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福寨主 第一章
    如同往昔,步納福坐在街口的轉角處,那裡早擺好一張桌子,一張圓凳,她就坐在那裡等著幫人算命,她一出現,馬上引起一陣騷動,人潮不約而同地,往她的方向集中。

    「福姑娘!快幫我算算這小孫子該取什麼名字好?」

    「福姑娘,我們李家娶王家姑娘,能不能添福啊?」

    「福姑娘,我家旺來今年想考科舉,有沒有希望啊?」

    「別吵,好嗎?」沁人心脾的清靈嗓音緩道。

    煩雜的人聲,讓納福微慍。若非為了家計,她壓根兒不想如此為難自己。

    自從經歷當年的事故,讓她意外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她只想利用這樣的天賦保護自己深愛的親人,對於不相干的閒雜人等,她一概沒有興趣,更別說與步家毫無干係,只想利用她的能力來發大財的貪夫庸婦們。

    但想起尚有百萬的債務未還,納福只好壓下脾氣,隱忍不發,語氣也多了絲不耐。「坐吧!問什麼?」

    搶到第一個發問機會的中年婦女,是京城一帶赫赫有名的高官夫人,高興的合不攏嘴。「福姑娘,可不可幫我家兒媳算算,她的肚皮何時會有消息?」

    納福挑挑眉,一雙清明無啥情緒起伏的眸子,盯著她髮髻上的名貴珠飾,紅唇掀了掀,吐出個數字。「我要五百兩。」

    「五、五百兩?」柳夫人嚇了一大跳,連圍觀的百姓也都倒抽了一口氣。

    「要不要答案隨你。」納福白晰如瓷的臉蛋上,有著世故的淡漠,清澈的瞳眸彷彿看透人世間般,挾著一抹輕鄙。

    她總穿著襲白衣,清靈的氣質恍若下凡仙子,冷漠的性格卻又讓人倒退三步,不敢隨意接近輕褻。

    有人說她倨傲,有人說她古怪,但無可否認的,她的鐵口直斷,卻每每讓人驚呼神奇,放眼遙安城,無人有她這等能力,因此下至凡夫俗子,上至達官貴人,無不親自請托改運解厄。

    她從來不過問對方的身份,也從不拒絕任何身份的求問,只要給得起她開口說出的酬勞,她也一定給答案,不過答案的真實性與應驗期,則是看她的情緒而定,短則一日,長則數年,這就不一定了。

    「好,我給。」柳夫人馬上拿出一張銀票。

    納福將銀票收進懷中,摸了摸她的掌心,輕哼一聲。「十年內必有消息。」

    一聽到十年,柳夫人險些氣暈了。「你這分明是在耍我?我好歹也是堂堂的柳家姨太,豈容你這小小賤女如此撒野,還說是什麼女半仙,我看根本是騙吃騙喝的賊女。」

    柳夫人不甘心被匡騙五百兩,怒火中燒。「來人啊,把她的算命鋪子拆了。」

    「是!」幾名雄壯威武的柳家護院一字排開,那陣仗好不嚇人。

    納福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清靈的臉蛋沒有一絲恐懼,嘴角輕笑著。「十年還嫌短嗎?我高興就可以讓你明日失寵,立即被趕出柳家莊院,信不信隨你。」

    柳夫人大驚,仍故作鎮定。「胡說!你不過是小小的賤女,豈有如此能耐?」

    「我沒這等能耐?你看著好了,我會讓你相信。」她冰冷不帶一絲溫度的一雙眼眸,盯得柳夫人渾身發顫。

    納福信誓旦旦的模樣,一時之間讓柳夫人,也不知該相信與否,但她渾然天成的那份自信與傲然,卻又讓人不得不信。

    柳夫人心虛地垮下臉。「算、算了,咱們走。」眼前的情勢不是她招惹得起,只好憤然離去。

    柳夫人一走,人潮馬上湧了上來。「福姑娘,我先……」

    「我先啦……妳走開……」

    納福還是冷眼旁觀著眼前混亂的情況,忽然瞥見一名穿著破爛衣衫的小女孩,被擠出人潮外,還摔倒在地,臉上額上全是擦傷,從她的眼裡,她看到她對親人的著急。她忽然開口道:「你過來!」

    納福一開口,所有人立即靜了下來,面面相覷,眾人無不期待她口中的人,就是自己。

    「你拍拍身子後,過來讓我瞧瞧。」她再說清楚一些。

    這下不只那名女孩兒驚訝萬分,連其它圍觀的人也都議論紛紛,畢竟納福鮮少主動要人求問,只有人求她的份。

    「我嗎?」小女孩拍拍灰塵,怯怯坐在桌前的凳上。「福姑娘!是吉祥姊姊要我來這兒的,她說你可以幫我。」

    一聽到是大姊──步吉祥介紹來的,納福難得露出一抹淺笑。「說吧!你想問什麼?」

    「我爹病了好久,我想問問他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福姑娘,我不奢求爹能痊癒,我只希望爹能多陪我們一些時日。」女孩兒說著、說著,淚流滿面。

    「別擔心,讓我握握你的手。」納福冰冷的嗓音多了絲暖意,她輕握女孩兒粗糙的掌心,閉上雙眼。

    從那長滿厚繭、粗糙破皮的掌心,她感應到女孩兒對病重父親的著急與深愛,她隱約看到那名父親病前,對家無怨無悔地付出,若這個家失去了他,想必會支離破碎,難以維持,而這女孩兒更會心碎……

    她深切希望這個世間,不要再有人嘗到與最摯愛的親人分離的滋味,那味道太苦、太澀了。

    握了良久,納福睜開雙眸,額前竟然滲出一層薄汗,原本就白晰的臉蛋,更顯蒼白虛弱。

    「別擔心,你爹會好的,在申時前,到南門街口,有人可以幫你。」

    「福姑娘,我爹會好,這是真的嗎?你說的我一定會用心記住,謝謝你。」女孩兒感激的淚流滿面。「福姑娘,抱歉,我家很窮,不過這是我親手栽種的玉米,很好吃的,先送給你,等我爹好了,我一定會努力掙錢給你。」

    納福收下玉米,淡笑著。「無妨,這些玉米夠了。」

    「謝謝你,福姑娘,我要回去照顧我爹了。」女孩兒欣喜地揮手道別,匆忙離去。

    方才收了柳夫人五百兩,這會兒卻隨便收了幾條玉米當酬勞,步納福又成了大伙議論的話題,她的心思,實在無人能解。

    眼看算命攤前的凳子空了出來,眾人又開始爭奪第三個求問的機會。

    不等眾人開口,納福忽然站起身,冷言道:「我累了,今日到此為止。」

    收起擱在桌上的卜卦用具,一副龜甲及幾枚銅板,步納福從容離開算命攤子,圍觀的人潮縱使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也無人敢攔住福大姑娘的去路,她古怪的性格,大伙早已心知肚明,一切問題只得等她改天心情好,再說了。

    納福往自家客棧的方向走去,剛剛那「預感」耗去她太多精神體力,現在的她根本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人人都稱羨她擁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確實能靠觀顏、觀相、掌氣,來預感未來之事,但若要她感應的愈詳細,就會耗去她愈多的體力與精神,只要對方與所問之事,關係愈緊密,她就愈能感應清楚,但她耗費的體力愈多,她的身子就會愈差,她還沒笨到為無干係的人如此犧牲。

    只是因為那女孩兒,讓她感覺到彷彿是過去的自己,她才情願如此幫她,若非為了營生償債,她犯不著如此糟蹋自己的天賦。

    當納福想的出神之際,忽然被人撞個正著,來人實時拉住她纖細的臂膀。

    納福楞怔了一下,手臂上一陣掐痛,回眸一瞧,是他有力的抓握,她疼的皺起柳眉。「放手!抓痛我了。」

    「你站穩了嗎?」他的嗓音冷沉有力,極富威嚴。

    不習慣和男人如此親暱地接觸,納福焦急地抽回手臂。「你沒撞著我,我自然好的很。」

    納福鐵青著臉,定睛一瞧,發現她平視過去,不過到他的胸口而已,抬起頭來瞧仔細,她這才感受到,什麼叫做「來頭不小」。

    眼前的黑影彷彿一座巨山橫擋在她跟前,她懷疑纏在他胸口的衣料,是山裡猛虎的皮毛,連高過一個人的大虎剝下來的皮,也僅夠當他的上衣,就可見他的身形如何「巨大」。

    再往上瞧,他留一頭長髮,髮色漆黑如墨,隨意用細繩圈綁住,露出兩條精瘦有力的臂膀及膚色略沉的胸口,他的五官在陽光的照曬反光下,使她無法看清楚。

    他高大的身軀所形成的暗影,讓她完全曬不到一絲陽光,而來來去去的人潮,不知為何總能適時離她兩步遠,原本摩肩接踵的擁擠,瞬間消失,她彷彿就像依偎他而生的菟絲花兒,站在他的暗影下,安全無虞。

    這個發現,讓納福驚心不已,卻也厭惡。她向來自立自強,不須依偎任何人,誰都無法佔領她,只有她能掌握別人的份。

    「能不能請你別再擋我的路?」她極力壓抑惱怒的情緒。

    他無聲挪開步伐,從她的右側繞了過去,沒入人群中。

    他一離開,陽光重新照曬在納福身上,她鬆了一口氣,不敢相信她的情緒,在那短短接觸的一刻,竟然被撩撥了?!

    不僅是憤怒,她更感覺到他帶給她沉重的壓迫感,方纔她的心緒就如同緊繃的弦,這種情緒反應對她而言是陌生的,至少從來沒有人可以給她這樣的感覺。

    納福下意識回過頭,清明的眸子主動搜尋他的身影,很輕易地,在人潮中,發現他高壯的身形,他黑亮的髮絲在陽光下,閃爍著漆亮的光澤,而那一身虎皮衣,更是顯眼,想讓人不注意都難。

    猛然發現他似乎回頭,目光往她這個方向來,她著急地低下頭迴避他的視線,心兒突兀地怦怦直跳,跳的她慌亂不已,更像是被逮著做壞事的小辮子般心虛。

    納福連吸幾口氣,緩和自己慌張的情緒。「沒事的……」他不過是湊巧轉過頭罷了。

    砰──

    納福纖細的肩頭又被撞了一記,闖禍的人連忙道歉。「福姑娘!對不住,我不是有心撞著你的,對不住、對不住……」

    來人拚命道歉,好似將她當成惡人般恐懼,她淡眉一掃,理都不理逕自離開,而那人還是拚命地朝她的背影道歉,就怕自己在無形中得罪鐵嘴神算,往後會遭大殃。

    今夜

    吉祥仍在玉府裡,而忙了一天的求安也早回上官府了,招喜更遠在西域,喜福客棧裡只有納福一人,她草草用了膳,尚未就寢,只因還有一個客人未見。

    暗寂的夜裡,走出一抹身影。「福姑娘!」

    「進來吧,順道把門關上。」她對來人頷首。

    納福將燭台擱在桌上,手上拿了張紅紙,上頭畫了一些外人難以理解的符號。

    頓了頓,納福以極其嚴肅的口吻說道:「吉祥命中帶金煞,必須以火解煞,除非你能保證吉祥安全無虞,否則請你不要將她牽扯其中。」

    「我明白,你放心,吉祥不會有事的,再說我也不會讓她看到我這個樣子。」玉冷霄掀開遮臉的黑紗,露出一張佈滿肉瘤的臉孔,早已不是先前的俊美模樣。

    「你說,這事需要三年的時間才能平息,萬一這期間,吉祥有了變卦,你可會怪她?」姊妹的幸福,納福必須盤算個仔細,半點馬虎不得。

    「若真是如此,我會就此消失,永世不再出現在她面前,若三年一到,我的毒未清,我也會消失,到時候吉祥就請福姑娘多多幫忙了。」

    「我知道了。」

    「多謝相助。」

    玉冷霄拉下覆面黑紗轉身離開,納福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期望他能順利脫身,至少她必須等到所有的姊妹都能幸福,她才能安心吶。

    送走了玉冷霄,納福走回自個兒房裡,吹熄了燭火上床就寢,才剛閉上眼,立即聽到房外傳來細微聲響。

    納福翻身下床,悄聲推開房門,發現朦朧月光映照下,多了抹暗影,那人在櫃檯附近,翻箱倒櫃似在搜尋什麼,可惜四周太暗,她無法瞧清楚他的身形,隱約知悉他的體型高大堅實。

    他在找什麼?納福還在思索的當頭,左臂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小心拉開衣袖,赫然瞧見清晰的五爪印,在她的左臂上烙下有如印記般的紅痕。

    一看見那印痕,她整個人都不舒服起來,心口也一陣悶塞,她連忙從懷中摸出一張紅紙。

    那紅紙上頭,是之前她為自己推算出來的命盤卦象,命盤顯示三年後,她將會遭逢大劫,而她臂上的指印,竟然和她卜出來的卦象有些神似──為大凶之卦。

    雖然明白將遇大劫,納福卻早有心理準備,只是她一直無法確實感應到,她即將遭遇的劫難究竟為何。

    或許是當局者迷,她始終無法看清楚自己的未來,但對於別人所問之事,總能看得仔細,即便如此,她也無絲毫畏懼,她相信她的未來,沒有人會比她自己還要清楚,唯一肯定的是,她在屆滿二十歲那年會有劫難。

    只是她萬萬沒有料到,讓她遭遇劫難的竟是──

    倏地,他停下動作,緩慢移動步伐,踱步至她跟前,約略五步的距離停下來。

    他發現她了嗎?

    納福倒抽一口涼氣,腦海中的思緒化為一片空白,僵直的身軀不敢妄動。

    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近到讓她足以瞧清楚,深夜潛入的宵小確實是名體魄雄偉的男子,而更令她驚奇的是──

    不知是月光投射的巧合,還是命運注定使然,月光在男子的胸口上映出一幅圖案,那圖案活生生就跟她命中犯煞的卦象一模一樣。

    如此驚人的巧合,讓納福心中一陣發涼,莫名地讓她想起,白日在街上無心撞上的男子,論身材體型有相當程度的相似。

    真是他……?

    不可能!一般凡夫俗子,她向來不放在眼底,何況他不過是個男人,一個凡人罷了,能對她有什麼威脅?

    納福眨了眨眼,再次睜開眼眸,他胸上映照的卦象已經消失。

    這是怎麼回事?

    她還沒想透個中因由,他睨了隔著紗簾對峙的纖細身影幾眼,沉聲道:「三天之後,我要看到那枚寶玉,它是我的。」

    他果然發現她了。納福咬唇思索,考慮該不該作聲。

    語罷,他預備翻窗離開,納福實時出聲喊住他。「慢著,你以為你是誰?喜福客棧豈容你來去自如?」

    簾一掀,納福壯大膽子走了出來。她要瞧清楚他的樣貌,確實掌握他的身份,搞清楚為何他身上會突然出現卦象的徵兆。

    「我是來找回我的失物,一枚麒麟青玉,我確定那玉在你們手裡,十天前,我剛來這兒用飯。」

    當天,他還被客棧裡人滿為患的景象嚇了一跳,不過是間小客棧,竟然有與悅來客棧抗衡的局面,著實不簡單,為此他還多留意這間客棧的掌櫃,印象中,是位極美艷的女子。

    「那玉不在我手裡,不過如果你願意多等一日,我願意告訴你,它的下落。」納福不著痕跡抹去前額不斷滲出的冷汗。

    她在賭,賭一個機會,只要能將他誘來算命攤,讓她觀他的相,掌他的氣,她有把握可以探知他的一切,若成了,說不定能讓她順利化解大劫。

    「呵。」男子不客氣輕笑。「憑你?」

    納福吸了一口氣。「憑我是步納福。」

    男子斂住笑,黑沉的瞳眸掠過一抹激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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