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第八章
    聲音飄散在黑夜的洞窟中,彷彿激起了微微空蕩的回聲。然而,黑暗中華清師姐默默佇立,卻沒有應。

    都是聰明的女子,很多事情,說到一半便能知道。

    「師傅……師傅她真的什麼都記不得了麼?好可憐……她、她什麼都忘了麼?」華瓔的感慨卻越發的深,想起往日師傅的行跡,忽然覺得平日她那樣嚴厲冷酷的態度、反而更讓人覺得感觸萬千。

    華清的聲音這時才響起來,輕輕歎息著:「是啊,她不記得了——師祖後來一直很嚴厲的管束她,漸漸師傅也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這十五年來她一直恪守著無塵師祖的訓導,將風神會當作了死對頭……你看,她不是死死守著青鸞花,不肯給風神會麼?」

    華瓔生生打了個冷顫,想起這次衝突的主要原因,脫口輕呼:「天……十五年後,師傅、師傅還要看著他死麼?」

    黑暗中只聽簌簌的聲響,然後微微的紅光一閃,原來是華清從袖中拿出了另一個火折,點了起來。持著火折,她再次照了照洞壁,微微歎息:「師祖……說真的,雖然無塵師祖號稱中興白雲宮的一代宗師,我卻自小起就有些恨她。」

    「那時候我七歲,風老大和師傅都不過是雙十年華的青年,多麼相配的一對璧人藹—他們兩的第一封書信,還是我偷偷轉交的呢。」華清的眼光忽然又變得遼遠,輕輕出了一口氣,「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那時候我因為年紀小,所以師祖並不把我放在心上,看管的也鬆了一些——如今,可算是隔了蓬山一萬重了。」

    華瓔恍然:原來,在望湖樓上,大師姐臨走時扔下來的那句詩是這樣的緣故,看來,風澗月的確也是喜讀義山詩的吧?……然而,看著他那樣茫然的神色,大約十五年這麼長的歲月後,他也忘了當年那個小小的女道童了。

    「所以,二師妹,我帶你來這裡,給你講這個故事——希望你不要再蹈這樣的覆轍。」火折子的映照下,華清素淨的瓜子臉上有凝重的表情,看著她,眼裡閃爍著歎息,「太像了礙…在望湖樓我看見你和衛二公子那樣的神情,心裡就緊了一下。」

    華瓔默不作聲的低下頭去,火光幽幽映著她側臉,她的手指在石壁上來回移動著,許久許久,才問了一聲:「師姐……那麼,為什麼,你不和師傅說你知道的事情?」

    華清冷冷笑了一聲,聲音有些銳利起來:「師傅如今的性子,可以說和師祖一摸一樣了。你以為她會聽得進去?一開口,早就被當作污言穢語打出去了……」

    她的聲音頓了頓,有些無奈的輕歎了一聲:「而且,就我一個人是口說無憑的,沒有什麼能證明那些事情發生過。師祖當年把一切痕跡都抹去了……連師傅拼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師祖用烙鐵燙平了!很慘……很慘……」

    華瓔又是冷冷一驚,下意識的抬起手摀住肩膀,彷彿那熾熱的烙鐵燙上的是自己的肌膚——那樣不擇手段的壓制礙夜風吹來,她彷彿聽到低低的哭聲。

    那是那個年輕女冠被禁閉在這個石洞裡面時的哭聲,一邊哭喊,一邊在記憶消失前拚命刻下戀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軀上。

    她要記住!她要記住!她要記住他的名字,記住她曾經……那樣的愛過他。

    然而,一切終究被無情的抹去,彷彿砂粒回歸於大海,平整的海灘上一望無際,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她的身子在寬大的道服下不自禁的微微顫抖起來,用力咬住咀唇。

    「其實,我記得這個石台底下,本來有個地方刻著的字沒有被師祖看見,還殘留著……」華清有些疑慮的低下頭去,用火折子照照那個青石檯子,細細看了一眼,「我兩年前來看的時候還有『風澗』兩個字在,奇怪……後來再過來看,居然不知被誰抹掉了。」

    華瓔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看見石台底下的鑿痕——和石壁上比起來,已經是比較新的了。不知道門中還有誰,居然仍然在力圖掩蓋這樣的過去。

    想到這一場悲劇牽連的人,和延綿已久的歲月,華瓔心裡一點點的冷得透涼。

    華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會兒,看著手中的火折燒了大半,終於清冷冷的問:「二師妹……如今,你心裡的打算是怎樣?」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是不知為何華瓔卻驚得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咬咬牙,終於掙出了兩個字:「我走。」

    ——是的,她要走。她要離開。無論此後去向何處,斷斷不會再留在這個地方,將這個已經淡漠的悲劇再重新的臨摹一遍。

    七年前,為了脫離牢籠,她選擇了束發出家;然而沒有想到,七年後,為了掙脫另一個更可怖的牢籠,她還要費如此大的心力。

    這天地之間,莫非到處都是躲不開的羅網?

    華清幽幽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火折又快燃盡了,她點點頭:「的確還是走的好……趁著師傅還沒有煉出那洗塵緣來,過幾天輪到華嫦值夜,我去她提點她一下。」

    她輕輕笑了笑,眼色冷冷:「師妹們或許還會說:大師姐畢竟有本事,藉著這件事,就輕輕鬆鬆逼走了師傅最寵愛的弟子,坐穩了掌門師姐的位置……」

    「師姐。」她顫聲打斷華清的話,卻又不知說什麼才好——人和人之間啊,究竟要費上多長的歲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夠真正瞭解彼此?

    華清也就住了口,看著她笑了笑,抖抖手中又快要燃盡的火折:「二師妹,我們回去罷——夜很深了,明日還要早起唸經。」

    走出去的時候,她們看見碧城山上點點碧色的鬼火——那是滿山的磷火。這是陰氣很重的山,層層疊疊的墳岡,一到夜來便是漫山飄飄渺渺的碧色鬼火。想想,「碧城」兩個字,還倒是貼切的很。

    「二師妹,我一直想問——」走在山道上,掌門師姐忽然看看星空,輕輕歎了口氣,問,「七年前,究竟是為了什麼,你要離開衛二公子呢?」

    華瓔怔了怔,忽然間有一絲苦澀的笑意。

    為什麼?七年前,她以為自己已經想的夠清楚了。因為身上千絲萬縷的束縛,因為不想傷害到父母家人,她自以為是的選擇了目前的路——她以為這樣,自己忍著一點委屈,便是顧及了各方的顏面,將其餘人受到的傷害降低到最校

    然而,結果又如何?

    母親還是憂傷的死去,父親依然銜恨這個不爭氣的女兒——甚至懷冰……七年後重見懷冰,他眉宇間的悒鬱竟然不曾如她所想那樣、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淡去。

    如今,聽到師姐問出這個問題,一直心境清明的她居然微微愕了一下。

    為什麼?為什麼當年……她居然有那般決斷的決定,甚至不讓懷冰有置喙的餘地。

    「或許……那時候我太校」走到了半路,一直無語的她驀然間輕輕回答了一句,語音裡無喜也無嗔,平靜如水,「我才十六歲。我以為傳奇就是該那樣結束的——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那些傳奇裡,不都是以離別後天涯永憶來結尾的麼?」

    年輕的女冠抬起頭,看著漫山的碧火微微笑了笑,七年後,她眉宇間稚氣盡去,淡淡的愁緒和洞徹飄散在她秀麗的眉間:「那時候,我看了太多的傳奇和詩詞……以為就該是這樣的結尾——」

    華清有些愕然的回頭看著師妹,眉間有疑惑——的確,從她看來,這些話的意思實在是晦澀的。雖然是多年的同門,她,也並不瞭解她的二師妹。

    「你以為自己是戲裡的人麼?所以要照著戲文裡面的套路唱下去?」半晌,終於有些明白過來,不可思議的,華清問。看見師妹含笑點頭,不禁喃喃歎息:「天,難道你們這些大家小姐、書讀的多了,便會生出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心思來?」

    原來,雖然和師傅的故事情節相同,故事裡面女子的心,卻是另一番天地。

    「說實話,我是沒有信心——我不瞭解離開我以後的他。」華瓔低首,看著手中的凝碧劍,話語倒轉為明瞭易懂了,「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那時候什麼都不懂、大門都不出的我

    ,只能想像他的世界、他的想法,但是他內心究竟如何,我卻是半點把握都沒有的。」

    「我不懂他。所以我害怕。」

    她的最後一句話,依舊是奇怪的。然而華清已經來不及細細問下去——已經到了起居所在的小院門口。

    那麼,現在同樣涉足江湖的你——懂了麼?

    「華瓔,今夜子時,你到天心閣來見我。」三清殿上,檀香裊裊。華瓔剛剛將那一卷悟真篇闔起,和一眾師姐師妹站起來準備退下,卻聽見師傅在殿上對著她淡淡說了一句。

    華瓔的臉色一白,看見旁邊華清大師姐的眼光橫過來,帶著憂憫。她只是默不作聲的點點頭,拿著黃卷低下頭去。

    「好,你們都退下吧……「靜冥師傅有些疲倦的揮揮手,等得弟子們開始退出,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華光,對了,你留一下。」

    華瓔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但是沒有得到師傅的允許,也不敢停留——退出關門之前,有些惴惴的看了裡面的三師妹華光一眼。這個平日和大家接觸最少的師妹,臉色出奇的蒼白,或許和每日裡留在丹房煉丹、不見天日有關吧?

    華瓔跟著眾人退開,但是不知如何,心裡有些猜疑和不安,只是隨著大師姐她們走著。

    「跟我來。」待得師妹們都魚貫回房,華瓔正準備推開自己小房間的門入內,卻驀地聽到了大師姐在廊上低低說了一聲。她一驚回頭,看見師姐繼續往前走去,從院子的後門穿出,繞到了殿後。

    「師傅,已經將解憂花添入藥爐,弟子晝夜看守著,大約今夜便能煉成金丹了。」隔著窗子,聽見裡面三師妹的聲音恭恭敬敬的響起來。

    「好……到了子夜時分,給我送到天心閣來。」師傅的聲音依然透出說不出的倦意,和平日的冷厲大不相同,她頓了頓,忽然低低道,「華光,你一向為人小心,這一次煉製洗塵緣的事情,莫要同宮中任何人說起。」

    「是。」三師妹的聲音平靜,過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有些擔憂的開口,「但是洗塵緣藥力太絕,師傅你真的要——」

    「華光,你可以退下了。」沒有等她說完,靜冥的聲音毫無感情的響起,截斷了她的話。

    碧城山上秋來的早,已經是遍山黃葉蕭蕭,一陣風吹過來,如驚起了一山的枯蝶。

    站在後山上,偷聽完對話的華瓔有些怔怔,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本來是個安靜而淡淡的人兒,隨遇而安——可如今,事情似乎將她逼到了不得不盡快做出選擇的時候——就如七年前那個秋潮桂香的晚上。

    「看來就是今夜了……」華清眉間的憂慮反而更深,看著漫山黃葉,在蕭瑟的風中忽然轉頭看她,「你要帶走的東西,都收拾好了麼?晚上是華嫦值夜,你趕緊下山。」

    「也沒有什麼要收拾的——就是一卷唐詩,幾件隨身衣服。」華瓔有些茫然的看著山下,那裡層層白雲縹緲,遮住了山下繁華世界——她本來自那個地方,可如今一想起要重新回到那裡,卻是一陣無依的茫然。回去了,她能做什麼呢?

    故園蕪已平,舊好隔良緣——在這個世上,她已經如飄萍一般了。

    「下了山,就往北走——師傅會親自來追你也未可知,自己留心形跡。白雲宮的武功也不要隨便傳了出去……」看著她那樣茫然的神色,華清師姐歎了口氣,細心叮嚀,「對了,凝碧劍你要留下。不然師傅絕對不甘罷休。」

    「嗯,這個自然。」華瓔輕輕點頭,雖然愛極了這把佩劍,但是知道此乃白雲宮重寶,斷斷無私自帶走的道理。她看著山下分了又合的白雲,彷彿在思考著什麼,許久不說話。

    華清也看著下山的路,道:「那麼,我們先回去罷。養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趕路。」

    華瓔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居然彷彿沒有聽見她說話,只是站著一動也不動。忽然間,她好似下了什麼決心,驀地抬頭:「——師姐,今天晚上我要先去天心閣盜取青鸞花!」

    華清一震,難以置信的抬頭看著師妹,一向安靜低著頭的華瓔卻靜靜地抬頭,和她對視著,眼中的光芒堅定而純淨。華清忽然歎了口氣,轉開了頭去,不知怎地,感覺臉因為慚愧而有些發燙:「你、你要帶下山去,給風神會的龍頭老大麼?」

    華瓔點點頭,慢慢握緊手中的劍,半晌,輕輕道:「是礙…既然知道了這件事,我…我沒有法子讓自己什麼都不做、自顧自的下山去。」

    「嗯……」不置可否的,華清應了一聲,忽然覺得心裡面從深處都慢慢震了起來。

    華瓔看見師姐這般,忽然間感覺有些對不起華清——大師姐這樣的幫自己,自己不知道好好配合,還一而再、再而三的添麻煩,真是不應該埃

    「師姐,凝碧劍再讓我用一晚吧……不要用到是最好,但是先得帶著進天心閣。」華瓔低下了頭去,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如果能順利出來,下山前一定交給你……如果、如果我出不來……那麼也就當交回給師傅好了。」

    說到後來,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還準備說什麼,驀然間,聽見華清的聲音毫不遲疑的截斷了她:「二師妹,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華瓔詫異的抬頭,看著平日裡聲色不動的掌門師姐。忽然間,彷彿是錯覺,她看見有什麼晶亮的東西從師姐眼中墜落。

    「我想了十五年都沒有膽量去做的事情,如今有師妹和我一起做……」華清驀地從道袍中伸出手來,緊緊握住師妹的手,眼圈驀的一紅,「——華瓔,多謝你。」

    華瓔感覺心裡有波濤層層推來,直覺胸中翻騰如海,然而硬生生的咬住了唇,許久,才微微一笑,對著師姐微微一躬身:「師姐,華瓔也多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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