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碧城山還是一如平日的寂靜,天公也作美,今夜沒有月亮,黯淡一片。唯有漫山的磷火飄飄蕩蕩,詭異而瑰麗。
「師姐,你在這裡替我望風,如果師傅過來了,就想辦法延一下……我進去拿了青鸞花,便立即出來。」將收拾好的小小包袱遞給師姐,華瓔握緊了手中的凝碧劍,輕輕道。她換了一身束腰窄袖的衣服,頭髮也緊緊束起,顯然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
知道自己武學修為不夠,進去了恐怕也是個負累,華清並沒說什麼,只是接過包袱,利索的點點頭:「好,你快去快回。師傅此時應該是入定的時候,一柱香內該不會發覺。」
「好。如果一柱香內不見我出來,那麼師姐趕快回自己房間去,免得被師傅知道了今晚的事情。」華瓔仰頭看著夜色中的天心閣,輕輕吐了一口氣,眼神漸漸凝聚。
華清笑了笑,卻沒有答話,只是催促:「師妹,快去快回。」
「好,師姐,我進去了。」不再遲疑,手指輕輕扣住簷下的垂蓮,微微一使力,華瓔的身子如同白鶴般瞬忽掠去,半空中足尖連點瓦當滴水,毫無聲息的一層層掠上去,轉眼消失在天心閣最高層的窗口。
青鸞花被放在天心閣最高層,種在一個藍田玉的盆子裡。每日清早,由師傅親自收集了承露上的露水,灌溉仙草——其實並不知道青鸞花的藥力究竟有多神奇,但是江湖傳言中,白雲宮這株靈草,卻幾有起死回生之能。
二師妹已經掠入了三層,然而裡面依然沒有什麼聲響。華清仰頭看著天心閣三層上那扇窗子,那扇半闔的窗子如同人半開半掩的眼睛,憂鬱的俯視著她。
華清眉間有些憂慮,不知為何、總覺得今晚會有大事發生。
忽然,「乒」的一聲清脆響聲,似乎什麼東西落地破碎,打破了道觀夜裡的寧靜。
華清心裡一驚,陡然間看見那個黑沉沉的窗口裡,有雪亮的光芒一閃——是劍 光!
難道……還是被師傅發覺了?這樣快的就動起手來了麼?
華清手心裡沁滿了冷汗,正在思慮之間,已經看到有人從天心閣那扇窗中先後躍出,身形如同疾風閃電,落下的途中仍聞得「叮叮」幾聲金鐵交擊之聲,劍 光縱橫之間輕輕落在地上。先前落地那人,顯然不願意糾纏再戰,匍遺落地便點足奔出。
「師妹!」華清見得後面落地的是華瓔,然而卻空著左手,心下不禁一驚。
「師姐,那人先取去了青鸞花,快截住他!」華瓔足未落地,便喚了一聲,手中長劍指向那人背心——顯然是急了,平日溫文的她出手便是狠招。
華清眼見驚動了旁人,又憑空出來一個搶先下手之人,已經知道今夜的事情不能善罷甘休,將心一橫,也抽出長劍來——只求能在驚動師傅以前將青鸞花奪到手,再讓二師妹下山去——至於師傅要動多大的火氣,全由她來承擔 便是。
那個人往山門方向奔來——那卻是她站的位置。華清將包袱扔在地上,她和華瓔一先一後,拔劍夾擊那個盜取了青鸞花的神秘來客。
又是兩聲冷銳的金鐵交擊,華清虎口一麻,感覺自己手中的長劍直似要脫手飛去。但是,便是她這樣一阻,華瓔已經追了上來,凝碧劍帶出雪亮的流光,直刺對方後心。
這個人的劍招……好熟悉。彷彿幾天前剛剛見過?華清心裡暗自一驚,瞬地抬頭看去——
藉著磷火微弱的亮光,她認出了來人的臉,脫口驚呼:「師妹,住手!」
然而,因為憑空有人出現、完全打亂了今夜的計劃,一向沉靜從容的華瓔心中又急又驚,希望在驚動師傅之前將事情了結,出手竟是反常的迅速毒辣,起手便是一招「空山靈雨」,聽得師姐如此喝止,卻已經來不及收手,「噗」的一聲刺入對方後背。
「住手!是他!」華清臉色因為震驚而蒼白,也忘了要壓低聲音免得讓師傅聽見,厲聲喝止,聲音尖銳,「是他!」
華瓔迅速止住劍勢,然而終究慢了半拍,雖然華清急切之間沒有說「他」是誰,然而聽得師姐的驚喝,華瓔臉色也是刷的一下蒼白,手一顫,叮的一聲,凝碧劍掉落在地。
「小妍……你、你當真出息了。」來人止住了腳步,有些苦笑的,緩緩轉過身來,左手裡,還拿著那朵摘下來的青鸞花,那花朵在暗夜中,居然散發出奇異的青色磷光。
光映著他的臉,紫衣人的眼神卻是無奈的,甚至帶著幾分讚許:「好狠好快的出手藹—是、是空山靈雨?」
華瓔怔怔的看著他回過頭來,怔怔的看著他笑著說話,一時間,頭腦裡居然是一片空白——不錯,她怎麼沒想到懷冰也會來?他為了救大哥,該是比自己更急切的想拿到青鸞花吧?……可是,為什麼,偏偏也要在今夜這個時候?
然而,想起方才刺入他背心的那一劍,她忽然間沒有力氣再想任何東西。
空山靈雨……依然是這招空山靈雨,依然是這把凝碧劍!那是詛咒…是那個生生被壓制下去的女弟子掙扎著的詛咒!
她、她竟然就這樣…就這樣親手殺了懷冰!當日,她以為為了所有人好,而選擇了束發出家,沒想,束髮修道卻是換了今日親手殺了懷冰!
看著黯淡光線下他越來越蒼白的臉,華瓔瞬間腦子裡面一片空白——什麼千絲萬縷的塵世糾纏、計算的得失與榮辱,進退間的籌劃都已經不在考慮之內,她只是想著:懷冰要死了……懷冰要死了!
她看著他因為站立不穩,而抽劍駐地。忽然間哭出聲來,飛奔過去抱住了他。
「懷冰!懷冰!」她用力抱著他,踮起腳來箍住他的肩膀,彷彿生怕他會一下子倒地死去,她忽然間就失去控制的痛哭起來,「你不要死!千萬不要死了……千萬不要!」
衛莊反而愣住了:從認識小妍到如今,記憶中,幾乎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的哭過。她一直都是很有教養的候門千金,一舉一動有自小養成的分寸,連哭泣都是優雅的低頭垂淚——如今這般爆發似的慟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舉止埃
七年後,他再度擁抱了她。驚懼交加,她默默攬住了他的手臂。
那個瞬間,彷彿所有凡塵俗世的羈絆都已經消失遠去,不論記得的什麼恩怨,什麼彼此地過往,那些空白的、還是紊亂的人生歲月都已經不再重要——天地間,他只剩了一個她,她身邊也只留了一個他。他們如果再不相守,那麼便是注定孤寂的人生了。
相擁的剎那,是徹底瞭解、徹底原諒彼此的剎那。只是一剎那的光輝,卻可以照亮他們以後整個人生。
心境從來沒有如此的清明和安詳,他反手輕輕拍著她的肩,連聲輕輕道:「小妍,別哭,別哭……沒、沒事的……」然而,不知不覺,他說話的聲音也漸漸低了下去,感覺手慢慢冰冷無力,「嗆」的一聲,流光劍跌落地面。
「小妍,記住幫我…把青鸞花送去、送去給大哥。」他目光留戀的停在她臉上,然而感到了意識的漸漸模糊,只來得及費力說了一句。
「懷冰!懷冰!」華瓔有些絕望的抱住他,感覺他的身子越來越沉的靠在自己肩上,她急切間扶住他的腰,卻觸到了滿手的溫熱——血,他的血!
「師姐,師姐,過來幫幫我!」感覺已經扶不動他,華瓔有些不知所措的叫了起來,呼喚身邊的華清師姐,然而,卻沒有聽到華清的回應。
華瓔不得不扶著衛莊倚著台階坐下來,回頭看大師姐那邊時,卻驀然倒抽了一口冷氣——黯淡的天宇下,天心閣的大門無聲無息打開,師傅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內,後面跟著五師妹華光。
似乎換過了衣服,居然穿著女弟子才穿的鶴氅羽衣,白玉拂塵飄飄,宛然仙人。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卻是雪亮的可怕!
應該是剛送了煉出的洗塵緣進去,還在閣內的華光跟了師傅聞聲開門出來,不知為何卻只是低著頭,不停用袖子擦著眼角。然而放下袖子,一眼看到台階上坐著的兩人和站著的華清師姐,華光的眼睛驚訝的睜大了,一瞬間居然不知道怎麼回事。
該是被方才花盆的破裂聲驚動才出來,靜冥師傅的表情反而平靜的出奇。她的眼神有些琢磨不透的游移著,視線先落在相依而坐的兩人身上,在那朵被折斷的青鸞花上微微一頓,然後轉到了地上扔著的那個包袱上,卻始終一眼都不看華清。
師姐彷彿被定住了身,站在一邊看著師傅,不知為何,眼神竟然有些恍惚。
「華瓔,你是要盜了青鸞花和這人私奔?」師傅忽然開口了,冷冷的,然而居然沒有動怒——眼色飄忽莫測的,看著重傷垂危的男子和抱著他的年輕女冠。
華瓔一怔:今夜本來沒有料到懷冰會來,私奔一事,又如何說起?
然而,不等她出言,已經漸漸昏迷的衛莊看見大門洞開、素衣女冠走出天心閣,驀的,眼睛裡面也出現了華清師姐一樣的奇異的光芒。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他用手撐住地面,忽然間撐起了身子,直盯著靜冥,大笑起來:「不錯,小妍就是要和我一起走!怎麼樣?林芷,十五年以後,你的徒弟可比你有心肝呢!」
第一次聽見有人敢對師傅如此說話,華瓔大驚,然而心裡卻閃電般的雪亮。
林芷……林芷。望湖樓裡,和風澗月爭執之間,懷冰便提到過這個名字——看來,那便是靜冥師傅的俗家姓名了。
「啊?她是什麼樣的人呢?」
「嗯……是個,怎麼說呢?很溫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兩個酒窩,武功也很好。」
依稀中,昔日懷冰所說過的話響起在耳邊——然而,師傅溫柔麼?漂亮麼?甚至,這麼多年來,在她清冷如嚴霜般的臉上,連一絲的笑意都沒有看到過埃
華瓔看著師傅冷如冰雪的臉,忽然間感慨萬千……什麼都遺忘了的人、活著的,難道只是這麼一個空殼而已了嗎?如果換了是自己,這樣活著不如死了罷? 或許師傅會覺得這樣遺忘了也過得平靜——然而,即使是遺忘,也要是她心甘情願的遺忘!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夠……逼她將過往遺忘。
「華瓔,你怎麼說?」正在恍惚間,卻見師傅根本不理會衛莊的話,逕自轉過頭,冷冷問她,語氣中肅殺之意更重。
懷冰的血流了她滿手,她雖然用力為他捂著背後的傷口,卻依舊阻止不了。華瓔不禁苦笑起來:她是他的命中魔星罷?不然為何每次遇見她,懷冰總要受傷?
「是的,師傅。我要和懷冰帶著青鸞花下山去!」陡然間,她抬起了頭,直視著平日威嚴的師傅,一字一字的回答。
聽到徒弟那樣的回答,靜冥驀然笑了起來——華瓔看著師傅多少年來第一次展眉的笑,看著她枯槁靨邊露出的淺淺酒窩,彷彿忽然鎮住了。旁邊的華清師姐也是這般表情——似乎,從師傅一開門出來,大師姐便是這般震驚了。
靜冥師傅的眉目間,不知是什麼樣複雜而恍惚的神色,定定看著她,緩緩點頭:「好!說得好*—我真是教出了個好徒弟!」
話語未落,劍 光如同游龍般從羽衣中騰起,直取台階上的兩人!
「小妍!」衛莊大驚,然而傷重垂危,從地上撿起長劍已經來不及,他身子一側,便要擋在華瓔身前——然而,卻未想華瓔早料到了他會如此,左手同時便將受傷的人用力推開,右袖一拂,展袖捲起地上跌落的凝碧劍,迅速斜斜反削過去。
師徒兩人在瞬間使出的、居然同樣都是那一招「空山靈雨」!
「師傅!」「師妹!」變起腋肘,華光看的呆了,此刻才反應過來。然而不知為何,華清那樣幹練聰明的人,卻彷彿呆了一下,也才驚呼著撲過來。
一樣的出劍,一樣的走勢,迅速而靈動的,兩柄劍在空中流轉出清光萬千,凌厲準確的刺向對方。
然而,終究是師傅、而且又是先發制人,靜冥的劍更加空靈的不帶一絲煙火氣,迅疾的破空刺到,在華瓔的劍沒有達到前,刺破了她眉心的肌膚,然後凝如江海清光般停了下來。劍氣從華瓔眉間投入,她只感覺手足一軟,劍勢便是無力的一偏——只劃破了師傅左肩的道袍。
「小妍!」衛莊勉力從地上抓起了劍,然而因為失血,感覺流光劍拿在手裡幾有千斤之重。他看著命懸一線的年輕女子,臉色蒼白卻不敢稍動。
「師傅!」華清驀然不顧一切的奔過來,「你不能殺二師妹!不能殺!」
靜冥師傅卻彷彿沒有聽到她的厲聲大呼,只是有些疲 憊的晃了晃頭,似乎額角又開始痛——她手中的長劍刺破華瓔的眉心,血一滴滴沿著秀挺的鼻樑流了下來。華瓔閉上了眼睛,然而閉眼前卻忍不住看了旁邊的懷冰一眼。
——真的是命麼?今晚,如果不是被她誤傷,懷冰和她,又怎麼會無法離開?
不知為何,靜冥沒有立刻痛下殺手,眼神飄忽地有些不可捉摸,定定看著在劍下卻神色絲毫不變得女弟子,許久,忽然緩緩地、一字一字的問:「華瓔,你悔否?」
「稟師傅,徒兒不悔。」華瓔面色沉靜,安安靜靜地回答,渾不以生死為意。忽然間她眼睛驀的睜開,沿著雪亮的劍鋒看上去,看到師傅肩頭破碎的衣衫處,那裡,疤痕赫然,觸目驚心——那是被烙鐵生生燙平的、深深壓制下去的靈魂。
華瓔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反問:「師傅,你悔否?十五年前——」
「住口!」陡然間,一直平靜冷漠的師傅厲聲喝止,忽然長長出了一口氣,看看夜沉沉不見星月的天,大笑,「好,好,好個不悔!你好,你好*—」
陡然間,她翻轉手腕。
「師傅!」華清和華光再度驚呼,大師姐拼了命似的奔上去想擋在華瓔面前,然而眼見得已經是來不及。剎那間,旁邊的衛莊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撐起身去一把攬過了華瓔的肩頭,將她護在懷裡。
「師傅!師傅!你還要做這般滅絕人性的事情麼?將心比心,你於心何忍——」華清看著劍 光再度騰空,臉色蒼白,撕心裂肺的大喊著,撲過去。
「華清,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靜冥師傅微微帶了一絲冷漠的笑意,曼聲輕應,「我不知道。」
劍風凌厲的襲來,在剎那間華清眸中閃過絕望的神色,側過頭去不想再看。
「叮!」彷彿金鐵交擊,刺耳的聲音從劍身上響起,靜冥手中的長劍猛然一震,劍勢偏了出去——「誰?!」驚怒交集的,師傅瞬地抬頭看向山門的方向。
得了那一剎的空檔,華清顧不得別的,立刻撲上去死死抱住了師傅的腿,生怕她再度出劍,一邊回頭對著華瓔急喊:「快走!」
然而,衛莊和華瓔看著山門方向,卻居然一動不動。華清心下大急,順著所有人的目光看過去——暗夜裡,居然有一行火把烈烈的燃燒過來,沿著山路蜿蜒奔近,聲勢驚人。
隊伍走得很快,幾乎是一路奔來,先頭已經到了山門附近。一頂軟轎正輕輕放下地來,轎簾掀起,一個人欠身步出軟轎。那一道凌厲的指風,便是從中而來。
「風神會?」華清震驚的脫口而出,神色也是一變,手卻更緊的擁住了師傅的雙足,感覺師傅的身子剎那間微微顫抖。
軟轎裡走出的那人,也不見如何舉步,卻瞬間便到了天心閣階下。彷彿是方才一陣急促的趕路讓身子有些不適,微微咳嗽了起來。也不說話,只是來到台階下,站到了那一對情侶和靜冥之間。
「大…大哥?」心下一寬,衛莊感覺神志隨著血液的流逝慢慢模糊。他今夜本是瞞了大哥孤身潛入白雲宮,本以為盜取了青鸞花便可迅速返回——卻不料,剛剛從錢塘動身返回淮北的大哥竟得知了他的動向,連夜帶人追了過來。
風澗月沒有答話,甚至沒有看兄弟一眼,腳尖只是一挑,地上的流光劍倏地躍起,落入他枯竹一般的手中。
「阿芷,這些年我一味讓著你,但凡事總有個限度。」臉色枯槁的男子振眉,神色複雜的看著鶴氅羽衣的女冠,隱隱的有些愛憐交加,卻又帶著掩不住的孤憤,「你如何待我我都不怨你——只是,你若要害二弟他們,我卻不會答應!」
華清方才急切間抱住了師傅,生怕她又要加害師妹——然而,回頭看著風神會大當家對師傅拔劍說的那番話,她心中一陣翻湧,感覺無數複雜的悲歡情仇就湧上心頭。
靜冥師傅卻站著一動不動,眼看著風神會的弟子們湧入山門,火把照耀的碧城山上熒熒的磷火都黯淡了不少——十五年了,還是第一次看見有風神會大舉進入白雲宮!
華清感覺師傅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卻轉瞬平定如初。靜冥手持長劍,看著台階上相依而坐的一對人,眉間似乎有什麼動了動,然而,卻只是漠然的回答:「風大當家,你二弟勾引我門下女弟子,私自竊取重寶青鸞花意圖逃下山去——我清理門戶,理所當然。」
「呵……」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女冠,風澗月忽然忍不住苦笑了一聲——沒想到,阿芷居然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直是不近人情!
「好,事到如今,萬難善罷甘休——靜冥宮主,冒犯!」風澗月臉色肅穆,緩緩抬手——十五年了。他忍了十五年,躲了十五年,想不到,終究還是要來一個你死我活才能罷休!
「風老大!師傅!」有些驚懼的,華清臉色蒼白,有些求助似的望向一邊的二師妹。然而,華瓔的一顆心此刻全繫在了衛莊身上,見他傷重昏迷,身外的一切根本入不了她心頭半點,自然也沒有看見十五年前的悲劇即將再度上演。
「華清,你放開手。」靜冥的聲音依然緩緩響起,平定,不帶一絲起伏,「替我把凝碧劍撿起來給我。然後,回去,把師妹們都叫起來——今晚白雲宮有生死之劫。」
華清抬頭,定定的看著師傅,又回頭看看風神會的龍頭老大——十五年了……這兩個人,都變了那麼多。然而,依然如同昨日般,在天心閣前拔劍相向。
「風老大!你不能怪師傅!她、她不是有心要這樣對你……十五年前——」沒有一絲星光的夜裡,華清忽然橫了一條心,將十五年起前那個深埋在洞中的秘密喊了出來。
「華清!給我放手!滾一邊去!」陡然間,靜冥臉色蒼白,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額角,怒道,順勢抬起足一腳想將死死攔著她的大弟子踢開。
華清當胸受了一記,然而卻不肯鬆開手,眼裡含著淚,對著風澗月大喊:「十五年前,師祖逼著她喝了洗塵緣啊!師祖逼著她!她不記得了,什麼都不記得了!」
「滾開!」靜冥平靜如冰的臉色終於變了,一把推開華清,「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華清被師傅毫不留情的一擊,順著台階一路滾落下來,風澗月一個箭步上前,將她的去勢攔住,扶她起來。彷彿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病弱的人劇烈咳嗽起來,氣息平甫。
華清的嘴角被打出了血絲,她卻倔強的抹去了,定定看著師傅:「沒有!我沒有胡說!我說得都是真話*—師傅,你自己心裡是不肯相信的,是不是?我本來也想,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就埋了也罷——可是,師傅!你卻要二師妹也喝洗塵緣!她不能給你陪葬,所以,我要說出來,我一定要說出來!」
「師傅,我一直很敬愛你。」眼裡有盈盈的淚光,華清轉頭,急切的拉著風澗月:「看到今晚師傅穿著以前做女弟子時候穿的衣服,忽然間就想起所有以前的事情——求你們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難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罷休麼?」
風澗月只是越發激烈的咳嗽起來,身子都佝僂了下去,轉瞬間,華清看見他鬢角的幾絲白髮在她眼前晃動——十五年前那個英武俊傑,如今居然如此的憔悴了礙…
「咳咳……不行。我、我必須保護我的二弟,和他…咳咳,和他所愛的女子。」好容易喘上了氣,風澗月直起身子,感激的看看身側的白雲宮女弟子,然而話音卻是堅決的,「我做大哥的,怎能、怎能眼睜睜看著……這事情,咳咳,在兄弟身上重演!」
他推開華清,重新提起了劍,一步步走上去:「所以,阿芷……今日我非殺你不可。」
「大言不慚。」靜冥的手指剛剛從額角放下,臉色不知為何有些蒼白恍惚,然而,她的聲音依舊事平靜冷漠的,「十五年前的劍下敗走之徒,今日還敢言勝?」
「十五年前是我讓你。」風澗月眉間有一絲淒涼,說起往日,他便有忍不住的縷縷心酸,然而他的手依然堅定的握著流光劍,「今日,我必不會再讓。」
靜冥站在原地,看著這個高而瘦峭的男子提劍一步步行來,不知為何沒有立刻拔劍,眼睛裡有隱秘的笑意:「好!今日你我再分一個高下如何?勝了,你便拿了青鸞花,帶著華瓔他們走——勝者生,負者死!」
「這一次無論勝負,我們……都不必活了。」風澗月瘦骨嶙峋的手指握著劍,忽然間回答。然後,劍動,招出。
「師傅……可是、可是你剛喝了洗塵緣,藥力馬上就要發作了呀!」瞬間,一個聲音響起在極度緊張的空氣中, 「師傅你不能和人比試了——得趕快回天心閣去靜坐呀!」
這句話,如針般刺入每個人的心臟。連剛把衛莊扶入風神會那邊軟轎歇息,怔怔守在他身側的華瓔,都被針刺一般的跳了起來。
她說什麼!她說什麼?——師傅、師傅喝了洗塵緣?
華瓔、華清和風澗月驀然回頭,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天心閣打開的門背後,一向膽小聽話的華光臉色蒼白的抓著門扇,右手還捧著那個空了的藥瓶——她方才只是躲著,聽著看著一切,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然而,看見師傅這樣慨然迎戰,心知在藥性發作的過程中與人動手,直無異於自殺,膽小的五弟子也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華光,閉嘴,沒有你的事。給我退下。」靜冥的臉色也是微微一變,心底不知是什麼樣的波瀾泛過,卻依然厲聲對著急得幾乎哭出來五弟子道。
然而,儘管語氣平定如往日,靜冥卻蹙起了眉頭,彷彿無法忍受額角腦中的劇痛,再度抬起手來,用力揉著太陽穴,臉上的神色更加恍惚莫測:「好了——風大當家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師傅。」忽然間,一個聲音清冷冷的響起來。華瓔排開眾人,一直走到天心閣台階下。靜冥眼睛看著她,看著這個自己最鍾愛的、卻又背叛了自己和白雲宮的女弟子,不知為何,她眼睛裡卻沒有憤怒,反而有一種令人看不透的莫測笑意:「華瓔,你挑的好郎君*—不必再叫我師傅,白雲宮沒有你這樣的弟子了!」
華瓔臉色白了白,貝齒緊咬著下唇,許久,才幽幽歎了口氣:「我方纔還在奇怪——我回答『不悔』後,師傅那一劍,劍勢竟是往回收的……師傅,原來並沒有真正要殺我的念頭啊-…」
「胡說,如果不是風神會趕來阻撓,我一定清理門戶!」靜冥師傅冷冷道,然而說話間頭痛似乎加劇了,她再度抬起手抵著額頭,眉間神色越發恍惚。
看著師傅這樣的神色,華瓔忽然間哭出聲來:「師傅…你不要難為自己了好不好?我明白過來了!我都明白了——你配藥不是為了對付我,你是留著給自己喝的……師傅,你已經慢慢的想起以前的事了,對不對?!」
「胡說…胡說……」靜冥煩亂的壓著自己的太陽穴,彷彿那裡有什麼要衝破頭顱而出,「以前…以前有什麼事情?什麼都沒有!」
推開風澗月的阻攔,華瓔大膽的走到師傅面前去,緩緩跪下:「其實,弟子在聽師傅說『義山詩裡面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好的』時,就有些疑慮了……師傅怎麼還會記得以前的詩呢?後來想想,十五年了,藥性再霸道,也有退減的一天啊!」
華清在一邊聽得怔住,心裡面,也漸漸清明起來。
靜冥還待否認,華瓔卻跪在地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抬頭含淚看著師傅一口氣說了下去:「師傅是個聰明人,知道師姐為我所救必然感懷於心,為何卻還將玉谿詩集交給師姐處置?——師傅、師傅並沒有真的要處置弟子的意思礙…」
「今夜師傅要弟子子夜來天心閣,我本也錯以為師傅要逼弟子斷絕塵緣——原來,師傅是怕自己喝了藥之後會將所有都忘記:包括本門代代單傳的秘訣,所以才要弟子過來傳承口訣……是不是?」
華瓔仰頭看著師傅,看著她枯槁清秀的臉,忽然間,不知因為什麼感觸,她眼裡的淚水直流下來:「悟真洞裡面……那殘留的『風澗』兩字,宮中除了大師姐沒人會知道——既然被人剷去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師傅自己動手抹去的。」
漸漸的,靜冥不再說話,不知道是因為語塞,還是因為藥力的發作。
「師傅……你、你為什麼要自己動手抹去僅剩的痕跡?你怕什麼?你是怕面對十五年前你做過的事情吧?可是,那不是你真心要做的礙…那時候,殺風大當家的你,並不是你自己!」華瓔用力拉住師傅的手,感覺她的手腕在微微發抖。
「華瓔……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麼聰明。」忽然間,在所有人震驚的屏息中,她聽見師傅的聲音低低的響起,那隻手不再顫抖,而是轉過來,輕輕撫摩著她的頭髮,「女子若太聰明了,便要多吃很多的苦頭,知道麼?有些事情不知道、不記得最好。」
「師傅。」華瓔的淚水驀然再度滑落——這麼多年來,自從自己脫離開那個黃金牢籠的家,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便只有師傅……比起那個懦弱哀婉的母親,靜冥師傅教會她、給予她的更多,讓她得到足夠獨立面對這個世界一切變故的力量。
「只可惜……很快我就要不記得有過這麼好的徒弟了。」那只撫摩著自己頭髮的手,是漸漸冰冷的,師傅的語氣裡帶著越來越恍惚的笑意,「你說『不悔』的時候,那表情…真的很像那時候的我。你的懷冰也是好樣的,他配你,也算當的起了——青鸞花你拿去罷……凝碧劍也拿去。」
「師傅!」華瓔驀的抱住師傅,語氣中有從來沒有的急切與堅決,「徒兒不會扔下你的!」
「傻丫頭……」撫摩著她頭頂的那隻手,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師傅看著她,眼神卻越來越遼遠平靜,「世事一場大夢,夢醒後無師亦無徒,無我亦無他。」
「師傅!師傅!」看見師傅搖搖欲墜的身形,華清和華光雙雙搶身過來,扶住了靜冥,靜冥微微笑著看了看身邊兩個徒弟,對華清道:「我白雲宮交給你,可以麼?如果你不願意,關了道觀解散師妹們也可以……」
華清哽咽:「師傅,弟子領命。以後、以後也會好好侍奉您的。」
「好。……但是,任何人……都不許再告訴我,關於以前的事情。」靜冥的臉上,有著即將超脫一切的平靜笑意,「我什麼都不想再記得——這一次,是我自己決定的。」
隨著藥力的發作,感覺身子越來越不穩,華清華光抱著師傅,漸漸跪倒了地上,華瓔俯過身去拉著師傅的手,含淚看著師傅越來越遼遠的笑意。
「阿芷。」忽然間,人牆外一個聲音輕輕的喚起。
靜冥半闔的眼睛顫了一下,緩緩睜開——黯淡的天幕下,沒有一絲星光,而那個人眼睛裡的亮光卻比星辰更亮,十五年過去了,似乎從未有過改變。
十五年前在記憶潮水般褪去的剎那,她只希望能記住他的名字;十五年的清修後,再度擦肩而過、永隔如參商時,她卻是看著他,將他遺忘。
澗月,澗月……其實自從四年前記得過往開始,每一日都是煎熬,就如姮娥服了靈藥,卻換得碧海青天夜夜心,永遠無法解脫。既然如此……如今,我就這樣看著你、將你遺忘。
華瓔默不作聲的站起,退到一邊,看著風澗月緩緩俯下身來,看著陷入半昏迷狀態中的靜冥師傅。然而師傅卻闔起了眼睛,不再看他,臉色平靜一如沉睡。
風澗月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打擾她這一刻的寧靜。
在永訣這一刻到來的時候卻只是這樣沉默的告別——華瓔看著這一對歷盡滄桑的情侶,心中忽然有難言的悒鬱和無奈——如果換了懷冰,他或許會在她還有意識的時候緊緊追問為什麼選擇忘記他,會拼了命也要抓住逝去的東西吧?
然而,是否曾經滄海的人就是這樣的從容和淡然,或者說是因為懂得了尊重彼此的選擇——或許,只是時間磨去了他們心中的勇氣和銳氣?
但是,無論如何,這一次,是他們自己出於本心的選擇,並沒有任何人可以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