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接近八月十五,城裡就愈熱鬧,到月圍的前一天,司徒長春帶著全家人出門逛城街。
難得能出門看熱鬧,三個夫人緊跟著自己的相公。纏著相公光明正大的來買胭脂水粉和喜歡的東西;因為心情好,司徒長春幾乎是有求必應。
這麼一出門,司徒家的陣仗還挺嚇人的,
司徒長春帶著妻妾在前,司徒璿夫妻跟在後.然後是司徒壽、司徒絹與丘濟穎,最後是司徒艷和方長武。
街上熱鬧的人擠人,前面走的快,司徒艷卻東看看、西看看的故意慢下速度。夾在人潮裡,司徒家人很快被分散開。
「武哥。」司徒艷放下把玩的小髮釵。「他們呢?」
「在前面。」雖然沒跟上,不過方長武可以看得見其他人在什麼地方。
司徒艷看了看,確定自己看不見他們,又回過頭。
「武哥,好多人哦。」
「嗯?」方長武護著她不被人群擠到,司徒艷扶著他的手臂靠著。
「武哥,你帶我去人少一點的地方好嗎?」
人跟人之間摩肩擦踵的,個子高的人可能一擦身就過去了,可是個子矮的就只好被撞著走;很不幸的,她就屬於後者。
在擁擠的人群中空氣似乎也變稀薄,混合著陌生人身上的各種味道,令她有點難受。
「抓好我。」一看她的臉色,方長武立刻帶著她往旁邊走,快速帶她離開人群。
離開人群,也等於離開熱鬧的街集;街角燈光幽幽暗暗,司徒艷靠在他懷裡,平復自己的呼吸。
方長武低頭,略帶擔憂的望著她。
拜她愛玩、愛鬧所賜,他常有機會或扶、或抱著她,他對她的體態早巳熟悉不已;但每次兩人靠近的時候,他還是會受到來自她身上淡淡的香氣,與她纖弱、卻絕對誘人的柔軟嬌軀的蠱惑。
那種感覺,隨著她的年齡愈長,就愈明顯。
她愛靠著他,卻不明白那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影響,他必須多克制自己,才能阻止自己不太過親近她。
「艷兒,還好嗎?」他問。
「嗯。」她在他懷裡點點頭。
「你要去找老爺,還是先回府休息?」
她抬眼。「我想和你在一起,哪裡都好。」
她坦白的言語,讓他眼中閃過熾熱,環著她的手臂不自覺緊了下。
「武哥,如果你要離開這裡,那麼這次,將會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過中秋。」她忽然低語。
方長武神情一凝,厚實的手掌遲疑了下,終究還是抬起,輕撫著她的髮絲。
「小時候,我總以為留下你,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長大後,我才發現,很多事都會像曇花一樣,不會長久。
娘走後,我總是一個人,沒有你之前,我老是被欺負,雖然我總是不認輸,可是我也沒有能力和別人對抗,直到你留下來以後,沒有人會再欺負我,因為我有你會保護我。」她把臉,埋人他胸膛,纖弱的雙肩微微顫動。
「我不想你走,」她努力止住哽咽。「可是我也知道,你要走的時候,我絕對阻止不了你……」
方長武靜靜聽著,他能感覺得到,他胸前的衣襟濕了,那是她的淚。
「其實,我很生氣。」她深吸口氣。「因為,你把對爹的承諾看得——比我還重要;我好不甘心,因為我在你心裡的份量,比一個承諾還輕。」
「不是這樣的。」方長武搖著頭,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我想,就算我說愛你,也不能夠要求你也愛我。」她像沒聽見他的否認,繼續說道:「雖然我的身份是司徒家的小姐,可是實際上,我也只是一個沒人要的女兒;爹也許善待我,卻沒有太多時候關心得到我。
連我的親人都不愛我了,我又怎麼能……要求你愛我。」
「不是這樣的。」他抬起她下頷,望著她的眼神裡有掙扎、有不捨,還有濃濃的感情。「艷兒,你是值得人疼的。」
「可是你不愛我。」她低喃,神情裡滿是落寞的傷感。 「不能跟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我就永遠不會快樂。」
「艷兒。」他輕輕、撫著她的臉頰、話在唇邊掙扎,終究沒說出來。
艷兒看著他的掙扎。
「娘出身貧戶、來自一個小村莊,她原本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但是他們不能在一起,因為外公把娘賣給了爹;爹雖然對娘很好,可是娘無法愛爹,最後抑鬱而終。
我一直知道娘不快樂,但是我幫不了娘,因為有一些事一旦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走過了的路,再也不能回頭。大夫說娘是病逝,但我知道,娘其實是心碎而死。」
她一直望著他,眼淚掉了出來。
「也許,以後我的命運,也會跟娘一樣——」
「不會的!」他低斥。「你不會。你會有一個疼寵你的丈夫,你不會跟你娘有一樣的遭遇。」他緊抱住她。
他知道她娘早逝,卻從不知道她娘的一生是那樣的悲慘。她的話……淒楚的讓他心痛!
「我當然不會。」她努力露出一個笑容。「因為,我絕不會嫁給一個我不愛的男人;如果誰逼我,我就自盡。」
「不許你輕生!」他驚愕的低吼。
她怎麼可以有那種想法?!
「武哥,別緊張,我只是說『如果』,不一定會發生。」她努力笑著安撫他。
「艷兒,答應我,不管遇到任何事,你都不會做傻事。」他沉聲要求。
她搖搖頭,輕聲答道:「不。」
「艷兒!」
「娘生我,身不由己;我成為司徒長春的女兒,身不由己。已經有太多我不能選擇的事,我必須承受,我不要連我的終身大事都因別人的決定,而要我的一生就去承受那種結果。」她低叫,雙手緊握成拳。「如果我的一生永遠都身不由己,那我寧願不要活!」
「艷兒,我不許你有這種想法,沒有什麼事是解決不了的,你不可以存有輕生的念頭。」他嚴辭命令。
「武哥。」她突然輕喚。「你知道嗎?只有在關乎我安危的事發生的時候,你才會表現出關心我的模樣,不再總是壓抑的逃避著我;有時候我會猜,你是不是厭倦了和一個小女孩作伴?」
「別胡思亂想,我避開你只是不想壞了你的名節。」他口氣一改。「答應我,你不會做傻事。」
「你會在乎嗎?」她輕問:「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難過?」
「你不會死!」他再度低吼。「不准你有這種念頭!」
「那你也告訴我,在你心裡,有沒有我?」
瞧瞧她,居然要用死來威脅一個男人告訴她,他到底愛不愛她。她真的沒有人要嗎?
方長武突然明白,她想要知道什麼;因為不知道他會不會走,所以她先表明心意,然後再想辦法確定他的心意。
她不安,所以纏著他要答案。
他可以繼續不說,但是艷兒說的出、就做得到;她真的會不惜一死。
如果他說了,是愛她、還是害了她?
「只是一句話,有那麼難嗎?」她紅著眼、含著淚,瞪著他,開始有點生氣。
他還是沒回答。
「你……你……」她吸了吸鼻子,心裡莫名的覺得委屈,又哭了。
「艷兒,別哭!」他不知道該怎麼擦她不停流出來的眼淚,只好粗率的將她的臉往懷裡藏。
「我……」他一咬牙。「我在乎你。」
她的淚一停,抬起頭。
他說什麼?他說的是真的?不是她聽錯吧?!
「如果不喜歡你,你以為我會陪一個小女孩,一陪就是八年嗎?」他苦笑,擦著她的淚。
敵不過她的眼淚,他還是說了。
八年來的朝夕相伴,有關心、有憂心,說是主僕,更像兄妹,但他們之間的分際,又跨過兄妹那條界線。當初那分純粹的關心什麼時候開始變質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種種感情交雜在一起,已經不是一句喜不喜歡、愛不愛就能包括的,他只知道,不會再有一個女子.能讓他這麼付出、這麼放在心裡。
艷兒的表情呆了幾秒鐘,然後——直接送上自己的紅唇。
★ ★ ★
她第一次吻他的時候,他呆住;第二次,他不假思索的直覺化被動為主動,摟住她的嬌軀。
他很想壓抑的,但是她卻一再進逼,讓他不能不面對自己的心;她唇瓣上的味道,從山崖上的那一吻開始,就讓他深深記住。
「武哥、武哥……」她毫不保留的回應著他的吻,眼裡的淚不斷垂落,雙手緊緊的圈住他。
「艷兒。」糾纏了舌瓣,他一轉身,將她圈在自己的懷抱與街角的牆壁之中,更貼人暗處。
空中的煙火、鬧街裡的喧嘩,似乎都離他們很遠;除了彼此,他們什麼都感覺不到。
幾審急促的腳步聲朝他們而來,方長武警覺的停下吻,抱著她閃入光照不到的屋簷角落。
「武哥。」她氣息紊亂的輕喘。
「噓。」他仔細聽著外面的聲響。
「有沒有看見他們?」
「沒有。」是壽伯和爹的聲音。
「再找找看。」
「是,老爺。」腳步聲再度遠去。
等到外面的聲音沒了,艷兒的臉悄悄從角落裡露了出來。
「他們走了。」
「嗯。」他帶著她走出來。
「我們乾脆失蹤一晚,讓他們找不到,好不好?」她露出俏皮的笑容,抬頭卻看見方長武黑了一半的臉。
「不行。」如果被人發現他們兩個人,—整晚都沒回去,她的名節就真的徹底毀了。
「我想到城樓上去看煙火、看熱鬧,」她望向城樓高處。
「我們回府。」他牽起她要往回走,艷兒卻直接抽回手,方長武立刻回頭。
她從來沒有像這樣拒絕他,一瞬間,方長武覺得自己的手心有點空。
「這麼美的月亮、這麼好的夜晚,你要回去,我才不要;如果你不陪我,我可以自己去。」她轉身往城樓走,不信他會不跟來。
「艷兒。」
他拉住她的手臂,她順勢回到他懷裡,臉蛋偎著他的胸膛,語聲輕柔不已。
「武哥,今晚不要去想爹,不要去想我是小姐、你是護衛,不要想著什麼身份不身份的差距;只要記著,我是你喜歡的女人。陪你喜歡的女人去城樓上賞月、滿足她的心願,好不好?」
「艷兒,你不需要這個樣子。」他心一揪。
她這麼低聲懇求,虔誠又卑微,像怕他會拒絕,聽在方長武的耳裡,只覺得萬分心疼,他愛看她開朗的笑容、即使做錯事了也總理直氣壯,不要看她這麼委屈、這麼卑微的模樣。
「因為,我愛你呀!」她努力把眼淚留在眼眶裡,不掉出來;臉頰上掛著笑容。「愛情,哪有什麼身份差別、哪有什麼委不委屈,只有愛不愛而已;我討厭你總是掛記著身份,不敢放縱自己對我好。可是,那也沒有辦法,誰叫我只愛你,心裡眼裡,就只有你一個,就算你會帶給我苦頭,我也只好吃了。」
「艷兒……」她讓他無話可說,只有益加心疼,加倍想對她好。
「我們到城樓上去好嗎?」她再度要求。
「嗯。」他終於點頭,這次不再有遲疑,只因為他要她快樂。
就在他們舉步要踏上城樓的階梯時,身後卻傳來一聲驚呼。
「爹,他們在這裡!」
司徒絹的大叫,引來全部司徒家的人;艷兒與方長武同時回過頭,他的手臂還放在她腰上,而她倚靠在他懷裡。
司徒長春震愕的瞪著他們。
所有的人,有震驚、有憤怒、有樂見其成、有嫉妒、有看戲,各種不同的反應;方長武摟著她的手臂緊了下。
「爹,我早說過,有方護衛在,艷兒絕對不會有任同危險,他一定會好好保護艷兒,不會讓艷兒有半點閃失的。」司徒絹道。
爹的表情開始有憤怒的模樣了,這下,艷兒可有好戲瞧了。
「爹……」司徒璿有些擔憂。
「回府再說。」司徒長春回頭就往司徒府走。
★ ★ ★
好好的一次賞月之夜,最後變成氣氛凝重的三堂大會審;所有的人都在場,好像跟八年前的那一晚一樣。
只不過,這次站在廳中央的犯人只有他和她兩個。
司徒長春看著他們,深呼吸、再深吸口氣,還是無法平復氣憤的情緒。
「你們兩個……沒有什麼話說嗎?」他沉著聲,每一個字都像是齒縫裡進出來。
艷兒抬眼望了方長武一眼,他因為理虧而不說任何辯解;她卻沒有該覺得愧疚的理由。
「爹,逛了一個晚上,你不累嗎?」她的語氣輕快的像沒發生什麼事。「這麼晚了,大家應該都想休息了吧?」
「在還沒處理完你們的事之前,誰都別想休息。」
「我們?我們有什麼事?」司徒艷無辜的貶著眼。
「你還敢說沒什麼事?!」司徒長春不敢相信他的女兒會是這種反應。「你們兩個、孤男寡女,在大街上那麼……目中無人的靠在一起,你還敢說沒什麼事?!」
「武哥是抱著我,我們準備上城樓去看煙火,不可以嗎?」在場的所有人,只有她的表情最平靜。
「當然不可以!」司徒長春低吼:「你是個未出嫁、未許親的姑娘,難道你不知道跟一個男人獨處是不合規矩的嗎?我讓你讀的書,你都讀到哪裡去了,難道你連這點禮規都不懂嗎?」
「爹,你到底在氣什麼?」她平靜的問,「姐姐和丘公子一起逛,你都沒生氣了,為什麼我和武哥要去看煙火,你卻怒火大發?」
「絹兒和濟穎可沒做出像你……像你這種……不知差恥的事。」司徒長春氣得直喘氣。
「老爺,別氣了別氣了,小心身體呀!」大夫人見狀連忙安撫。「艷兒,你還不快跟你爹認錯!」
「要認什麼錯?」
「你是司徒家的小姐,卻—點都不知道潔身自愛,跟一個低下的家丁做出不合宜的親密舉動,你還敢說你沒錯?!」大夫人不敢置信地反問。
「錯的是我們的身份、還是我們不該那麼親近?」艷兒一直都很冷靜。「我喜歡武哥,就是要他扶著我走。」
大廳裡突然聽見幾聲倒抽口氣。
「你……你……這是一個女孩子家該說出來的話嗎?!」司徒長春氣得站起來,憤怒的指著他們:「你們兩個,到底還有沒有一點廉恥心?方長武,你答應過我什麼,這就是你該做出來的事?!」
方長武還來不及回答,艷兒已經先出口。
「武哥答應你什麼?你和武哥又瞞著我什麼事?」她敏銳的直問,讓司徒長春一時語塞。
「這是爹和方長武之間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如果那個承諾和我有關,我就要知道。」艷兒直視著自己的父親。「爹,我不認為我做錯什麼事,我只是喜歡一個人,那沒有錯。」
她不說還好,她這麼一說,司徒長春再度勃然大怒。
「你……你是堂堂司徒家的小姐,今天居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種不知羞恥的話,你眼裡還有我這個父親嗎?!」
「爹,我從來沒有不尊重你;我只是說出心底的話,我不知道這有什麼錯?」
「你……你……」司徒長春氣的說不出話。「阿壽!」
「是,老爺。」司徒壽連忙向前。
「把艷兒帶下去,讓她在慧心樓待著,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准放她出來。」
「我不要!」艷兒大叫。
「帶下去!」
「是。」司徒壽連忙把司徒艷拉走,不讓她再說出更多激怒老爺的話。
艷兒離開後,廳上安靜了一會兒。
「今天晚上的事,誰都不許說出去,以後也不准再提;現在大家各自回房休息。」司徒長春下令。「方長武,你跟我來。」
司徒長春往東院書房走去,方長武一語不發的跟在他身後。
「娘。」等大家都離開了,司徒絹靠近自己的母親。「爹那麼生氣,他會不會對艷兒做出什麼處罰?」
「我想,老爺最有可能做的事,是把方長武趕走。」三夫人說道。「至於艷兒……也許會盡快許一戶人家吧。」這樣一來,老爺就不必擔心他們兩個會再見面,艷兒再做出什麼有損司徒家顏面的事。
「可是,艷兒會聽爹的話嗎?」
「她不得也得聽,出了這種事,你以為老爺還會讓艷兒有選擇機會嗎?」三夫人冷笑道。
★ ★ ★
一進書房,司徒長春立刻轉回身,看著方長武進門,把書房的門關上。
「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嗎?」
「記得。」方長武回答。
「那為什麼讓我失望?」
方長武垂下眼,無話可說。
「你該明白,司徒家雖然不是什麼有權有勢的大戶人家,但是司徒家在商場上也算有名望;我司徒長春的女兒,要嫁的,至少也會是與司徒家有相同名望的人家。」司徒長春道。
「我知道。」
「你對艷兒,可有做過什麼越矩的事?」司徒長春沉聲問。
「沒有。」方長武回答。
那還好。司徒長春暗自鬆了口氣。
「現在,我要你立刻離開司徒家。」
「老爺……」
「什麼都不必再說,這裡有一張一千兩的銀票,你以後不必擔心生活問題,就當是我謝謝你這麼多年來,一直保護艷兒、照顧艷兒、為我們司徒家盡心盡力的報酬。」
方長武沒有伸手去接銀票。
「老爺,這一千兩銀票我不需要;但是在我離開之前,我希望能再見艷兒一面。」他只有這項要求。
「不行!」司徒長春想也不想,直接回絕。「艷兒個性倔強。如果她知道你要離開,難保不會吵的我不得安寧;你跟艷兒之間沒有其他事可說,你也不是我心目中的女婿人選,你走吧。」
「老爺……」
「走!否則我會讓人來趕你出去。」司徒長春背過身,毫不留情地說道。
方長武手握成拳,他想再見艷兒一面、只想再見她一面;被鎖回房,她會不會哭了?
但是……他咬了咬牙,深吐出口氣,最後只是黯然,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