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勳與杜雲影前往奇山的這幾天以來,杜雲影的傷勢有明顯惡化的現象。他幾乎是天天咳血,咳出來的血量一日要比一日多。整個人在日益失血的情況下,身子大為衰老,面乏血色,皮膚也不再擁有光澤,完全是死氣沉沉的模樣。
陪在他身邊的程勳,見他日日遭受嘔血的折磨,除了怪自己沒用,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之外,到了後來,一見他嘔血竟忍不住哭泣。杜雲影見她為自己灑淚,除了讓她依著自己的身子宣洩以外,再沒更好的方法減低她間接所受的痛苦。
這天,兩人終於到達了奇山山腳下。
「杜大哥,奇山到了。」程勳看他一眼,本要下馬,卻被他隱忍痛楚的表情所吸引,緊張道:「怎麼了,杜大哥?是不是胸口又疼了?」
杜雲影搖搖頭,逸開一抹微笑要她放心。而她最不忍見的,正是他勉強一笑的表情。
他俐落下馬,她也跟著照做。
「杜大哥,你真的不要緊嗎?」一下馬便奔去他身邊,憂心忡忡緊盯著他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他咧嘴一笑,道:
「已經到了奇山了,很快就能請令師為我醫治。你就別再擔心了,嗯?」
她只有點頭。
「咱們上山吧。」他道。
「嗯。」程勳拉著兩匹馬往林子裡走,杜雲影則跟在其後。到了林央,有一處人造的水泉,她把馬韁一放,兩匹馬兒自動過去飲水解渴。
「你們乖乖待在這裡。」她拍拍它們,隨後對杜雲影道:「杜大哥,我們走吧。」
他頷首,與她並肩而行。
要上奇山,必先經過一片蓊鬱的竹林,而後,才能來到奇山的入口處。
走在竹林裡頭,程勳的心情有點興奮也有點緊張。她希望盡早見到師父,希望師父能即刻治癒杜雲影身上的傷痛。但是,一旦治好了他的傷,自己又要找什麼借口待在他的身邊呢?
兩人一路無語,氣氛倒是莫名緊張。來到了奇山的入口,原來懷著期待的兩人大大地失落了。
入口石階旁的一塊大石上刻著「奇山」兩字,但是字面卻向著北方,這表示尹樵緣此時不在山中,外出遨遊了。
明白石塊面向含意的兩人互視一眼,臉上難掩失望之色,但杜雲影很快就把心境調適過來。他淡然道:
「令師不在山中,咱們走吧。」
程勳驚詫地看著他。
「現在就走?說不定師父明天就回來呢。」
他淺淺一笑,問:
「難不成要留在山上,等到令師回來為我醫治?」
程勳心想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於是猛點頭:
「嗯,咱們就留在山上,等師父回來。」
他搖頭苦笑:
「不,就算留下來,也只要我一個人就夠了。你別再為我費心,現在就回景陽去吧。」
程勳一愕,美目大睜。
「你要我現在就走!?我不要!」她退了一步,別開臉。
杜雲影臉上鎮靜道:
「你別忘了我倆的約定。不管奇山一行結果如何,你都必須離開我,回景陽去。」
她抿了抿紅唇,垂首道:
「我現在耍賴,不走!」
他聞言,好沒氣地盯著她的背影,半晌過後,沒奈何道:
「那我走了。」說著灑步就走。
「杜大哥——」她一愕,忙跟了上去。
杜雲影練有上乘輕功,真是快步起來,速度也出奇驚人。
「杜大哥!」她緊跟在後,不安道:「你現在傷得這麼重,我怎麼能放心離開你呢?」
杜雲影對她的話恍若未聞,一逕快走。
「杜大哥!」程勳咬著下唇,不知該說什麼,心上不安的石頭愈來愈重。
他擺明是不想理她,這教她心頭如何好受?
程勳追上去,拉住他一隻手臂,他腳下的動作瞬間停了。
「杜大哥,我現在真的不能離開你!你不要趕我走。」她神情悲慼地說。
只見杜雲影慢慢轉頭,眼中有股從未見的慍色,冷冷道:
「放開我。」
程勳被他面無表情的神色一駭,慢慢鬆手。他一脫開她的束縛,就迅速走向離不過四尺遠的馬匹,躍上自己的座騎,駕馬往竹林外離去。
「杜雲影!」程勳手腳也不慢,跟著跨上座騎,追趕他而去。
兩人駕馬一前一後奔出了竹林,仍繼續上演著追逐戲。直到奔出了將近五里,杜雲影收繩,馬兒長嘶一聲停下,程勳這才停止追逐。
「杜大哥。」她看著他冷淡的臉孔,心中一陣酸楚。
杜雲影沒看著她,只是語氣帶有三分強硬道:
「夠了,別再跟著我。」
程勳聞言胸口一窒,落寞地垂下頭,眼眶裡已見淚光。
他當然曉得她現在心裡正在飲泣,可是沒辦法,他不能讓她再跟著他,這樣下去,不僅她為他的傷勢受煎熬,連帶她的親人為她離走的擔憂也會加劇。因此他不得不漠視她現在的苦悵,不帶任何感情道:
「回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彷彿有一根刺,狠狠地戳進了她的心頭,她胸口一疼,瑩瑩的淚光自然成串,像一道直墜的星光,迅速落了下來。
杜雲影沒去瞧那串淚珠,他怕自己一看見,心就要軟了。於是不多思索,揮動韁繩迅速遠離,留下她一人一騎佇立在風中,孤情不知何處寄。
奔離奇山已遠,杜雲影乘馬到了郊外的一棵大樹下暫作歇息。他望著迢迢來時路,心中有股難以申訴的情懷。
此刻天晴地朗,風兒揪著他柔順的髮絲在空中漫舞。動盪不安的風,吹皺了他本就難復平靜的心湖。即使此刻他的臉上看起仍相當寧謐,但實際上就是不得否認,他恬靜的心田早起了陣陣風波。
此刻他心想,但願程勳已在回途的路上,但願她此後不再惦記著他,恢復她以往合該有的生活。
兀自垂想著,不知不覺便歎了一口氣。
坐在樹下的石塊上,杜雲影遠望蒼穹,想到如今與她一別,日後相見的機會渺茫,心中不期然升起了一股思念之意。
他有一絲訝異自己此時的心境,但深深去體會一番,卻又覺得自然不過了。
也許,人若有了與他人十年再聚的緣分,下次離別時,難免會為這段難能可貴的聚首感到懷念吧。
杜雲影於是想,讓自己坐在風中溫懷這猶如漣漪逐染開的思緒,就讓它陣陣起伏後,再回復到平靜一如往常的自己。
就在他已沉澱心緒,準備上路的時候,連接城道的石路上,火速來了一群趕集的人。其中有少小的男童女童,而領隊的則是三名身高參差不齊的壯漢。之中長得最為魁梧的壯漢惡狠狠瞪了杜雲影一眼,似乎在警告他什麼似的,而其他兩個,則是防備他的眼神。
杜雲影甚感莫名其妙,沒來由地竟會招致別人那樣的眼光。就是心生這一點疑慮,讓他不得不多注意這支趕集隊伍幾眼。
看似趕集的這一群人,身上所攜帶的商品卻是不多。最令杜雲影感到怪異的,是這支趕集隊伍中的幼童數量未免稱多。而且仔細一看,每個孩子臉上都帶有一種無辜的神色,掠過他臉上的表情俱像在求助一般乞憐。因此,杜雲影斷定,這支趕集隊伍大有問題。
在他思索完這些事情的時候,趕集隊伍已神速地走過他身前這段陸路,匆匆忙忙不知欲往何方。隊伍裡的一個男童回過頭看杜雲影一眼,即刻被跟在身後的矮漢怒瞪,男童忙收回視線,跟著隊伍繼續走。
杜雲影見狀,出聲喚道:
「前面的三位兄台,且慢!」
隊伍裡的孩童聞聲,都紛紛回過看他,但是腳下仍像是不敢停,繼續向前走。三名漢子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他們頭也不回,催著孩子們快走。
杜雲影向前走,提高聲量道:
「三位兄台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何不敢將隊伍停下來?」
他這麼一說,三名漢子立刻停下了腳步,齊齊轉身盯著他。
「咱們忙趕另外一場市集,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你這小子再亂說話,當心老子宰了你!」最魁梧的壯漢帶頭威喝。
杜雲影豈懼他的威脅,溫和問道:
「趕集要帶著這麼多的孩子做什麼?」
魁梧壯漢哼了一聲,道:
「這些孩子們的雙親俱已年老,因此托咱們兄弟帶他們四處去趕集,好教他們為家裡掙點錢。他們的父母已經無力撫養他們了。」
雖然聽他這麼說,但每個孩童的眼睛已經在告訴杜雲影,事情不是這麼一回事。
杜雲影心想,這些孩童到現在沒人敢發出半聲,若不是懼於這三人的威喝,就必然是被餵食了啞藥。他想證實心中臆測的兩者何者為是,於是朝孩童們問:
「這位大叔說的,是真的嗎?」
絕多數的孩子用著恐懼的眼神看他,但其中一個男童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矮漢見狀,立刻抬手要掌男童一個巴掌,杜雲影即時閃身過去喝阻:
「慢著!別出手傷孩子。」人一晃眼就到了矮漢身前,矮漢顯然吃了一驚,兇惡的巴掌於是沒有落下。
「臭小子!你真的是不知好歹——」另兩名漢子抽出了藏匿於箱底暗櫃的大刀,凶神惡煞般走近杜雲影。
孩童們見了鋒銳無比的大刀,害怕得全逃到一邊,瑟縮在一起。
這種情形,不必他人聲明,杜雲影也曉得三名漢子是專作人口買賣的黑手。他於是問:
「你們想把孩童帶到哪裡去?」
「哼!臭小子,命不長久了,還敢多問?」三人已是「刷、刷」地揮晃大刀,朝杜雲影步步逼近。
杜雲影清楚自己內傷在身,不宜催動真氣,因此他盡可能以點穴的方法來制伏三人。他左腳往前一踩,身子像一尾滑溜的魚,立刻就躲開了三人的第一波攻擊。接下來他腳踏迷蹤步,身形在虛實之間已然化險為夷。
一旁的孩童們只是看他晃呀晃地,竟已閃開無數次大刀的逼殺,心中不由得佩服,腳下於是興高采烈地邊看邊跳,雙手也不忘拍掌。
偏在此時,杜雲影的胸口又湧起一陣悸痛,他心驚之餘,腳下不免慌亂不紮實。三人似乎發現了他的招式開始凌亂,於是不管自己刀招如何,總之是奮力向他劈落便是。
眼看杜雲影的處境愈來愈危險,孩童們個個俱露驚惶之色,張大了嘴巴發不出半聲。突然,杜雲影狂咳一口血,胸口悸疼之餘,還得奮力逃開大刀的追擊。
三人見他嘔血,心想他必是力有不及,於是喜上顏色,催快攻勢,要把他逼進死局裡。就在杜雲影掩口狂吐之時,三人無情的大刀紛紛向他砍落,他瞇眼看著刀光,心想自己今生是否如此殯墜;然而下一刻,他聽見三人痛叫一聲,接著他們手中的大刀紛紛落地。
這突來的變化莫說杜雲影驚喜,連希望的顏色都回到了每個孩子的臉上。
他們俱見一名乘快馬的女子奔向這裡,她的臉上有太多說不清的情緒,而其中最顯現的,是對「他」的焦慮。
「杜大哥!」程勳難掩對他的心疼,她迅速縱身一躍,落定在杜雲影身前。才要向前抱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一側的矮漢竟不識相地對她出手,她反應機靈,躲開了攻擊還送矮漢一個耳聒子。「啪」地一聲,好不響亮。
「竟敢打咱們兄弟——」魁梧壯漢話說到這裡,也結結實實挨了程勳一個耳光。
「你們好不要臉!」一想到杜雲影傷重,程勳就忍不住滿腔的無助和氣憤,出手像發洩情緒似的,不帶理智地教訓三名漢子。
杜雲影手按胸口,內在的受創致使他一片頭昏眼花。他想出聲阻止程勳,但只虛浮地喊出她的名字之後,便神智紛飛,仰頭昏厥過去。
三人被程勳打得連滾帶爬,不辨方向地逃離現場,程勳本不想放過他們,但眼角瞥見昏厥在地的杜雲影,於是心驚不已衝過去抱起他的上身,對三名惡漢就此罷手。
「杜大哥——」她悲腔的叫喚,昏迷中的杜雲影自然是半聲不聞。
程勳抬頭看了看那群不知所措的孩童們,自己彷彿也感染了他們的心緒,一時之間,變得不知如何是好,茫然的了無頭緒,只任焦慮在胸腔裡打轉,然而懷裡昏躺的心上人,卻半點不知情。
杜雲影不曉得自己昏迷了多久,當他漸漸開始恢復意識的時候,隱隱感覺有個柔軟的東西覆在自己的唇上。只一會兒,那種感覺便消失了。
他慢慢睜開自己的雙眼,看見程勳近在咫尺的臉龐迅速抽離,她赤紅著雙頰,頗不自在地退開床邊兩步。
「杜大哥,你醒了?」程勳的眼神刻意別開,不敢與他目光相對。
杜雲影盯著她手足無措的模樣,心中怦然一跳,他即刻能明白她方才對他所做的事。這不禁讓他有絲臉紅。
他淡淡移開了膠著在她身上的目光,雖然自己也不好意思面對她,但總不能讓彼此尷尬於現狀。於是他設法轉移情境,開口問:「那群孩子呢?」
程勳彷彿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定神之後,眼波流轉道:
「我把他們送交給官府處理了。」
「喔。」他看她十指交握,緊張得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言喻。「這裡是哪裡?」
「朋來客棧。」她急道,神色不安。
他凝神瞧她半晌,想到一個暫避彼此窘狀的方法。徐徐道: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暫且出去好嗎?」
程勳如獲開釋,用力點點頭,急忙瞟了他一眼後,慌張地開門出去。踏出門口的那一刻,本想回頭問他:她又回來纏他,他覺不覺得生氣?
但她依然把門帶上,暫時隔離這個此刻難以啟齒的問題。
杜雲影看她模糊的身影消失在廊上,於是坐起,在床上吁出一口氣。他反覆在想,他們兩人的現況究竟是好是壞?難道要如此持續下去?
程勳放不下對他的情感,於是日積月累下來,有增無減。那麼他自己呢?這段日子和她相處下來,自己又有什麼感受?日後會不會有如她對他一樣,愛得無可自拔?
近兩天來,胸口無時不感到悶痛,就是此刻,亦是陣痛頻頻。杜雲影不由得要問自己,這具身體還撐得住多久?什麼時候自己會一命歸陰?
若是日後的傷勢沒有轉機,那麼難道就讓程勳抱著對他不可得的愛看著他死去?
這對她來說,是一種殘酷吧!
假如她得到他的愛又如何?事情到了終究難逃的結果,會不會使她更心碎、更乏力與傷心?……
這些問題真是難倒了杜雲影。他苦苦思索著,找不出一個好答案。但什麼樣的答案對她來說是好的,他就更不明瞭了。
若是說在他有生之年還能給予她一點什麼希求,那麼就是回應她對他的情愛了。
或許,這正是他能為她所做的事情。
撇開結果的好壞不提,杜雲影作下決定,用僅剩下的生命,愛程勳——
「杜大哥。」程勳輕叩門扉幾聲,推門而入。「杜大哥,要不要下來一起用晚膳?」
正盤坐調息的杜雲影睜開眼,輕聲道:
「你先下去吧,我立刻就來。」
「嗯。」她嘴角掛著一絲淺笑,掩門離去。
杜雲影輕輕拭去額角的汗珠,深深吐納一口氣。
他發現運功療傷只會助長傷勢,然而若只是調整氣息,則可以把疼痛的感覺降到最低。
他下床著鞋,斂容一番後才出房下樓去。
一樓的客桌可以說是坐得滿滿的。而程勳坐在靠窗的角落,有兩名男子正站在一旁與她搭聊。
「姑娘怎麼不說句話?在下兩人不過是想結識姑娘,姑娘又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其中一位長相儒雅中帶著幾分輕佻的男子說。
杜雲影很明顯地可以看出程勳臉上的不悅與冷漠。
「是呀,姑娘,有道是『相逢自是有緣』,我倆與姑娘結緣於此,本是喜事一件。既然如此,姑娘何不與我倆一敘,樂道相逢呢?」另一位相貌微鄙的男子道。
程勳臉別向窗外,對兩人的話恍若不聞,直到第三人的腳步聲走近,她才轉過來一看,隨即樂道:
「杜大哥,你總算下來了。」語氣裡表示似乎已盼他許久。
兩名男子見程勳是有伴而來,神色上有絲不悅。不約而同地拱手道:
「這位兄台,幸會。」
杜雲影略朝兩人一笑,道:「幸會。」
相貌微鄙的男子迫不及待地問:
「兄台,這位妹子可是你府上親屬?」
杜雲影別有用心地看程勳一眼,帶著神秘的微笑道:
「不,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此言一出,不僅兩名男子吃驚,連程勳俱是一怔。她心想,這是他為了替她解除兩名男子的糾纏,才這麼說的吧?不過在理解之餘,她心中仍有一股滿足的竊喜。
接腔道:
「不錯。兩位要是沒別的事情,是否可以站開一些,讓我杜大哥過來就座?」
她的話裡有排擠兩人的意思,兩名男子心底雖然不舒服,但也不得不離開。有絲尷尬陪笑道:
「既然妹子不歡迎咱們,那咱們也不多打擾。兩位,告辭。」拱手一揖,識趣地離開這間客棧。杜雲影斯文地坐了下來,與程勳互視一眼,只見她眼底含著羞笑,臉蛋上卻刻意隱瞞,盡量不把心裡的想法表露出來。
兩人叫了飯菜之後,杜雲影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問她:
「方纔我對別人那麼說,你不反對?」
程勳抬眼看他一眼,便迅速垂下眉睫,掩不住羞澀地,淺笑搖了搖頭。
他凝視她含羞帶怯的容顏,心底竟升起一絲香甜。接著又問:
「你打算就這樣陪我一輩子嗎?」
程勳眼底有驚詫,不禁要猜測他這麼問的用意何在,不過,她立刻予以點頭。
想著她一路陪他走來的點點滴滴,杜雲影的眼眸裡流露出溫柔。「如果我能給你的,只是漂泊風塵、相伴一起,這樣你也願意跟我一輩子?」
程勳緩緩抬起臉來,柔情似水地與他相對,堅定不移地說出自己的答案。
「我願意……只要能陪在你身邊,就算是浪跡天涯的日子,我也願意相隨不離。」
杜雲影把話聽進心裡,字字句句都撥動了自己內心寧謐的琴弦,只是弦音隨起隨落,是否能譜成戀曲,還是未來的變數。
「多謝你的意願。」
他溫文一笑,沒再多說什麼,這卻令程勳大感失望和落寞;他們兩人之間,畢竟還不是情投意合。只是,他為什麼問這些呢?
她不禁懷疑問:
「杜大哥,你是不是有了什麼打算,否則為什麼要問我這些話?」
他語塞了一下,立刻神色自若道:
「我只是不希望將來你會後悔。」
程勳聞言,另生想法,喜上心頭羞怯地問:
「你是不是願意——願意接受我的感情了?」
他抿著雙唇,緩緩倒抽一口氣,而後浮出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笑容。
程勳直截了當的作風,實非一般女子身上所能見到的。也因為如此,困惑著對情感漠不在乎的杜雲影。即使在半個時辰前他下決定回應她的愛慕之意,但想法與事實作為之間總有一段差距。目前他仍無法將自己的心態做一個調適,因此遲遲不能放開自己去接納她的感情。
就在他苦於言詞之際,店小二送上香味四溢的飯萊,適時給了他緩衝話題的借口。
「先用飯吧,什麼事情待會兒再說。」杜雲影眼底略帶一絲歉意,抽出一雙竹筷遞給了程勳。
她停頓了半晌才接過,用著一種既失落而苦悵的心情,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咀嚼這頓艱澀而索然無味的飯局。
「程姑娘。」杜雲影已經連敲了好幾下門板,就是不見程勳出來應門。
方纔她顯得相當痛苦地吃完了一碗米飯,而後匆匆說要梳洗一番便跑上樓。
其實,杜雲影哪會不曉得,是自己之前刻意迴避問題的反應惹她傷心,因此間接導致她沒了食慾,才會巴不得離開。
她的難過是起於他的不是,因此他自然要前來關心一番。
又連叩幾下門,仍不聞有人應聲,杜雲影於是猜想,該不會是人不在房內,於是他輕輕將門掩上,頓足一想:人會上哪兒去呢?
杜雲影於是離開客棧,四周去找尋她的芳蹤。
此刻的程勳人坐在堤岸的草地上,她偶爾看看水波裡圓月,偶爾凝視天上的銀星,或者是把玩自己長髮紮成的辮子。
如水月的容顏上沒有半點笑容,有的正是明月不近人心的苦悵。像星子的眼眸雖然美麗而耀眼,但銀光一閃一閃的,何嘗不是憂傷的顏色。
杜雲影尋至河岸,看見她落寞一人坐在草地上,心下有絲不忍,輕輕朝她走了過去。
怔仲出神的程勳依然可以很快發現來人的足音,她只用了眼角餘光,就已經清楚來者何人。
她轉過頭,硬是擠出笑容以對。
「杜大哥,你也出來走動走動?」
杜雲影的眼神帶點淒迷看著她。
「不,我出來找你。」
「找我?」程勳打起馬虎眼來,笑道:「不會是怕我在這裡迷了路吧?」
站起身來,背著他開始沿著河岸踱步。
雖然她臉上還掛著笑容,但事實上她已經想衝進他懷裡痛哭。因此不得不背對著他保持一段距離,以防自己的情緒潰堤,再次帶給他為難。
「程勳……」杜雲影也跟著在她背後慢步,而她聽得出他語氣裡的愧疚,忙予以打岔。
強裝暢懷道:
「杜大哥,其實你一點也不需要擔心我。」
他聞言默然,靜靜跟在她背後聽著。
「我想過了,我這樣不聽父親的勸告就私自離家,實在是大為不孝。可是我放心不下你的傷勢,很希望你能盡早痊癒,我也好把心中的大石抖落,不再憂心。」
說到這裡她停下腳步,轉身面對他。
「明早咱們再去奇山一趟好嗎?」
杜雲影體會她的苦心,於是無言點頭。
得到他的允諾,程勳淺淺一笑,又背過身去,繼續懷悠輕步。「就算明天我師父依然不在,但說不定也可以從他的書房裡,找出治療你身上的傷的方法。更說不定我師父留下了什麼丹藥在山上,也許對你的傷勢會有幫助。」
程勳邊走邊撫玩著自己的長辮,而杜雲影愈瞧她愈是覺得不對勁。
這根本不像平時的程勳。
只聽她又道:
「只要你的傷能治好,我就放心了。那麼此後我便不會再纏著你,讓你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杜雲影聽完此言,已經能明白她一反常態的原因了。
她必然是猜測出他內心的處境,正在為接不接受她的情感而苦惱,於是她為避免他為難,才故意顯現一副自在開朗的模樣,來掩飾自己內心的難受,並且解除他的困擾。
她如此巧心地偽裝和掩飾,只怕內心更為痛苦。
杜雲影了悟了她的心境,心頭湧起一陣反覆起伏的感觸。他突然停步,敞開一臉舒徐問她:
「要不要一道坐下來觀看星辰?」
程勳默然佇足,猶豫了半晌才轉身笑道;
「好啊。」
於是朝著他的方向走去。然而既想靠近他,又必須與他保持距離,但遠離得太甚,又害怕他瞧出了自己的心思。因而前進幾步之間的抉擇,竟也要折磨自己一番心力。
終於,她選定了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慢慢坐下來,看星星。杜雲影早坐定在草地上,拔起了幾根長草,不徐不疾編織起草環來。他低頭斂眉,專心不語,也不去看程勳一眼,就這麼做著自己的事情。
程勳也沉默在一旁,不停地編織自己的笑容。笑著笑著,讓自己覺得自己像傻蛋。
她的手還不停撫著長辮。看似自然而活潑的指頭,事實上已持續在顫抖不止。顫抖的十指撫慰著紮結的髮絲,正如不安的情緒還要安慰自己苦悶糾結的心情。
苦著笑著,也只能持續。
眼淚,才不會鬆弛而流下來。
突然聽杜雲影柔聲道:
「我在旅經白瑤族的時候,有一位婦人教我結這種草環。這種草環的名字叫『結心環』。她說,要是哪天我碰上了心儀的姑娘,就編織這種草環,把它交到她的手心上——」流利地完成編織結心環的最後一個動作,一手溫柔拉過程勳發顫的柔荑,將它鄭重地放在她的手心上,並且另一手由下而上包緊了她的拳頭,於是她的細手握緊了結心環,而後他說出未完的話:「表達我的愛意。」
程勳睜大美目盯著他不似玩笑的臉龐,表情上簡直錯愕不已。
他深情柔致的眼眸凝視著她,幾乎是透過了她美麗的雙眼,看穿了她的倍受撼動的內心。她為此哽咽不能言語。
杜雲影將身軀靠攏她,輕輕在她柔美的唇瓣上覆上一吻。只見她的淚珠隨著這一吻而滾落,浸漬在雪白的衣襟上,形成水痕。
她想出聲,卻依然不能言語,只有靜靜看著他扯開她髮辮上的絲繩,以修長的手指,為她梳開每一根等愛的髮絲,讓如黑緞的秀髮隨著他五指的撥劃在風中滑落。
他的吻又輕輕烙上了她的唇,她再也難以抗拒地倒臥入他寬偉的懷裡,任他撫觸著她發,呵護著她的人,而後她在心中暗誓:今生非他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