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鼎鷥的母親過世了,他報了丁憂,要在家中為母親守孝三年,可是子蹊以國事艱難,不可缺失肱股重臣為由,將他留了下來。我曾經問過子蹊: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說要傚法莊王摘除帽纓,以期死士。
「子蹊,他沒有調戲你的姬妾,算不上小節有虧。」
「只是他的勢力我們還沒有根除。他這一走,以後要再動他,可就難上加難了。」
「子蹊,這樣做是否有些狠毒?」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低頭看書。我端著他的茶碗,坐在他的身邊,卻是望著涼亭外的遠山。夏天來得如此迅速,錯過了兩年的鮮花,這次依舊美麗綻放。
「茶好喝嗎?要是不好喝放下好了,為什麼咬著碗邊?」
他把我手中的碗拿了下去,然後用絲絹擦了我鼻尖的細汗,轉身吩咐道:「把剛才用冰鎮著的藕片拿過來,再盛一碗玫瑰酸梅湯,多放些碎冰進去。」
新的小宮監依然委婉可人,退下的步子都細碎無聲。
「子蹊,這茶不好嗎,為什麼沒有見你喝?」
「我還以為你喜歡喝,所以沒有動。困了嗎?要不要睡一會?好像每年夏天你都是懶懶的,沒精神。」
我想了想。
「這些年都是在養傷,所以那樣。不過今年還不錯,福星高照,一路平安的也到夏天了。」
「對了,這次新選的那些人怎麼樣?」
春天的那次恩科,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溫芮的身上,實際上我們還是選了很多腳踏實地能幹的年輕人。他們沒有背景,沒有陷入誰也說不清楚的漩渦中,他們的職位並不高,可掌握的卻都是各府的軍政要職,我稱他們為,滲透。
見子蹊問起,我笑著說:「很好,可是要成氣候還有一些時日,而且這些人當中也不是人人可以重用的,就怕以後變了。」
「十個當中選一個已經算是不錯的了。還有,這幾天你怎麼這麼乖,總是膩在這裡?」
我無所謂的聳了聳肩,然後躺靠在躺椅上。
「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我突然感覺身邊的人都換了,有些陌生和……寂寞。酒也喝不出味道,書也看不進去,總是倦倦的。」
他笑了一下。
「既然這樣,給你一個差事:調教調教溫芮。這個孩子心高氣傲,不懂迂迴,對上次去你家裡那次,還一直耿耿於懷呢。」
「他?免了,我還是每天到這裡來喝茶聊天好了,不去。我太懶散,他太豎直。可想而知我將要多麼的費心,不管。再說,那個孩子太小,我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
沒來由的想起了故人,心情一泛,也就停了嘴。
子蹊彷彿沒有注意,他接著說:「沒關係的,擺出一副師傅的樣子就可以了。」
「不要,我不喜歡他。那個孩子讓我想起一些往事,我不想再看見他……」
末尾的話被後來出現的人影打住了,溫芮就這樣站在涼亭的外面,直勾勾的看著我。
他聽見了。氣氛有些尷尬。
「鄭王。」
溫芮不忘向子蹊行禮,氣度雍華,我不由得感歎:畢竟世家公子,率直外環繞著一層城府,並非刻意,卻是天成。
「永離?」
我苦笑了一下。
「好吧,如果溫大人不嫌棄的話,我是沒話說。」
「周相。」溫芮的聲音依舊平順,聽不出感情的波動:「我們不能給本就冰雪一樣的局勢再加上霜露,朝臣們可以忍受這樣的關係,但是不允許迷戀的存在。所以,你要遠離。我們都不能沉迷。」
戶部先撥十萬兩銀子,由文鼎鷥的私人專門護送到了新州,還算順利。而後我請了子蹊的王令,調動兩江的藩庫,計四十萬兩銀子,預備和文鼎鷥送去的十萬兩同時抵達新州。這道折子已經送了上去。
這天,我和溫芮在內閣的書房中草擬詔書。
「周相,為什麼不用京城戶部的銀子,而調用江南的藩庫?」溫芮是一個很好的學生,總是在沒有人的時候問一些平常無法回答的問題。
「江南富庶,藩庫充盈,並且離新州也不遠,這樣做比較方便。」我一邊喝茶,一邊回答。
「那文相為什麼不這樣做?」他拿著羊毫,平鋪了紙張正在草擬這道奏折,彷彿不經意的又問了一句。
「人又不是三頭六臂,想不到那樣的周全。內閣裡的各個人,就是要相輔相成,才能周全。」說完放下了茶碗,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你先忙著,我出去看看。」
我看了看他有些扭曲的臉孔,挑一下眉,沒有說話,推開了大門走了出去。也許我只顧眼前盛開的濃艷牡丹,沒有看眼前的路,所以被一個低頭奔跑的小僮,撞倒在地。
他驚呼一聲:「周大人,小的該死,小的該死。」邊說著,邊跪在我的腳邊。
我被撞得有些頭暈,半晌之後才在旁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身邊一個年長些的侍從馬上就想打那個小僮,嘴中還不斷數落著,讓我攔住了。
「說吧,什麼事?」我問。
「周大人,小人真是魯莽了,沒有看見大人……」
「行了。」我打斷他。「快說,到底什麼事?」
「首輔文大人和一些老臣聯名上奏,說周相您僭越王權,私自調用王令,要、要將您問罪處死。」
……好呀,他居然來了個先發制人。
「然後呢?」我接著問他。
「鄭王並不同意。後來不知道怎麼的,有人請來了太后,太后當場訓斥鄭王,說不能因私廢公,還說……」
「夠了。」我的手捶了一下身邊的柱子,胸中一股氣衝了上來,喉嚨裡面有些甜甜的。
「鄭王說什麼了?」溫芮忽然問了一句。
那個小童看了看他,不知道應不應該說,我微微點了一下頭,示意他沒有問題。
「鄭王說他要再想想,大家就散了。」
「溫相說什麼了?」
我看著那個小童,忽然問了這樣的一句,大家都感覺到莫名其妙。
「今天是溫氏祖先的忌日,家父在家廟中,不曾外出。」溫芮的聲音不疾不緩,彷彿沒有根源,從遙遠的地方飄來一樣。
「……好了,我知道了,你們也累了,都休息去吧。」
說完了這句話,我背著手,慢慢的走到了園子中。現在正是好時節,正紅色的牡丹開的光彩照人……
子蹊,蒼白色的子蹊,站在御苑嫣紅的牡丹前。
花的顏色是那樣的暗,彷若可以滴出水來,白緞子的龍袍是這潮濕陰沉夏色的唯一明亮的地方。
「來了?」淡淡的一句問話從他的口中說出。
我靜靜的坐在了假山的石頭上,也回了一句:「對,來了。」
到了這樣的時候,很多話都已經由沉默表達出來。在他的面前有兩條路:捨我,和不捨我;在我的面前卻只有一條路:我不能放棄自己。我們之間,他要作出選擇。
「兩江的賦稅流失十之五六,繳到國庫的銀子還不到收上來的一半……」
他說著這些,我只是聽著。這都是我前些天用子蹊的王令的時告訴他的,他再和我說一遍,也許僅僅是理由。
「永離,文鼎鷥的人都在那裡。江南是他們最重要的錢財來源,由於過於的隱秘,我們竟然沒有發現。那些人都不是他選出來的,竟然在到任後可以死心塌地的跟著他……這還是前些時候一個新去的小吏無意中說起的,這才查出來了。」
那些人同樣是子蹊的耳目,就如同當年的文璐廷一樣。
我和他說:這是一個起因,他查出來的證據,這是一個結果。
我知道他已經選擇了站在我這邊,不只因為情感,其實最為重要的是:我們始終站在同一個出發點。
「永離,我放棄了調用江南的銀子去新州。即使現在江南藩庫裡還有錢,那些人也會用這個借口繼續搜刮的。新州的五十萬兩餉銀完全從京城戶部提取。」
我苦笑一下。有些話不能說,如果京城還有錢,文鼎鷥是不會只拿走十萬兩。
可是這次卻不想敷衍點頭說好。
「國庫已經沒有錢了。子蹊,這問題我們不能再迴避,這不是長久之計。這樣的事情不過就是開源節流,既然短時間內不能遏止,我們只有另外想辦法。增加兩成的賦稅,稍解燃眉之急,過後再說。」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勇氣,這次尤其是。
我預知到我已經開了一個暗黑色的洞口,多年之後,我仍然記得子蹊慘烈的表情,虛弱的哭喊著:「錯的,一切都是錯的,我做的一切都是錯的!可是誰能告訴我,什麼才是對的?」
可是這個時候他竟然有些心動,看著我說:「讓我想一想。」
***
盛夏的清晨,難以置信的涼爽。當我推開了面向花園的窗,外頭正下著淅瀝纏綿的雨。喝了一口溫茶,隨手把剩下的水潑向了窗子外面。茶水和雨水無法分開,不過茶水還是重了一些,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很小的坑。
看來雨下了一夜,土都鬆軟了。
吃過早飯,收到了一張拜帖,是文鼎鷥,他邀我去釣魚。我想了想,要人去請溫芮到家中,說我有事相煩。
當我到達京郊靜水湖的時候,看見了斗笠布衣的文鼎鷥,他安靜的坐在支起的竹椅上,手中拿著釣竿,方圓一里之內站著他的侍衛,他們像木樁一樣挺立。我向自己帶來的人點了一下頭,他們也各自散開了。
雲是一種奇異的飛煙,在清晨湛藍色的天空中劃出的是一種清淡的刻痕。
「永離,總是想和你聊一聊,無奈一直沒有時間。」他的口吻就好像我們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親切中帶著疏遠。
「來釣魚,可帶了釣竿?」
「……沒有,一直沉不下心,也就一直沒有準備這些。沒事,你釣你的,我看著就好。」
五月的露水不是很凝重,可是依然帶了冷意,打濕了鞋襪。不敢直接坐在草地上,撿了棵樹靠著。
「這支借你?」
「不用,多謝。」
「不必這樣防備我。其實,摒棄了我們的對立,我真心覺得你是一個可以談心的朋友。」
我笑了一下。
「嗯,是嗎?這話原來有人和我說過,不過我忘了他是誰了。」
「其實今天找你出來,是因為前些天想起了一些往事……也許說給你聽最為合適。你知道終南山嗎?」
「知道,陶淵明隱居的地方。」
「少年時,曾經和幾個朋友去過,前些天又和那幾個朋友一同去走了走。不過三十年了,感覺變化很大。終南山面向鎬水的這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面有前朝末代王子的行宮。它倒變化不大,還是那幾根柱子,不過更加的殘破了。這次上山,倒看見一件新奇的事:當地人在獵豹。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動物,有些像老虎,又有些不像。那種東西很兇猛,經常咬傷村民和村民的羊。」
「獵殺,據說是一種很古老的儀式。他們信奉一種十分奇特的神諭,不能殺生,可是又不能放任豹子危害村民,於是大家想了一個很好的辦法:找到那頭豹子,把他的牙全拔了,把它的利爪砍去,然後將它豢養起來,每天派專人送最好的飯菜給豹子。」
「結果,你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沉默。
「……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豹子死了,是它自己餓死了自己,那些村民沒有違背神明的教化,沒有殺生。我當時想的是:如果豹子做垂死的一掙,也許還有生還的機會。」
我笑。
「既然如此,那文相怎會有心思在此怡然垂釣?」
「每次有事情發生之前,我總是喜歡坐在湖邊,釣釣魚,欣賞欣賞風景;你呢?」他拉起了釣竿,那魚鉤,是直的。
「不過做樣子罷了。我們這樣的人,誰有閒情逸致享受這些?」
我到對他學姜子牙的做法有些不以為然。
「文相,你應該換上彎鉤,掛上魚餌,這樣說不定中午就有魚湯喝了。直鉤是釣不上來魚的。」
「嗯,這是實話。可是我為什麼一定要釣到魚?」
我微微一笑,看著湖面。原本平靜的水因釣鉤的抽離,帶出了青綠色的波紋。水波一圈一圈蕩漾開去,消失於不遠處的草叢中。
「如果不來釣魚,就不會破壞這裡的安靜;既然破壞了,何必又如此執著是否釣到魚?我也有年少時期的蓬勃,也曾信誓旦旦的說『無功便是過』,可是現在人老了,想的反而是『無過即是功』。我到對權勢沒有太高的期盼,不過想做一些事情罷了。只是,可以實行的標準,不是所做事情的對與錯,而是決定權是否掌握在自己手中。為了這個,做錯的事情已然太多,密密麻麻的過去,不能抹煞。乘著今天天氣好,多坐一些時候;明天,還不知道是否可以看見這青山綠水……我們是鬥得你死我活的對手,可如今瀰漫在周圍的氣氛是如此的溫情哀傷。」
這就是對決之前的氛圍,殘酷中帶出的是隱隱溫柔。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是記憶深處的一句話。可是,世上的事情,做多錯多,做少錯少,不做不錯。但凡想做點事情,如此計較功過,如何成就?
還是因為,我終究太過年輕?
***
清晨一過,我就回到了家中,看見溫芮等在那裡,我叫家人拿出了一小盒雨露仙子紅,一種一年僅產一瓶的絕品紅茶,遞給他。
「聽聞令尊喜品紅茶,這種可謂極品,請他試一試。」
溫芮看著我,垂下了眼簾,安靜的接過茶葉,道了謝。
「芮,最近怎麼樣?感覺可還習慣?」伴著他走出周府,一路上隨便說著話。
「多謝大人掛念,一切安好。」
他一般問我的都是朝上的事情,不管多不合適,他都問的出來;可是關於其它的,他從來都是淡漠以對。
「芮兒,你可想到外面歷練一下?」
他停了下來。
「如果我說要去新州,可以嗎?」
「……」
「算了,算我什麼都沒有說,周大人不要介意。我不想出去,即使想,我也出不去。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喜歡的事,我不過是你和溫家的一個聯繫,如此而已。我會做好自己份內事的。好了,告辭,大人請回。」
我一直站在大門外,看著他上了馬,這才轉身。
***
夜晚的微音殿四處瀰漫著幽蘭熏香的味道,連擺在白色瓷盤中的點心都隱約帶了那樣的味道。子蹊的手拿著玉璽,懸在展開的絹帛上,久久無法落下。久了,他把玉璽放在了旁邊,歎了口氣。
「加稅兩成……此事須從長計議。」
「……這樣也好……」
多年以後,這件事會被當作罪名記錄下來。誰挑起了這個開始,誰就是罪人,無論原因是什麼。子蹊不能承擔這樣的名聲,也沒有必要。
「子蹊,太后好像對我有誤解。」
聽到我這句話,子蹊正在喝茶的手抖了一下,濺了水滴在案上。
「沒有,她一個婦道人家,耳根子軟,聽風就是雨,不理會也就過去了。」
我站在窗邊,看著天上的月,月光水銀一樣傾瀉在花園中,鍍上了一層夢幻的色彩,像一幅水墨難以描繪的畫卷。我的手伸出了窗外,想要去觸摸它,卻被子蹊抓住了,拉了回來。
「我們建造一個行宮吧!這樣可以讓我們在夏天找到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沒有潮濕陰暗的宮殿,也沒有深得彷彿可以滴出顏色似的花草。」
「不用琉璃瓦,只用原木青磚……房子可以仿照江南園林的樣式……」
「再開一個池子,種上荷花,各種各樣的荷花,白色的,紅色的,粉紅色的,讓它們佔滿整個水面。陽光一照,都是翠生生的……」
他的手攬過了我,壓入他的懷中。
「等過了這一段,我們出去轉轉……」
「嗯,好的。」
「好的,好的。」
他以為我一如既往的傾訴著夢想,卻不知道,這次我說的是我的計劃。
美麗,溫暖,夢幻,而且殘酷的計劃。
我甚至可以從每一塊磚,每一朵花中,看到淋漓的血腥和骯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