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亮,一抹身影躡手躡腳地離開溫暖的床窩。
「好冷!」裴絮妍搓著雙手,呵著熱氣,隨手披了件外衫,悄步輕移來到擱滿書卷的案上。
裴絮妍回首確定床上偉岸的身影發出濃重的呼吸聲,這才將視線轉回案上,如雪般的素手輕翻著案上一疊高過一疊的書卷。
「甲卯年事略、衙門事略、各糧總目……」怎麼沒瞧見?看來那本書並不在他的手上。
裴絮妍再三確定書案上的書卷,沒有她心心掛念的那一本糧冊,這才放下一顆緊繃的心,那一本糧冊就足以將他們裴氏一家定罪,滿門抄斬,無論如何她都要保住那本冊子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應該是沒有了。」裴絮妍緩緩合上最後一本書冊,卻意外地從內頁飄出一封信。「咦……這是什麼?」裴絮妍好奇地拿起信紙瞧著。
吾兒:
娘親為你覓得一樁良緣,對方是王知府大人的閨女,娘親覺得是樁美事,你也老大不小,該定下來為況家傳香火了,別再耽擱,誤了兩方姻緣……
他要成親了,原來他早有婚嫁對像……
裴絮妍沒等看完所有的內容,隨即感覺到內心漲痛了起來,霎時的心澀與難受彷彿萬蟻鑽咬般盤據著裴絮妍的心房。
裴絮妍拿著信箋的小手顫抖著,絲毫不敢想像失去他的日子自己該如何過。
「原來早有與他相配的女子……」那她還奢望什麼。
裴絮妍不停低哺自問,眼前的震撼遠比抄家滅族的恐懼還甚。他說過她可以屬於他,可是……
不要!她只要一個人擁有他!
裴絮妍的身子因腦海裡的想法而緊繃,裴絮妍猛然睜開雙眸,眼淚早已斑駁、浸濕了一張俏顏。
「哭什麼?」不知何時,裴絮妍眼前探來一隻手掌,輕輕拂落裴絮妍頰上的淚水。
「沒什麼,只是一大早的風有一點乾澀,所以眼睛不舒服。」裴絮妍飛快地抹掉淚痕,不經意地捏緊手中的信箋,心中著實想將那燙手的信紙給揉爛,好當作沒這回事。
「早上風寒,別著涼了。」況昭雲替裴絮妍罩上一件較裘,嘴角抿出一絲笑意。「你方才瞧見了什麼嗎?」
「沒……什麼……」裴絮妍順勢倚進況昭雲的懷中,發顫的小手不自覺牢牢抓住況昭雲那塊飄飛的衣角,心中湧進眾多酸澀的心緒。
她的心真的好痛……真的好痛……
原來他的身影早在她的心日扎根,已經不是她可以輕易拔除得了,她早已深深戀上他,所以才會義元反顧地將自己的清白交給他,怎麼也沒想到他就要娶妻了,裴絮妍坦承自己早已忌妒地發狂,她竟然有一絲羨慕那即將成為況昭雲妻子的女人。
她真的好想……
「絮兒,有一件我非得先告訴你不可。」況昭雲神情恢復嚴肅。「如果你爹真犯了貪污罪,你也真知情,千萬別隱瞞我,貪污罪會視情節輕重決定流放邊疆的年數,不過烏紗帽可說是丟定了,說不定還會累及無辜的家人。」
貪污罪?流放邊疆?
圈在況昭雲腰際的小手開始發抖,裴絮妍收緊手臂,神色惶恐不已,一顆好不容易舒緩的心又緊張了起來。
她已經失去了況昭雲,她決計不能再失去爹,縱使爹有千萬種錯,終究是她的爹,無論如何她都要保住他才行。
猛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來到門前,隨即聽見霍奇朗聲報告。「主子!已經查到海家涉案的證據,其餘就等主子發落。」
聽聞霍奇的話,裴絮妍驚慌的心神更加搖晃,裴絮妍抬起目光恰巧迎上況昭雲關注的眸光,況昭雲輕撫著裴絮妍白皙細滑的排頰,彷彿一切早瞭然於胸。
「絮兒,該來的還是要來,我希望你能堅強面對,總該有人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
「不要……」裴絮妍瞬時領悟況昭雲早已知曉一切,心中急欲止住況昭雲邁出的步伐,收緊雙手,牢牢將況昭雲擋在跟前。「不要再查了!昭雲,我求求你……不要再查了……」
止不住的淚花蜿蜒而落,裴絮妍相當清楚案子查下去,絕對最後會查到裴力行身上,她就是無法坐視自己的親爹就這麼被判了貪污罪而流放邊疆,即使從小爹就不曾愛過她,不過依然是骨肉天性啊!何況她除了爹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裴絮妍留住況昭雲的腰際,將她的臉頰深深埋入他的胸膛裡,苦苦哀求著。「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只要你不要為難我爹、我爹不是有心的……」
「絮兒,別這樣為難我,你知道這是無理的要求,如果你真知情,就該明白你爹犯了多大的錯事。」即使面對情字當頭,況昭雲依然把持著身為朝廷命宮該有的責任。
「也不能因為我而有所寬容嗎?」裴絮妍目光怔然,緩緩鬆開緊握的雙手。「那可不可以告訴我,我爹罪至不至死?」
「視情況而定,我無法明確答覆你。」
「是嗎?」
「好好休息!別想大多,如果你爹合作,自然好辦事,這一兩天希望你不要離開房間,讓我好好審完這樁案子,我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況昭雲不忍去瞧裴絮妍落寞的神情,況昭雲鼓舞性地拍拍裴絮妍的肩頭,輕聲安慰著。
裴絮妍聽到況昭雲要軟禁她,心神頓然一驚,拉著況昭雲的衣袖哀求著。「不要!你不能關我……不能
況昭雲的心索性一橫,以指尖飛快地點了裴絮妍幾個穴道,裴絮妍的身子隨即以僵直方式倒了下來,況昭雲順勢接過裴絮妍柔馥的軟軀,擱回床上。
絮兒……抱歉以這種方式對待你,這件案子我非查到底不可,先委屈你了。
況昭雲雖不願軟禁裴絮妍,不過礙於案子需要,他非做不可。
況昭雲轉身對站在門外的霍奇吩咐著:「守著她,別讓她出房門一步。」
* * *
「不要……不要殺我爹……」
裴絮妍猛然從惡夢中驚醒,她夢到裴力行上了刑場,讓劊子手給斬了頭。「原來是夢……」
裴絮妍喘了幾口氣,擦拭著額上滲出的冷汗,她已經被軟禁三天了,這段期間況昭雲沒再踏進房裡一步,而她也不知道現在情況究竟如何。
裴絮研迅速奔至門前,隔著紙窗詢問這三天替她守門的霍奇。「霍大哥、霍大哥!現在情況怎麼樣了?我爹到底怎麼了?」
霍奇神色有些遲疑,不知該不該把實情一舉告訴裴絮妍。在昨天得知況昭雲開始審關於官糧的事,而似乎也掌握了不少證據可以指明海家與裴力行之間不尋常的關係。
「裴姑娘,海家已經坦承運用偷天換日的手法,將官糧換成海家米倉早已腐爛發臭的爛米,而裴力行就是包庇海家的罪魁禍首,況大人已經下令收押裴力行與海生財兩人。不過最後的結果大人還沒有確定,海家雖一口咬定他們以每斤五十兩的價格向裴力行購買官糧,不過那本糧冊賬目尚未找著,自然無法將裴力行定罪,大人現在相當的傷腦筋。」
霍奇簡明扼要地說出這些天調查的結果,前幾天海富貴突然拿著裝著官糧的米袋,證明況昭雲所要查的官糧實際就在海家米倉中,而裴力行就是以每斤五十兩的價格賣給海家,這之間的差額自然賺進了裴力行的口袋中,一切都查清楚,就等那本可以明白指出裴力行與海家之間交易證據的糧冊賬目。
「是嗎?那我爹有可能會被判什麼罪?」
裴絮妍全身早已癱軟,呆坐在地,忍著奪眶的眼淚,詢問裴力行可能的下場。
「呢……這個嘛!其實要不是那本賬目一直找不到,不然這件案子應該可以結案了,現在卻還要花更多時間來找那本賬目。至於什麼罪?這可就要交給聖上定奪了,不過罪名鐵定不輕。」
霍奇越說越起勁,經過連日來的調查,他更加確信裴力行是個名副其實的大貪官,只要能貪、能索的,他絕對一兩銀都不放過,這樣的人只會敗壞朝廷威信,毋須再為他們留任伺顏面。
別再說了……別再說了……裴絮妍搶住雙耳,不願再聽裴力行可能的下場。
她依稀記得裴力行早把那本賬冊給燒了,無論況昭雲如何努力,也決計找不著那本賬冊。
「裴姑娘!你可知道,我家大人辦了這件大案子,回去說不定可以承繼咱家老爺邢部大人的位子呢!」
陞官?娶妻?
裴絮妍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眼角依稀泛著濛濛淚光。原來她爹早該死,能苟延殘喘活至今,況昭雲已經開恩了,那她還有什麼可求的呢?倘若她的犧牲,真能成就況昭雲的一切,那她也甘願了。
正當裴絮妍陷入恍惚之際,緊閉的柚木門忽然敞開。
況昭雲正迎面走進房內,瞪違了三四天不見,裴絮妍敏感地察覺到況昭雲身上的疲累,或許這些天他與她同樣不好受。「絮兒,我可以答應讓你見你爹,現在就隨我來吧。」
裴絮妍驚愕地抬起目光。「真的嗎?你真願意?」
「隨我來吧!」況昭雲牽起裴絮妍發冷的小手直接走向地牢,裴力行已經收押在地牢候審。
看守地牢的人依舊是同一批衙役,只是如今物是人非,被囚禁在監牢裡的裴力行,神情顯得相當狼狽,一身官服早已換上囚服,頭上的烏紗帽也摘除了,成了道地的囚犯。
裴絮妍親眼目睹裴力行成了這副模樣,心著時刺痛不已,再也按捺不住奔至監牢前。
「阿爹!女兒來看你了,是女兒不孝,才讓你受苦。」裴絮妍激動萬分地跪在裴力行跟前。
裴力行見到裴絮妍並無半分欣喜,反倒是露出冷笑。「況大人,你找不著足以誣陷下官的證據,就拿下官的女兒來要挾是嗎?」
裴力行仍舊是堅稱自己無罪,對於況昭雲指控的罪名一概推卸不認。
「裴力行!你所做的骯髒事絮兒全都知情,你瞞不過她的,要不是念在你同絮兒是父女,以你現在的罪狀根本不能見到她。」
況昭雲面對囚犯時,那種渾然天成的王者氣勢更是表露無遺。
「爹!你別說了……紙是包不住火的,只要你坦白,女兒相信況大人不會為難我們的。」
「放肆!你剋死了你娘,現在還要剋死老子,我們裴家究竟虧欠你什麼?你何必把我們裴家逼人絕境?」
裴力行怒紅了眼,自私的以為自己今日會有這般下場,鐵定都跟裴絮妍有絕對的關係,裴力行怒恨地瞪著裴絮妍,完全沒有身為親生父親對待子女應有的態度。
裴絮妍驚駭地連退好幾步,身子微微搖晃,腦海裡更是不停盤據著裴力行方纔那句頗為傷人的話語。「爹……你……真以為你今日是女兒所害?」
「絮兒!」況昭雲緊緊穩住裴絮妍發顫的身子。
裴力行怒火更熾,依舊毫不客氣地猛批。「你天生剋父克母,我老糊塗了才會笨到叫你去幫我看住況昭雲,沒想到你卻胳臂兒往外彎,幫著外人欺負你老子,裴家真是白養你了。」
「夠了!」況昭雲猛然大怒,兩道劍眉因怒氣而緊皺,雙拳則是握得死緊。「你該閉嘴了,裴力行你沒資格成為絮兒的父親。」
「不要說了!爹……我求求你!別再說了!絮兒知道錯了……,,
裴絮妍讓裴力行的一席話,逼出滿頰的淚痕,裴絮妍捂著雙耳,不願再聽進任何羞辱她的隻字片語。
她真的受夠了,這些年來,她真的受夠了……
裴絮妍眼前陡然一片黑,瞬間失去了意識,況昭雲一個手快,這才接住裴絮妍癱軟的身子。
「裴力行!你能逍遙貪污這麼多年,這一切都要感謝絮兒,是她盡力幫你隱瞞了這一切,真要抓你的人是我。你可別冤枉錯了人。」
況昭雲抱緊裴絮妍的軟軀,撂下狠話,隨即頭也
不回地離去,直直奔往裴絮妍的閨房。
* * *
你剋死了你娘,連帶著裴家命脈的五個兄弟都一併剋死,現在競然還要剋死老子……
絮兒……娘不甘心就這麼走了……娘還有五個兒子的命啊……你別害我……早知該聽算命仙的話,把你打掉,那……我也不會死……你……都是你……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裴絮妍僵立的身子顫抖了起來,貝齒不自覺咬緊了唇瓣,甚至滲出了腥膻的血味也依然無所覺。
不、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裴絮妍將自己的身子縮進床角,腦海裡不停地盤旋著爹娘從小對她的指責,爹入獄、娘在生第二個孩子時血崩而亡,連僥倖生下來的弟弟也在半個時辰後突然沒了氣息就這麼死了,這些真的都是她害的嗎?
「絮兒……絮兒……」
況昭雲搖搖發愣的人兒,這一兩天來他不知道喚了她多少次,依然無法得到回應,眼看裴絮妍陷入自責的情緒中,他卻無法可想,一點忙也幫不上,只能在一旁乾著急。況昭雲著實心疼日漸消瘦、臉色蒼白的裴絮妍。
況昭雲以眼神暗示端著粥的女婢到外頭來說話。「況大人,小姐還是一動也不動地發呆,熱粥一口也沒吃。」
打從況昭雲送裴絮妍回房後,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裴絮妍就恢復了意識,沒想到,醒來的裴絮妍不再開口說一句話,只是睜著空洞的大眼,兩眼無神地發呆,不願吃也不願休息,整個人就這麼呆著。
「還是如此嗎?」
況昭雲自然明白裴力行的話徹底傷透了裴絮妍,也清楚裴絮妍今日的處境,這樣的困境除了當事人自己走出外,無人能幫得上忙。」
「你下去吧!晚點再把粥熱來。」
況昭雲揮退女婢,倚在房門前思索著他能為裴絮妍所做的事。
「主子!主子!大事不妙了……」不一會兒,霍奇慌張失措地自走廊的另一端奔來。
「什麼事莽莽撞撞的?別吵到了絮兒。」
「呼……呼……」霍奇著急地連喘幾口氣。「主子!大老爺病情突然加劇,已經時日無多了,夫人要你趕快回京啊!夫人的口訊就在這兒。」霍奇連忙將從京城捎來的快訊遞給況昭雲。
況昭雲臉色大變。「這怎麼可能?」爹怎麼可能突然病得這麼重?縱使況昭雲滿腹疑雲,在這緊急時刻。也無暇多想。
「主子!你要即刻啟程回京嗎?快馬已經備妥,隨時可以上路。」
況昭雲心神猛然撞進一張凝淚的嬌顏。他現在可不能離開裴絮妍半步,萬一她就此出了什麼事,他會心痛到死。
「不行!」況昭雲斷然拒絕。「絮兒還在這裡,我不能走,再說裴力行的罪證還沒收齊,我更不能這麼一走了之。」
「可是……主子,大老爺只剩下一口氣了,還等你去見他啊!」霍奇已經急出一身的冷汗。
況昭雲與霍奇之間的對話悉數落人裴絮妍的耳中,裴絮妍的身子顫了一下。失焦的瞳眸逐漸對了焦,消散的神智也逐漸聚攏中。
昭雲……昭雲……
是了,她還有況昭雲啊……他一直陪在她身邊,等著她走出哀傷。他還在等她……他說過他不會丟下她一人的……
裴絮妍霍然站起身,逐步走向門前那抹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