卻明顯感覺消瘦,神情卻很平和。
「你怎麼知道我在雍京?」
「你回雍京,不是要讓我知道嗎?封王也知道,旁人不知道。你身體好些了嗎?」
「我沒病。現在天下一共四個番王,都有兒子家人在雍京住著,算是人質。我家人口少,就我和我阿爹。阿爹現在手中握有調動西南大軍的虎符,我要是再不回來,我怕阿爹都要被猜忌死了。」
「空桑,別這麼說。」
「說吧,殿下來看我為了什麼?我不結交外臣,不亂認識貴戚,每日只在城南這裡彈唱自娛自樂,這也不可以嗎?」
「我想你。」
「可我不想你。」
人群中聲音都很低,龍貉抓住了空桑的手腕。
「別走,說好我請你喝酒。」
人在南城市井當中,吆喝聲音此起彼伏,龍貉帶他到一個小酒肆中,讓他把懷中的古琴放在一旁。
「坐吧,這裡熱鬧。」
葉空桑原本就是喜歡熱鬧的人,原先在新州,在軍中,在邊塞,從來都是呼朋引伴,鬥雞走馬,醉生夢死的大唱大叫,只是這些在今日的雍京卻都是禁忌。說他怨恨,他沒有那麼多的心力,說他不介意,他也沒有那麼寬厚仁慈。
番王世子身份尷尬,尤其是建立功勳的世子更是如此。
他獨居雍京華府,不能與朝中官員王公結交,就是庶民走卒也不可,他甚至要盡少告訴外人他住在雍京,這些都是因為他的父親手中握有可以動搖半壁河山的兵馬。他不能給人造成他在雍京結交黨羽的口實。
「在雍京這兩個月,住的還習慣嗎?」
「還好。」
「那就是不習慣。本來想你一回雍京就去找你,可是前些日子我六叔家中出了點事,我不想再招惹二叔生氣,所以一直躲在家裡面。」
這個事情葉空桑也隱約聽說了,據說六王子承親王龍漪喜歡上了前朝降臣留候楚琛,又攪鬧了楚琛的婚禮,把封王龍泱氣到差點吐血,如果王太子龍貉再糾纏一個靖西王世子,恐怕封王就要大發雷霆了。
「他們的事怎麼著了?」
人寂寞的久了,難免會八卦,空桑就是這樣。
龍貉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後來店小二過來了,看見兩個人穿著打扮都不像在這裡喝酒吃菜的人,有些奇怪,龍貉給他一小錠碎銀,要了幾個菜,再來兩斤酒,額外吩咐說,「那些杯盤碗碟用開水燙幾遍再上菜。」
小二連忙應允去準備。
葉空桑忽然一笑,這個人還是那麼嬌氣。
「還能怎麼樣,我二叔讓步了。雖然他還是不能接受那個楚琛,不過只要人不在他眼前晃動,他可以當作一切沒有發生。」
空桑聽著有些新奇,封王不像這麼快就讓步的人。
龍貉知道他想什麼,說,「因為二叔總是感覺自己虧欠了六叔的。當年六叔被我四叔陷害,在朗日雪山被擒,林城將軍要用千里疆域換他,二叔不換,後來六叔自己逃了出來,才得了性命。」
一個親弟弟都抵不過千里土地,這個的確是封王做的出的事。空桑一直奇怪,這樣的人究竟有沒有感情,他到底有沒有正常人的思緒?
「不過也只能到這一步了,二叔說了,如果我六叔有不測,那麼楚琛也活不了,他聽見楚琛的名字就頭疼。」
空桑用袖子擦了擦桌面,「楚琛,原先沒有聽說過他,他是做什麼的?」
「這你都不知道,他是原先靖國公的孫子,他的曾祖原先也是鎮守新州的將軍。」
空桑搖頭,表示不知道。
「不知道六叔怎麼會喜歡他,一個浪蕩公子,平日就知道吃喝玩樂,不過他和安王世子龍真的交情也不錯。」
這些都算是雍京新貴之間的八卦,平常的葉空桑聽也沒處聽。此時聽龍貉講出來,好像他們就是多年未見的好朋友,一起東拉西扯一番。
「空桑,在這裡的宅子住的還習慣嗎,你家後花園那裡可以找人種一些花草,別荒著。」
「不了,我又不打算在雍京長住。」
龍貉卻笑了,「你會的。」
不知道聽到耳朵中是什麼感覺,空桑說,「我阿爹打了半輩子的仗,能不能讓他歇息歇息,讓他回來,讓我去邊疆?」
龍貉沒有看他,「你還太年輕,鎮不住那些部屬,其實南邊的戰事不那麼凶狠,有靖西王和我六叔在,會很快平定的,再下來沒有戰事也就沒有那麼操勞了。山高路遠的,那裡就是靖西王的轄區,他說什麼算什麼,多好。」
知道自己既然進了雍京城就沒那麼容易出去,空桑也沒有過於太在意,這個時候店家端上來酒菜,雖然有些粗陋,做的還算乾淨,一晚上唱也唱了,跳了跳了,這個時候還真餓了,吃了兩口真覺得香甜無比,他剛拿著碗,龍貉就對小二說,「盛碗米飯。」
「你怎麼不吃?」空桑咬著筷子問他。
「看著你吃就好。」
空桑並不笨,這麼一句兩句的貼心話他聽的出來,因為聽的出來所以只能避開。
於是拿著飯碗說,「我要是都吃完了,你別心疼。」
「不會。」
龍貉面前只擺了一個小酒杯,裝了二兩白酒,獨自慢慢喝。
忽然周圍一陣亂,有人吊著嗓子說,「就在那,就在那,我看見他和一個小白臉一起吃酒。」
前面呼隆一聲,桌椅板凳被踢翻,幾個打手一樣的人站在酒肆前面,後面戳了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搖著折扇,也不管現在是不是秋涼之時。
龍貉坐的這個位子剛好可以看見那些人,空桑看不見,他正在埋頭大吃,結果看見龍貉看著自己身後,他也轉頭看了一眼,不由皺眉。那個囂張的少年好像在哪裡見過,就是想不起來了。
龍貉煞氣大,一個打手一樣的人湊近了,說話卻沒有剛才在外面那麼洪亮,「這位公子,我們家公子想與您結交。」
這話卻是對著空桑說的。
葉空桑手中拿著酒杯,龍貉剛給他斟滿,他略一吃驚一抬眼,手指著自己說,「我?」
「正是。」
打手還讓了一下,從這個角度讓空桑回頭看,那位華服公子的確有幾分玉樹臨風。
「我」
「請你家公子回去吧,他不想認識。」
空桑還沒有說話,龍貉先替他拒絕了。
那個打手一怔,繼而生氣,「小白臉,你懂不懂規矩?他是我們家公子看中的人,已經在水鏡台候了一個月了,你頭一天來就把人帶了出來,口氣還這麼囂張,你」
龍貉單手抽劍,啪的一聲放在桌上,那種凌厲的姿勢嚇的那個人不敢再說,逃了出去。
倒是那個華服公子向前一步,淺施一禮道,「在下羅掙康,有幸得見公子,不知可否賞面到舍下喝杯水酒?」
龍貉是儲君,在封王春秋鼎盛的時候他處世需要非常機敏。他要表現幹練,但是不能過於幹練,他不能讓封王疑惑他野心過盛,所以他也一向不結交外臣,更不要說那些貴戚子弟了。
一般人不認得他。
羅掙康。
龍貉在心中把這個名字念了幾次,想起來,他是刑部正堂羅晉的兒子,又是六王龍漪母親的侄子,難怪氣勢囂張了些,也霸道了些。
空桑端著酒杯,看了看龍貉,他決定自己說話,「多謝這位公子美意,在下心領了。」
似乎並不意外被拒絕似的,羅掙康走了過來,外面油燈並不亮,
卻足以把空桑打量夠了。
他比自己年紀還要大吧,雖然俊美,但是早就過了少年婉轉時候,已經是成年男子了。剛開始他在水鏡台做戲的時候,所有人都要把他轟下去,因力實在無法想像這樣一個人在台上嚀嚀軟語,可是後來見他清裝折扇,委婉道來的歌聲,似乎也只有他可以把古鄭的曲子演的那麼精道。
不是沒人看上他,只是大家都互相牽制著。
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從來不和任何人說話,似乎他來水鏡台只是為自己演而已,所以下面那些人也都這樣看他的戲就好,可是今天不同,先來了一個小白臉,而他居然主動過去和那個人說話,還說要請他喝酒,並且一場沒有唱完就走了,這就打破了微妙的平衡,也讓一些人生氣。
羅掙康就是這樣。
空桑似乎沒有再看他,自己照吃菜,照喝酒,而龍貉臉色陰沉的看著羅掙康。
「你要我管?」龍貉忽然問正在埋頭苦吃的空桑。
「當然,我是你的客人,在你的地盤有事,總不能讓我出面吧。」
「你倒一點不客氣。」
龍貉嘀咕著站起來,桌上的劍也拿起來了,「羅公子。」
一句話,三尺青鋒出鞘,壓在羅掙康的脖子上,寶劍上的穗子也垂了下來,上面掛了玉珮,隱約可以看見一個『貉'字。
即使再不知道事,羅掙康也知道當今可以用這個字的人是誰,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
「你」
龍貉收了劍,說,「你先走吧,我當作今天沒有看見你。」
羅掙康的眼睛看著他,略微一低頭,用低的不能再低的聲音說,「謝殿下。」
轉身走了。一會他的隨從過來了一個,賠了方才打壞東西的銀子。
「你可真厲害。」空桑打了一個飽嗝。
「至今敢在我臉上揮拳的人只有一個。」
空桑笑了笑。
龍貉皺眉,「之後別去水鏡台了,像他們這樣的盯上你的人應該不少。」
空桑不以為然,「今天不是你在嘛,如果我一個人的話,打多少都行,我又不嬌氣。」
「你一個人終究打不過那麼多人的。」
「我高興去。」
「現在不是你高興不高興的事情,是你惹麻煩了。」
「龍貉,你管的太寬了吧。」
龍貉盯著他,一會兒空桑投降,好吧好吧,你是王太子,雍京天子腳下,自然你管的著。
「好吧,我盡量少去。」
「我不希望有人這麼看著你。」
「那我怎麼辦?我總不能把自己關在那個院子裡,整天看四方天,看螞蟻上樹,看日昇日落吧。」
「我會經常去看你的。」
葉空桑感覺自己和他講的話簡直是驢唇不對馬嘴,說實話,他還真不希望天天能看到龍貉。
「這是你的命令嗎?」
「什麼?」
「不讓我去水鏡台,是你的命令嗎,那好吧,如果你用東宮詔書禁止讓我出王府,我絕對不會踏出靖西王府大門一步的。」
龍貉有些難以啟齒.他聽見空桑這麼問,開口說,「不是。」
龍貉不看他,看著外面亂糟糟的人,低聲說,「這些年你還不能忘記那些嗎,你還那麼討厭我嗎?」
「我不想說這些,我飽了,咱們走吧。」
「那你當年在桃花院為什麼要招惹我?」
空桑難得臉有些紅,但是誰也沒有注意。
「我喜歡你的樣子,我曾經認為自己的粗鄙不配和你作朋友,但是後來你的所作所為卻讓我認識到,我自己其實很天真,很善良。我現在還是不配和你作朋友,說實話,我害怕你,我從來沒有像怕你這麼怕一個人。」
「我當年說的一句話是對的,從來不喝醉的人,是不能交的。」
龍貉聽著無聲一笑。
「我送你回去。」
葉空桑看著他拿起自己的古琴,抱在懷中,忽然起了一個念頭,暗中和他比了比個頭,他居然比自己高出半頭,真是更加令人生氣了。
一路都沒有再理睬他。
靖西王府的人是葉家舊部,自然知道此時不能招搖,可單純悶在府邸裡面實在無趣,難得一個兩個客人上門,其中還有一個是世子死活都不要見的,平陽侯趙蓮德。
打開側門,就看見趙蓮德又來了,管家只能說,「侯爺,世子在書房讀書,不見外客。」
「我得了兩本好書,送給他好了。」
趙蓮德也不一定要進去,只是把書本捧給靖西王府的管家,自己反身走了。
管家有些無奈的搖頭。
葉空桑就站在王府廊柱後面,他看了看管家手中捧著的書,說道,「放到書房去吧。」
「世子,今晚就真的留太子殿下住在王府裡面嗎?」管家忽然問了一句。
方才世子同往常一樣回府的時候,管家被嚇了一跳,他攙著一個陌生男子過來,近身一聞就是一股的酒氣。
「找人熬點醒酒湯吧。」
空桑吩咐完,自己到後院去了。
鬼都知道龍貉九成是裝的,他又不是沒有見識過他喝千盞醉都沒事時候的樣子?從南城回來,剛開始還沒事,後來忽然說自己醉了,就真的迷糊起來,只能讓自己攙著,給拖了回來。
把他弄到自己的床榻上,坐在床沿上看著他。
用手指戳戳他,「別裝了,醒一醒。」
誰想到龍貉沒有醒,倒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拽上了床,一翻身就壓在身下。
混蛋,還說自己醉了,怎麼沒有醉的人都沒有他現在這種手勁?
「龍貉,你再亂來,我不客氣了。」
然後那人根本沒有管他的威脅,忽然一個熱熱的嘴巴就堵了過來。
雖然嘴巴中有不知名的酒香味道,但是被他這樣壓著實在難受,空桑看準了抽出一隻手,砰的一下子打在龍貉的眼睛上,終於把他打翻過去,自己狼狽的從床上爬下來,都躲到簾幕後面了還在喘氣。
他的手捂著自己的嘴唇,眼神死死看了還在床上的龍貉一眼,挑簾出去了。
這個卑鄙小人。
原先是外表清秀的奸詐小人,現在徹底就是無賴加卑鄙了。
有侍童捧著湯藥過來,管家把王府中的大夫也叫過來了,畢竟王太子身份貴重,要是出了意外,誰也承擔不了這樣的干係。
意外看見世子面色不好,站在屋外有些煩躁,世子看見他們就揮手讓他們進去了,過了好一會,大夫才從裡面出來,看見空桑坐在台階上看著月亮。
「世子。」
空桑指著屋子裡面說,「他有沒有事?」
「殿下醉酒,還起了一些紅疹子,現在湯藥也餵了,消腫的藥膏也擦了,就是奇怪的是,殿下的眼圈黑了一個」
「醉酒?他怎麼可能醉酒,我親眼看著他喝了一整罈子的江南春都沒事?」
「這樣呀。」老大夫想了想,「殿下的身體的確是沾酒就醉,如果世子沒看錯,那也有可能是當時他用內力把酒偷偷逼出來。但是這樣卻很損耗身體的,所以如無必要,不要喝酒是最好。」
「這樣呀。」空桑垮著腦袋,坐著不說話了。
老大夫也是葉家的舊部,葉九天待他如同叔輩,這次因為葉空桑獨處雍京,所以才讓他過來的,怕的萬一有人用毒藥或者是暗殺什麼的對付空桑,身邊有可以救命的人。」世子,王太子殿下是您的故人嗎?」
他這樣問,是因為兩個人到雍京不過幾個月,況且空桑一直『養病'並無外出結識朋友。
「算是吧,曾經在新州有過一面之緣。」
老大夫一聽新州,心中也說不清楚什麼感覺,他歎氣說,「世子,雖然伴君如伴虎,可是如今在雍京能結交到王太子,的確是我們大大有利。莫說別人顧及到殿下而不敢胡亂冤枉咱們,就是有些話,也是自己面對封王或者太子講比寫折子更明白。」
見葉空桑不說話,他又說,」世子,王爺一直不放心你,怕你在外面痛快慣了,到了這裡壓不下野性子,怕早晚出事。」
「他說,他喜歡我。」
老大夫一愣,「太子說的?」
得到了點頭的回答。
老頭又問,「那你呢?」
「我?我好像並不討厭他,所以我不想和他這麼相處。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如果我們之間更單純一些就好了。」
他們都知道這個假設並不可能實現,誰也無力改變什麼。
老大夫摸了摸他的頭髮,搖著頭走了。
其實只有他們知道,輝煌的靖西王府,本身就是一個沉重的枷鎖。
封王把虎符交給了葉九天,而相對的,葉九天就把自己的兒子交到了封王手中。
算是公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